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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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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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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F

社民的家在半山腰,门前有条柏油大路。

这天早上,他将收破烂的三轮车推出大门,刚要调头进城,忽听对面传来一阵推土机的轰鸣。社民心想,谁又在那儿修墓哩?这几年,像他这样上了岁数的,纷纷修起墓来了。砖箍墓洞,石材墓门。免得死后儿女们着忙。也是手头有了闲钱,想把日后的老房盖得风光体面些。

社民挂上了三轮车的刹车,踱步向上,绕过路边的绿树丛,想去看个究竟。那台推土机的橘黄色身影渐渐清晰起来。牛槽似的铲斗沿着路边的坡根,轰隆隆地向前拱着,随即高高地仰起,转向停在旁边的翻斗车,哗啦啦地倒下砂土。现在已平推前去了好几米,明显不是挖墓穴,而是专取砂土。

旁边围观的几个人,断断续续地低声交谈着。社民警惕地耸起耳朵捕捉了,渐渐弄清了原委:这是要把眼前的这座半边山拉走,填平城东的一块河滩地,再在上面盖商品房;县上原先指定的地方在几十里路外的一个荒山沟里,承包工程的老板嫌太远,便改在了就近的这儿。

社民一下子着急了。他走过去,仰头大声地向那推土机司机喊道,停下,停下!那司机瞟他一眼,懒得理他,继续操纵着推土机。轰隆隆,哗啦啦。社民连忙绕到推土机的铲斗前头,立定了,涨红着脸,叫道,这是我们队的山坡,谁叫你来这儿挖哩?

司机停住了动作,盯着他,一声不响。旁边的翻斗车驾驶室门忽然打开,跳下一个人,高个,胖脸,大背头,问道,关你啥事?

社民望望他,愣了下。是你?

前些日子,社民去西街的一个烧烤店收破烂。因为他手脚勤快,吃苦,不怕脏,一到那儿便不顾自己累不累,有没有力气,抢先干起了活,打扫卫生,摆放桌椅,洗刷蔬菜、碗碟,老板就极其喜欢他了,把店里顾客吃过用过喝过的塑料瓶、易拉罐、啤酒瓶,还有纸包装箱等等,以低于废品收购站的收购价格卖给他,让他赚个运费和价格差。那天后晌,他正在店里扫地,忽听门外圆桌旁边,有个人一边点菜,一边拿着手机,队长哥三娃哥的呼叫吆喝,好些天没见面,兄弟想死你了,今日无论如何来这里,和弟兄们喝两杯。

那人正是面前的这个。社民听他呼叫吆喝队长哥、三娃哥的,心想,莫不是我们的队长,小名三娃?便留心注意了起来。不大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来了,果然是他的队长,小名三娃。但却已不是当年那个身单力薄,一头黄毛,谁见了都能到头上摸一把的嫩小伙。他已长得腰圆膀粗,留个寸板头,穿件皮夹克,举手投足都透着股说一不二的派头。面前的这人即刻扑了上去,和他搂肩搭背的,又怂恿一旁的几个狐朋狗友,将他簇拥到圆桌的正中央坐下,好一阵递烟倒茶,嘘寒问暖。

社民在店里望着,赶忙低下了头,尽量不让三娃认出他。他已不能像当年那样,和他无话不谈,一听说他想买烟,便一溜烟跑进小卖铺,出来后就给他口袋里塞一包十块钱的硬盒 “猴王”。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三娃嘴角叼根二十多块钱一盒的“芙蓉王”,站在村道,双手插在裤兜,仰头望着村里高低错落的小楼房,小楼房后面的坡塬沟涧,小河,庄稼地上面的蓝天白云,仿佛旧社会的地主老财,欣赏把玩自家的地盘庄院,见了拉三轮车回家的社民,好像没看见一样,别说问候让烟了,连眼角也不曾瞥一下。社民几次想主动问候人家一声,但一看他那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莫非还想叫我这热脸贴你那冷沟子,闲球着你去吧!

便听那人问三娃,最近咋不甚见你?忙队上的事哩?三娃撇嘴说道,包了个工程,刚干到紧火处,走不开。队上的事我早就摆顺实了,哪能老忙它?那人忙夸赞道,厉害,厉害!我听说,当队长要日理万机,就像当国务院总理,老哥却轻轻松松,像个甩手掌柜,还在外头包工程。三娃飘飘然了起来,笑道,我是拿脚踢着干哩,闲时往村里转一圈,光拿鼻子闻两下,就知道谁谁谁的毛不顺了,到他门前瞪一眼,他立马就乖乖的了。那人笑呵呵地说,啊,土皇上么。三娃皱了下眉,说,你光看见猪肉肥,哪知道喂猪的艰难!想当初,为了把我们那个队霸王拉下马,你哥我可没少受罪。那瞎怂,仗着他当队长,光为队上盖那路边的一排木材转运站,就不知吃了多少黑食。不论社员咋提意见,他就是不公开账目。隔三岔五,骑上个他那个烂脏电动三轮,跑到村上、镇上,喝酒、抹牌,给他找后台。气得我一天晚上,抱了一捆子杨树股,撂到他门前过河的桥上,他半夜回来躲避不及,噼里啪啦,连人带车从一人多高的桥上绊到了河滩……众人一惊,随即开心地大笑起来。

社民愣怔了一下,暗自叫道,哎呀,真真吹牛皮不犯死罪!那捆杨树股全队人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撂的,你在队上也从来没这样说过。咋这会敢这样说哩?

