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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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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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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D

 


 

警车忽闪着红蓝色的大眼睛开来了。

自从看见狗绳头一次在中堂屋的破沙发上,任由汽修厂那个胖嘟嘟的老板,把一个稍有些鼓胀的信封,别进他上衣的小口袋,粉花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她后退了两步,手把着院门,靠在门框上。警车里走出两个警察。前面的那个年轻点,上嘴唇毛茸茸的。后面的那个年纪大点,突起的肚子滚溜儿圆,像怀着娃。

年轻警察很快走到了粉花面前。她赶紧努出一句话,你寻谁哩?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狗绳是这家吧?年轻警察说。

粉花将身子挪了挪,想堵实院门。你寻他啥事?

他给我们打了110

他咋能给你们打110?他啥时给你们打了110?他为啥要给你们打110?粉花拼尽全身力气,嘶喊起来。

从她身后院门里面的楼房一层卧室,忽然传出一阵暴吼。粉花、粉花,你个没长眼的瞎怂!快请警察同志进来,快请警察同志进来!

两个警察看看粉花,绕过她,走进卧室去了。

粉花慌乱地想了想,可能是她刚才到外面的水龙头下,冲刷擦洗狗绳的血毛巾时,狗绳打的110吧?我的狗绳呀,你莫非一跤跌得,脑子坏了,要往笼笼里钻?

她小跑着扑进屋。就听狗绳劈头骂道,你死哪里去了?你看警察同志一接电话,忽儿一下就来了。你从外头到屋里,咋就磨蹭了这么长时间?快给警察同志取烟!把我藏在小柜里的那包软中华拿出来,那还是去年县委李书记过年慰问我时给我的烟。赶紧给警察同志泡茶!拿我放在冰箱里的那盒红茶,那是我跟市上的参观团到南方去时买的,人家说茶叶藏在冰箱不走味儿……

年纪大点的警察挥手止住了陀螺乱转的粉花,说我们不吃烟不喝茶。年轻警察站在躺在床上的狗绳身边,拿出笔记本和笔,问道,你先说说你咋了?

狗绳欠了下身子,忽地忍不住地惨叫道,哎哟!浑身疼!胳膊疼!大腿根疼!小腿肚子也疼!喉咙疼得我都说不出了话……叫我先歇一会会吧。他骂起了粉花,你个死眼子货,还不赶紧替我给警察同志说。

粉花吊起眼珠子,长吸了一口气。她可要想好,把昨天晚上到现在的每一个过程,每一个细节,都别忘了。最重要的是,千万别说出对狗绳不利的啥事情。夜黑来,她说,夜黑来,狗绳吃完饭骑电动车出门后,我就觉着,哪儿有些不对,心里空当当地发慌。自从狗绳当这队长,他天天晚上都要出门去开会、寻人商量事情,忙得跟梅花鹿一样。一跑就是一晚上,一跑就是一晚上。十二点下一点以前,很少回到家。你看熬得他瘦成啥了?光剩了一把骨头。还没我的体重重。俩眼睛长年四季红掰掰的,还没老哩就得了风火眼。——可还没在队上落下好。今日这个有意见了,明日那个不服气了……

年轻警察用笔轻轻敲起了本子。狗绳用手捶下床边,骂道,你怂咋这罗嗦!你赶紧说我是咋出事的。

粉花罕见地犟起嘴来。甭急么,凡事都有个前因后果。听我从头至尾地说么。

年纪大点的警察点点头,说,都甭打岔。你往下接着说。

粉花说,哦,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我说到狗绳夜黑来出门后,我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是哪儿不对呢?哦,我想起来了,是我这眼皮儿乱跳了起来。跳得我心慌的,拿唾沫蘸了麦秸子儿贴上去压,咋压也压不住。 人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好像就是右眼跳了。吓得我就再也在屋里坐不住了,就走出了门,沿门口的路走到了桥、桥、桥上……她忽然惊恐地张大眼睛,喉咙里痉挛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不敢往下说了。

年轻警察忍不住催促,你往下说么。你到桥上以后怎么了?看见了啥还是听见了啥?

