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题解
唐明皇李隆基封禅泰山,宰相张说任封禅大使。按照惯例,封禅之后,三公以下,所有官员皆迁升一级。张说的女婿郑镒本是九品小官,却骤然升至五品。李隆基大宴群臣的时候,看见郑镒穿着绯红的五品官服走来走去,很是奇怪,就问郑镒为什么升得这么快。郑镒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旁边一个宫廷戏子黄幡绰把话接过来,他说:“这都是泰山的力量啊!”
(一)
现在回想,泰山当年笑呵呵地把蓖麻迎进门时,就给他日后的有家不能归,埋下了祸根。
呀,这个女子长得可真是倩!当年,我们站在门口,望着媒人周铁嘴引了蓖麻,走进院子时,个个心里都不由发出了这样的一阵欢呼。大家面颊潮红,互相使着眼色,交头接耳了,嘴角吹出一阵微风:人家媒人没骗咱。
和周铁嘴、蓖麻一块来的,自然还有蓖麻的大、妈,以及姑、舅、兄、妹等己亲。这是蓖麻来看家嘛。看家就是女方来看男方的家,看男方的家所处的山川形貌、地理位置、交通状况、供水条件……最重要的是来看男方的房屋,房屋里的财产,为将要出嫁的姑娘,未来的前途命运,进行实地勘查。
我估计,泰山那时的心里一定也和我们一样,惊喜蓖麻长得倩。因为我看见泰山只是裂着个嘴,呵呵地笑啊笑,简直有点像傻笑,紧赶着迎过去,手足无措似地,去握媒人的手,蓖麻的大的手,妈的手,兄的手,妹的手……嘴里仿佛语无伦次地说,你来了,来了,你们都来了……他唯独没去握蓖麻的手,只用眼角瞥了下蓖麻,可那一瞥啊,是喜洋洋的红色探照光扫射,一下子便突突突地扫射到了蓖麻的脸上。
泰山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人。他平时总是那么的不苟言笑,稳重,严肃,且透着股浓浓的儒雅风度,他的绰号便是老学究嘛。可他那天却有点失态,说明他当时太激动了。
我们这儿,从不说谁长得漂亮,而是说,谁谁谁长得好。仔细琢磨,似乎说谁长得好,比说谁长得漂亮,其中的内涵更丰富些,意象也更生动些。
要是更进一步,说谁长的好得非得形容一下,就得给他换一个字了,叫做倩。说一个女子长得倩,就相当于现在的城里人,夸某位姑娘是美女。
蓖麻是美女吗?——当然了,她是长得不错,各样的五官都长的端端正正,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淡淡的眉毛,白白的牙齿,两只小辫儿乌黑,并且泛着蓝光,虽说身子骨儿稍显单薄,但那单薄也可以赞曰婷婷玉立,特别是当泰山的目光扫射到她的脸上时,她的眉头那么羞涩地一颦,两腮现出两个腼腆的玫瑰色的漩涡,稍稍地低了下头,透出股静静的,贤淑的模样,使我们个个都惊喜不已了,泰山的眼里更是亮晶晶的,像是闪烁了无数哆嗦着的泪花。
何况,美女都是相对而言的。和三娃比起来,那蓖麻就是美女中的美女,绝版极品的美女了。
三娃自然有个很正规的名字。但泰山和我们却极少叫他那个名字。叫三娃多好啊,一个三娃叫出口,叫人满是痛惜和疼爱啊。排在他前面的老大,刚到能给家里出力流汗的年纪,就去山外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那老二呢,从小就有点懒惰,念完初中后,怎么也念不上去了,便不在家里干活,整天往县城跑,黏了泰山,给他找份工作。泰山瞅着他,嘴里啧啧的,不答应,也不训斥驱赶,只是给他拿一本书,让他躲在自己宿办室的里间去看,机关开饭时叫他拿了饭票去吃。——阿弥陀佛,县上这时公开招考民办教师了,泰山把老二在自己的宿办室囚了几个月,总算叫他考上了,随后照看着他娶妻生子,又倾自己当时的全部积蓄,资助他盖了座房,单另立户,过日子去了。却始终吾身难保吾身,顾不得照管自己的父母和弟弟。三娃便像棵荒地里的狗扎扎草,瘦弱得全靠自己体内的那点生长激素,一点点地朝上拱。将将展开了条儿,咯蹦!草绳偏从细处断,他的父母一前一后得病去世了。
三娃就在他父母留下的那三间东倒西歪的土房里,自做自吃,自个儿撑起他那个家了。
——是谁这么说的?
没谁敢这么说。
只有蓖麻后来这样说过。
不对呀,蓖麻,你想想,你三娃那时真有那么大本事吗?一个半大还小的小伙子,独自个儿过光景,日常生活谁管教呢?衣服脏了谁洗呢?零用钱不够了,谁给呢?
蓖麻呀,你可别昧良心啊。那都是因为有泰山啊,还有泰山的老伴,我的岳母啊。
三娃的大是泰山的兄长。我们这儿,把父亲叫做大。三娃的大,是个矮胖的老头儿,常年四季,鼻孔里总是糊着两坨浓黄。当他在世的时候,我每次去岳母家,岳母炒好了菜,拿出了酒,就请他来陪我。我望着他糊糊囔囔地不知对我说着什么,心里总想,唉,都怪泰山,把他兄长的聪明都吸吮到他身上去了。那时的泰山,还是“一头沉”,把岳母和儿子丢在乡下的农村。
泰山的兄长去世时,岳母已经“农转非”,跟了泰山,住在县城的一间出租屋里。俩人平常略有点儿空儿,就夫妻双双往三娃住的屋里赶了。
我从泰山每当提起三娃时,便眉头紧锁,嘴里啧啧地低响,一副恨恨的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猜测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自责和悔恨。自责和悔恨什么呢?内容很多。比如,当年怎么就没照顾好他的兄长呢?兄长住院时,怎么就让他死在了病床上呢?他的儿女,包括我这个女婿,怎么提说起三娃时,没有亲兄弟姊妹之间的那种亲热呢?还有,这个三娃啊,怎么长得那么难看呢,老是佝偻个腰,满脸的哭相,又是一对儿近视眼——从不好好念书,念了八年的小学,三年是一年级万岁;没好好念书怎么成近视眼了呢?泰山把这个也归结到了他的身上:还是我把三娃没照看好。有次我实在忍不住,说,三娃的大就是近视眼么。话音没落,泰山便啧的一声,瞪了一眼我。我忙笑着自我检讨道,噢,是我伯是近视眼,刚才我说漏嘴了,是没礼貌。可话臭理端,近视眼是遗传哩,遗传的威力可是无穷大的,非人力所能克服。所以,三娃的近视与你没有丝毫的关系。泰山啧的一声,又瞪了我一眼。咋没关系?他低声地嘟囔道,只怪我平时没监督好他,把近视眼镜常戴上。我的心里就又有了话,一个农村干活的娃,怎么能常戴近视眼镜呢?若要我是,我也不戴,多累赘啊,多麻烦啊!可我并没说出口。我知道我若再说下去,泰山就会继续找出千百条道理反驳我,显出我这个女婿是忤逆子。何必呢,他爱自责就叫他自责去。所以啊,三娃无论看什么,都要眯细了眼睛凑上去看,就像鸡寻食似地。我怀疑,当三娃去看蓖麻时,蓖麻的性儿再文静,头一次恐怕都要别转过脸,第二次呢,就得忍不住去拧他的嘴吧?
话说到这里,大家可能都恍然大悟了。我们为什么一见蓖麻,个个心里都欢呼了起来,泰山看见了蓖麻,为什么激动得失了态。我说的我们,指的是泰山的两个儿子、儿媳,两个女子和女婿。按常理说,蓖麻看三娃的家,与我们无关,我们完全可以不参加。何况,泰山的两个儿子和儿媳都在省城工作,来回坐班车,光车费也得一大笔钱。泰山的大儿子就在电话里请求说,爸,我们就不去了,我们把省下的钱给三娃,三娃的日子艰难,不更好吗?岳母在一旁也忙帮腔说,娃说的对呀。——你可要说话算话,记着把省下的车费钱给……她忽然住口了,只见泰山啧的一声,眼睛正瞪着她。这是你说的话?要是他的亲兄弟的媳妇来看家,你也不叫他回家?岳母立即低下了头,亏心地噤声儿了。泰山对着话筒说,这事你看着办。就将话筒扣下了。我们其他人,谁还敢不来啊?泰山要我们来,就是要让蓖麻,蓖麻的家人,还有三娃明白,我们都是一家人,紧密地团结在三娃的周围啊。
岳母现在率领着女人们去灶房忙碌了,打荷包蛋啊,炒菜啊,煮饭啊,准备招待蓖麻和她的家人。泰山便领了我们在中堂,团团围了蓖麻他们,让座,递茶,敬烟。泰山红光满面,从不抽烟的他,却一手紧握着香烟盒,另一手捏着一支将要抽出的香烟,时刻准备着给媒人周铁嘴递,给蓖麻的大递,给蓖麻的兄弟递,又几次红涨了脸,给蓖麻的妈递,蓖麻的姊妹递,逗起一阵又一阵的笑浪,银铃儿似地,和着灶房飘来的炊烟和香味,从屋顶的椽缝钻出去。
周铁嘴笑裂了嘴儿,将脸像探照灯似地,对着蓖麻和她大他妈兄弟姐妹,灿烂辉煌地扫射过去,说,都看见了吧?我没骗你们吧?人家三娃这一家人,是多好的人啊。
就是,就是。蓖麻的大和妈鸡啄食似地点起了头。只有蓖麻的哥哥竭力保持着一份清醒,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嗫嚅了说,只是这房……
他说的这房,指的是他说话时置身其中的房,也就是他们看家时看到的房。这房高大宽敞,椽檩结实,天蓝色的屋瓦平整豁亮。在当时的农村算得上是好房。但,它是泰山的啊。虽然泰山把三娃当作自己亲生的娃,几年前就让三娃从他大留给他的那三间东倒西歪的烂屋,搬到了这房里,而且明确地许诺了,叫三娃结婚娶亲就在这里,以后过日子也住在这里。可是,是,泰山毕竟只是叔啊,不是大呀,泰山人家有自己的儿子女子,即使泰山永不催要,如同送给了三娃一样,泰山的儿子女子们能答应吗?蓖麻的哥担心得没错。
周铁嘴立即放高了声儿大笑说,这房是三娃他叔的不假。三娃的房在旁边,确实烂得住不成人了。可他叔现在面前,你叫他叔给你说,他这房就是三娃的房啊,不但三娃现在就住在里边,即使三娃结婚,也结在里边,只要三娃小两口愿意住,住到啥时候都能成!
蓖麻的哥张了下嘴,刚想说什么,周铁嘴立即用话堵了上去。我知道她哥想说啥?她哥的担心也是应该的。三娃到底还是应该有自己的房,新房!——这个还用三娃两口儿操心吗?他叔早就替他操心了。只要他叔操心,没有办不成的事。他叔是谁?是咱县上的大官啊,政府的办公室主任!只要他叔张一下嘴……
啧的一声儿,是泰山咂嘴儿了。周铁嘴慌忙大笑起来,哈哈哈!他打起了自己的嘴巴子。叔,你甭恼。怪我,怪我。我认罚,自己打自己的嘴!
(二)
每个人都有自己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
泰山的辉煌之最,周铁嘴就曾亲眼见证了。在他之前,村里人谁也没有看见过,他们只知道,泰山在县上工作,是个给公家干事的人,吃着面面粮,年年月月都能领到一份让人眼气得流憨水的工资,旱涝保丰收。这就足够了,足以使大家对泰山敬重崇拜了。那时的村里,很少有人能走出去,上学啊,当官啊,古稀的老人竭力回忆了,似乎祖祖辈辈也没有。就连进一趟县城,都是他们一生的梦想和奢望。因此,他们便想像不出,泰山在外面究竟能辉煌成啥样子。
那年正月十五刚过,十六的早上,周铁嘴起个大早,赶到沙石公路边,眼里滴血似地,等啊等地,等来了开往县城的班车,又挤啊挤啊,挤人油似地,终于挤了上去。他说啥也不能再迟疑了,过了正月十六,大年就算过完了,大年一过完,就算错过了拜谢贵人的最佳时期。为进这趟县城,他筹思了很久。那时,我的岳母和大儿子、二儿子,还有小女儿,户口都在村里。过大年时,泰山自然也在村里的家里。但周铁嘴却不愿那时去拜谢泰山。为啥?显不出特别、特殊嘛。只有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城,单独去拜见,才能见出他的诚心啊。
可、可是,泰山会不会见他呢?他在村里,是个人人都不见待的俗称烂串的货。泰山要是见了他,堵在县衙门的大门口,吊着个脸,说,谁叫你来的?你咋到这儿来了?那叫他把一张脸可给哪儿藏呢?
