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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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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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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老亲


这天早晨,上班出门时的那个兆头,就预示他要出大事。

换好皮鞋的他,抓住门把手,旋开朱红色的防盗门,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爱丽忽然“嗷”的惊叫一声,慌慌张张跑进厨房,拿出一颗茶叶蛋,想要递给他,又怕耽误时间,便一扬手,扔了过来。洪涛猝不及防,伸出一只手臂去接,却没接着,那茶叶蛋便“叭”的掉在了地上。

当地人说谁干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时,便会调侃道,谁下了个蛋(弹)。

这可不是下了个蛋(弹)?!

洪涛登时拉下脸,瞥了眼爱丽,想训斥她,你……

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毕竟,爱丽这是好心。一怕他上班迟到了,二呢,要叫他保障营养,每天早餐一颗鸡蛋。

以前,爱丽才不管他上班的迟与早。撇撇嘴角,挖苦他说,你还有上班的迟和早?或迟或早,你都是坐在值班室,跟你那几个闲怂,胡吹冒撂,负责任点的,鱉睁眼一样,瞅几下值班室玻璃外的大门口,人啊车啊的出出进进。

至于鸡蛋,她才不管他吃不吃。造粪机器咯,浪费资源。

可是现在,时移世易,他和他的同事,稍有差池,别说漏进一个确定的,疑似的,就是漏进一个发热的、咳嗽的、喉痒的、拉肚子的,等等,等等,全城人都要跟着遭殃。——责任大如天。

洪涛便像门神爷了,但他却不像秦琼、敬徳,自恃奉有御旨,就横眉怒目。他原先的职责,是确保大门口,风平浪静,车辆行人畅通无阻,不分白天黑夜,一天24小时,愿进就进,愿出就出,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沙漠中的绿洲,救命的菩萨,圣洁的天使,可现在却设置了重重的关卡,平添出不知多少的麻烦,太亏欠大家了。他便尽力想弥补,对每一个想要进门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先笑眯眯问一声“您好!”和颜悦色地请他们履行完必须的手续,就善善地挥手示意通过。个个进门的人,心头就都滚过一股特别的热乎乎,受宠若惊,回报给他感恩戴德似的一片灿烂的微笑。之后在街头路边碰见了,更是忙侧了身子向他问好,打招呼,敬烟。旦见了爱丽,就把洪涛夸了又夸,赞叹,你洪涛咋那么好吗?你跟了你洪涛,可算是享了福了。

谁知今早他俩却合伙下了那个蛋(弹)!

洪涛这天上班,便格外地小心谨慎。

首先一如既往,微笑了面对每一辆要进门的车。远远地就开口问好,然后提醒了叮咛:戴口罩,扫码、测体温。除要求驾驶员做到,还必须要坐在副驾驶座的、后排后座的乘客,每一个都露出真容,同时等待手执测温仪的护士,走上前去,朝手腕或额头瞄一下。一切正常了,方才摁下手里的遥控开关,抬起栅栏门,含笑示意通过。往往这个时候,有个别走着来的,怕麻烦,图方便,不想去侧门的患者通道,测温,扫码,还有极少的老头老太,没智能手机,就得颤颤巍巍地翻腾全身的衣兜,搜摸出身份证原件登记。他们就都想趁大门敞开,车辆进出的时候,穿插了,尾随着,钻过去,溜进来。多危险啊,洪涛自然有些儿不满,但尽力地按压了,笑微微张开双臂拦阻,耐心规劝,像老母鸡轰赶碎鸡娃,请他们到侧门的通道去,接受安检。

和他同时值班的老三,胖墩墩的,火气大,偶尔忍不住,便怼那些想钻空子闯进来的,你干啥呀?!有次怼上了个硬楞子,被怒冲冲地反问,你说我干啥呀?到你这儿还能干啥!眼瞅着就要爆发冲突,洪涛忙上前圆场,这是规定,行人一律走侧门。是麻烦了点,特殊时期么。请你理解,咱们互相理解。那人悻悻然走后,洪涛安慰老三,现在人人都像吃了炸药,窝着一肚子的火。咱可不能急,权当哄娃哩。只要哄得娃不哭、听话,咱就算烧了高香了,不值得和娃置气。老三哼一声,嘀咕道,面红薯。洪涛装作没听见。心想,年轻人咯,没经过世面,不懂得人情世故,咱不跟他计较。

