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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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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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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笑

头像块石头,在脖子上晃荡,每晃荡一下,像要炸裂。脑子浑浑沉沉,不知是不是还在梦里。漫山遍野黑色的火山熔岩,纵横交织,缓缓流动,一点点地推倒了他居住的这座楼,渐渐淹没。家里的橱柜倒塌在地,框架凌乱地散开,乱糟糟破碎一地。双人床缓缓竖立起来,睡在床上的一具僵尸像是贴在上面,摇摇欲坠,作扑倒状,无声地张嘴呼救。镜头推过去,那僵尸是他。他却没有吃惊害怕,只是冷静地旁观。便见一个面目模糊的怪兽骑在他的肩上,伸出双手,要掐他的脖子……他冷汗淋漓,嚎了声,眼睛睁开了,看着屋内。我这是醒了吗?老婆和女儿都不在。他穿戴得整整齐齐。和无数个夜晚一样,他昨晚又失眠了,起床穿好衣服想外出,却发现窗外黑乎乎的,看手机时间,凌晨一点多,便和衣倒在床头。中科摇摇脖子,头像拨浪鼓摆了几下。他踉跄几步,到了阳台。曙光大亮。从楼底传来喧嚣的市声。远处高楼丛中的街道车水马龙。他爬在阳台护栏上。有部名著的名言再一次响起:只要你往前走一步……是的,那就天宽地阔,一了百了……

现在,没有谁能阻拦他了。中科俯身阳台栏杆,将躯干向下伸了伸。不用费力往前走,就这样自动下去,轻轻松松……一缕清凉的风袭来,一串笑声响起,吓他一跳。中科缩回身,歪了头去探寻。听那笑声右转,进了楼角那把红黄相间的遮阳伞,伞下是个卖酸菜糊汤的小吃摊。

天上糊了层浆糊似的黑云,严严实实捂着暑热。人都被捂得晕晕乎乎,戴起了口罩,谁也看不清谁,静悄悄在街上行走。中科追着那笑声出门,进了遮阳伞。坐在独凳儿上的女摊主,水瓮粗的腰。每见有人进去,便讨好地问,来啦?——坐。吃啥?糊汤还是鱼鱼?但见了中科,却面无表情,只瞥了下他,便耷拉下眼皮,自顾自地喘气。周围悄寂无语,弥漫着糊汤的轻微碱气,和酸菜的醇香。几颗花椒粒似的眼珠子,埋在盛食的搪瓷碗后面,瞅了瞅他,好像没一个像是那个浅笑的。

中科走出去,继续追寻。不远处有把天蓝色的凉伞扭动,伞下一张屁股,分开两瓣,每一瓣都突出为篮球,揉搓着,圆嘟嘟地滚向前。再往前,有个棕黄色的发髻,和身边一个卷了小波浪黑发的,边走边说。中科赶上去,超出半个身位时回头一看,似乎认识,好像在菜市场或别的地方见过,自然都叫不出名字,也从未说过话。她俩也发现了他,脸上显出惊悚、恐惧和厌恶,即刻放慢脚步,把他闪到了前面。中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把你俩咋了?!不过两头母猪,一肚子烂杂碎,有啥得意的!?

一声呵斥。中科转头东张西望,见周围的路人纷纷看他。诧异错愕间,见马路对面的老姚用手指着他。老姚是个瘸子,一年四季邋里邋遢,家住西街,是个光棍。早些年在路边,用红的黄的布缕儿,圈了块长方形的空地,摇着面脏污的三角小红旗,督促路人把自行车摩托车放进去,当然要交看管费。据说,那摊摊是他从城管那儿用下跪磕头求来的。不时有人不听他的话,把车停在他圈的地界外,和他拉扯叫骂。有次中科路过,见对方是个彪小伙子,将老姚怒斥得节节败退,差点踩上他的脚尖,他忙护住老姚,喝斥那小伙,你没见他是残疾人,一天从早到晚,死守在这里,挣一点看管费多不容易,你吵啥吵!?那小伙悻悻然离去后,老姚也知趣地没再死缠烂打,算是给中科了个面子。这几年,街上的自行车、摩托车早已被小汽车排挤得日渐稀少,老姚便挣不上那点看管费,不知道干啥去了。这会儿看他,一只胳膊上戴了个红底黄字的袖套,上写治安协管员几个字,倒也般配。

中科怔怔地望着老姚,脸上刚想绽出微笑,询问是啥情况。便听老姚大声叫道,看啥呢?说的就是你!——口罩!