粉花盯着狗绳,痴呆呆的,不知该咋说。

狗绳骂道,这怂婆娘,没见过世面。你看她在你们面前,吓成啥了?算了,不听她说了,我说。她是今天早上到桥头的。到桥头就看见了我,甩到桥底下的我。我夜黑来骑电动车回来,刚到桥上,就看见白花花的车灯光里,岔着几根杨树股。我赶紧捏住刹车闸——哪儿还来得及?直到冲进了杨树股里才捏住了闸。紧接着后车轮一翻,我两眼一黑,就啥都不知道了。直到天快明时才被冻醒来。睁眼一看,我躺在桥底下的河滩里。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刚一动,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我想抬起胳膊摸摸哪儿摔坏了,没想到,这右胳膊软塌塌的,哎哟,已经坏了。多亏我老婆天麻麻亮出门看见了我,这才把我背回家。警察同志,你们可要给我作主,查清楚是哪个瞎怂给我使了怪,明明知道我晚上要骑电动车回家,就在那桥头偷偷放了那些杨树股,蓄意谋害我。这可是故意杀人罪呀,人命关天,警察同志。你俩到现场看看去。那现场应该还没动,没破坏。我老婆背我回家后,一直在擦洗我身上的血泥,她还没功夫到桥上去。我那辆电动车肯定也还在那儿躺着,可能都摔成片片子了。你俩把那现场拍下。如果那现场有被人动了的样子,那绝对是做贼心虚,掩盖真相,你俩就更要一追到底,从重从快……

年纪大点的警察说,我们会按程序走的。

两人便出门,要粉花领了,到桥头、桥下、路边,勘查了现场,拍照了乱糟糟横斜在桥上的杨树股,摔坏的电动车。

三人随后返回。年纪大点的警察再次细致地察看了狗绳的伤情。年轻警察详细记录后,问狗绳,那你现在说说,你昨天晚上,到哪儿去了,为啥深夜过后才回家?

狗绳愣了愣。你咋问我这话?还不赶紧先去查查那些杨树股是从哪儿来的。

年纪大点的警察说,杨树股我们会查的。你昨天晚上干啥去了我们也要查。现在不是在你家吗?你顺便给我们说说。

狗绳说,说啥哩?我旦出去就是有要紧的事,不是开会就是给领导汇报请示工作,要不,就是给生产队的群众,贫困户,跑项目,争取优惠政策。咱镇上、村上的大小领导都知道。他们最信任我这个党员干部了。但凡我开了口,他们没有不信的。——去年镇上的李书记刚给他公子结了婚,第二天,也就是阴历五月二十六早上,我给他打电话说,县上赵书记中午要到镇上开调研会,叫他通知凡是儿子结了婚的干部,都到镇会议室集中,有重要的事情要开会宣布。李书记就当真通知那些干部和他,整整齐齐按时坐在了会议室。他们左等不见赵书记来,右等不见赵书记来,等着等着心里忽然发了毛:甭是狗绳这瞎怂日弄咱们吧?咋尽叫咱们家有儿媳的人今天开会?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按乡下人的传说,五月二十六,龙抓烧破头。烧破头就是扒灰头。哈哈哈……你俩说,他们相信我到了啥程度?

狗绳继续嘻嘻嘻地坏笑着,忽然捂住他受伤的那只胳膊,哎哟了几声。你看是不是能笑死人?你俩不信就到镇上问去。其实不用到镇上。那天去开会的就有你们派出所的高所长。人都说,高所长是个真烧破头。你俩甭怕,就拿这话问他,就说是我狗绳说的。我跟他是狗皮袜子没反正,扳倒就是老弟兄……狗绳说着,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年轻警察用笔敲敲笔记本,正色道,我们是在执行公务,不是在和你开玩笑。你现在简单点说,你昨天晚上,到底干啥去了,为啥深夜过后才回家?

狗绳说,你这小伙子,恐怕是才调来吧?还有这位老同志,咱俩咋从来没见过?你俩还是到派出所去打听打听,有必要把我三问六考吗?

年纪大点的警察说,请你理解。这是程序。也是出警的规矩。

行。狗绳说,既然你俩公事公办,我也就直来直往。我昨天晚上是开会去了。先在镇上,后在村上。

啥会?年轻警察问。

学文件么。狗绳说。五十四号文件。内容保密。你俩不信了调查去。

粉花紧张得两只掌心出满了冷汗。她知道,狗绳说的那个五十四号文件,就是纸牌。他经常和镇上、村上的头头们一起,聚在一块打牌。粉花不知多少次地嘀咕埋怨狗绳道,总是输,总是输。你给他们开了银行吗?每次都招来狗绳的一顿臭骂,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你懂个屁?光知道挨球。

俩警察互相看看,起身走了。狗绳冲他俩的背影喊道,赶紧去调查那些杨树股是哪个瞎怂故意撂的。尽快给我回个话啊。我饶不了他们。

粉花送出门,眼看着俩警察坐上警车,忽隆一声走了。她返回屋惊慌地对狗绳说,你咋敢给人家说,你夜黑来开会是学五十四号文件?他俩要是弄明白了你在日弄人家,那可咋办呀吗?

