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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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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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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鸣屋后

真辛苦……

它们每天清晨,唤醒我的耳朵和眼睛;晚上,又屡屡闯进我的梦乡。

但不胜抱歉,我至今仍习惯用方言称呼它们,而把它们的学名和大号置若罔闻,就像乡亲们背地里说那些打小在身边玩儿尿泥,长大后成了人物,却仍称呼他们的小名为狗娃、铁蛋一样。

我多是以它们叫的声儿来称呼,如:咻子、乱喳喳、老哇、鹐梆梆、信呼子、我娃没脚、姑姑等、快黄快割……

有时也以它们的体形、毛色和动作来称呼,如:白铁壶、红火燕、斑斑、红嘴长尾巴鸟、扑鸽、野俏……

这就最易识别和牢记,又特别的亲昵,像呼唤自己的憨儿娇女。

当然了,偶尔,我也称呼它们的学名,如:燕子、画眉、鹞子,等等,不过很少。

它们似乎愈是体形大的愈少发声(自恃孔武有力?)愈是体形小的愈喜发声(虚张声势以恐吓对手?)愈是羽色艳丽的愈少发声(以漂亮作资本?)愈是其貌不扬的愈喜发声(用鸣叫展示其独特?)

那声儿多为单音节,如,唧唧、喳喳、啾啾、求求、吱吱……像水滴迸溅。

有时,会惊讶、惊喜地突然尖叫,如玉瓶乍破。

最难得的是听它们对鸣,如老友相聚,兴奋热烈;情侣约会,絮语缠绵;知己言欢,清冽激越。其珍品如诗人吟咏,长词短句的,似溪流激荡,婉转廻旋。

它们的哭泣、悲鸣和惊呼,如“快黄快割”,急促而脆亮,仿佛撕裂了嗓子,滴淌殷红的鲜血;“姑姑等”,则单调、沉闷,宛若倾吐无限的心事和悔恨,绵绵无尽;“信呼!信呼!”便顿挫着诡异和惊悚,杀机四伏。乡民们便想象了,编织出诸多绮丽的故事传说,以警示后人。但这似乎都像杜甫的因“国破山河在”,而生出的“恨别鸟惊心”,均出自于人的心境,而于它们,也许并非如此。

那它们的鸣叫,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人们从古至今,一直孜孜不倦地追寻。最接近破解这个谜题的,大约为公冶长吧?爷爷告诉我,他是孔夫子的一个大弟子,早年懂得鸟语。有次听见一只喜鹊告诉他: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只死绵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他喜出望外,便去南山上,将那只羊连同肠子,统统拖回家吃了,没给喜鹊留一丁点。喜鹊便又一次地告诉他: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只死绵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他再次兴冲冲地跑去时,发现那里围了一堆人,忙喊,那是我打死的!那是我打死的!却不知那儿刚发一起命案,躺着的是个死人。围观的人正不知凶手在哪儿。这下正好,一哄而上,将他捆绑了,送进县衙治了罪。从此以后,公冶长再也听不懂鸟语了。他听鸟语的真传就也没能留传下来。这恐怕是鸟儿们对人类,一次决绝的惩罚:别自作聪明了,想利用我们,门儿都没有。

它们便以单薄瘦削的身躯,独自个去面对大千世界了。在我家屋后的小山坡上,和在世的母亲喂养的一只雄健的公鸡,统帅的一群妻妾,争夺地盘。与树上神出鬼没、跳来窜去的松鼠,抢夺食物。全神贯注地歪了头儿,圆睁亮晶晶的眼睛,时刻警惕地盯望,手张弹弓的孩童们,闻声而来,屏息眯眼,隐身了,瞄向藏匿于枝稍的它们。还有猫头鹰和鹞子,邻居家的宠物小狗,流浪的野狗,体形硕大的家猫、野猫,攀高伏低,虎视眈眈,跃跃欲扑。曾经有好多次,我在林间的落叶旁、草丛中,瞥见有散乱的羽毛,被掏去内脏的干瘪皮囊,那意味着已经发生过惊心动魄的打斗、撕拚。稍微地想想,那该是怎样的惨不忍睹!?我却哪怕是一次,哪怕是隐隐约约,也没听见它们的惊叫、哀鸣?它们是宁愿以一己微薄之力,在树林里周旋、搏击,直至战死,也不向如我这样的人类,呼救、求援哪。遥思那小小的心脏,该是怎样的强大!