他黑夜白日地思来想去,不会吧?看来泰山不像是那样的人,若要是,也就没有他拜谢的这回事了。再说,好狗都不咬上门客呢。铁嘴忽然横下了一条心,走,走走走!是崖是涧扑它一回。咱个烂串货,还讲究个啥脸——把脸抹下来挂到门背后。他就果然出门时抹了下脸,朝门后的黑影处一甩,进城上县来了。
班车到县城时,已是下午一点多了。周铁嘴扛着布袋,刚一出车站大门,就觉涌不动了,好像小河的水流不进暴涨了的大河槽里一样。街道上挤满了花花绿绿兴高采烈的人,朝城中心涌去。县政府就在城中心,周铁嘴便随波逐流,像一叶柴沫子,荡荡漾漾地漂去。但漂着漂着,就怎么也漂不动了,只听前边传来了阵阵响雷似的锣鼓声,炸闪似的鞭炮声,空中翻腾起了滚滚的蓝色硝烟和土尘。仗着人高马壮力气大,周铁嘴挤上了一个高台阶,啊呀,我的妈呀,他的眼前展现开一片望不到边的五彩斑斓的海洋,在斑斓的五彩上,蠕动了无数黑压压的头颅,又仰起无数小镜儿似的人脸,迎着暖烘烘的太阳,明晃晃地闪烁攒动着。一股汹涌的人潮,正从斑斓的海洋中间流过。却极为整齐,排列成行,有打彩旗的,有敲锣鼓的,有扭秧歌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辆敞蓬的黄绿色小车上,站着个不高的人,披了件毛翻领的蓝色半截棉大衣,手握着一个电话筒的什么东西在吆喝——哈,那不就是泰山吗!就是他!就是他!千真万确就是他。周铁嘴张了大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然鼓劲儿地摇起了手儿。叔,我是铁嘴!我在这儿哩!因为他看见泰山微笑着朝他看了过来。但周铁嘴很快便发现,泰山似乎并没有向他表示什么,就将头又笑微微地转过去了。可周铁嘴一点儿也没觉着扫兴,他转动了头颅,给旁边诧异地看着他的人解说道,那是我叔,村里我自家屋的!他说着,忽然大叫一声——呀,你看,我叔是总指挥!你们看见了没有?他的半截大衣袖筒上,戴了个红套套,上面印的那三个黄字,是总指挥……
下午三点多,社火游行结束了。泰山筋疲力尽地回到县政府时,只见周铁嘴傻乎乎地笑着,站在大门口。叔,你忙完了?泰山惊喜地笑说,铁嘴,你啥时来的?咋站在门口?走,快回。他亲热地去拉周铁嘴的手儿,铁嘴却一猫腰,扛起了放在一旁的口袋。这、这是啥东西?周铁嘴扛上肩,说,现在还算在年节里头,我进城来看叔,不能空着手儿么。拿花馍啥的,叔不稀罕;我给叔扛了这点芋头,叔和娃在城里做饭吃,离不了这东西;这东西耐搁,好做。不知道叔喜欢不喜欢。泰山皱眉啧了一声,你来就行了,咋拿啥礼呀?——喜欢,喜欢!
泰山把周铁嘴引进他在政府二楼的办公室里。这是个宿办室,外面一大间,是泰山办公的地方。泰山把铁嘴引进向里的一个小门,说,咱在里边坐。小门里是半间套间,靠墙支了张床,床对面摆了一行煤油炉小案板等等。泰山给脸盆里倒了热水又添了冷水,用手撩撩试试,含笑说,你先洗洗。周铁嘴瞅着屋里,将口袋挪放到不显眼的角落,哗哗地洗起了脸和手,泼洒出一圈儿的湿淋淋。
叔!周铁嘴洗着,忙不及地扭过腰,将淌着水珠的红脸朝向泰山,一边吐着水沫,一边裂开大嘴笑说,没想到,没想到,叔你的官当得大得太太么!妈妈呀,总指挥哩!
泰山笑微微地说,啥呀?这是长工头儿。
周铁嘴哈地一声,刚要说什么,忽听那张床靠的墙上,叮叮叮响了几下。
那是啥?周铁嘴问道。
泰山说,那边也是半间套间,住着咱的县长。他起身朝外走去。我看看去,可能叫我有啥事。你别走,就坐这儿,乏了就躺床上歇歇。一会儿老二就回来了,叫他先做饭,咱俩吃饭时再好好谈谈。
泰山说的老二,是他的二儿子,当时正跟了泰山在县城中学念书。
周铁嘴忙说,你赶紧忙你的去,甭管我。我到这儿就像在我家里一样,随便……
等到泰山一出门,周铁嘴擦干脸,恋恋不舍地察看了里间又察看了外间,然后悄悄地拉上门,满足地走了。他没提他是因什么来的。但他已经把自己的心意表示了。
那年过大年时,泰山回到村里,双手筒在臃肿的棉袄袖子里,在村道和大家聊天。聊着聊着,大家不由得聊起了周铁嘴。周铁嘴不是在本村长大的。他是个招上门的女婿。女子是泰山不知隔了多少辈的一个自家屋的侄女。乡村的风俗,上门女婿算外人,过了门后,应当老老实实,谨慎做人。但这个周铁嘴,却极其张扬,整天裂着大嘴,满村道哇哇,显摆他在外面见的世事,指责村里人这样不对啦,那样是土豹子啦,又不务正业,今日返猪娃子,明日卖老鼠药。村里人就都非常讨厌他,聊天时尽情地编排糟践他。
那天,队长便笑着给泰山说他们怎么恶作剧地整治了一次周铁嘴。大家在一旁起着轰,嘻嘻哈哈地开心地笑着。泰山听了会儿,忽然皱眉啧的一声,轻轻地说道,当上门女婿的都是可怜人啊……
众人一愣,顿时静悄悄了。也许大家是忽然想起了泰山的大侄子,就是到外地当上门女婿去了,或者,是泰山说的那个可怜人,一下子触到了大家心底的一个软处。队长尴尬地摸摸头,咳了起来。泰山见状,摸出装在衣兜里的香烟,给大家一一散了起来。人们低头点火抽着烟,再也没谁提说周铁嘴了。
周铁嘴第二天听说后,忽然瘪瘪嘴,说,还是人家、人家有水平……一个平字没喷出口,他忽然哇的一声,泪流满面了。
从县城回家后,周铁嘴晚上走进岳母的热炕沿,对岳母说,娘儿啊,我今后就是你和我叔的亲侄子。你家现在有啥事,叫侄子给你跑去,也表表侄子这一片忠心。
岳母笑呵呵的,说,好娃哩,你的好心我知道了。可我当时下没啥事么,没啥麻烦我娃的。
周铁嘴说,我不信。娘儿,你仔细想,鼓劲儿想!总有啥事我能给你出上力的。
岳母推辞了几次,眼见周铁嘴催得紧的,实在推辞不过去了,便瞅了眼他,弯头儿真地想了起来,想了一会儿后,忽然抿了抿嘴说,那我就真的说了——你平时不是爱在外面跑么?那你就给我三娃瞅个媳妇吧!要说我们家有啥事,没有比这个叫你叔和我更操心的了。
(三)
三娃和蓖麻便在泰山的房子里结了婚。
三娃自己的房子在旁边不远处。它像个百岁的老婆婆,养育了三娃的大和泰山兄弟俩,又养育了三娃和他哥,耗尽了经血,骨枯肌糟,佝偻了腰,全身松松垮垮,缺牙少齿,丑陋地卧在那儿苟延残喘。
泰山的房子是十多年前新盖的,便显得器宇轩昂,宽敞明亮。一共有五间。泰山把四间正房都给了三娃和蓖麻住,只给他和岳母留了靠东边的一间,单另开了个门,支了张床,以便回来时有个歇息的地方。
收拾新房那天,是个星期日,泰山和岳母特地赶回来帮忙。三娃把还没结婚过门的蓖麻也叫来了,和他一起干活。当民办教师的三娃的二哥,听说泰山来了,也只好懒洋洋地走来。三娃头一天已在院子和好了泥,那天拿着泥页,涂刷新房的墙壁。老二跟在泰山的屁股后面,愁眉苦脸地絮叨着,他怎么考,也考不上公办教师。硬考谁能考上?他说,人家都走了后门。泰山瞅他一眼,嘴里啧地一声,掌了铁锨要去给三娃端泥。老二慌忙说,我来,我来。却只抓了铁锨把的末端,挑火把似地,挑一星儿泥。三娃睁了近视眼,鸡瞅食似地,瞅到那一星儿泥上,忽然甩下泥页,说,你去去去!你这是给我供泥?——是喂雀子呢。老二蝎子蛰了似地叫起来,你你你,你看这泥点子,把我溅成啥了!
泰山瞅了眼老二,拿过他手里的铁锨,先把已和好的泥,攒出一坨,又反复地和了,这才小山似地满满地铲了,端给三娃。三娃说,叔,叔……泰山微笑了说,你泥你的墙。三娃瞪了眼老二,恨道,你看看咱叔——你是啥尿官?泰山啧的一声,禁住了三娃。三娃便去专心致志地泥他的墙了。泰山歪了头儿看着,只见三娃用泥页将泥薄薄地均匀地摊开在墙上,墙壁立即豁亮整洁了,像清早起来的大姑娘洗了脸,抹上了雪花膏。泰山咧嘴儿笑了起来,说,这房,还是你大那年照看着盖的。那年我在县上正忙,顾不得回来……
他正咂着嘴儿给三娃和站在旁边的老二絮絮叨叨,岳母忽然将头从门口探了进来,说,呀,我三娃还是个好泥水匠呢!明显着是在打岔了。
岳母那时正帮蓖麻在灶房做饭。她偶然从门口经过,听见泰山给三娃和老二讲他们的大,为盖这座房出了多大的力,便赶紧插嘴打岔。岳母打完了岔,回头转身时,差点碰到了蓖麻身上。只见蓖麻也在门口,静静地睁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在听他们的话。她显然听到了泰山说她那从未见过面,已经死去了的老公公,为盖泰山的房子所做的贡献。
岳母事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对我说,我只怕那老二,还有蓖麻,知道你伯为盖那房出过力,心里有了怪想法。至于三娃,我倒没怕。三娃是个实诚娃。
她随后私下里还抱怨泰山,你给那两个娃说那些闲话干啥哩?