放你的一百二十个心。狗绳说,叫他俩问去,镇上、村上哪个头头不是咱喂熟的狗?一看那俩货就是生手。那年轻娃不是才从警校毕业,要不就是实习生。那老怂肯定是才调来,啥啥还都不知道。我把话已经说到那份上了,两个死眼子还问、还问。老子不日弄他俩日弄谁哩?他吩付粉花,再甭操闲心了,赶紧去把电动车弄回来,到镇中心医院请个出诊医生,给我把胳膊包扎包扎。

粉花说,咱住院吧?到县上去。县医院的条件、大夫都好些……

狗绳说,你那脑子叫驴踢了吗?我一住县医院,最少也得半个来月。早就叫人家串通一起,定好了攻守同盟。

粉花便大气儿都不敢再吭,老老实实按狗绳的吩付,取回破碎的电动车,又请来镇中心医院的大夫,包扎了狗绳的胳膊。两个儿子,心里有点缺数的大宝和老实本分的二宝,也主动赶来帮忙。俩儿媳也管住了小孙孙,不让他们跑来,要吃要喝祸害粉花。社员们除了出事的那天早晨,三三两两站在桥头上张望观察了一下,一半是趁热闹,一半是看笑话,之后便不见人影儿了。只有被社员们背地里称作是狗绳的狗腿子的,队会计三娃、出纳振邦几个,频频到家里来看望,不时顺着狗绳的意思,骂几声那个不知是谁的瞎怂,胆大包天,竟敢把杨树股偷放到桥头,谋财害命。狗绳听着听着,心里焦躁起来,训斥他们,尽皮干些闲的!我叫你们去查生产队哪家砍杨树股了,你们查了没有?咋还没查出?顺带着又大骂起了大宝二宝,我遭人谋害都是为了谁?咋不为你大我牺牲下自己,上到全队大大小小的杨树上,一棵一棵地去仔细看看,看新伤,看断茬?光有脸给我说不会上树!我咋养出了你们这两个造粪机器,一对儿的痴怂笨怂!骂得人人都不敢轻易到他身边来了,他便不停地拿起手机,给镇上、村上的头头们打电话。奇怪的是电话那头,不是忙音就是打不通。狗绳不由得乱摔手机,胡骂,把这一伙白眼狼,等我好了能跑能走了,看跟他们咋算帐!

粉花看得又心疼,又害怕。每天都提心吊胆不定啥时候,警察或是其它人来,把调查的真相给他说清。那她就甭想活了。狗绳不杀她,也会叫她浑身脱几层皮。她这次犯的,可不是一般的错,她是把天捅了个大窟窿。从出事的那天早上,她就想过,赶紧亲口给他说吧?拣个合适的时候,软言细语地先认个错……几次次话到嘴边,又几次次哆嗦嗦地咽回去了。她真张不开口,也弄不清啥时候是说的合适时候。这要放在从前,也许她开个玩笑,抛个又嗔又恼的媚眼,他就原谅她了,还会抱住她,吧的一声,亲她一口,骂道,你这瞎怂,我咋能跟你一样是小心眼?咱可是吃人饭长大的,知道,男不跟女斗,鸡不跟狗斗。她至现在还真真地记得,她头一次向他求救的情景。她提着个鸡蛋瓢笼,跟在他和一大泡子男娃屁股后头,在刚割了的麦地里拾麦。白花花的麦茬正硬,斜插着,呲着,像立了一片尖锥。拾麦的孩子里只有她和他光着脚片。他俩的家里兄弟姊妹多,又加上穷,就只能穿哥哥姐姐穿不成了的破鞋烂鞋。不是太大,就是松松垮垮。旦走起路,不是走不动就是不停地弯腰低头勾。更甭说跑了,一跑跌个跟斗,一跑跌个跟斗。可他不怕,不但不怕,还美了快了,利撒了。那些男娃,没几个能跑得过他。她落在后头,看他扎撒着光脚片子,像鸟儿贴着麦地飞,像水上飘一样在麦茬上跑。抢在前头,钻到大人刚挑起的麦担子底下,不是拾、拣,而是连搂带扒带拽,眨眼的功夫,手里就是老粗的一把麦穗子。她又气又急,站在地边,一下下地努着腰,鼓劲儿地哭啊喊啊。她知道,这没用,对拾麦的孩子来说,这就是厮杀的战场,谁顾谁呀?没想到,他忽然来了。朝她招下手,说道,哭怂哩,还不赶紧进麦地里拾?说罢,撒脚就跑。她哭叫道,我嫌疼,麦茬扎脚。他突地停下,转回来,说,你看我。他给她示范了起来。你拿光脚片子,先这样,把麦茬踏倒,随后再踏上去,又滑又光,跑起来快得太,比穿鞋跑还快!她半信半疑,伸出光脚片子,试着踩了下麦茬,嗖的一下又收了回来。叫道,不行,还是疼。他走过来,抓住她的光脚片子。那是她头一次和一个男的,肌肤亲密肌肤。她的全身像被电打了一样,战栗了下,满脸涨红。她从未问过他,他当时是啥感觉。可能他啥感觉也没有吧?他那时的心思,全放在了咋教她。只是抓了她的脚,贴着麦茬,推过去,按过去。麦茬被压倒了,成了一片柔顺的毡毯。他说,你现在放心大胆地踏,走也行,跑也行。是不是利撒得太?她点点头。他说,那还不赶紧跑,拾麦去!她叫了起来,狗绳哥哎,你等等人家么。从那时起,她便认定了,这个世界上,狗绳是她最亲的亲人。等到他还没满十八,就凭自己的一人之力,东挪西借,黑水汗流,盖新房时,一天晚上,她就偷偷溜到搭在梁架上的木板床上,钻进看护新房的他的单薄脏污的被窝里。那年,她刚刚十七……