中科“哦”了声,这才发现,他刚才是不知不觉出的门,忘了戴挂在耳轮上。他忙朝上衣的几个大小口袋乱摸了几下,将藏在贴身小兜里的口罩拉了出来。一边戴一边对老姚说,嗨,你个老姚,歪啥哩?

我姓陶!耳朵旁,不是女人旁。老姚翻下白眼,在街道对面大声说,你少骚情!连我的姓都说不对,骚情啥哩?!——你拿的有口罩么,咋还要叫我吆喝两声?!给脸有脸不要脸……

中科愣了下,待到喉咙噎涨,想爆发几句,见那老姚已踱步走远了,几辆高的低的汽车,和黑色的人流横亘着,阻拦了他的视线。

他木木地楔在那里,刚才注意了他一霎儿的路人,这会儿都各自走动了,没谁还顾及他的感受,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他看人们大多向前走,他也就向前走,随大流啥时都不会错。街道两边有点奇怪,右边一家挨一家的是医药超市和大点的药房药店,左边是紧密相连的小饭馆、小吃店。中科忽然醒悟了,这是去往市医院的大路。他现在闭着眼,也知道走到哪儿脚得稍稍地抬高下,因为那儿有块稍稍翘起的地板砖,常常会磕碰鞋尖;路过哪棵女贞树要注意侧下身子,绕开了走过,不然,那树有个折断的树股,朝外斜插着,如刀似剑,会划破衣衫甚至刺破皮肉。将近三年了,几乎每隔一个星期,他都要从这条路上经过,去求市医院那个女医生,给他开一种叫做佑佐啥的药,睡前喝下去,他就能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中,昏沉沉地睡过去,要不,那些梦会永无止境地在他的眼前连环演出。如昨晚:女儿怀抱一只蓝色的小狗,让他将奶瓶的嘴儿塞进小狗的嘴儿,他却怎么也对不准,女儿哭了起来,叫道,爸,你还能干啥!?老婆拉开被单,让他拿个硕大的葫芦瓢往上面浇水,他刚浇上去,那水就哗哗地漏了,老婆手插腰,像把茶壶质问他,你咋是个漏瓢子,一点儿也存不住财?!他用局长递给他的一根牙签,使尽了劲儿,将眼前黑黝黝的海里的一条鲸鱼,咋也叉不上来。局长近视眼似地翻来覆去看他的财经学院的毕业证,疑惑地问道,你咋有的这学历?凭这就当上了审计员?一个要好的同事,拿着手机像打算盘那样,噼里啪啦地拨弄,他拿着算盘,像按键盘那样,叭叭叭地按着算盘珠子,同事笑问,你咋算不过我?!忽然,他看得清清楚楚,自家屋的一个叔,拿了把刀,斜刺里戳向他的腰。

市医院那个女医生,据说是全市现在最著名的神经心理大夫,人长的秀气,说话和气,中科却看她是面目模糊,脸上永远挂着猜不透的淡漠。她每次眨着眼皮,听他说完上面的那些梦境,都不以为然,说,你应该去往好的方面想。比方,你们审计局照顾你,很少给你安排工作,那是想叫你专心看病,早些痊愈,你别往歧视你,把你打作另类、怪兽那方面想。再比方,你女儿、你老婆,从不让你干家务活,叫你在外面多走动,多和人来往,锻炼,旅游,你也别当作她俩嫌弃你,不让你呆在家里,把你往外赶。他的嗓子眼有点呛,开口像哭,结结巴巴道,不由人么。我眼睛一闭,想的总是我,种下萝卜,上粗下细;种下白菜,铺拉一地。在单位,单位看不起。在家里,家里人人恨。年轻时老想活得和人不一样,半辈子过去了,眼看土埋胸口了,才发现,我是混得跟人不一样——不是好得不一样,而是瞎得不一样。女医生面不改色,继续清汤寡水地说,你要克制。这要靠你自己克制。要让别人看得起你,你先自己要看得起自己。说着,她给他开好了处方:佐佑啥的。他说,你不能多开点,别叫我老来?女医生公事公办道,我只能开一个星期的。这是规定。你要理解。