泰山瞪了下眼,说,我是想叫三娃和蓖麻知道,他俩住那房是应该的,好安心地在那房里过日子。他仰起了头,像是他哥在云端里,正看着他,他便对他哥说了,我头一次到省城上大学时,县上已经有了出山的沙石公路,可咱坐不起啊。是我哥给我背着铺盖卷,把我一直送到了峪口的岭头儿上。我说,哥,现在你总该回去了吧?我的头上满是汗珠子,只觉肚子里又饥又渴,就从干粮袋里掏出了一角锅盔,那是我嫂子烙的。我说,哥,你咬一口,压压饥。我哥瞅着我递过去的锅盔,连咽了几口憨水,却死活也不接。我哥说,兄弟,我这一回去就是热饭热菜,我不吃,我肚子不饥。你的路还长,你吃,吃得饱饱的……
岳母给我回忆这个片断时,解释说,我不是嫌他老记着他哥的恩,我是怕……岳母忽然不好意思地红了下脸,不再往下说了。
女人的直觉总是对的。但在当时,岳母却很快就磨灭了她的那个直觉。她为自己有那个直觉而感到羞愧。罪过啊!泰山是她心中的偶像,泰山说啥做啥,一定都是对的,她该当拥护,并付之实施。她怎么还能置疑呢?岳母随后便在灶房做饭时,赶紧对蓖麻说了,你叔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你和三娃住这房,那是应该的。——这房是你大盖的么。我娃就安心地在这里头住,过你俩的日子。把日子过得好好的,将来给你俩盖一座新房。
蓖麻依然是静静地睁着眼睛,望着岳母。我相信,她那时的心里,肯定有一份真诚的感动。因为此后每当夏收过后,她就会额头顶着亮晶晶的汗珠,扛了半人高的鼓鼓囊囊的口袋,敲开泰山在县城的居民楼铁门,小声对惊讶地开了门的岳母说,娘儿,我给你背了些新芋头,你和我叔尝。秋收后,她又满面潮红,站在泰山的单元楼门口,脚下是齐腰的蛇皮编织袋,袋子里疙疙瘩瘩,一疙瘩是大豆,一疙瘩是苞谷糁儿,另一疙瘩不是白菜就是萝卜……岳母一把抓了她的胳膊,一边慌忙将她朝屋里拉,一边嚷叫道,不得活了,我娃你咋就拿了这么多!咋扛得动哩?咋挤上班车的?三娃哩?你咋不叫三娃帮你拿?蓖麻总是腼腆地笑笑,说,不要紧。这一点东西我咋能拿不动?三娃在家里哩。——你还不知道你三娃在家里干啥?他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天黑了都不想进门,常常一晚上一晚上地睡在地里。岳母的嘴巴便张成了个深邃的洞,好半天也合不拢。娃啊,好我的娃呀,你快给三娃说,一定要好好对他说,过日子是件细水长流的事,是为人过日子哩,不是为日子过人哩。人的身子要紧啊。岳母唏嘘着,打开口袋,随之又惊叫起来,娃呀,你咋拿了这么多?你能收多少吗?——再不敢了,把你俩拿命换的这东西,好好给你俩藏下,看行情好些,背到集市上给你俩换钱去,买砖呀,买瓦呀,买钢筋水泥呀。我娃不盖房则可,要盖就要像人家农村现在的人那样,起码盖个两层楼!把底子砌得高高的,洋火。要是还有剩下的粮食菜蔬,就留给将来的匠人吃。匠人做活,出力,吃得多,得好些个哩……岳母接下来就要忙忙地给蓖麻做好的吃了,做她在城里刚尝过的在乡下的蓖麻从没见识过的稀罕美食……泰山饭时回家来了,岳母便要把对蓖麻说过的话给泰山重复一遍,你看咱三娃蓖麻两口子,咋这么能干?这么会过日子?
泰山面色红润地听着,一声儿也不吭,直听到三娃晚上睡在地头时,才啧地一声,瞅一眼蓖麻,低低地说,胡闹!
岳母把蓖麻送到车站,走回家来,泰山望着她,问,走了?
走了。
你看着车开的?
我看着车开的。
票呢?
我一到车跟前,就把车票钱给售票员了。蓖麻不叫给,到底没拉过我。
泰山满意地瞅了眼岳母,忽然说,这些娃里头,我看还是三娃有出息!
岳母被感染得喜不自胜起来。真格呢,这小两口看样子要不了几年,就能盖起新房。
俩人此后常常临睡前,坐在床头,掐指计算,三娃和蓖麻现在盖一座平房得多少钱,两层的楼房得多少钱。是盖哪种房划算实惠呢?咱们把儿子女子的积蓄都集中起来,能给资助多少呢?——当然这话先别给三娃两口说,连一丝儿口风也不能透,透了他俩的狠劲儿和心气儿,就会绽了,松了……
周铁嘴有天却兜头给俩人的美好憧憬,泼了瓢凉水。
周铁嘴自从成功地让蓖麻心甘情愿地嫁给三娃后,便像一只家狗,欢欢地绕着泰山团团转了。泰山在政府办公室的那个套间房,成了他三天两头进城赶集的休息室和客栈。每当他用熟练的扣门声,扣开门时,总是猫了腰钻进去,侧身遮住他手里提的一个小塑料袋,塑料袋里不是几把葱啊蒜啊,就是乡村里的稀罕吃食,如柿子饼啊爆苞谷花啊等等。不管泰山的外间办公桌前有没有人,他都不朝那儿看,他老练而知趣地低顺了眉,静悄悄地像一缕儿轻烟,就飘到里间屋去了。若外间有人,他就在里间屋,悄没声儿地喝水、干坐,若没人呢,他便端了茶杯,如释重负地踱出来,明知故问地说,叔,我没打扰你吧?泰山笑笑,说,你还怪小心啊?周铁嘴说,妈妈耶,这是啥地方吗,我能不小心?
岳母有天实在忍不住了,接过回家的泰山,手里拿的周铁嘴的那一塑料袋东西,丢在地上,说,他又跑到你那儿去了?咱这家他又不是找不见。他明知道我整天在家,却偏老朝你的办公室跑,算是咋回事儿吗?
泰山瞅了眼坐在客厅,去他家蹭饭吃的我,嘴里啧的一声,瞟了眼岳母,扭头笑眯眯向我解嘲道,你看你妈,嫌铁嘴没找她,吃起醋来了。
岳母说,谁吃醋了?……
泰山瞪起了眼,嘴里啧啧着,说,你悄悄的!人家是咱的村里人,能记得到我那儿去,是看得起咱么。皇上还有三十六家穷亲戚哩。
我忙打圆场对岳母说,铁嘴的行为,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么。他一个外来的上门女婿,在村里没人看得起,是拿常到我叔那里,给他镀金哩。
但我私下里也琢磨过,铁嘴那么踅摸泰山,恐怕不单是为了在村里人面前显摆,他进县政府的大门就像回他家里一样,再添盐加醋地传播些偷听来的小道消息。我对妻子说,你看吧,总有一天,铁嘴要给泰山出个大难题哩。
果然,周铁嘴有天和泰山面对面了,双肘支在泰山的办公桌的桌面上。叔,他说,侄娃子想给你张个嘴哩。
泰山自顾自地整理收拾着桌面上的文件材料,漫声应道,你说。
周铁嘴便说,我想请叔给我搭句话,弄个庄基地指标。
泰山忽然停下了双手,望了眼他。只见眼巴巴盯着他的,是一副嬉皮笑脸。
泰山声色不动,重新收拾起桌面了,忽然笑道,农村这几年真富起来了噢,你前二年刚盖了房,就又要盖房了?我看三娃两口儿那么勤苦,不知道把盖房的钱挣得还差多少?
周铁嘴突地哑然失笑了。叔呀,三娃就在你身边,你咋还不知道?——我看你终究还是坐办公室的,对咱农村的真实情况并不了解。
泰山微微地张起了嘴,望着周铁嘴。
周铁嘴笑说,别看三娃和蓖麻两口儿那么勤苦,终不过是在土里刨食啊——土里刨食能盖下房?
泰山的眼睛睁圆了。
周铁嘴继续笑说,叔呀,你没算过帐?一亩地能打多少粮?能卖多少钱?你再算算,得多少化肥?多少种籽?多少农药?还有公购粮,摊派款……我这侄娃子要是光靠闷了头,把东山的日头背到西山,那就连到你这儿来,坐班车的车费都掏不起,还盖房(方)呢,圆都盖不起。
那你?
全靠这张嘴,还有这双腿。周铁嘴说,卖老鼠药,贩鸡贩羊贩牲口。还有,就是务烤烟……
(四)
周铁嘴内心藏着一个雄心壮志:在他的炕上功夫还能逞强的时候,生一个班十二个儿子;到满六十花甲时,儿子们生产的孙子总数能达到一个连,至他百年之后入土前,能看到他的后代像烂草似地,蔓延占据了村庄的每个角落,盘根错节,实现全覆盖,为他这个被村里人看作是外人的上门女婿,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可惜半路上杀出个计划生育,使他在生出两个儿子后,那满腔的雄心壮志便被拦截了,折戟沉沙。但周铁嘴不屈不挠,此路不通走旁路,他很快就调整计划,改变了前进的方向,将进攻的矛头指向了修盖房屋。房屋可是一个人活在世上,综合实力的最直接的标志。
他五年前刚刚在他结婚生子的老房旁边,新盖了五间大瓦房,仅黄亮的片石砌垒,高标号的水泥灌注的房基就有一人多高,上面耸起了凉风在其间嗖嗖穿梭的高大木架,屋脊上盘踞的两条巨龙,雄视着全村所有的房屋——它们都寒碜得像黑蚂蚁了。
那是给我的老大盖的。周铁嘴给泰山解释说,我老大已经十几岁了,说要娶媳妇就得娶媳妇。可我老二在后头紧跟着呢,那碎熊虽然还没满十岁,但现在都知道那房是人家老大的,说他和他媳妇将来可不愿意跟老大两口儿住在一座房哩——老大总欺负他哩。周铁嘴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转瞬便一本正经地接着道,人家现在整天就开始缠我了,你不给我盖新房,我长大了就把你像《墙头记》里演的那个老汉,推到墙头上不养你。你看怕怕不怕怕!周铁嘴睁大眼睛,故做极度的恐慌。我得赶紧给人家老二盖座房了。现在的世事,一时是一时的时髦。咱也不能落后了,叫人笑话,叫后代埋怨。要盖就起码盖个两层楼!还得和老大的房隔开一端距离,免得弟兄俩妯娌俩离得近了总闹矛盾。——那该盖到啥地方去呢?周铁嘴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我把咱村齐齐地查看了一遍,发现连插一苗针的空隙都没有了,要盖房就得到村道的前边,那条渠埝畔……
泰山再也忍不住地忽然失了声,呀,你是想到村里的大块坪地砍一块子?
叔呀,你咋和村里人一样,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吗?周铁嘴痛苦似地叫起来。
泰山斜瞟了他一眼,含笑道,你准备以后在房子里种地呀?——没听说现在的科学发达得能在屋子里打粮食。
那说不定。现在的科学发展得这么快。周铁嘴耍起了花嘴儿,嬉皮笑脸说,叔,咱一个大老粗,平头老百姓,管那么多干啥?咱只说咱的日子光景。他歪起了头儿,撒娇似地蛮不讲理道,反正我要叫叔你给我把这个事办成,谁叫我跟你的亲侄子一般样?——你也有这个本事么。妈妈耶,你和县老爷紧隔壁,拿手把墙敲一下就能听见,就和穿着通筒裤子一样。村里人现在都知道你给我办这事哩,你要办不成,他们不说看不起我了,首先把你看扁了。
泰山瞅了眼他,嘴里啧了声,笑模悠悠地说,你先和村里好好商量。他拿起了笔记本,起身道,我还有个会,时间早就到了。
周铁嘴张着被烟熏得黑窟窿似的嘴巴,眼睁睁看着泰山出门去了。
但他开了这个弓,岂能轻易收箭?没隔多少天,周铁嘴提了一塑料袋苞谷面和大豆面混和蒸的甜甜馍,又敲门推门,从门缝里溜进来了。泰山的办公室里那时人正多。他瞅了眼周铁嘴,嘴里受凉似地丝丝地抽了几下气,也没起身招呼周铁嘴,由他猫腰侧身地钻到套间里去了。泰山轻轻地掩好套间门,和办公桌前的众人压低声儿说了会儿话,忽然扬扬手,吆喝大家散去了。他也起身朝外走去。却只听套间的门呀的一声打开了,周铁嘴慌慌张张地赶出来,叫道,叔,我给你说的那事……
泰山轻声道,我借机会给你问问,看现在有没有那个政策……
啥政策吗?