这天晌午,狗绳忽然要粉花叫来会计三娃和出纳振邦,要他俩通知全队凡是有杨树的社员,到会议室开会。粉花和两个儿子大宝二宝搀着他去了。粉花发现,来开会的都是些年青人,他们至少都上过小学、初中,好几个还上过高中,这些年都在外头打工,回家过年开春后,还没来得及出去。当年看在狗绳年轻,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却腿儿勤、嘴头甜,热心给大家办事,便推选他当队长的那些中老年人,现今已年老体衰,不出面主事了。狗绳扬起手问他们,你们哪个瞎怂把杨树股撂到桥头了?众人迟迟不吭声。他说,那好。那就活该寡妇尿尿,淋(轮)到你们头上了。这可是电视上说的,楼上扔下来的杂物砸伤了路人,如果调查不出是谁扔的,法院就会判决楼上的所有人都负有责任,都得赔偿。你们这次把我摔得,浑身到处的伤,一个胳膊也断了,电动车成了碎片片子,治伤、赔车,加上误工费、陪护费、精神抚慰费,杂七杂八,统共十来万块,都得你们按人平摊。他扬起手指,一个个地数了过去,一、二、三、四……忽然,一个小伙子站起身,嘟囔道,由你说哩?出门去了。又一个小伙子也站起了身,质问了句,凭啥叫我们开这会?也出门去了。狗绳惊诧、错愕间,会议室里只剩下了三娃和振邦。振邦人高马大,别了狗绳一眼,说,你还叫我来开这会?气昂昂地走出了门。三娃瘦小,低头跟在后面,刚要溜出门,狗绳抬起脚,只一下,就把他踹到门角去了。随即扑上去,左右开弓,给了三娃两个耳光。别人反天哩,你也敢反天?三娃嗷嗷的,还没说出话,一个小伙子已返回身,一把搡得狗绳倒退开来。你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敢猪八戒倒打一耙,打起人来了?狗绳冲过去,刚要去抓那小伙子的衣领,几个拳头像暴雨点子,纷纷落在了他的头上。你总该把社员们欺负得差不多了吧?卖地给汽修厂吃了多少回扣?和镇上、村上的头头聚众赌博酗酒了多少回?还没和你算帐呢,你倒先咬起人来了!打,把瞎怂村盖子打……

粉花扑上去,抱住了一个小伙子的腿,又哭喊着指挥大宝、二宝,快护住你大呀,叫他快跑!狗绳,你快跑呀?想叫乱捶打死吗?

这后一句话惊醒了狗绳,他慌忙抱起头,拔腿逃了出去。边跑边回嘴道,我叫你们这一伙暴徒猖狂!有种咱们到村上算帐去!

