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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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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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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E

柏槐头一次骂人是骂双桂。

那天是百姓给他大去世过三周年,全队的人都去帮忙,收拾场地、盘炉灶、摆放桌凳、洗刷锅碗瓢盆、蒸馍、焖米饭、给专门请来的大厨当下手、招待宾客,等等,俗称相互。这就得有个主事的。那便非队长莫属了。

柏槐现在当着队长。刚二年。是取消阶级成分,实行责任制后的头一任队长。

他一当起这个主事,便感到非常非常的吃力:不是指挥不动,便是调动不灵。社员们已远没有以前当相互时那样热心吃苦、尽心竭力了,无论主家怎么热切的请托,他这个当队长的怎么起劲的吆喝,大家都是不情不愿,拖拉了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来到百姓家。来了以后也不赶紧找活干,而是忙着围了桌子,头碰头地打牌、划拳,坐在长条凳上吹牛、聊天。柏槐在胳肘窝夹一条烟,到处察看着,随时准备给听从了派遣去干活的人发一盒烟。那烟成了救命活佛。但也不是万能的。你总不能给不干活的人也发烟吧?多数情况下,还得他用嘴。用嘴颁布命令和禁止。这不,他用嘴刚刚驱散开一桌打牌的,转过身,那桌又会聚一疙瘩人,就像赶蝇子似的。他用嘴使着劲,每吆喝驱散一次,心里便涌起一团火。一团一团又一团,柏槐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但爆发也要挑对象。柏槐将目光扫向了一张桌子,他刚把在那儿聚集的一群人驱散开,转过身却见又聚拢起了一堆划拳斗酒的,其间正有一个人,扎撒着湿淋淋的双手,傻呵呵地张开没牙的红窟窿嘴,笑啊笑的,被几个二杆子小伙缠了要灌酒。那人是双桂,一个出了名的老好人,从没和人红过脸,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柏槐的心里一激灵,忽然对着双桂低沉地喝骂了起来,开头是那著名的三个字的国骂,接着是一句“你咋这么不要脸!爱喝主家的便宜酒!”

人群倏地一声,迅即散开了。只孤立了双桂一个,痴呆呆地木在那儿,脸色苍白,一张红窟窿嘴惊讶地大张着,双目像死鱼的眼睛,傻愣了,不相信地盯着柏槐。

柏槐可是双桂这辈子最敬重的人了。土改前他参加村里的扫盲班,柏槐当过他们的老师。虽然没有多少天,便因他家被划为地主成分,被解聘了。那时的乡村,人们都把老师尊称为先生,意思为先知先觉,尊贵高尚。柏槐也称得上这个名号。为人处世,宛若谦谦君子。整日面含微笑,温文尔雅,对人说话极讲礼数,嘴里从没吐过一个脏字。偶尔被那刁蛮横暴的泼妇或赖汉,无理取闹,破口大骂了,也只是低沉了脸,一声不吭地避让开来。因此,自打双桂进了扫盲班后,就一直称柏槐为先生;即使在“文革”中也没改过口。俗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么。他在家里劝诫老婆和娃的口头禅便是:看看人家先生家……

但他今天咋骂人?

柏槐瞥了眼双桂,丝毫没把他眼神里的惊骇、疑惑当回事。骂了就骂了。他装作没看见,把目光望向了别处,背起双手儿,仿佛余怒未消,继续踱了步去视察。

接下来,柏槐感觉到了不错的效果,甚至可以说奇好,有一种快感涌来,浑身的通泰受活。明显的,骂了双桂后,到处就几乎再也没人敢扎堆了。他走到哪儿,哪儿的社员都像老鼠见了猫,一边看他的眼色,一边急慌慌地赶紧寻活干,实在没活干的也得连忙转过身,装作寻活干,看他走过去后,偷偷地吐吐舌头。

柏槐这才体会到,在大队、镇上开会时,那些领导,为啥动不动便在主席台上开口喝骂,像训斥孙子似地喝骂坐在台下的他们。把乱说话斥为鳖吵蛋,没完成任务叫做羞你先人,吃冤枉。骂着骂着便激动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多高,连拍桌子、摔本子都嫌不解气,有时会陡地站起身,恨不得扑到台下,朝他们中的某一个扇耳光。最奇怪的是,挨骂的他们,有人刚才还羞恼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散会出门时,却悄声夸赞道,这家伙,有魄力!