一般情况下,驾驶员都会听从他的指令,把车缓缓地停在栅栏门前,戴好口罩,摇下前窗玻璃,探出头,举起手机,远远地对着门前画板上的健康码,按动了扫描,然后接受测温。但坐的后排后座的乘客,时不时地便想蒙混过关,仰靠了身子躲藏在角落,一动不动,屏息敛声,久久不肯露面。洪涛就得上前,弯腰从窗玻璃向后瞅去,笑眯眯地劝诫:都要接受检查,请你、你,还有你,我看见了,再甭躲,自觉配合,为大家,也是为你们自己。有次有个司机偏不听他的苦口婆心,开了车门走出来,说,坐后排的是首长,首长不知道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洪涛愣了下,笑道,那是你的首长。我的首长在那儿哩。他扭脖朝门诊楼的顶层扬了下。你为你的首长负责,我要为我的首长负责。咱们各为其主。县官不如现管。你现在还得听我的首长的。叫你的首长露下面,戴口罩,扫码,测体温。那司机便梗起脖子,刚要犟什么,车里却呵呵地笑了,随即打开后排的车门,露出张笑微微的胖脸,说,你这同志的嘴马子倒挺厉害。洪涛见他戴着口罩,又听话地举起手机扫起了码,让女护士也上前用测温枪朝他额头瞄准了下,便微红了脸,小声说道,这不就结了,咋不早些闪面?随即摁了遥控器,抬起栅栏门,放那车进去了。下班的时候,忽见那个胖脸的首长径直朝他走来,院长殷勤地陪在后面,叮咛他小心台阶。负责任啊。那首长拍拍洪涛的肩,够得上严防死守。来来来,他招手拉洪涛站在门口那个“致敬英雄”的招贴画前,说,咱们合个影。院长忙小跑了站到洪涛身边。只见那司机举起手机,连按了几下。那胖脸首长转身又紧握洪涛的手,连摇了数下,指着那招贴画说,这上面是四个医护人员,缺少你这样的一线卫士,咱们这下就补齐了。你可很重要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胖脸首长走后,院长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你今日可给咱争气了。那是市上来暗访的工作组长。又追问,平时看你笨嘴拙舌的,今日咋那么能言善辩?——像个英雄。洪涛涨红了脸,说,啥呀?我那是话赶话,叫人家逼的……

这天洪涛把守在大门口,正是8点多,车辆和病人最拥挤的时候,他和老三、女护士几个,忙得脚炸手炸帽跟儿炸,忽见一个瘦脸的老头,捂了肚子,探头探脑地望着他,想从堵在门口的车辆缝隙钻进来。他慌忙挥手制止道,去侧门通道。那瘦老头不但没动,反倒冲他笑了下,是那种讨好谄媚的笑,但却难看得像哭。洪涛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起了些儿反感和恼火,一时没控制住,便大了声儿,喊道,听见没有,你咋还不走?到旁边的侧门去!那老汉的瘦脸转瞬演起了川剧变脸,将谄笑换成副怒不可遏的狰狞,瞪起两颗眼珠子,牛似的,盯了下他,随即低头捂着肚子,蹒跚着消失不见了。

中午饭时,洪涛忽然将手中的饭碗往桌面一墩,低叫道,想起来了!牛——那个牛眼窝——二牛!

爱丽忙问,啥二牛、三牛?