我在电视的荧屏和书本里,多次见到过,有人好心地在树上安装了精致漂亮的鸟屋,供它们遮风挡雨、藏身避险、哺育儿女,安居乐业。褒扬那是文明世界,文明的人,应有的文明之举,我便深为感动和钦佩。我的一位外甥朋友知晓了,便送来一竹编的精致鸟笼。我将它挂在横穿小院的铁丝上,之后移往一棵树的枝干。自以为善解和尊重鸟儿的心意,你想进去了就进去,愿出来了就出来,短歇可以,常居更好,哪怕探头探脑地窥伺参观下,也能满足天生的好奇心,不亦乐乎?但它们均不屑一顾,好不容易飞临了,却是站在上面,撅起尾巴,拉屎——拉那种流线状的黑白相间的屎。没几年,那笼子黑了,松了,浑身上下,涂满了斑斑点点、长长短短的鸟粪痕迹,最后兀自散开,余下一副松松垮垮的骨架,我无可如何,只得将它沮丧地扔进柴禾堆。这才想起,欧阳修早就预见过这种结局,有诗曰: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好聪明的鸟儿啊,即使面对如我这样的好心好意,也高度的警觉,绝不以身试探。

登上我家屋后那片椅子圈似的小山坡,举目望去,全是鳞甲似的小片耕地,除盛夏时长了些苞谷豆子,其余季节皆黄土漫漫,荒草丛生。四顾皆秃岭,极目数十里,至苍苍茫茫黛青色的远山,偶尔才有斑斑点点林木的墨黑。回视身后,与我家共有小山坡的东侧的那位邻居,数年前为了新盖楼房的安全和气流通畅,已将他家屋后的树木删伐一空,连山皮也搜刮得没了一星儿土沫,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家小山坡上的那层层叠叠的刺槐和国槐、香椿和臭椿、酸枣和软枣、毛桃和野杏,酸木浆浆和颗斑斑,以及桑、榆、柘、楸、桐、漆、枸、枸杞,便是荒漠中的一片绿了。但自高处俯视,也不过指甲盖大,极难发现,发现了也极易忽略。很难想象,那些鸟儿,是怎么高瞻了又远瞩,搜搜寻寻觅觅,找到这片绿的;找到后锁定,便长途跋涉,飞越无数说不清的险峻山岭、大大小小的沟壑溪流,冒着被苍鹰、飞鹞、雕鸮,追逐、扑啄、吞噬的危险,来到这里。为到达心中的理想之地,它们竟会这般的奋不顾身?!

许多的时候,风和日丽,正是鸟儿们游玩嬉戏的大好时光,小山坡的树林里,却一片静谧沉寂,它们哪儿去了呢?偶尔,一阵乱雨点子忽然落下,噗索索索,那是它们降落在了林间;或者,毫无征兆地,一片的噗噜噜骤响,那是它们腾空而起,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至若风雨大作,霜雪皑皑,浑不见它们的片羽只影,它们又躲到哪儿去了呢?我蓦然醒悟,它们既然可以任意儿的来,也就能随时地去。古训:良禽择木而栖。鸟儿们可懂得优选法呢,知道:绝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永呆在一片树林里老去。

于是,每当春风送暖,我便赶紧在小山坡的树林间,见缝插针,新植几株红松和白松、刺柏和绵柏、核桃和毛栗,还有茱萸、杜仲、红果、花椒、柿树等等。盛夏暴雨狂风后,便拉绳子啊,支木杆啊,牵拉扶撑,滑倒的歪斜树身。秋末则砍伐剪剁枯干腐枝,深翻林地,防治病虫害;采摘核桃、柿子、红果时,特别将枝头的累累,留一些儿零星给它们鹐啄。那片小山坡,便春绽嫩芽鲜花,夏舞苍绿的飞蠓,秋挂多彩的灯盏,冬则雪藏了根茎籽实。鸟儿们赶来,高据低寻,穿林绕木,嬉戏,恋爱,养儿育女,呼朋唤友,快活地呢喃絮语,心潮澎湃,纵情舒喉把歌唱。

作为这片山林的主人,我虽不是鸟儿,却胜似鸟儿——俨然鸟王凤凰,享受着百鸟朝贺的殊荣和幸福。古有凤鸣岐山,预兆了周王朝的兴盛。今有我的鸟鸣屋后,莫非将光临好运?哈哈,我的鸟儿们哪……

我便从不吆三喝四地驱赶它们,也不挥臂扔石地追击它们,只是木呆呆地站立着凝望,目光迷离,满脸含笑地倾听,如痴如醉。鸟儿们早已知晓人的语言,口头的和肢体的。如今见我如此,便也“心有灵犀一点通”,对我更加的亲昵了,有的甚至不时飞近至我的身旁、脚前、头顶,绿草茎尖或树梢上,活泼泼地跳来跳去,在我的四围欢闹,引吭高歌,合奏出世界上最为愉悦的声波和旋律,如梦似幻的缥缈仙曲,宏大的欢乐交响歌。那明显是特意儿馈赠给我的。

——旷世的知己和知音啊,难得难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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