在大块坪地盖房的政策。
……
等到周铁嘴下次又来滔滔不绝地催问时,泰山瞅着他,啥话也不说了,嘴里只是啧啧,啧啧……估摸周铁嘴的嘴巴已经疲倦不堪了,他才含笑道,你不说了,等到人家主管部门的领导在家有空时,我给你问。
下次周铁嘴来缠时,泰山的回答便是,人家最近开会不在家……
一场拼意志、比耐心的长跑越野赛开始了。我惊叹周铁嘴的契而不舍,脸皮的厚与糙,更佩服泰山的炉火纯青,面不改色心不跳。能征惯战的周铁嘴哪是久经沙场的泰山的对手?有天他实在沉不住气了,忽然涎了脸,抓起泰山办公桌上的电话机,说,叔,我看你是不想给底下那些毛毛兵,低声下气地求情。侄娃子我的脸不值钱,我给他们说——拿你这电话说,他们一看是你的电话,不看僧面还看佛面……
平时慢腾腾像个弥勒佛的泰山,这时机敏如猴儿了。他嗖地一下,起身按住了周铁嘴的抓话筒的手,正色道,你别胡来!接着,轻轻地,轻轻地衔开周铁嘴的手,含笑道,别胡来,别胡来……
周铁嘴终于败下阵来。他找到我的单位,向我诉苦求援道,你说,咱叔咋是这号人吗?——就不诚心给自己人办事么。你给老哥帮一下忙,替老哥催催咱叔。我看咱叔对咱这小辈人里头,最看重的就是你这个大女婿。
我大笑起来,说,你找我算是找对了。
周铁嘴疑疑惑惑地说,是吗?——那就好,那就好!你咋不早说哩?这么长时间了,只是把着柳梢儿看河涨,躲在一边,看老哥的走手,笑话。说着,忙忙地递上来一支香烟。
我摇手儿谢绝了,说,你先别急哩。先去我这大门外瞅一下挂的牌子,看看上头写的是啥?
周铁嘴说,你是测老哥是不是个文盲?——老哥还识几个字。不用专门去瞅,那上头写的是,城关镇广播站。
我笑了,说,对呀。原来你真识字。那我问你,你知道我当初在哪个单位?
周铁嘴说,我听说,你大学一毕业,就被分在政府办公室……
我说,对呀,对呀。那你想必也知道,我后来为啥是来到这里的?
周铁嘴恍然大悟,苦笑道,唉,你咋是这号人,把老哥弯弯绕进去了。
我说,你这脑子真机灵啊,反应得倒快!
当年,我被泰山应允为他的乘龙快婿后不久,泰山从一个基层乡镇的书记位子上,被调进政府办公室当主任了。他人还未到,开道锣就敲响了。我们的副主任有天便找到了我,说,你叔的意思,你得回避一下。到基层去锻炼一下……
泰山当年大学毕业,本来可以留校,他却非要回到这个山区县,说是一心建设家乡。但据我的猜测,他是想就近照看他哥。他的父母早逝,是他哥把他一手拉扯大的。可他回到县上后,就又一头插到了基层乡镇,从文书干起,一直当到乡镇书记。现在,他又想把我照他的样子复制出来。
我几乎要跳起来,忙说,我,我不……我当初愿意回来,是想……
我本来想说我的理想是当个作家,但我怕说出来实现不了,副主任笑话。我便把我的目标轻描淡写了,说,我是想写书。我可不想到底下干行政……
副主任为难地说,那咋办哩?你叔的意思,要叫你到基层锻炼……
他思来想去,最后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和组织部门协商,把我弄到了这个广播站——算是基层,又是写作的地方。
周铁嘴这时撇嘴儿说道,我和你的情况不同。咱叔对你那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可我这事情经不起拖啊。再拖,那块庄底子就要叫别人占去了。
我说,那我再叫你看我面前的这张相片。我指了指竖在我桌头的一个小像框。
周铁嘴看去,像框里装的是我老婆的半身照片。白嫩的脸庞,新出土的花生似的红润,乌黑的眼珠,深情地望着我。
周铁嘴看了又看,说,咱弟媳长得是排场。
我笑说,可惜呀——一张好相片,形体不周全;天天能看见,夜夜光棍汉。她从省护校毕业,叫泰山招回家,放到九十里外的乡镇卫生院去锻炼,现在和我的接班人都长得膝盖高了,泰山还说叫她继续锻炼。你说,放她的长线钓啥大鱼呀?当国家主席呀?
周铁嘴有些恼怒地黑了脸说,照你说,哥这是治儿他妈把治死了……
我笑着接话说,可不是没治了!
周铁嘴歪着头儿,闷了半晌,忽然冷笑道,兄弟,不知道咱叔明白这句话不?——人活在世上,前头的路是黑的。
我愣了愣,心里倒吸口凉气,忙问,你这是啥意思?
周铁嘴突地起身朝外走去,说,没啥意思。你把我刚才的那句话,转告给咱叔,你就说,我说了那话。
我当然没给泰山转告那句话,那是威胁么。我的心里只觉好笑:你个周铁嘴,张啥呀?不自量力……
但最后的事态证明了,孔老夫子的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确是经典和真理。
(五)
周铁嘴到底没能从泰山那儿,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泰山却从他那儿,及时地知道了他最关心的消息。
一天,泰山仿佛不经意似地,笑眯眯地对岳母说,我看蓖麻一来,你就和她有说不完的话,你娘儿俩亲热得跟姊妹伙一样。那你没问问,三娃和她这些年,能攒多少钱?
岳母为难地说,我咋好意思问人家娃那话?
泰山求告她似地,说,你问问么。问清了,咱心里也就有底了。
岳母望着泰山,恍然大悟道,对,对!我给你试试。
蓖麻有次过节时提了花馍和从地里摘的豆角、南瓜,来给泰山行情,饭后家里没人了,岳母便拉了蓖麻的手,摩挲着,坐在小板凳上,膝盖对了膝盖,说,你看我娃年青青的,这手干得,粗拉拉的,咋和萝卜插子一样?
蓖麻微微地笑说,娘儿,咱农村人么,就是下苦的命。
岳母喜欢地忙说,你看我娃多懂事!我三娃能娶上你,真是上辈子积的福。——那你和三娃这几年,能攒不少钱吧?
当时的蓖麻,还清纯如早上草尖儿上的露水珠儿,有点羞涩,又有点得意,老实地回答道,娘儿,倒也没攒下多少钱——有四五千吧。
呀!不少,不少!岳母惊喜地忙夸了起来,可怜我娃两口儿白手起家,照这样再干几年,就能盖起新房了。
岳母炫耀似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泰山后,泰山轻轻地瞪了她一眼,说,去去去,你知道啥?有四五千就想盖房?——连个房角都别想。
岳母一下子红了脸,随即便着急起来,说,那咋办呀?
泰山啧了声,想想,说,你想办法捎个话,叫三娃上来到县城咱家来。
三娃没多久就真地忙忙地到泰山家了。那天泰山下班回来,三娃慌慌地赶紧从客厅的沙发里站起身。叔,你叫我哩?
泰山望着他,只见他的衣衫褴褛,脏污的头发乱得像母鸡窝。妈儿日的!泰山忽然轻骂了一句,但这句骂,却透了说不尽的柔情和疼爱。我是老虎狼吗?不叫你你就不到我这里来!光见人家蓖麻来。
三娃低头乞吭着,抬起头时忽然说,叔,叔!你咋了?
只见泰山的眼睛已经红得如灌了血。
泰山抹了下眼,说,你甭管我咋了。你先好好管管你自己——你看你成了啥了!这头发……衣裳……
岳母忙说,你别光骂娃了。我已经把你不穿的衣裳给娃收拾了出来,叫娃晌午到澡堂子洗澡。
泰山便不再言语,匆匆吃过饭,拔腿就走。三娃送他到门口,怯怯地说,叔,你要给我说啥……
泰山啧的一声,瞥他一眼,转身离去。这一去,几天都没回家。好不容易再见面时,三娃已像一个白亮的小干部。泰山笑得露出了满嘴亮晃晃的白牙。
睡够了没?他问。
三娃裂着嘴,摸着后脑勺。把我几辈子的觉都睡了。
泰山指指沙发。坐下说,坐下说。哎,我问你,灵灵的人么,人家周铁嘴都知道,要致富把烤烟务,这又是县上重点扶持的项目,你咋不务呢?
三娃低头用指头抠着手心,说,队上的人都不愿意务烤烟咯。
我们这儿,从古至今都没种过烤烟。几届政府班子费尽神思,下足了功夫,也没能让农民心甘情愿地在责任田里种烤烟,只有少数如周铁嘴这样的尝到了甜头。
泰山啧的一声,你呀,你呀,年纪不大,思想却老古董的不行。在这方面,你得好好学学人家周铁嘴。再过半个月,县上要重开个烤烟种植培训班,我已经替你把名报了。你回去把家里安排下,到时候一定要来按时参加。
在我看来,务烤烟有三个环节最重要。一是种,二是烤,三是交。
种就是种植,在地里下苦。三娃最不缺的就是这个。自他在自家的三亩责任田里种上烤烟后,蓖麻到泰山这儿来的次数一下子便少了许多。好不容易来一次,便像在客厅杵了根人形的烟卷,手纹、甲缝、辫梢、衣领、裤脚、腿面……到处都残留着鲜嫩的烤烟枝叶迸溅的黑绿液汁,连她那总是静静的清澈眼珠,也映射了烤烟的澄绿色气,一开口说话,一股混合了青草和烟卷气味的清香,就悠悠地喷发出来,在粉壁墙间缭绕弥漫。
可有句俗话俏皮而准确:下苦的不挣钱,挣钱的不下苦。以烤烟致富,并不取决于在地里下苦种植。利润主要藏在另外那两个环节里,即烤和交。交就是卖。烟农却不说卖,偏叫做交,倒也十分形象。因收购烤烟的只许可县烟草公司一个单位,你卖给任何人都是非法的,即使拿到相邻的外县地界,卖给那里的烟草公司,也非法;本县的公安和烟草公司在那儿二十四小时设卡拦截。这卖可不就是交了?双手捧了给人家,由人家三六九等地定级,按级定价。交烟的时候,三娃和蓖麻爬在架子车辕杆上,车上是小山似的黄亮亮的烤烟,眼里滴血般地在烟站门口排着长蛇阵,却见刚到的周铁嘴,嘴角叼着香烟,忽然红光满面地从烟站出来了,拉了他的装着烤烟的架子车绕向前边,不一会儿,便鼓着敞开的上衣前胸,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有人涎了脸追问,几等?周铁嘴一般只笑不答,偶尔忍不住了,才翘一个手指。呀,一等!三娃和蓖麻在一旁闻讯互相望望,咱这烟叶和他的差不多。两人便想入非非起来,等到真被验了等级,顿时大眼瞪小眼的,如霜杀了的蔫茄子。蓖麻对这个也就认命了,她到泰山这里,轻声地怨艾时,并没抱多大希望,只是说说。果然泰山听了,啧的一声,久久不再言语,忽然,会没头没脑地咕嘟一句道,已经开会整顿了好几次,咋还不见效?
使三娃和蓖麻快慰的是,他们两口儿可以在第二个环节中占点便宜。第二个环节是烤,把新鲜的编成辫儿的烟叶,送进小院旁边用土坯砌垒的烟炉,一排排地架起来烤。烤就需要燃料。最适宜最经济的燃料,便是我们本县煤矿上产的烟煤。那烟煤当时却是两种价格。一种是县煤矿按照县计委下达的生产指标,生产出的煤,其售价比较低廉,叫做计划煤;一种是县煤矿超额生产出的煤,其售价明显地高贵了许多,叫做高价煤。务烤烟的所有农户,皆可以买到计划煤,但因狼多肉少,经过乡、村、组层层审批分配下来,那点煤还不够抓在手里,扬起来迷人眼睛。这就得去买高价煤了——但也不一定:只要上面有腿,照样可以买到足够的计划煤。
三娃和蓖麻晚上在炕头合计时,曾经激动喜欢得声儿打了颤说,咱不怕!咱的上面有腿哩。嘻嘻……
那腿自然不是泰山;虽然泰山名副其实地在上面,但他俩从来想也不曾想过。他俩指的那个上面,是县煤矿。县煤矿有个叫虎子的,虎头虎脑,豪爽仗义,为朋友办起事来,甘愿两肋插刀。因此,从部队当兵回来,被招进县煤矿后,没几年就当到了煤矿的工会干事的位位上,不下煤井挖煤了,专在井上的办公室里给工人办实事。他不是别人,竟是我的一挑子,小姨子的男人。三娃理直气壮地给他叫姐夫。
说起我这个小姨子,真是命苦。一身的俊俏聪明,却只长在脸盘子上,上学念书,脑子里竟是一盆浆糊。她也曾恨过自己,随之将那一腔怨恨转嫁到了老师身上。我要是有个好老师么,像人家县城重点小学的老师那样,哼……她说。上三年级的那年——她已经在村上的小学里念了五年了——报到前夕,她忽然哭着喊了,我要到县城我大那里上学去!岳母缠不过她,心里也是万分同情她,便说,你要去了你寻你大去,我不敢去。岳母将她送到公路边,眼瞅着她窜上了路过的班车,然后给司机发了一盒香烟,千叮咛万嘱托的,要司机一定把她拉到县政府门口,到了那儿她就能寻见地方了。
小姨子在泰山那里住了三天,高高兴兴地回家来了,再也不提到县城念书的事。原来,泰山引她逛了趟大街,给她在全县最高的百货大楼上,买了条黄尼龙袜。妈,你看!小姨子得意地一拉那尼龙袜,那尼龙袜便像面筋似地伸长又缩短了。岳母心疼地摸摸她的头,惨笑说,看我娃可怜的。小姨子迅速歪了头儿,说,我可怜啥?这么好看,这么有弹性的尼龙袜,咱村里谁能买下吗!