就在双桂一声不响地走开,旁边洗碗碟的女人堆里,有个黄发少妇,满脸溅朱,气呼呼地将抹布往水盆里一摔,站起了身。她望着柏槐,刚要开口,却见柏槐已走出视线,到别处视察去了。转头看双桂,也已到了大厨那儿,在帮忙洗葱。四周相互的人,各自都忙了起来,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她只得咽咽唾沫,重新坐下,洗起了碗碟。但双手却有些发狠,搅起阵阵哗啦啦的水花和碗碟的咯拉拉脆响,引起旁边好心女人的提醒,丑女,你咋啦?

丑女是双桂的儿媳妇。丑女不丑,俊俏着呢。她那名字,是她妈疼爱她,叫出来的。她在家中的兄弟姐妹伙里,排行最小,谁也惹不起。便天不收地不管了,随了性子的野。家里的屋子,学校的教室,都没法拘住她,眼睁睁看着她整日跟在牛屁股后面,漫山遍野地浪。到了二十出头,说一个婆家她不愿意,再说一个婆家她还是不愿意,直到耽误得别的女伴手里已牵引了大胖小子,她才看中了双桂那个蔫不拉叽的的小儿子。——更准确点说,是看中了双桂家的气氛。那是她去双桂家看家时,当晚歇息在那里。双桂小儿子的老实本分、婆婆的温言细雨自不消说了,公公双桂的勤谨儒雅,尤其清早间头一次见面,和蔼可亲地那一句问候,昨晚没睡好吧?你们年轻人,早上该多睡一会儿。便教她忽然有了一种归属感,像一头野牛驹子见了领头的老牛,由不得乖乖地跟上走了。

那天相互完毕回到家,丑女问双桂,大,柏槐今天骂你,你咋不还声哩?双桂啧一声,说,你咋能叫先生的名字?该叫先生一声叔。你叔他当时忙,没看清我在帮大厨,是被那伙二杆子小伙硬拉过去灌酒的。丑女更不愿意了,说,原来他是冤枉了你,不行,你不去我去,得给他说清,叫他给你赔情。双桂慌忙止住了她,说,民不嫌官骂;官打都是应该的。先生当时也是急,指挥不动那些相互的,只好随便寻个人。丑女说,他拿谁开光都能行,惟一不能摸到你头上。你对他有恩么。不说你平时先生长先生短的,把他当爷敬,给他添了采,只说二年前选队长,是你头一个提他的名字,提议大家选他,他就应该记住你的好处。双桂说,那是先生的人品、能力到了那一步,我不提别人也会提。过去了事,咱都再甭提了。今天的事,更甭提。先生当个队长,不容易。就像羊到了狼群里,秀才遇见了兵。唉……双桂丝丝地抽起了冷气,仿佛心疼似的。