洪涛说,我那个二姨家的二牛。

便把早上见到的那张瘦脸,眼珠子瞪起来像牛似的,给爱丽学说了一遍。

那二姨并不是他妈的亲二妹,是他妈自家屋里十几个妹子中的一个,自家屋堂叔的二女子。算是老亲。隔了好几道的弯。这样的老亲,多了去了。丢了就丢了。谁也不会在乎。因此,他们平时并不咋来往,即使逢年过节,也不走动。只是在洪涛很小的时候,那个二姨,忽然托人捎来口信,说是他们那儿整修好了关老爷庙,要过庙会呀,还要请邻省临县的戏班子来唱戏,请他妈过去看热闹。事后才知道,那是那个二姨常来城里,买东西啊看病啊,觉得打扰麻烦了他妈,过意不去,想谢忱回报哩。又知道他妈爱热闹,不那样说,他妈哪愿意去他们那儿?

洪涛回忆道,我妈领着我,坐了半晌子摇摇晃晃的班车,昏昏沉沉一下车,抬头一看,呀,只觉得头被夹扁了,上面是裂了条细线儿的山缝缝。再一展眼,哈!面前却偏偏藏有个葫芦瓢一样的小村子,四围一块椭圆形的坪地,靠东一条深沟,沟底一条小河,水清得能看见像火柴棍儿似的黝黑小鱼儿,在飘着绿胡须的石头缝里,钻来窜去。那小河流到一道门槛似的山崖跌下来,便哗哗地垂挂起了一匹白练。抬头四望,满世界的黑松林。家家户户的门前,房台阶上,整整齐齐码着齐人高的劈柴。到那二姨家后这才知道,庙会在后天哩,他和他妈还得在二姨家住两天。而两天后的庙会,那所谓的戏班子,不过是他们那三交界的地方,一个小村子的自乐班。洪涛只看了几眼,便觉得一点儿也不热闹,没啥好玩的,远不如他和二姨的娃,二牛,在一块耍。

二牛那天见他刚喝完红糖煎水荷包蛋,就拉了他的手,把他引出去了。村中的大场上已经聚了一伙娃,正要耍“冲马绳”。有一群忙拉了二牛,说,这是我们的。另一群只好拉了他,说,那他就是我们的。两群娃手儿拉着手儿,各自成一排,站在大场的两头。先是扯起嗓子齐刷刷像合唱似地喊道,野鸡哽,撞马绳。这一群随即便单独喊,要谁哩?那一群就喊,要你们那边的谁谁谁哩。那谁谁谁便出列了,提裤子,紧衫子,扎势,鼓足劲儿,百米冲刺似地冲过去。冲破了对面的那条“马绳”,就挑拣个身强力壮的带回来;冲不破就成了那边的俘虏。轮到洪涛冲过去时,就像扑进了棉花堆,一下子被热乎乎软绵绵地包住了,像进了他妈的怀。

洪涛从未这样耍过,回家后想了很久,直到近些年,看过了不少的历史书,这才揣摩出,那“野鸡哽,撞马绳”,恐怕是“夜袭城,撞马绳”?是在模仿古战场的骑兵,冲破绊马的绳索,夜袭敌城。但经孩儿们的改造,就变成了以武会友,团结互助,亲如一家的游戏。