小姨子于是就永久地在乡村扎根生活了。所幸的是,她自由恋爱了临村的虎子。
三娃和蓖麻有天打听到虎子从煤矿上休假回家了,便提了四样水礼去找他。没问题,没问题!虎子一听来由,立即大包大揽道,这是个熊事嘛!你那一点烤烟,能用多少计划煤?他随即把三娃蓖麻提的那四样水礼拿到了门外,吊沉了黑脸,说,你俩是不是钱多得没处去了?要不把它提回去,小心我给你俩难看。
虎子回到矿上,第二天吃过中午饭,便挑了副笼担,到煤场上去挑煤了,单另倒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煤场的管理员小心地陪笑问道,虎子哥,你这是干啥哩?虎子高声答道,给我妻弟弄点烤烟的计划煤。管理员没敢立即吱声,走开了,转了几圈,又返身说,你给矿长说了?虎子说,给他说的做球!他给他亲戚朋友开的计划煤还少?这煤矿又不是他私人开办的。照我看,咱矿上就该给每个工人都分些计划煤的指标。管理员吓得躲到了远处,眼睁睁看着虎子黑水汗流地担了小山似的一堆煤。烟农们快要烤烟了,那时的煤正紧张。不事先占下,来买时就难得买到。
两天后,虎子从办公室出来上厕所时,忽然想起了那堆煤。他绕道朝那个偏僻处一看,失声惊叫起来:呃,我担的煤呢?他大声嚷闹着,问煤场上的工人。工人们都装作是聋子。他回到办公室又嚷闹,同事们又都像哑巴。虎子转头望着,突地恍然大悟了,拔腿径直朝矿长的办公室走去。但任他将矿长紧闭的办公室门敲得震山般响,里边一丝儿的气息也无。虎子便去找工会主席了。主席吊着个脸,说,你省点事吧?只要人家不找你。——但愿人家开会回来忘了这事。
恰好这时矿上召开了职代会。虎子便鼓动他的一帮铁哥儿们,就计划煤的审批提了个质询案。矿长被立木在主席台上,脸色煞白,半天下不来。他们乘胜追击,又提了个罢免案。这一下,地动山摇了,满县城的人都知道县煤矿出了大乱子,听说还上了县长常务会。作为政府办的主任,泰山自然也参加了。不知道他在会上或会后说没说话,反正没过多久,矿长的位子原封不变,虎子的位子却动了,从工会干事的办公室搬出,扛起煤镐,下井挖煤去了。
这事我还是从虎子嘴里得知的。我倒知道县煤矿的那场乱子,但具体是谁掀起了那个漩涡,却不闻其详。他那天参加泰山的生日家庭聚会,在偏房里唾沫星儿乱溅地正给我们讲说他的英雄壮举,泰山从客厅踱过来了。泰山瞥了他一眼,啧的一声,轻声说,人家矿上那么多人,就你能?说完,又踱了出去。
虎子向着他的背影儿,捣动起一根手指,痒痒了牙根,悄声说,你呀,你呀……
三娃和蓖麻的烤烟,便都是用高价煤烤出的。秋后算帐,非但没赚,还赔了。
(六)
不知不觉,一年一年又一年,用个文雅的词儿,叫做光阴荏苒——据说此荏苒还有一种意思,是形容愁苦连绵不绝,那放在三娃和蓖麻两口身上,就再恰当不过了。
有年秋后的一天,蓖麻忽然出现在岳母的面前。
呀,是我蓖麻呀!岳母又惊又喜,拉了蓖麻的双手,张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全身上下。蓖麻有很长时间没进县城到泰山这里来了。岳母说,我夜黑来还梦见你和三娃。可惜,我这腿跑不动了,你叔整天忙得不在家,不能承携我去看我娃。咱娘儿们还是啥时候见的面?……
岳母唠叨着,竭尽全力地思索着她和蓖麻上次见面的时间,却见蓖麻淡淡的,那双昔日纯净的眼睛,早已有了浑浊,此刻弥漫着暗恨,双手低垂了,并未亲热地去回应岳母的把握。
岳母这时也察觉到了,疑惑了试探道,我娃咋了?快,先坐下。你背的这是啥?蛇皮袋?被褥?哎呀,我娃你到哪里去呀?
不了。蓖麻挣脱岳母的双手,说,我不坐了。我这就要走了。只是来给你说一声。
岳母惊慌地硬把蓖麻按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你给哪里去呀?看你这样子,是不是要出山打工呀?——不得活了,你咋想起了出山打工?莫非和三娃嚷了仗?这挨刀的三娃,他把你咋了?你给娘儿说,娘儿回去说他……
蓖麻眼望着地下的脚尖,轻轻地哼了声。和你三娃嚷仗?——我都没那个精神了。你说,我这过的是啥日子?眼看女子都十六七了,儿子也墙头般高,到现在还连自家的一块瓦角也没有,住在人家的房檐下……
岳母忙说,蓖麻,你这娃,咋说这话哩?啥人家的房檐?——我和你叔早就对你说过,那就是你的房呀。
话是那么说。蓖麻淡淡地冷笑了下,谁不知道,究其实,那房是我叔的?何况,那房现在还能住人吗?瓦都乱成鸡窝了,多少年了,谁也没见插补过。外头一下雨下雪,屋里满脚地的盆盆罐罐。夏天潮得门窗上都出绿毛,冬天冷得人骨头缝里都疼……
岳母的脸渐渐僵硬起来,怔怔地望着蓖麻。听话听声儿,蓖麻这竟是埋怨她呢,怪恨泰山没翻修那房。她一时又不好拉下脸反驳,便讪讪地嗫嚅道,我娃再将就几天,等到我娃盖起了新房……这话就软中有硬了:既然你嫌我们家那房不好,你就给你盖新房去呗!
哼,新房!新房在哪?蓖麻说,当初周铁嘴说媒时,给我大我妈我哥和我拍了腔子保证说,只要我一进门,三娃没几年就能给我盖起新房。到现在……
岳母心里生起气来,抢先说,现在三娃给你把盖新房的材料不是准备了不少吗?砖、瓦、木料……可怜三娃把他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当然,蓖麻你也把苦下了。
就他这些年,拉浆水尿醋准备的那些材料?撂在老房院子,都快霉糟了。靠那些想盖新房?——笑话!黄瓜打驴,差得远了去了。蓖麻的嘴角浮起一缕嘲笑。她翻起眼皮儿,眼珠子朝屋顶望去。忽然又瞥了下岳母,冷笑道,不说了,啥都不说了。这就是我的命。都怪我当年相信了周铁嘴那臭嘴,说是啥啥啥……没有办不成的事。
岳母浑身发起了冷,颤抖了说,娃啊,咱有啥说啥。那是他周铁嘴信嘴胡呔。他胡曰曰哩,难道你现在还不清楚,你叔他也有他的难处……
我可没怪我叔!蓖麻反唇相讥道,我当然知道了,人家我叔是给公家干事哩,不是给我和三娃干事哩。你手搭胸口想一想,我求我叔给我们家办过啥事吗?蓖麻站起了身,娘儿,咱都不说伤感情的话了。我今日来也不是惹你和我叔生气的。我刚才进门,早就给你声明了,我只是给你打个招呼。现在你知道了,那我就走呀。
岳母慌忙拉扯住了蓖麻的衣襟。娃,你走了,三娃咋办哩?谁给他爷父仨做饭洗衣……
他想他的办法!蓖麻边说边朝外走去。
不行!岳母忽然坚决地拉住了蓖麻。就是要出山打工,也该叫三娃去啊。你一个女人家……
娘儿。蓖麻忽然叹口气,柔了声儿说,不是我又故意惹你老儿生气哩。你把你三娃看看,看他现在还能出去打工?他那眼睛近视得已经爬到我鼻子尖,都认不清我是谁了。他打工,谁要他哩?再说,他前几年又检查出是严重的高血压,你忘了?还是你和我把他引到县医院检查出的。叫他出去,我也不放心啊。我俩瞎好也过了这么多年……娘儿,你放心,我不会出去了就不回来。这次和我出去的有咱村好几个女人哩,她们现在都正在车站等着我。
岳母渐渐放开了蓖麻的衣襟。娃。她擦起了眼睛,你可记记儿要回来啊。我娃眼看就要苦尽甘来了,女子大了,儿子也大了,三娃虽说有病,可都是能治好的,咱都给想办法……岳母忽然慌慌地跑进灶屋,握了几包方便面,硬塞到出了门的蓖麻的蛇皮袋里。
两天后,泰山回家了。
泰山如今高升了,升了个副县级,正式的官名叫做政府调研员。普天下的人都知道,这是个虚名儿,不过是安慰接近退休的科级老干部。别的调研员现在每天都是晨练了,到学校或幼儿园接小孙孙,午间一觉,晚饭后散步聊天,抱怨现职的班子这不好,那胡来。泰山却给自己寻了个好差事。我要借这机会,趁我还有精神,跑遍全县的疙崂缝隙!泰山红光满面地对我说。游山玩水哩么,多好的事情。县长一听我的这个打算,差点高兴死了,给我还专门配了个小干事,说,你啥时要车,我啥时给。泰山受宠若惊,嘴里啧啧着,说,我要人家那车干啥?我也不想害人家那个干事吃那份苦。我自己一个人跑呀。现在的交通这么发达。我一个人跑,朗然!
我那时靠我的可怜的一点儿文采和苦头儿,已经当上了县广播站的采编组组长。泰山叮咛我说,我想除了给县委县政府写些调查报告,还想把些有意思的写成小散文,给你们广播站……泰山的脸忽然微微红了,我可从没写过散文,还要靠你给我改哩。
从此,可就苦了我也。他那走惯了行政八股文章的笔触,让我抓耳挠腮,哭笑不得,尝尽了艰难。但我也从其间偶尔一现的鳞爪灵光中,窥探到了泰山的内心,一些儿的浪漫,一些儿的诗意和童趣……比如,当他在山沟里看见了放牛娃,就联想到自己小时,在山坡上放牛,折了柳条儿编牛笼嘴——总是一本正经的泰山,还会编牛笼嘴!雅兴啊,想不到,想不到……
下乡调研的浪漫,短暂而虚幻,回到家中的现实,疲累又实在。
蓖麻出山打工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和已是县医院总护士长的妻子,接到泰山的电话命令,匆匆赶到了泰山家里。我俩走进门,只见客厅的沙发上已坐满了人,有泰山的大儿子,二儿子和儿媳,自然还有泰山和岳母。屋里静悄悄的,偶尔只有老二和媳妇耳语几声。
你俩咋才来吗?把你爸都等急了。岳母嗔怪妻子说。
妻子娇喘吁吁。啥事呀,这么急?
泰山啧的一声,瞪了眼妻子。岳母赶紧解释说,你没见你爸把他们三口,专门从省城叫回来了?