不过他背地里仔细想来,这当了队长的先生,的确和从前已大不相同了。他说起话,已不再面含微笑、点到为止,而是越来越像个判官,总爱用一句“你说的不对”,或者讥讽、嘲笑,驳倒别人,然后搬来一座山一样的结论,竖在众人面前,显得他高人一等。几十年来,双桂但凡从地里拔来了水灵灵的羊角葱啊、白菜啊、菠菜啊,等等,都要拿一把顺手送到先生家,先生毫无例外地总是含笑了,道一声乡里人从不会说的“谢谢”,双手珍贵地接过,之后不定哪天,就要回送来从他家地里采摘的青辣椒啊、嫩豆角啊,等等。而现在他送去后,先生往往会面无表情地说,“家里有哩”,“人送的多的都撂在墙角捂瞎了”。双桂望去,果然他家的墙角那儿已有了一排或一堆黑蔫,便怪难为情的了,只觉矮人一头,只好惭愧地退开。先生如今还喜欢自夸,动不动就爱说,“幸亏当年我”咋了咋了,“要不”就咋了咋了。双桂听了便要心想,“幸亏当年你”因成分高,被压制得受了委屈,一肚子的本事和文才没施展出来,“要不”我后来咋能提议、大家咋能同意你当了队长?先生现在还不愿意他叫他“先生”了。有次他刚叫出口,先生便不高兴了,说,再甭这样叫,陈腐,叫人笑话。双桂不明白,叫先生咋就陈腐了?咋就人笑话哩?他此后便不敢再叫他“先生”,而像其它社员一样,老老实实叫他 “队长”。——他怎么也琢磨不透,这“队长”咋就像个腌菜缸,即使先生这样的人进去,刚刚二年,也会变了模样,变了味儿?他再见了先生,便能躲就躲,能让便让,实在躲不开让不开了,就用一句“吃啦?”“到哪儿去呀?”敷衍搪塞过去,然后赶紧低头走开,不再像以前那样,站住脚,恭敬亲密地拉会家常话。心想,踢蹄的骡子,我离你远点总能成吧?

柏槐那天开口骂了双桂后,便很快察觉到双桂对他越发的敬畏、冷落和疏离了。他好几次想对他解释说明下。亲不见怪么。在当时那种情景下,我不拿你开刀,拿谁开刀?你挨两句骂咋了?损骨了还是折肉了?既然你把我当作先生,推举我当队长,那就该全力支持我的工作。挨骂算是你对我最起码、最简单的支持,好比周瑜打黄盖。日久见人心。我以后肯定会报答你的。但见双桂总是那么胆怯的冰冷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他便欲言又止了,心里还生出了一丝儿冷笑。咋?还想叫我拿热脸贴你的冷沟子,追着撵着给你骚情?撒泡尿照照,你算个啥?队上的人谁把你当回事?现在想和我套近乎的人多了去了,我缺你这一个?真是:有你不多,没你不少。你不理我了去球!

想起那天他骂了双桂之后收到的效果,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回顾品味着。每想一遍,都像从地里刨出了块金元宝:队长原来能这样当?俗话说,杀鸡儆猴,双桂就是那鸡;如若是杀头牛,比双桂更有分量的,那就不镇住村盖子之类的虎了?柏槐便心痒难忍,在操持红白喜事、调解邻里纠纷、婆媳龃龉、父子口角、兄弟争斗、妯娌吵闹、调整责任田、安排农田基建、植树造林等等时,试着笑骂、轻骂、重骂、大骂起了,比双桂稍难缠、更难缠、更更难缠的人和事,从嘀咕、低声到高声、大声。粗话、脏话像一只只黑老哇,扑闪着翅膀,从他的嘴里飞出,从人的裤腰带以下的私处,到对方的小一辈、上辈、上上辈、直至老祖先,男男女女的自尊、智商、脸面、绰号,种种见不得人的传说、传奇和故事……几十年来累积在他心里的屈辱、愤懑,如,儿子不得不娶了个丑媳妇,大女儿违心地远嫁到了山外……混合了他当队长期间所遭受的冷眼、不顺、挫折、委屈,像火山爆发似的,喷涌而出。当然也有不服和抵抗,但一遇到他惊雷霹雳般的反击,便都土崩瓦解,一败涂地,他则无望而不胜。渐渐,这便成了他的习惯,他的脾性,宛若一个嗜好,一种瘾,像抠脚气,越抠越受活。