他们那天正耍得热火朝天,个个头上滚着热汗珠子,几个大人来了,拉各人的娃回家吃饭,见了洪涛,都好奇地来摸他的头,揉搓着,对二牛说,叫你这客娃,到我屋里跟我们一块吃走。二牛赶紧拦住,显得有些儿得意地说,他是我们家的,归我管哩,不准去。我妈正在家里给他做好吃的。看着不少的娃一个个被叫走,二牛拉起他的手,说,咱不急,再稍微等一会会,我妈保险正给你炖野兔,我大前天专门上山给你打的。正说着,场上摇摇晃晃来了头肥猪,二牛说,你会骑不?洪涛睁圆了眼睛说,不会;猪还能骑?二牛说,我老骑哩。就跑过去,一翘腿,跨上了猪脊背。那猪哼啊哼的,竟平平稳稳站住了,随他在脊背上得意地摇晃。这时,一只山羊过来了,二牛说,骑这怂猪没劲。便朝山羊跑去,抓住两只犄角,刚翘起一条腿,那山羊却突地窜出去,把他撂了个四脚朝天,逗得洪涛和剩下的那几个娃,一阵哈哈大笑。却见二牛抓着山羊的犄角不放,身子像扭麻花一样,被拖拉到地上,把场面子扫出了一溜儿烟灰。吓得洪涛哭出了声儿。二牛依然不依不饶,眼看那山羊窜到一堆麦秸集旁边了,他忽地拿脚一蹬,借势翻身,骑到了山羊身上,又急急地挠着它耳朵背后的毛,山羊便站定了。他这才下来,像是特意对洪涛解释似地趴在山羊的耳朵尖说,这就对了么。平时你都乖乖的,今日咋撂我的仰板?回到家,二姨见他一身的土,问,你和洪涛干啥去了?洪涛先说,我二牛哥骑猪哩,还骑羊。二姨骂道,你真个是 “二”!啥不能骑,偏爱骑它们?二牛拧头犟道,要不是洪涛害怕得哭,我还能多骑一会儿。二姨说,你“牛”么,难怪村里人都叫你“二牛”。

从那以后,洪涛家便和二牛家好像再没来往过。只在那二姨死后,洪涛妈偶尔想起来,便揉着眼睛叹息说,你那二姨夫紧跟着也走了,丢下二牛一个。听人说,他已经墙头高了,女子娃们却嫌他是个“二杆”,都不愿嫁给他。

但在去年,洪涛妈去世时,二牛忽然来了,是一个人来的。据说他找了个二婚的媳妇,生下个女子后,被他打得受不了,便丢下父女俩,跟别人跑了。

说到这里,爱丽忽然想起来,说,你去年过年时好像提说过一句,要去你那二姨家看看?

洪涛说,是啊。是想看看。咱妈走时,人家二牛哥来过。按规矩,咱得给人家回个礼,谢忱下。我也想看看我二牛哥和他女子过的咋样。可是年三十晚上,全县紧急通知,禁止出门拜亲戚。就把这事撂下了。没想到,他今日竟上了门。

洪涛匆匆吃了几口饭,推开碗说,不行!我得赶紧寻他去。看他那样子,像是来看病。人家有难,咱不能不管。

幸亏现在有个分诊处,病人们都得先到那儿接受检查,被分到各科室。分诊处又和别处一样,装有监控探头。洪涛便察看了,一路跟踪,寻到了泌尿外科病房。

+46。洪涛一进门便瞅见了那张床,床上躺了张瘦猴似的脸。他刚要近前,却被一股浓郁的骚味,逼得慌忙倒仰下了身子,后退一步,这才再次仔细地查看那床头挂着的小卡片。

没错,就是他。他现在的姓名是,常盼好。年龄,63。衰老得却像近80。牛似的眼睛微闭着,不住地哼唧着轻音乐。靠躺的床上,雪白的被子自中间绽开来,伸出一根细细的导管,蜿蜒至床沿下淡黄色的塑料尿袋。

他尽力地屏闭着鼻息,走近了,俯下身,轻声叫道,二牛……哥……

哼唧的轻音乐停了下。病房里一阵骚动,十几只眼睛望过来,庆幸地窃窃私语:+46来人了。

二牛微微睁开眼睛,忽然牛似地瞪圆,问,你叫谁哩?

我是洪涛么。你兄弟。洪涛赔笑说。

那牛眼看了他一会儿,猛地说,啥红桃黑桃?——我不认识!我就没你这个兄弟!

随即,那牛眼闭上了,使了劲儿地紧闭,继续哼唧起轻音乐,间或,“哎呦!”一声大叫,像怒吼。

洪涛直起身,尴尬地朝病友们笑笑,犹疑着,想出去找泌尿外科的大夫郭主任。

一位衣着整洁的中年陪护快步撵来,按按鼻梁上的口罩,附耳低声道,你赶紧给大夫说说,能不能把你这哥转到其它病房,或者,把他的衣裳换换。我妈的胃口软,闻不了他这味儿,一直想吐。

洪涛瞥他一眼,转身出去,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探头一望,啊!运气不错,郭主任恰好在,正低头写病历。他静悄悄地走进去,郭主任却已察觉,抬头笑道,洪涛来了。啥指示?