我给泰山的大儿子叫老大,给他的二儿子自然叫老二。老大从小学习就可以,高中毕业,补习了两年后,终于考上了一所大专院校,现在是省城某中型企业的财务人员。老二的学习一直不咋的,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念完初中,就赶紧走捷径,绕过上高中,考进了省里的一个中等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在省上的一个机械厂里。可惜好景不长,他进去不几天,那厂子便宣告破产,他就成了下岗工人。听说现在是给什么私营工厂当模具工。俩人的媳妇都是我们本县人,走的也都是从学堂到机关的路子,现在省城都有份稳定的工作。
泰山看着我和妻子就座安稳了,咂下嘴说,你们都知道,蓖麻出山打工去了。他的声调缓慢而低沉,就像宣布一个重大的不幸消息。
三娃的日子今后咋过哩?泰山责问着我们。他顿了下,忽然稍稍提高声调。都是盖房那个大包袱!
泰山喘了口气。他两口这些年,也算把力出尽了。可咱们现在终究还是处在初级阶段,农村脱贫致富的道路还在艰难的探索中。虽然他俩已经准备了不少盖房的材料,砖、瓦、木料,可想要盖起座新房,别说像人家铁嘴的两层楼房了,就是老式的平房,还差一大笔资金。看样子,单靠三娃和蓖麻的力量,不行了啊。
泰山将焦虑的目光,一一投向了我们。你们现在怎么也比他俩强——除了虎子两口。
县煤矿狂热地超产挖了几年煤,早已没啥可挖了。虎子现在是常年抛下小姨子和孩子,彻底成了一个出外的农民工。
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泰山说,我俩手头现在能攒四千元。岳母小声插话说,折子上实际是三千七。泰山啧的一声,瞥了眼她。她慌忙补充道,这一月的工资一发,就能添够四千——噢,没啥大事急用,就能添够。
我想把这些钱,给三娃垫补上,把蓖麻叫回家,赶紧开工盖房。可是还差些,你们看,咋办?
我一下听明白了,这是个赞助会啊,但依然有些惊诧和不相信,便向泰山看去。这下坏了,撞到枪口上了。只见泰山的双眼正充满了期待,注视着我。
这可不是来者不善,而是来者有善,大善。因我和妻子在这个家庭的同辈人中,从年龄上说,是真正的老大,而且,我俩所受的国民教育程度,属最高,目前的职位和薪水也最高。
我看了眼妻子,心想,她肯定不答应也得答应,那还不如我莫辜负泰山的期待,抢个头功,便说,那我俩也出四千。妻子看了我一眼,小声说,你有那么多的钱?我装作大咧咧地说,借么!咱们这点人缘还是有的。
泰山瞥了眼妻子,没再理她,将目光朝老大投去。
老大低着头,只是闷闷地抽烟。岳母忙提醒他说,你抽啥烟哩?把屋里抽得烟的。——你爸看你哩。
老大总算把头抬了起来,说,我没听明白我爸的话。这是借给三娃呢,还是白给他?
泰山啧的一声,瞪起了眼珠子。岳母赶紧圆场道,垫补,垫补!先给咱三娃垫补上么。
那就是说……老大还想再证实一下,老二的媳妇忽然插话了。爸,妈,我和你老二还没商量过。但是,看到爸妈对三娃和蓖麻的感情这么深,我这心里十分感动——真的,非常的感动!我就先表个态吧,照我爸的标准,也拿四千块。
我使劲儿地巴眨起了眼珠子,盯着她。在这个屋里,目前最困难的,就数老二了。他是下岗工人啊。而这个屋里,最伶牙俐齿,最较嘴的,又数老二媳妇了。她今天怎么这么豁达开通,这么懂事贤惠呢?再想想,她恐怕还是事先知道了这事,专程赶回来表现。有诈,有诈,肯定有诈!
我的这个直觉,终在后来得到了验证。
泰山望着老二媳妇,忽然轻声说,你俩就少些。两千能拿出吗?——就两千吧。
他将头转向了老大,你呢?口气明显了不耐烦。说话!
老大无力地抵抗着。叫我和回去后人家商量商量……
你商量个啥!泰山低沉地训斥道,这是割你俩的肉?——四千!就这了,你俩的家底我知道。
泰山把头转向了我。你去拿笔和纸来,把今天咱们研究的这结果,形成个文字的东西。这就是证据,大家说话都要算数。也是个证明,叫蓖麻看看——我今晚就给村上和她一块出去打工的打电话,叫她回来。
我苦笑起来,这咋写哩?
泰山啧的一声,望着我。你咋不会写这个?——那我去写。
我赶忙笑道,我写,我写!便走进泰山的卧室——他并没书房,只在卧室里支了张写字台,上面铺了小小一块毛毡,练毛笔字。在抽斗的岳母的针头线脑杂货铺间,可以用手刨出钢笔圆柱笔什么的。岳母这时跟了进来,帮忙我寻找。我眼疾手快地捏出了一支圆珠笔,看见写字台的上角有薄薄的几张纸,顺手拿起,只见那纸的眉头上有一行红字:县人民政府专用稿纸。
我拿了笔和纸走出去,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刚要凝眉沉思怎么下笔,忽听泰山轻轻地一声,啧!我忙抬起头,心想,咋了?我还没写呢,哪儿不对了?只见泰山含笑抱歉说,你到屋里重取纸去。这纸是政府的,我拿回来专写调研报告。咱这是私事,用咱自己买的纸。——它在这纸底下放着。
我望着他,叹息了一声,重新拿来几张文具商店里卖的白纸,绞尽脑汁,黑字了道:
经我们全家认真协商研究,为帮助三娃和蓖麻尽快盖起新房,给以后的脱贫致富打下坚实的基础,决定资助其一万四千元整。其中,某某某四千元,某某某四千元,某某某四千元,某某某二千元。
希望三娃和蓖麻振奋精神,专款专用,克难攻艰,并肩战斗,早日建设起小康家庭,为建设新农村贡献自己应尽的力量。
此协议自上述各人签字之日起生效。
年 月 日
(七)
当晚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地反复回想着,老大在那份赞助协议书上签字画押时,握笔欲握不握,签字欲签不签的样子,对妻子感慨道,老猫不逼鼠了啊!
妻子悠悠地叹了口气。我爸也是。他还当人家老大是碎娃哩,骂了打了就算了?何况有位大作家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一步。
我不由笑了起来。啊?你还知道这句话?不愧和我这个夹桌子腿,咬文嚼字的睡了觉。
妻子拧了我一下,骂道,人家说正经话哩,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想啊,人家老大半年前参加他们单位财务室的竞争上岗,好不容易下了个决心,竞争一个副主任岗位,笔试进入前三,面试时忽然发现,主考官里有个他认识的……
说来也巧,那个主考官便是周铁嘴当年到泰山的办公室套间里,听见隔了墙壁敲击,呼叫泰山的那个人。那人当时任常务副县长,姓雷,是山外人,后来调来调去,最后也算是叶落归根,调回到山外,进了省城老大所在的那个中型国有企业,当了副总,主管政工人事。
老大一看,简直喜出望外,大救星啊!但他认识人家,人家却并不认识他。因雷县长在县上时,他不过是个只知缠了泰山,讨要零花钱的黄毛小子。老大当然不能在面试时挑明这层关系。面试下来也来不及。为了保证公平,规定主考官们必须在面试结束后,当天就得宣布结果。老大急中生智,打听到雷县长的手机号后,立即给泰山打了电话。
老大说,爸,你还记得你在政府办时,和你隔壁的那个雷县长吗?
泰山啊的一声,声调打起颤来。怎么,你见他了?在哪见的?他的身体还好吧?我咋能不记得他?他比我小五岁,背地里叫我老哥。好人啊,好领导!我今辈子都忘不了他。他的胃疼病不知剜根儿没有?……
老大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长话短说,人家有急事。——你知不知道他调到我们公司了?
泰山顿了下,说,知道啊。好像前一阵子谁给我说了句……
老大说,那你为啥不早说?要是早说……
泰山说,我是怕他知道了作难。想等你竞聘结束后……
老大这次参与竞争,事先征求了泰山的意见,还是泰山的鼓励,才坚定了他的决心。
老大说,你呀,你呀!……别人钻眼找关系都找不到,你却把送到嘴边的肉不知道吃?
泰山啧的一声。你咋说话哩?啥肉不肉的。你竞争的那是多了一份责任……
老大咳了下。不和你说了。和你说不清。你现在赶紧给他打个电话,只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就行了。
这么急促?……
老大叫了起来。他是我的面试主考官!
泰山这边一时没声儿了。
老大喊道,爸,爸!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咋不说话?
泰山的鼻孔里徐徐舒了一口气。娃,你长点出息吧……他扣下了电话。
老大人生这紧要处的一步,就这样没跨出去。
在泰山看来,这是件最平常不过的事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他从来没往心里记。虽然老大没竞争上,但泰山依然为他的老大骄傲得不得了,几次在我面前炫耀似地说,他都进入了前三呢,只面试那一关没过……说完,惋惜地咂咂嘴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好像在说,你呢?小心我儿子迟早间就要撵过你这个女婿。
但他哪里知道,他的这个老大,现在已不是昔日那个只是敬畏他的小青年了,人家明显地记恨起了他,是在心底里记恨,不愿再言听计从地随他指拨。
我对妻子说,你看吧,泰山咋能叫老大把那四千块钱现款掏出来?
妻子想想,说,不要紧吧?他媳妇倒挺和顺的,是幼儿园的模范教师。人家能管住他。
第二天晚上,妻子值班,孩子睡了,我正在书房的毛毡上划字,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得我的毛笔尖在纸上连打了几个弯儿。
喂?
你凭啥叫我们家出四千块钱?是论工龄,还是论工资……
我像被蝎子蛰了下,嗖地将话筒从耳边移开,恨恨地盯着它,好像在探究,它啥时变成了蛰人耳朵的蝎子?
哎,你是谁?
我是谁你还听不出?你这个当领导的大女婿,啥时只能听出老丈人的声儿了?
你!……老大媳妇!我火了起来。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原来还有这副模样!给三娃筹款是人家泰山的主意,与我何关?……
与你无关?那是谁带头说他出四千的?你不带头,我公公他能行得通?又是谁执笔,立了那个字据?你不写立,我公公他一时半会儿能把那事定下来?
我像被兜头浇了一盆雪水,浑身顿时乱抖起来。你,你……你怎么这么不讲理?
你讲理?那你倒说说,我们凭啥要把自己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交给那个近视眼?就当他老公公欠了他哥的情,也不该我们这隔辈儿的人还。别说叫我们单另出钱,就是他自己的钱,怎么给别人,也该和我们商量,经我们同意——那是我们的遗产,只有我们才能继承……
乖乖,她的嘴马子撒得真欢啊,不愧这些年在省城当模范。仔细想想,她的话也许有那么一些儿的理。我要一下反驳倒她,嘴里还没词儿哩。我说,你把这些话给你公公说去……
我懒得给他说。我就是要叫你给他捎话——你现在是我公公身边的大红人么。你告诉他,人的付出是要和获得成正比的。他给我们连一句话都懒得说,我们也就没义务为他付出。他既然心里没这个大儿子,就不要在出钱时,指望这个大儿子……你别夺,叫我把话说完……
话筒里传来了老大的训斥和争夺声,随即咔哒一声,一切皆中断了。我放下话筒,浑身的颤抖渐渐平息。看样子,她是刚刚听了回家去的老大的汇报和请示。
但愿她是一时冲动。
那就别给泰山告状了吧?可这口恶气实在难以下咽哪!应该让他知道他大儿媳的真面目。第二天下班晚饭后,我在路灯下散着步,思来想去,双脚便不知不觉地迈进了泰山的家门。泰山红光满面地在电话机旁正忙活呢。
哎,哎,麻烦你想法儿尽快找见蓖麻,就说三娃的几个兄弟给他把盖房的钱凑够了,叫她赶紧回来筹备盖房哩……
在他说话的时候,放在他手边的手机,一阵接一阵地骤响。泰山一手放着话筒,一手拿起手机,一边笑呵呵地望着我,一边自嘲道,你看把我忙的!他打开手机盖,喂的一声,突然脸色大变了。啥?三娃,脑出血了……
被救护车救至重病监护室的三娃,几乎看不见地躺在雪白的被子下。他的只露出双目紧闭的蜡黄面孔那儿,垂吊交织了蛛网似的各种粗细不一的塑料软管。从山外工地赶回的蓖麻、岳母、我的妻子,悄寂无声地配合着护士,给他翻身撩衣,注射肌肉针剂。
泰山坐在陪护床沿,肿突了眼泡儿,眼珠子血红,低声地自言自语。
妈儿日的……他骂道,医生早就说了你是严重的高血压,叫你按时喝降压药,你嫌花钱不喝……
妈儿日的……他又骂道,你是个病病身子,叮咛你了多少遍,甭干重活,少劳累,你不听,还当你是壮小伙子……
妈儿日的……他过了会儿,接着骂道,人家蓖麻走时给你交代得清清的,她是打工去了,给你挣钱去了,赶农忙就回来了,你不相信,在屋里熬煎得黑夜明吃不下睡不着……
他每嘀咕一句,嘴里便啧的一声,那啧里有不满、责备,但更多的是无奈……
半个多月后,大家终于从阎王爷那里抢回了三娃,也许是因为双方的拽扯,他的一条腿和半边身子受伤成了硬棍儿。阎王爷不甘认输,从此惦记上了三娃,过段时间,就想把他叫走。这种拉锯战搏斗了好多年,直到把泰山根据那份协议,讨要来资助他盖房的那些钱熬光耗尽,他才撒手人寰,去见他的父亲,泰山的哥哥去了。埋葬了三娃,泰山整天痴痴地呆愣在屋里,舌尖不时啧的一声,又一声。岳母将饭碗塞到他手里,把筷子夹到他指间,轻声说,你该恨他;是他对不起你。他把你害够了,没事儿人一样走了,想叫你老难受,你偏不!给,你快吃,吃饱了好去骂他那个碎仔儿。
在给三娃治病期间,泰山正式退休了。退休文件快下发的时候,老二和他媳妇专门请假回到了家里。
爸,老二低头坐在泰山面前,吞吞吐吐地说,我听说,那个,像你们这样的县处级干部退休时,身边没有子女就近工作,国家允许照顾安排一个。
泰山瞥他一眼。我咋没听说过。
老二说,可能是你对国家这些年的新政策不大清楚。
泰山哼了下。凡有新政策下来,县上都叫我们这些二线的干部传阅了。我都能倒背过来。
老二说,那,反正人家就是这么说的。
谁说的?