那帮小伙子撕扯开粉花和两个儿子的缠斗,一溜烟地追了上去。

狗绳跑进大队部,先回身关上红漆铁门,接着转头喊道,你们可要给我作主!噢,还有镇上的领导。那就好,刚好,你们都看看,我们队上的刁民多怕怕!光天化日,就敢把我这个队长打成这样子……

镇上的那个分管副镇长,朝村支书使了个眼色。村支书走出去了。副镇长指了指椅子,对狗绳说,你先坐下。就先说说你摔倒的那天晚上,你到哪儿开会去了?和谁开会?你知不知道,你只图自己脱干系,满嘴的胡曰曰,日弄得那两个警察,调查了村上又调查镇上,追究你们队社员反映的你和村镇领导,经常赌博酗酒?

狗绳的冷汗湿淋淋地淌下来了。他大睁了眼睛,直瞪瞪的。便听村支书在门外说,大家先回去。村上、镇上都知道了你们的意见。两级领导联合经过研究,已经决定在你们队召开社员会进行改选。等选出新队长后,再调查处理其它问题。

粉花和两个儿子到大队部接回泥猪样的狗绳。狗绳一进门就吩付粉花,给我倒一盆温水,我要洗脸。再把干净点的衣裳给我拿来,我要换衣裳。呼哩呼噜洗完脸,换好衣裳,他怀揣一厚沓红版人民币,朝外走去。粉花问,你干啥去呀?狗绳说,你甭管。粉花拦住了他。不行,你不说清,今日就甭想走出门。狗绳一把搡开她,我到县上去呀。镇上原先的胡书记现在是县政法委的书记,跟我算得上是生死弟兄。我寻他给我评理去。粉花说,你叫人家给你评啥理?狗绳圆睁双眼瞪住了粉花,你咋是个痴怂闷怂窝囊怂?你用脚后跟想,都能想到我要说啥!不调查谁把杨树股撂到了桥头上,半夜摔得我浑身的伤,却只说我骗了警察,把打牌说成开会,就要换掉我当了成十年的队长。世界上还有这样冤枉人的吗?不给我平反昭雪,看我告到国务院去!

粉花一把抱住他的腿。你不用寻谁了。你就寻你老婆我吧!狗绳冷笑一声,寻你?粉花说,噢,就是寻我。我能把这事说清。那些杨树股,是我拉到桥头的。那是那天晚上,我到桥头上去看你回家了没有,一辆车忽然亮着灯开过来了。是路政车。车上拉了满满一车厢的杨树股,看样子是从别的地方砍下,准备拉到其它地方当杨树秧栽呀。车过桥头那几个坑时,颠簸了几下,就把一捆杨树股甩下来了。我看四周没人,连忙把它们往回拉。刚拉到桥中间,忽听见咱家的黑背狗咬了几声,接着咱那个只有三岁的小孙子吱哩吱哇地哭喊了起来。我只怕黑背咬他。它前一向不就把娃的胳膊咬伤了?我就连忙跑回来看娃,后来又忙着给娃热奶喂奶,就把那些杨树股忘了个一干二净。也怪我老了,记性差了,直到天不明才忽然想起,跑去看时,你已经摔到了桥底下。狗绳,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骂就对我一个人来。

狗绳看着她,忽然微微地笑了。你说完了吗?粉花说,说完了。狗绳说,你是在说梦话吧?粉花说,我不是说梦话。我说的是真真的事。狗绳扬手给她了个耳光。你明明在说梦话!——你说的就是梦话!记着,你这话只对我说了这一回。从今往后,就没了忘了,烂到肚子里了,有人把刀架到你脖项上你也不能说!他撕扯起了粉花,滚开,你叫我走!

粉花抓着他的腿,狗绳走一步,她在地上磨一步。她翻转侧挪,像条泥猴儿。狗绳,狗绳,粉花叫着,嘴角泛起了白沫。咱不寻人了。不当这队长了。我知道,你是怕不当了队长,后续的队长就要查你的帐,叫你把多吃的、多拿的都吐出来。狗绳,咱给人家。那本来就是人家的。咱独吞了心不安呀。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叫人戳后脊梁骨。这日子不是人过的。即使咱赔得光光净净,你还有我呀,我也还有你。你想想咱俩那时候,睡在你刚刚架起的房梁上,木板床的光席上,看星星,看月亮,听秋虫儿叫,咱俩的心里有多快活吗?那多好呀?狗绳。我现在只想过那样的日子。狗绳……

狗绳想抬起脚,踢粉花个嘴啃泥,无奈粉花牢牢地抱着他,咋踢也踢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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