洪涛忙说,郭主任甭糟蹋我。那个+46……

他把“床”字还没说出口,郭主任的两眼就放起了光。哈!他一把抓住洪涛的肩,你是他啥人?亲属?我们正盼着呢!

便三下五除二,急冲冲地介绍完了二牛的情况。是急诊科转来的。前列腺肥大,滴滴啦啦,遗了好几年尿。现在突发为急性前列腺炎,连续几天尿不出去,憋的小肚子剧痛。我们来不及等他的亲属,就先紧急处理了,贫困户么,优先,插上了导尿管,要不就有生命危险。他是独自个来的。我只问出了个电话,说是他女子的。我们还没顾得打。你赶紧联系下,叫她赶快来。要签字做手术,切除……

洪涛哦哦着,接过郭主任递来的写有手机号的纸条,到走廊上,拨通。

喂……

洪涛没等那女音接话,便着急道,你是我二牛哥、常盼好的女子吧?我是洪涛,你大姨的娃子,和你爸算姨表兄弟。你爸现在医院。不过你也别着急,要动个小手术……

手机那边惊叫了几声,便忙不迭地感谢起来。说她现在东莞打工。她有个招上门的女婿,还有一个儿子,分别在深圳、苏州,也都是给人打工。他们现在无论谁想坐飞机赶回去,都得先打核酸,到省城转车。省城因属高风险地区,目前还未全面解封。即使解封了回到家,还得在城里的酒店隔离14天。麻烦叔你给我爸请个护工,花钱多少我都掏……

洪涛的心咯噔了几下,渐渐凉起来。嗫嚅似地劝道,那倒不必。有我……

他拐进病房,到二牛身边,屛闭着鼻息,轻叹一声,说,二牛哥,我给你把衫子、裤子褪下来吧,拿回家,洗洗。你盖的有被子,不冷。

二牛猛地睁开眼,裹紧被子,叫道,你要干啥?!我身上还有两万块钱的卡!是我攒了一辈子的。村里的人想陪我来,谋算我那卡,都没得逞……

洪涛呆住,停了会儿,转身走出去。

郭主任被请了进来。

+46床,你现在咋样?

二牛抬头一望,连忙要起身。好了好了!早不疼了。郭主任,我给你磕头!

你甭给我磕头。郭主任伸手拦阻道,我不过是尽了个当医生的责任。见你腹疼不止,就先给你插了尿管。我现在算是弄明白了,你敢一个人来,是不是想投靠我们洪涛?

二牛不吭声儿了。

那他现在好不容易来了,要给你换洗衣裳,你咋不叫动?

二牛看了眼站在郭主任身旁的洪涛,欲言又止。

我可警告你哦,你再不换洗衣裳,我明天给你手术,能叫你熏得捉不住刀子。他停了停,又说,就是手术成功了,你浑身这味儿,也能熏得你再犯。

再犯?二牛睁大了牛眼。

那可不?郭主任让开身,示意洪涛去脱他的衣裳。

“哎哟”声骤起。一片的杂乱。一段老核桃树桩。一堆黑茅草丛。洪涛小心翼翼,躲闪着目光,鼻头紧皱。

郭主任继续调侃。你当洪涛占你便宜哩?想看你那优美的酮体哩?就是你正儿八经的直系亲属来,也不过这样吧?你真要拿磕头感谢人,以后就多给洪涛磕几个。

洪涛绯红了脸,不好意思说,郭主任……他将二牛说不清颜色的衫子、裤子,和深红的大裤衩子,一件件脱下,用指尖拈了,堆放在床尾。

郭主任见大功告成,便想转身离去。洪涛忙说,你再稍微等一会会,给我当个见证。他拈起二牛的衫子、裤子,边翻便掏,说,看他这里头都有啥。免得他以后起疑心。

身份证。银行卡。合疗卡。扶贫卡。老式的按键手机。一把钥匙。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一盒蔫瘪的“猴王”烟。最后,一根熄灭了大半截的烟把儿。

郭主任说,要那烟把儿干啥?还不扔了?