我一个朋友。他家在山外,他一个邻居就按照这政策,把一个娃安排就业,成了公务员。
不可能。
老二媳妇笑眯眯地插话了。爸,也许是人家县上自己制定的政策。现在这社会么,一切皆有可能。
泰山看了眼她,啧的一声。胡闹!
爸,你咋能这样说哩?你看人家,多有人情味儿,这才是以人为本。就像你现在退休了,身边没个娃跑个小腿儿啊,买东买西,头疼脑热了啊,多不叫人放心,多危险……
就是。老二点头说,我们在外咋能安心工作?
老二媳妇继续开导。爸,你去县上给问一问么。就凭你在政府干了那么多年,没这政策他们也该制定个这政策。再说,老二下岗了这么多年,老是这么游荡,给人打工,没个稳定的工作,你和我妈能放心……
泰山慢慢地站起了身,摊牌道,要问你们去问。我没脸问。
这年春节,两个儿子和儿媳、孙子、孙女们都按时赶回了。泰山早早就自己动手,从农贸市场上挑选了两副猪蹄儿和四个兜子,买回家来,按照他小时大哥教给他的方法,在取暖的煤炉子上,熬了几个透透夜,卤好了,准备好好享受一下他退休之后,第一个春节的天伦之乐。大年三十晚上,老二媳妇忽然披头散发地冲到客厅,朝正在被春节晚会的一个小品,逗得笑的眼泪花花都流了出来的泰山,扑通一声跪倒,放声嚎啕。爸,你可要给我作主,你看你老二把我打成啥了?我刚才就说了句新年新打算,咱借给三娃的那两千块钱啥时能要回来,我好安排家里这艰难日子,你老二一个耳光便煽了过来,嫌我多嘴。爸,他不讲理,你可要讲理啊。你就把那两千块钱还给我们吧!我们人穷志短,承受不了这个损失呀……
泰山直瞪瞪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老大媳妇远远地站在小门口,双手抱肘,不住地冷笑着,好像在说,嫌我不讲理?——叫你们看看,还有比我更不讲理的……
在此之前,泰山在家里一直令行禁止,说一不二,没谁敢流露出一丝儿的顶撞和冒犯。
(八)
其实,三娃百分百地是可以走上另外一条人生坦途的。泰山和我们也就可以完全不必为他如此地殚心竭虑,焦头烂额。如果不是常耀祖自己说出来,泰山将把这个秘密沤在他的心里,带进坟墓,永远不得见天日。
当年,我从政府办调出,为即将出任主任的泰山回避让道时,那个找我谈话的政府办副主任,就是常耀祖的父亲。那是个勤勤恳恳埋头实干的好老头,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从一名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伙食管理员,被提拔为政府办副主任,便再也没能也不可能踏上更高一级的台阶了。他把全部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了他的独生儿子常耀祖的身上。从上小学起,就把常耀祖从乡下带进了县城,和他同吃同住,上县城最好的学校。常耀祖要什么,他就满足他什么。这个儿子果然不负重望,论聪明伶俐、乖觉机巧,胜过他父亲不知多少倍。却只一样,心思不在书本上,精于呼朋唤友,喝酒,群殴,课堂上气哭女教师,早操集合时被校长点名批评了一下,下午即率众推垮了学校一段院墙……他将县城的三个中学,挨个儿转了一圈后,于初二的下半学期,不明不白地成了社会青年。因为看在他父亲的脸上,没哪个学校好意思公开宣布开除他。这下,他就更如脱缰的野马,天不收,地不管,撂蹄子撒野了。
一天晚上,常耀祖的几个狐朋狗党,将醉成烂泥状的他架进县政府二楼拐角他父亲的宿办室,看见那个好老头正在外间的办公桌上看报表,一见他们,就怒目圆睁了,向门后去摸拖把。吓得他们慌忙扔下常耀祖,一溜烟儿地跑了。好老头颠倒了拖把,朝死狗似地横躺在门口地上的常耀祖抡了几下,却像敲棉花包一样。常耀祖嘴角吊着涎水,只是哼哼了几声。好老头喘了会儿气,只得弯下腰,想把他拖到套间里的床上。双手刚扯起他的后腰衣衫,便听哇的一响,一股脏污的瀑布喷出来了,恶臭很快轰轰烈烈地冲向楼道,在平时总是庄严神圣的县政府办公楼的过道粉壁间弥漫盘旋。好老头再也忍不住,放声嚎啕了一句,爷,我的爷!你把我要祸害到啥时候?
泰山和几个干事闻声赶了过来。泰山一进去便先关紧了门,随即慌忙冲好老头摇着手儿,低声道,甭喊,甭喊,领导们正在会议室开会哩。
大家帮忙,将常耀祖拖到床上,打扫干净了地板。干事们捂着鼻孔悄悄散去。
好老头爬在办公桌面上,朝泰山招了下手。耽搁一会儿你的工夫,他气息衰竭地说。你给我出个主意,我把这货咋办呀?
泰山坐到了他对面,嘴里啧的一声,拍拍他长伸在桌面上的手背。
我给公安局长说了好几次,只差磕头,人家不收他啊。
泰山望着他,嘴唇颤抖了,不知该说什么。
把她妈已经气成了神经病……我老来得子,原来还想靠他光宗耀祖,没想到他把我八辈先人的脸都丢尽了……
泰山忽然轻轻拍拍他的背,说,你别急,我就来了。
不大一会儿,泰山手里拿着两张纸,走进门来。
这是啥?好老头疑惑地接过那纸,小声问道。啊,他突然叫起来,招工表!哪来的?
雷县长给我的。泰山含笑说,也怪我,和他住在隔壁,拉家常时给他提说了几次我哥的情形,还有我三娃的情形。没想到他记到心里去了,好领导啊……前几天,就给了我这张表,说他可能就要走了,从来没关心过我,就专门到计委和劳人局要了这个带帽指标。咱们去年不是给他们打过报告?咱办公室缺个勤杂工,他们一直没批……
啊,我不要,我不能要!
你甭嫌雷县长没给你;我当时就给他说了你的情况,他说,你耀祖不管怎么说,已经转了非农户口,迟早都会安排……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雷县长考虑得对。我听说,今后再也不从农村招工了,要招先招城镇户口的;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你眼眉下先过不去么,你看耀祖现在这个样子。泰山说,人不可一日无事。给他个稳定的地方,换个环境,他肯定能变个样子。这里管理得严,又在你眼目底下,社会上那些捣崽子,就不勾引他了。这娃捣是捣,但机灵,眼儿活,是块当勤杂工的料。我三娃不行;三娃太老实,又没见过世面,见人连个来回话都不会说,不适宜在机关呆。
好老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你再甭说了,你三娃的情况我知道,你对你哥的感情我比谁都清楚……
你这人!退一万步说,我今后还有机会啊,你却马上就要退休了。再说,甭看我三娃在农村,他有责任田哩,是有产阶层,责任田就是他的保险柜,无价宝。你耀祖有啥?无产者么。泰山笑了起来。莫非咱只会给有产阶层锦上添花,不知道给无产者雪中送炭?这就不是咱共产党人的风格……
忽听耀祖在套间床上呻吟了一声。泰山悄声说,别吵娃了,叫娃睡。这事就这样,你抓紧办去。我得赶紧走呀,参加县长常务会去,已经旷工了这么一大会儿……
许多年后,泰山发现,他的这一谦让,竟是给他竖起了一个衡量他的全部人生作为和价值的标杆,随之就把他牢牢地钉到了恶梦般的耻辱柱上。我们已很难猜测,当他明白了这些后,是否后悔了?按照他的为人,很可能没有;如果没有,那他的内心,又会是怎样的杂陈了五味中的四味——唯独缺少了甜——酸辣苦麻,翻滚煎熬?而他却丝毫也不能向外人倾吐诉说,包括最亲爱他的、他也最信赖的我的岳母,那才叫呕啊,呕死个人,我的泰山!
常耀祖就像一片充斥了死鱼烂虾的沼泽地,在即将气味弥漫声名远扬时,便招引来了一阵阵如铺天盖地的黑老鸦似的传闻。从“舔沟子”政府办小干事,沟子就是屁股,到“常疯子”副乡长、乡长、乡书记,从“笑面虎”政府办主任到“野狐子”开发区副区长……当我们双休日看望泰山,或节假日去他的客厅团聚,在他的面前解恨般地数说起那些传闻,他起初还犟嘴呢。犟嘴这个词儿是妻子给他总结的,讥诮他的强词夺理,反驳、争辩。随后他就退缩了,变成了怨恨似地瞥我们一眼,嘴里啧的一声,仿佛在讨饶求告我们,别说了好不好?
忽然有一天,街上的公告栏里,贴出了常耀祖的父亲,那个好老头去世的消息。泰山没给我们任何人打招呼,只引了岳母,坐班车去百十里外那个荒山沟,好老头的老家去哀悼吊唁。
班车在距离好老头的老家还有五里多路时,突然停在公路边不走了。泰山和岳母下了车,只见公路上,连同路两边的空地,都停满了各式各样色彩斑斓的小轿车,拥堵得不但自行车过不去,就连行人也必须侧起身子,小心翼翼地蜿蜒了穿行。他们都是哀悼吊唁好老头来的。岳母摇着鸭子步,跟在泰山身后,好不容易走到好老头住的山沟口,实在摇不动了,说,咱坐埝埝上歇一会会吧?泰山的额头汗津津的,坐了下来。忽然,他嗖地一下又站起来了,不相信似地望着山沟口。那儿矗立着一座用花岗岩堆砌起的,恢弘庄严的牌楼似的山门,山门里铺设了条白亮的水泥大道。在此之前,全县的人民都传说,那是常耀祖用他争取的专款修建的。泰山听说后,却一直不相信,没往心里去。现在,山石一样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他再也无法抵赖了。只见无数的小车仍在山门里的路上排队停靠着,无数的人群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泰山突地阴沉了脸,对岳母说,你歇啥哩?小心这地方把你坐脏了。咱们回!岳母说,啊?咱们跑了这么远路,就这么回呀?咱是干啥来的?泰山想想,说,那就在这儿给我老哥鞠三个躬吧。于是,吊唁回去的人,都传说了这么奇怪的一幕,两位头发花白的古稀夫妇,在常耀祖老家的山沟口并肩而立,特别是那个老头,五指合拢,贴了裤缝,虔诚地对着山沟主峰的方向,鞠了一个躬又一个躬再一个躬,等到礼毕平身,默然肃立时,已是满脸的泪光。常耀祖当时听说后,倒是一身白孝服疾快地赶来了,却只见山风呼啸,草木飘摇,哪里有那对老人的身影?