中科想起,那女医生给他开的药昨晚已吃完了,他今天是该去她那儿开药的。他现在能走到这儿,纯属惯性。那就遵从心的驱动吧。

市医院的大门现在有两条通道。一条专供车辆进出,由一道电动的栅栏门把守。一条是将原先的侧门改造了,用四个铁皮柜搭建起一个又高又窄的台阶,入口仅容一人,两边站了两位穿戴防护服、手持测温仪的护士。中科每次来,都要举着手机,在门旁扫码后走上去,听那把门的护士冷冰冰地说,站住!便忙将手机摊开了请她查验,之后抬起额头,靠近她和她的测温仪,让她瞄准了扣一下,说声,通过!这才穿过窄窄的通道,走进去,俨然朝拜似的,好生的卑微。

他很气恼,忿忿然,但仍得卑微地走进去。这世上有两件事,不由人不低下高贵的头颅。一件是领钱。一件是看病。都是有求于人。那就低吧,谁要咱自己没出息,不高贵呢。

他现在走到那小门前,拿出手机扫了码,平托在掌心,让那个把门的女护士看了下。便听传来一声浅笑,问候道,您好!中科惊骇地圆睁了一下眼睛。没错。他没听错。她是在回应问候自己呢,她是在说您好!“您好”那两个字就不是字了,而是了两声滴水,是水帘洞滴下的那种滴下去能溅起清脆回音的清澈的滴水。中科抬眼瞥了下她。见她朝他稍稍地点点头,正在微笑。她的眼睛配合着那声问好,眼角微微上翘,黑黝黝的瞳仁里有两点亮晶晶的闪光。她的眉毛也说话了,是舒展了的舒畅,舒畅了的愉悦,春来能唱黄莺儿。中科正沉浸在愉悦中,捉摸、受活,女护士已用测温仪朝他的额头瞄了下,笑微微躬身弯腰道,请进。中科大骇,他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只听那声儿很熟,那音色、音调和音质,不正是他今早在阳台上听见,一路追寻来的?

这是谁啊?认识我吗?中科进门后转身回头,看了过去。却见她对每一个进去的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是这样。但他仔细品了会儿刚才那一霎那的味儿,明显看出,她好像对他笑得更明媚,眉头扬得更娇艳,眸子亮得更璀璨,体贴,温柔,和善……

那她是谁呢?是哪个远房亲戚的娇娥?哪位同学或同事的玉女?哪个朋友的红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无数的疑问和好奇,洪涛般地拍打起他的胸怀。他很想即刻去问那个上了年纪的和蔼可亲的门卫,还有给他开药的那个女医生,或者,辗转托些关系,找人打听打听。据说,这世界只要经过七个人,就能弄清一个人的底细。但,值得吗?当然值得。固然,人人知道距离产生美,朦胧产生美,可清晰的美,确定的美,可触摸亲近的美,不更使人入迷、沉醉?