二牛说,甭、甭。你给我放烟盒里,揉成丝丝子了我还能卷着吃。

最好戒了啊。郭主任叮咛一句,对洪涛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将来保证给你当个见证人。

洪涛还没起身,一个穿着整洁的陪护家属就先替他把郭主任送出了门。

好人啊。他说。

你看人家领导的这科室。另一个陪护家属走拢来,对洪涛说,护士个个客气的,热情的哟,就像亲女子、亲妹子……你哥来时,她们扶的扶,搀的搀,又是给领被褥、铺枕头,送电壶、便盆,又是量血压、测体温,打吊针。腿儿勤得,走路一溜风。比我们还想的体贴、周到。半躺在窗口床上的那个陪护家属说,我的妈呀,我刚进病房时忙得那个乱呀,就像火烧眉毛,一会儿就浑身的汗。你这当兄弟的,可算是逃过了一难。

谢谢,谢谢。我这哥出院时,我一定给写个感谢信。

送锦旗!有人说。

送啥锦旗?有个陪护家属悄笑了说,别都光夸他们的好。咋不说他们现在不叫亲戚朋友来看?我以前看病人时送的水礼,还指望这次能收回些哩。这下全打水漂了。

一阵呵呵哈哈。

洪涛对二牛说,让我赶紧回家给你拿几件我的衣裳去,你先穿上。再把你这衣裳洗洗。你别动。有事央求下这些病友,我看大家都好。身份证和银行卡我拿回家替你保管。其它东西我给你放桌斗里了。

洪涛回到家,见门开着,爱丽正在厨房剁豆腐韭菜饺子馅。

爱丽在超市当导购员,两班倒,前几天替一位工友值了一次班,今天下午人家便还班了,替她出勤。爱丽说,你不是说儿子女子成家搬出去后,你的生活水平掉了一大截吗?我现在旦有空就给你改善,非把你喂成头大肥猪!

洪涛说,那就谢谢!不过你现在先丢下手,赶紧把我干净些的旧衣裳寻几套。

爱丽说,又献爱心呀?你能不能留下点,叫我在超市也长长脸?她边翻箱倒柜边嘟囔,找你的衣裳都要我出手?我把你要侍候到啥时候呀?

洪涛看她在卧室忙乱,赶紧把塞在塑料袋里的二牛衣裳掏出,压进阳台的洗衣盆,哗哗地开了水龙头。

爱丽抱着洪涛的几套旧衣裳跑过来,惊叫道,哎呦,你想死呀,把龙头开的那么大,水花四溅。水费涨得我洗衣裳都是尽量跑到城外的小河边去,你倒好,大手大脚——钱挣的多得烧包了!她凑近一看,更是“吒”的一声,大叫道,你不想活了,把哪儿垃圾箱的破烂捡了回来!?

洪涛警告道,别胡说!把给二牛换衣裳的事简要地说了说。

爱丽说,那我把你的旧衣裳再收拾几套,全送给你二牛哥。你的衣裳再旧再烂,都比他这不知要好多少倍?!你赶紧把他这臭衣裳拿外头,给我远远地撂了。

洪涛忙说,别别别!他那自尊心强得厉害,疑心大得怕怕,总担心有人算计他。你把他这衣裳私自撂了,他会以为里面有啥宝,是你见财起意,偷偷地藏了起来。

爱丽用指尖朝洗衣盆里按了按,便听汩一声,一串小气泡冒了出来。爱丽“嗷”一声,忙掐着嗓子跑开。我的妈呀,咋是这味儿?能熏死人!