但谁也没料到,竟有一天,柏槐的这好日子过到头了。

起因其实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

那天,家家户户的电灯忽然不亮了,但电磨子却照样能轰隆隆响。社员们聚在村头的砂埝上,互相打听探问。有人说,那是照明电停了,动力电仍正常供应着。有人便提议,把动力电怎不接到照明电上?答,不能;二者的电压不匹配。双桂就懵懵懂懂地说,我听说,用一种叫做掉头器的啥东西,安上去就能用。

柏槐冷笑一声,说,还掉头呢,咋不掉沟子?那叫调换器。痴怂。不知道就甭胡说。

双桂飞红了脸,嘴唇动了动,讪讪地不知该说啥。

旁边却突地飞出一个女声,反击柏槐道:你不会是痴怂!

众人大惊。柏槐睁目望去,竟是双桂的儿媳,丑女。他勃然大怒,问道,骂谁哩?

谁应声就是骂谁!丑女挺起胸,理直气壮地回答。

柏槐的浑身筛起了糠。我们这是长一辈说话,你这碎怂媳妇插啥嘴?

你这长辈说话,咋不给我这碎怂带个好头?把嘴当沟子用,一张开来就巴屎!

柏槐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该骂啥。自从他开骂以来,还从未碰到过这样粗野的对骂。

丑女却不依不饶,乘胜追击了起来。别以为你当了队长,就能随便满嘴巴粪。人尊你了你是队长,不尊你了你是个怂。为啥只准你骂人,不准我们还一句?我公公哪儿对不住你了。张口闭口尊你是先生——细说起来,他还是你的恩人。你却把他当软柿子捏,头一次骂人就拿他开刀。现在又拿他当痴怂。我们一家子把这气给你积攒得多了。早就想问问,我公公是睡了你妈了,还是刨了你老坟了?

柏槐结结巴巴,好不容易反击了几句,没料到丑女忽地跳起了脚,双手一拍,把她小时放牛时学得的,嫁到双桂家后再也没能说出,一直积压着的狠话、俚语,像倾盆大雨似地,哗哗哗地瓢泼了过去,像撂出的一簇簇带刺的荆棘,撒开的漫山遍野的野草,抛出的密不透风的藤蔓,无边无际,铺天盖地,劈头盖脑地朝柏槐罩去。

双桂早已吓得面目苍白,推搡起了丑女。众人也慌忙上去帮忙。丑女却好不洋洋得意,只觉酣畅淋漓,肚子里的脏货还堆积如山,没倾倒出来。人虽被公公双桂和社员们朝家中推搡而去,身子和头却是频频回顾,且骂且走。

柏槐哪是她的对手?眼看着被几个社员劝阻了,败溃到他家门口,他就要进家门了,一场恶战即将偃旗息鼓,他却心有不甘,又恶狠狠地怒骂了丑女几句。

刚要退回家门的丑女忽然一个猛子挣脱开双桂的双臂,窜向了柏槐,哇天吼地地叫骂起来。柏槐的老婆见不是景,慌忙咣哩咣当关上了大门,搀扶了面红耳赤、浑身乱颤的柏槐往炕上走去。丑女却追了赶了,沿小路、堤埝,围着他家的房前屋后,像只啼血的杜鹃,尖锐清脆地不住喊骂,从半晌午直到夜幕降落。

柏槐在家起先还拼命挣扎了,偶尔爆出低沉的几声狮吼,之后便悄无声息,死一般的沉寂起来。使站在远处围观的社员们不住幸灾乐祸地嘀咕道,哈,别是气出啥病了吧?他日后咋还见人?

丑女的婆婆只好再次出面,抱了她的腰,哀求道,好娃哩,你不嫌肚子饥?快回家吃饭。

丑女忽地粲然一笑,低声道,妈,我这肚子饱饱的,里头的万货还多着哩……

柏槐第二天一天没出门。晚上,借了夜幕的掩护,去了趟支书家,长吁短叹,辞职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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