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本名叫“良”,是他大给起的,寓意为善良、良心。他大小时读过几天私塾,略通文墨,嘴里时不时会冒出几句之乎者也。
良自出娘胎就有些儿奇丑,头像被人用五指鼓劲捏了的软蒸馍,凸凹不平,四愣八盘。窄额颅下的一双眼睛,像是被掐出来的,看人总是直愣愣地盯过来,大半天不松开,像钩子样的要把人的魂勾出来。俗言,会看人了看一眼,不会看人鳖瞪眼。他不光是鳖瞪眼,俩腮帮子又深陷下去两个坑,推出了一张锥子嘴。——狼是啥样他就啥样。社员们便先是在背后,良-狼不分地偷偷叫他狼,之后就正名公开地叫他为“狼”了。
麦收过后,收拾碾麦场,要把躺着的碌碡掀的立起来,以防它随时滚动了伤人。两个小伙子围个碌碡,吭哧了好一会,也没掀起来。良走过去,一把拨开他俩,说,屁大个事,呲磨了这一会。他弯腰撅臀,屁股对准碌碡侧面的上沿,轻轻松松一撅,碌碡立起来了。惊呆了满场的社员。好怂啊,真是头狼。
良是石匠,会篆磨子。社员们家家户户,每隔一年半载,就必须要石匠来,把家里的石磨,那磨秃的磨牙,篆得锋利点,同时,更换掉磨损的磨蒂、磨环。这可是个技术活儿,含金量极高。要石匠来,须提前个两三天,搭了请字,方能请到。请来的石匠到了,必先坐在堂屋方桌旁的椅子上,等主家的鸡蛋煎水泡锅盔做好端来,吃饱喝胀了,方才指挥主家二三人,抬起石磨上扇,翻转了平放在地,再拿来小椅儿或小凳儿,摆放停当,这才戴起预防石沫子迸溅的二轱辘石头镜,从牛皮袋里取出錾子、锤子,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地篆起来。但若要良来,不需搭请字,仅招呼一声,他便于第二天清晨,在主家多半还没从被窝爬出,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在门外叮叮当当地放下牛皮袋,吭哧、咕咚,石磨已揭起放妥,随即叮叮咣咣,石沫子迸溅。主家慌忙起身出门,只见他被罩在一片浓稠的石雾中,红秃的头顶上白雪皑皑。主家搓起双手,不知该说啥好,唉唉呀呀的,良、良地叫着,不小心顺嘴叫成了狼。哎呀,主家忙赔罪,你这么好,咋能是狼?耍笑哩,耍笑哩。良不恼,咧嘴笑道,不说不笑不热闹,叫狼就好。人活着就该像狼,能扑能咬。
他说到做到,敢像狼一样能扑能咬。不管谁当队长,哪怕你再精明能干,再威望高得能说一不二,只要多吃多占、优亲厚友了那么一点点,如,丈量时卷尺松了紧了,划地时镢刃偏了歪了,等等,别说叫狼亲眼发现,就是有人偷偷私下议论叫他听见了,良都会火冒三丈地奔过去,起火带炮地连吼带骂,还有公道了没有?王法何在!是老虎我都敢扳它一只角!夺过队长手中的家什,三下五除二,更正过来。
大队王支书是良一家的救命恩人。那年良的妈死了,看病、埋葬花了一河滩的钱,吃得家里的坛坛罐罐,搜腾不出一粒糁子。春荒时节,良他大引了刚刚不穿破裆裤的良,要出门去要饭,凑巧碰见王支书。王支书拦住爷父俩,从自己家里舀了几瓢苞谷面,要他俩回去将就几天。随后,国家给的返销粮下来了,王支书下了个戴帽的通知,指名道姓给了良家五十斤指标。但王支书那年来队上督战,学大寨修梯田。已长成墙头高的小伙子良听了,扭头列项道,修啥梯田?咱这儿的土没立身,修了就塌,咋能比得上队里计划的修沟台地!说完,撂起镢头就跑到沟里修沟台地去了。看得社员们目瞪口呆,暗道,好怂啊,真真的二,是狼么。之后,周围生产队的梯田都垮了,劳民伤财,屁用没有,只有他们队的沟台地,蓄水保墒,可把庄稼收美了。
但良终究是狼,不但二,而且太二,属二球、二杆子一类。眼看着年过四十,还是光棒一个,四乡八邻,没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
这年轮到改选队长,王支书晚上亲临生产队的场房,主持召开选举会。社员们每户派一个代表参加。
王支书先说,就叫咱现任的队长继续当行不行?