洪涛说,他老遗尿么,捂在裤裆,又不洗……你甭管,我先把头遍二遍洗洗。

爱丽提了搓衣板过来,一边开大水龙头,一边朝那衣裳不住地捣。你去去!赶紧给你二牛哥穿衣裳去。光不噜嘟躺在病房,不怕寒残、人笑话?

洪涛慌忙拔腿就走,出门后却又退了回来。你看我,忘拿香皂了。爱丽说,还有洗发膏。你不是说还要给他擦身上,能不洗头洗脚?要擦要洗就擦洗干净彻底点!甭像你平时洗澡。虽是为他,也为我给你收拾的旧衣裳。好鞍就得配好马。

那我就忙得没空回家吃饭了。洪涛说,我还要和郭主任讨论二牛哥的病情,当他的亲属给手术单上签字。你把饺子就给我送来吧,两份。还有,这几天晚上我得去陪护。

爱丽瞥了眼他。咱定好今晚上洗澡哩。

洪涛怔了下,说,攒着,攒着。甭心急,迟早都是你的。

臭流氓!爱丽飞红了脸骂道。却听洪涛已摔上门,楼梯间一阵咚咚急响。

洪涛一溜烟来到病房,给二牛,洗头三盆子水,洗脚三盆子水,擦身子虽然只用了一盆子,却是最麻烦,得半掩了被子,在底下偷偷摸摸,还不能让水渍浸泡出污垢,稍微的一擦,便卷成了条,糊为块,噗噗索索掉落到雪白的被单上。

当病房里渐渐飘拂起恬淡的罄香时,洪涛的腰和胯再也提不起来了。他松塌塌地坐在二牛的床沿,长嘘一声,说,胡哩马达,就这样将就下吧。咋洗咋擦,都比不上在你们村的跌水潭里。

有个声儿响了起来。好家伙,你今日恐怕要把医院的下水道堵住哩?又一个声儿走近来,笑嘻嘻问,这一会儿咋不听哼唧了?美醉了吧?二牛闭着眼,衰了声儿懒懒地说,痒。手指头、脚趾头,连头发跟儿都痒,还有些儿酥……

一个多星期后,洪涛楼上楼下地来回跑着,给二牛办出院手续。手机忽然响了,是一个快递小哥打来的,要他到大门口取个快件。

洪涛小跑了去,接到个小木匣。贴在外面的单子上,标示寄件人为常红梅。东莞。应该是二牛的女子。洪涛不敢自作主张,拿回病房,当着二牛的面打开,是一幅折叠得平平整整的锦旗,展开来,锦旗上两行黄字:情系孤老 大爱无疆。敬赠泌尿外科郭主任暨全体医护工作者。

洪涛拉了二牛,说,这得你当面亲手递。

进到医生办公室,郭主任一看,连忙和几位医生站起来,说,不敢不敢,谢谢谢谢了!

他接过锦旗,待洪涛举了手机,拍照留念。冷不防二牛从他身边窜出,径直扑到洪涛的脚前,倒下身子,就要磕头。

洪涛和郭主任大惊,几乎异口同声问道,你这是干啥?

二牛说,这不是你郭主任说的么!?俗话说,淡球老亲,能丢就丢。可我这个老亲的兄弟,这次把我照看得比新亲还亲,对他亲大亲妈也不过这样。我给我女子红梅说,你要好好谢忱你这个叔天大的恩。我女子听话,就给我洪涛老弟,拿微信不知发了多少回的红包,转了多少回的帐,他都一概不理、不接。我女子问我咋办呀,我说,你甭担心,郭主任给我教的有办法。我二牛一旦“二”起来,耍起“牛”脾气,那可真正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着,他“咚”地一声,已磕了一个头。

洪涛咋也拉不住。这时的二牛,一身的蛮力,他哪是对手?便慌忙也跪倒在地,冲着二牛,回礼对拜。

忽然,两人的头同时木木的一响,碰到了一块。是郭主任两手又压又按了,合二为一。他哈哈大笑道,看你俩骚情的!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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