中科便一连几天早晨,去阳台的护栏那儿守株待兔。他努力地回忆着,做出像那天早晨一样的姿势,向下再向下尽量向下,探出躯体,伸臂、张手、转头、侧耳,使劲地谛听那声浅笑。有一阵似乎听见了,隐隐约约,飘飘渺渺,像鸟鸣,像水滴,短暂而清脆,再仔细点又似乎啥也没听见,满耳灌进的只是风吹、人吵、车鸣……这使中科反倒更痴迷地回想她那笑,勾画、描摹着,又添加了想象予以丰富。那笑明显是真心的、衷心的、会心的。从她的眉毛就可以看出。那眉毛并未用青黛描抹,加重或延长,每一根都淡淡的,天然样,是从粉白嫩红的眉肌里生发了钻出的,之后簇拥成为纤细,和谐相宜为黑幽发亮的弯弧。她的毛茸茸的眼睫毛,没掺杂一丝儿的人力加工。她眸子里的亮斑,像彩虹闪耀,一闪一闪地说着 “您好!”只不过没出声儿。由此可以想象,她的被天蓝色N95口罩严密遮罩了的嘴唇,肯定也没涂口红,而是像初生的婴儿那般红晕润泽,口型也并非按照迎宾职业的礼仪规范,故意儿裸露几颗门齿装出来的。

中科的脑里奔驰起了高速列车,向着幽深的隧道尽头风驰电掣,渐渐驶入混沌和漆黑。他舒缓地沉沉地入睡了,醒来时眼眉清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润和舒服。他由不得又回味起了那声浅笑、那声问候。他搜肠刮肚,追忆着每一个细节,竭尽所能地把它们拼凑连接起来。时间长了便有些儿枯竭、困倦,力不从心。要是能把那一瞬间纤毫毕露地永恒呈现出来,那该多好!他现在已经打听出来了,她是医院从各科室的护士里,随机临时抽调来值班的,不定哪天就要被轮换掉,那就再也见不到了。中科的灵光乍迸,这就该用拍照留念啊,凝固那一瞬间,这就叫摄影,艺术摄影,那就一劳永逸了,长久、永恒了。不但能高清,放大,还能翻来复去地观摩、捉摸、回味。当然,那照相不是用三岁孩童也会用的手机去拍照,更不是用挂了时尚的名儿实际是傻瓜相机去拍照,而是用正儿八经的专业照相设备去拍照。除配备有精密的照相机,还配置有各种变焦镜头、定焦镜头、闪光灯、各种用途的滤色镜和附件等等。万幸中科就配置有这些。二十多年前,准确点说,是在他刚参加工作进入审计局到谈婚论嫁前,那四五年,他可是个狂热的摄影发烧友,将工资和大部分的奖金,都投入了进去,终于换来了几张入选市级、省级和行业庆典摄影展的摄影作品,他本人还进过几次展前培训班。要不是家里父母的呵斥、女朋友的嗔怪,毋庸置疑,他绝对能拿个市级摄影展的奖状或牌匾。说干就干,中科翻箱倒柜地寻找出了那台照相机,相机包、闪光灯、镜头盖、遮光罩、三脚架,还有清洁用具等等。他擦拭着、察看着,小心翼翼地组装,试拍,劳累和紧张得满头大汗。每到中午和晚上,头一落枕就呼呼酣睡过去。

接下来的现场查勘当然很重要了。守株待兔既然不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去医院门口便成了他惟一的选择。中科几次次地跑去,远远地眺望。所幸她还在那儿,没被轮换掉。袅袅婷婷,有些儿消瘦,中等个儿,一身洁白,不时地俯腰低头,问好、测温,恭请人们进入。可惜用手比划取景框,她总要被她的同伴遮挡住一个或半个身位。中科一步步靠近,从近景位看去,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天蓝色口罩后面,裸露着的白皙纯净的额头和天鹅似的细长脖颈,几蓬稀疏的乌黑毛发,自她的雪白的肌肤中挺拔而出。但,咋看也见不到她那妙不可言的温柔面容,眉梢嘴角的那一缕微笑,除非凑近去,用微距镜头。同时,还得拍出她和被测温的人的关系,摆拍当然不可取,抓拍呢,难度可想而知。这要不知观察多少次,蹲守多少天,再加上一点点的运气。中科便在医院门口徘徊起来,一次次地进去,再一次次地出来……

几个门卫发现了,凑一块窃窃私语,这家伙……

女医生路过听见,说,那是我的病人,常来我这里开药。不过最近没见来——咋在这儿踅摸?啥情况叫我去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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