场房里乌烟瘴气,除了窗台上煤油灯焰的突突声,和社员们咂喇叭筒旱烟卷的叭叭声,老半天没一丝儿动静。
王支书无奈,又提名了一个会种庄稼的,等了好一会,还提了一个会过光景的……底下依旧是突突、叭叭。
王支书心里明白,他提的那几个人,都有个通病:爪子长。明里暗里,不定啥时候,就要给自己刨。但人无完人。俗话不是说么,见鳖不捉,佛爷都怪罪哩?现在到哪儿去找,一手拿弓弓,一手拿刀刀,公公道道的人?
王支书没法儿了,有点可怜巴巴地告饶说,那大家说,大家提名,看谁能当队长?
从乌烟瘴气中,便突地蹦出一句,叫良当!
王支书心里一惊,叫良当?随即微微地一笑,沉下了气。类似的情景,在其它地方,他经见的多了。有提名包文拯的,孙悟空的,海瑞的,还有提名牛魔王、猪八戒的,但都不过是信嘴胡咧咧,发泄、逗笑罢了。稍等一会,就会重归旧轨的。群众毕竟会通情达理。他就一声儿也不吭,继续平静地望着大家,将目光渐渐投向了人群中那个红亮的秃顶头上。那是良,是狼。说不准,他会忽而一下跳起来,大叫道,不行,不行,我哪儿行!那便一河的水都开了。
可,可是,那狼却一动不动,只是叭叭地吃他的喇叭筒旱烟卷。王支书失望地转头望去,只见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齐刷刷地看自己。他明白,这是要他表态发话,开始举手表决。王支书便有些儿慌了。这咋行?这不是胡闹么?他便低沉地吭吭了两声,提高了声调说,大家好好考虑一下,这可不是娃娃打耍哩,是选队长哩,关乎全队百十口人,今后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
底下就有人嘀咕了起来,这不说拉撒还则罢了,这一说拉撒我咋就忽而一下的憋不住了,眨眼就要尿到裤裆里。说着便起身朝外走去。场房里顿时乱哄哄,一个接一个的,人影晃动灯影,有的干脆就提着裤腰,慌忙间踩了别个的脚或腿,引起一片哎哟低骂。不一会儿,便从屋外的山墙根,传来阵阵嘹亮的哗哗声,夹杂着叽叽喳喳、嘟嘟囔囔。
人流返回,经过王支书身边,不时好心地小声提醒催促道,快表决么,就叫良当么,我看良就美美的……
王支书见大势已去,独木难支,只得等大家重新坐定后,发话表决。良便成了新一任队长。
社员们嘻嘻哈哈,乱笑胡骂着走出场房。却不料绰号牛筋的良他大,撒脚跑来,进门便咕咚一声跪在王支书面前,边磕头边抱他的双腿,叫道,使不得呀使不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全队这么多的十二能,都不愿当队长,你咋叫我良当?我良是个二杆子,一炮药,干啥都不过三分钟热情。你想叫他变成全队人的活靶子,拿乱箭射死我们爷父俩,毁了剩下的那三间烂烂房吗?
王支书啧啧地吸着冷气,一时不知该咋好。便见斜刺里冲来一股小旋风,抱起牛筋,扛上肩,边往外走边吼道,奇了怪了,全队人的抬举,王支书的信任,还叫你一个死死老汉子拿住了?当队长有啥难的?只要不怕神鬼恶人,是老虎都敢扳它一只角,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良当队长二年,全队人虽说没能大富大足,大红大紫,却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和顺安康。其间,他大牛筋因病去世,全队人齐心合力,给他办了场风风光光的白喜事。
隔年,自深山来了个年过半百的老婆,说是当年良给她家篆磨子时,吃苦能干,现在她老汉死了,她就找良来了。当晚便住在了良家。众人先是窃笑,她是看良的磨子篆得好,跑来叫良给她篆哩;随后便后悔不迭,那寡妇把良勾引到了她家,当上门女婿去了。
又数年,听说良把那寡妇的两个娃抓养大后,自己却落得了个 “挣死鬼病”,死了。便葬埋在了当地。他家在这里的那三间烂烂房,便椽断屋塌,成了老鼠和猫的战场。后任的队长叹息一声,组织社员们把它拆了,把墙土上到了墚顶的狼不食地里。
从此,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良-狼那个人了。只有从坐在冬日阳光下晒暖暖的白胡子老汉嘴里,才能听到几句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