便听三娃又说,那瞎怂队长找不着撂杨树股的人,就把我们这些家有杨树的人招集到一块开会,说是叫我们摊分他的治疗费、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我先头一个不干,站起来就往外走。那瞎怂刚想拦我,我一耳光煽过去,就和他打起来了……

社民大吃一惊,还有羞丑没有?明明是你跟着大家沟子后头往外走,被人家扬起手掌,一耳光煽了你,咋变成了你一耳光煽人家?就你当时身单力薄的样子,你敢先煽人家?要不是我那天不顾死活地扑上去,把你抱在怀里护缮住,你早就让人家揉了雀子了。又是我连喊带叫,快来人呀,队长打人了!那几个先走出去的小伙子折返身,打得那瞎怂队长挨不起了往大队办公室跑,众人追着撵过去,逼得大队支书和镇上的驻村干部答应重选队长,随后在社员会上由我提名,大家才选你成了新队长。——这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就像刚在眼皮底下发生的一样,人人皆知,你咋敢背地里妄口嚼舌?

这时,白生生的凉拌莲菜送上去了,圆嘟嘟的油炸花生端过去了,还有醋浇豆腐干,红油牛肉也先后一盘盘地放到了圆桌上。那人掰开十二年红西凤的包装盒,三娃倒了一大杯,双手端了,弓腰递上,忙不迭地说,队长哥劳苦功高,劳苦功高,兄弟我先替你们队的社员,敬你三杯。

三娃也不推辞,顺手接过,扬脖喝了下去,说,这算个啥?我随后给我们队上的社员立下的功,更大更多哩。清帐,追赃,分红……公款拉有线电视,装村道路灯,硬化水泥路面,过年过节发米、面、油……咳,一言难尽!

那人惊叹道,难怪队长哥在你们队上,一呼百应,说一不二!三娃说,那当然了。接过那人敬的又一杯酒,一仰脖,滋润的吱溜一声,随即啊啊受活地张嘴呵气。那人的几个朋友接着轮番给三娃敬起了酒,推让声、嘻笑声、吆喝声,一时热闹喧天。

社民趁机搬了回收的几箱啤酒瓶和易拉罐,放进他的三轮摩托车,开回了家。一路上不住感慨,这人一当了官,哪怕是显微镜下才能看得出的生产队队长,咋就这么快变得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他憋着一肚子的气,死盯了面前这个三娃的酒肉朋友,怒冲冲问道,这是我们队的坡场,谁叫你来胡挖的?

那人轻描谈写地说,我和你们的三娃队长定有合同,挖这儿的山坡填城里开发区的洼地,这可是县委书记主抓的重点工程,谁敢阻拦谁就是妨碍执行公务,属犯罪行为。

社民梗起脖子,背了双手,低头朝对方犁去。那你把我抓了。你不抓就不是你妈生的!还说跟我们的三娃队长定有合同。我咋没听他说过哩?

那人笑了下,你算个老几?没撒泡尿把你仔细看看。他朝挖掘机那儿挥了挥手,你挖你的。说着上了翻斗车驾驶室,摸出手机打起电话来。

挖掘机哼哼着,机头朝山坡拱去。

社民大喊一声,好大胆啊。你挖不成!三步两步窜到机头那儿,一沟子坐了进去。挖掘机一个紧急刹车,停住了。

那人跳出翻斗车驾驶室,喝令挖掘机驾驶员,你把老怂支到高头,叫三娃队长来亲眼看看。

挖掘机便挺起长臂,将社民高高地挑在半空。

大路上一阵烟尘,三娃骑着摩托赶来了。他和那人交头接耳了几句,挖掘机头降了下来。三娃朝社民招着手儿,柔声说道,叔,你这是干啥哩嘛?快下来。这是我和人家说好的,是我叫人家挖的。定的有合同,违约了要给人家赔偿哩。

社民坐在机斗里欠了欠身子。这么大的事,咋没见你召开社员会讨论哩?

这是县上的重点工程,事情紧急。三娃皱眉含笑说,我是一队之长,法人代表,咋能连特殊情况都定不了?

社民说,你甭拿羊球吓老虎。再重点,再紧急,开个社员会都来不及了?你一队之长咋了?这坡场是全队人的,不是你三娃的,咋能由你一个人独自处置?

三娃陡地变了脸色,对挖掘机撇了下手臂,喝道,挖!把怂挖了埋了死了,比球淡!

那挖掘机果然轰隆隆地吼了起来,机斗平推了,朝山坡拱去。社民眼瞅着哗啦啦的土石翻卷进来,脸色苍白地慌忙跳滚了几下,但仍被一堆砂土埋住了腿脚。挖掘机忽然刹住了车,车斗高高地挑起。

只见三娃在底下叫道,你下不下来?

社民说,不下!你娃有种你今日就把我埋了。

三娃冷笑一声,朝挖掘机暗示地挥挥手,转身朝他的摩托走去。一个黑影突地扑向了他的双腿。你把我婆娘也一块埋了!社民老婆抱住了他的双脚。

三娃弯腰去择,却听四周哄哄嗡嗡,抬起头,一片黑压压的人影,路上还有社员像爬树的蚂蚁,络绎不绝地跑来。挖掘机早已慌忙降下了机斗。社民像个泥人,死死地赖在机斗里,一连声地说,我不下来,我不下来!要叫我下来,得大队支书给我说个子丑寅卯……

场面一时喧嚣混乱。

大队支书赶来,一看那情形,便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三娃慌忙赶上去,低声解释说,人家挖这山,给了队上一万多块钱哩。支书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就那么点钱吗?三娃噎住了,一时不知该说啥。我看你这队长,支书说,恐怕算是当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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