泰山从此每听到我们数说常耀祖的传闻,便都是阴沉了脸,低下头,几乎听不清地嘀咕一句,妈的!
常耀祖拿上大本文凭了……妈的!
常耀祖升成县处级领导了……妈的!
我们好奇而惊喜地说,爸,你咋会骂人了?岳母却很不满意起来。她常常背地里指责他说,你看你老了老了,怎么老大不尊的,当着无论大小的人,就动粗口哩?泰山瞪她一眼,突地又脱口而出道,妈的!不知是骂岳母呢,还是骂谁。
泰山过七十六岁生日那天,我们像往常团聚一样,在他的卧室,双人床边的一方空地上,支起一张折叠桌。他和岳母挤在折叠桌与大衣柜之间缝隙里的独凳儿上,算是上席。我和虎子前胸挨着桌沿坐在右首,身后是通向阳台的一扇小门。老大和老二正对了我俩,坐在左边的床沿。正对了泰山老两口的是两张单人沙发的两个扶手,多数时间空着,我的妻子和小姨子,还有两个儿媳,在厨房忙活一阵子后,便会端来饭菜,时不时地见缝插针,坐到那儿陪伴一会儿。内外的孙子孙女们,则被安排在客厅的茶几旁,坐了小低凳儿,吵嚷笑闹。
老大挪了挪身子,自我解嘲道,别看咱这么挤,可热闹。你说常耀祖有六座房子,光在省城就有两座,平时谁住呢?荒凉得有啥意思!
老二摇头晃脑地说,这就叫差距啊。一样地当政府办主任,一样的是县处级领导,咱爸住的啥,人家住的啥?
妻子在旁边大惑不解地说,咱爸当政府办主任咱也知道,政府办也是吃财政的,就没有多余的钱呢,人家是从哪儿弄的?
老大媳妇端了盘菜来了,一边放菜一边插嘴说,姐,还亏你在县上工作呢,就连我这个常在外边的人,都知道,常耀祖当政府办主任,光把政府大楼的楼顶,三年就翻修了两次,还精装修了一次,光那回扣,就不知有多少!
妻子给老大媳妇让位,到厨房去了。老二媳妇端菜来了。老二媳妇插话说,就这样,人家领导还喜欢哩。哪个领导不欣赏能让他住上精装修办公室的办公室主任?就连底下的一般干部,都说人家常耀祖能干,大方。——政府办装修时,人家把从前的桌椅统统搬了出去,摆在院子,给办公室的干部说,你们谁看上了就搬回家去!
小姨子是个在这种场合,从不表态的农村妇女,这时端菜来到旁边,忽然也忍不住地小声说,咱乡下的人都传说,人家把他的亲戚六人都安排吃财政了,最差的也在街道扫地哩,一个月拿几百块……
虎子粗中有细,他朝泰山的脸上瞅了下,只见泰山捉着筷子,双手颤抖抖地停在菜盘上空,夹不下去。虎子忙说,你们都别说了,今天是咱爸的生日。爸,我敬你一杯。
泰山的嘴里嘀咕着,妈的!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呛得满脸通红,咔咔咔地咳嗽起来。
我赶忙站起身,劝他夹口菜,说,爸,你快吃一口,压压。泰山拿起筷子,刚要去夹,筷子忽然掉落了,从桌上掉到了地下。我艰难地挪开身子,猫了腰想去拣拾,却见泰山的脚下,流淌着一道黄色的清亮液体。
我失声叫道,爸,你没喝啥啤酒甜酒么,怎么脚底下有……啊,你尿失禁了?
(九)
从此,泰山不再喜欢全家团聚了。双休日或节假日的前夕,他也不再掐指计算唠叨着,哪个子女能回来,哪个子女不能回来。如是因公,他便惋惜地咂砸嘴儿,如因私呢,他就动粗口了,妈的!但他对孙子孙女的企盼却一点儿也不减,而且热忱似乎更浓烈了。即使病危了,只要哪个孙子孙女回来探望,他的病立马好一大半,精神头儿十足,红光满面,和他们看动画片,打麻将,和正常人一模一样。我打趣说,你这病我包治包好,只一个药方,孙子或孙女一个。他听了,木木地望我一眼,毫无反应。他是深深地失望我们这些儿女,把全部的希冀都寄托到了更下一代人的身上?每次眼看着他卧床不起,好像难以撑过这一关时,岳母便问他,叫哪个娃回来?这里的娃指的是儿子,老大或老二。泰山立即口齿含糊但态度却异常坚决地说,不!上班!……他是要他俩多实干,别胡说?我们似乎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这些后,就都再也不在他的面前谈起常耀祖,谈起身边的时政,以至于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他独自个儿走路散步时,也目不斜视,对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对繁复闪烁的各种彩灯,从不注目或回家评说。他是听多了这些繁华的表象后面,残酷丑陋的真相,不想再探究吗?那我们就遵从他的意愿吧!
岳母时时督促着他按时吃药,鼓励他常到外边去,多走路,多锻炼。岳母说,你好好儿活,鼓劲儿活,争取活到八十!在岳母看来,八十这个吉祥数字,便意味了人生的完美结局。但泰山却到底没能活到八十,他在离八十只剩下几个月时,撒手人寰了。也许,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昭示我们,人生是不可能完美的,总是存在着缺憾。
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他忽然总是嘴里唾着,低声而有力地呸!呸!妻子发现了,问他,你是嫌脏吗?我给你倒些水好好刷刷牙。说来也怪,刷过牙后,泰山就会停止一会唾弃,但随后就又呸呸地唾起来。初秋的一个深夜,或者叫凌晨,泰山躺在老二的怀里永久地停止了呼吸。本来老大和老二是紧急回来,陪伴在他身边的。泰山却指了老大说,不,上班!老大气急败坏地说,你都成这样子了,我还叫我上班?我是咋了,你这样讨厌我?泰山忽然抓起身边的笤帚,朝他砸去。小姨子望着泰山怎么也不合拢的嘴唇,哭叫道,爸,爸,你还要给我们说啥?妻子忽然明白了过来,哽咽说,爸是嫌脏,没刷牙吧?爸,我这就给你刷牙。但刷过牙的泰山,依然微微地张着口,仰望着屋顶,仰望着我们,仰望着这个世界。妻子无可奈何,只好作罢,也只能作罢。妻子从县医院唤来的120救护车,在楼下焦急地等待着,要把泰山送回老家。
泰山躺在救护车的急救担架上,岳母、妻子、小姨子和老二陪伴在旁边。幸亏这些年的道路改建,新修的宽敞省道从泰山的老屋前不足百米处经过,他们才能在天色还未大亮时,便回到了老屋。岳母泪眼朦朦地对泰山说,到家了,到家了,他爸,你再等一会会,咱就进咱的门了。
泰山刚刚咽气,岳母就用家里的座机,给蓖麻打了电话。蓖麻家的电话,是泰山给安的。泰山给他安电话的同时,就给蓖麻家也安了。泰山说,三娃不在了,蓖麻的两个娃还小,咱安这电话没多大用处,蓖麻有了,孤儿寡母的在农村,不论干个啥就都方便得多了。岳母在电话里凄然道,蓖麻,你叔走了。——我就没打算叫他走啊,就把咱屋里没提前安排。现在只有麻烦下我娃,把中堂屋打扫一下,拿几个板凳,准备停你叔的灵。你要再有空,麻烦你再给人家队长说一声,请队长请队上的人,铁嘴啊,他们,到时候来帮忙。噢,记着先给你二哥二嫂子说一声,叫他俩也来帮忙。岳母没等蓖麻搭话就把电话挂了。岳母是悲伤得说不下去了,另外,蓖麻是自家娃,还用多叮咛吗?
坐在奔驰的救护车上,岳母还自言自语地说,说出来不怕你爸怪罪,紧亏蓖麻还住咱的老屋里,你看咱有个啥事,随时都能叫蓖麻帮上忙。又念叨了说,天都冷了,你看把人家蓖麻娃害的,得冷呼呼地半夜起来,洒水哩,扫地哩,到村道请人——家里有个亲人看门,就是好啊……
救护车停在当院,岳母他们下来,顿时傻眼了。只见老屋黑古隆咚,没一丝儿人气儿。老二到门扇上拍了几下,叮叮当当一阵低响,门扇上挂着一把黑疙瘩大铁锁。
不对呀。岳母疑惑地说,我明明给蓖麻打了电话么,听见是她接的么——莫非是我记错了,脑子糊涂的做梦哩?
妻子说,你没记错呀,你打电话时我们都在跟前。她忽然预感到出事了,而且是大事,慌忙一边吩咐老二去请三娃的二哥、周铁嘴他们,一边用手机催我,你快来!……
我那时留在城里,是要请人给泰山布置灵堂,购买举办丧事的粮啊油啊蔬菜啊等等,挨到上班后,还要去县委组织部、老干局、政府办、人事局,报告有关领导,请他们出讣告,探望,准备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词等等。听见妻子在手机里哭叫着催逼,便只好把这些事都托付给几个朋友了。单位的一把手闻讯后格外开恩,派给我一辆小车和几个同事先走,随即又安排另一辆面包车,拉了花圈、挽幛、音响设备等等赶来。
那天虽时值初秋,但却奇冷,天上阴沉沉的,笼罩了怎么也退不去的黑灰愁雾。我心急如焚地赶到泰山家院子,跳下小车,只见那辆救护车依然孤零零地停在旁边,已经明显着东倒西歪了的泰山的老屋,还是铁将军把门,旁边不远处,是三娃的老屋遗址,上面堆了几摞红砖,早已生了阴暗的绿苔。周铁嘴倒是已经来了,他明显着老了,但却富态了,脖子后面堆起几道肉塄,穿了件皮夹克,手里夹支香烟,悠悠地抽着。看见我,周铁嘴装作焦虑状地赶忙迎上来,说,这才是真正的老大来了,叫老大说,你看这事咋办呀?——人家蓖麻不见了,把门锁上,死活都寻不见。
我瞥了眼三娃的二哥,问道,你也不知道?
那个从来油瓶儿倒了也懒得扶的前小学民办教师,已经从正式岗位上提前退休了。他还是他那副秉性,慢悠悠又充满了怨艾地说,我咋能知道?我在咱这个家族,谁正眼看哩?
周铁嘴说,不用问他了。——我现在想起来,蓖麻好像早就作了准备。她这二年老在村道给人说,是周铁嘴那瞎熊当年把我骗来的,说好嫁给三娃,我叔把啥都给我操心好了。——他实际给我操了啥心?到现在我一家三口,孤儿寡母,要人没人,要房没房,靠山山倒了,靠水水流了,我叔他当时给我说,他这老屋随便我住,就像是我的屋一样。管它的,那我就当是我的房了。
周铁嘴喊冤似地说,你看,你看,把我也装进去骂了!看来,蓖麻真是铁了心,把这房当作她的房了。既是她的房,就不能叫外人进,特别还是停灵。
他妈的!我再也忍不住地骂了声,问老二,蓖麻的娃呢?他们也该大了,也同意他妈这么做?
老二难受地皱了眉说,大啥大?那儿子刚十六,女子才十四,早就到外面打工去了……
虎子忽然出现在了我面前。他咬牙切齿,低叫道,没人性,没王法了!把狗日的锁子给她砸了!
周铁嘴慌忙道,不敢,不敢!私闯民宅,那是犯国法的事,别说国法不容,就是咱叔也不答应——咱叔从来都是以理服人的么。
这话听着十分地刺耳,但我此时也只能忍了,说,要砸锁子也得同了队长的面。队长哩,你们没请队长?
妻子说,早就去请了,他屋里人说,他到镇上的啥工地打工去了,昨晚就没回来。想派人去请,没车。
我说,你们为啥不早说?我们单位的车现在在这,只是我不熟悉人家。铁嘴哥,你陪我一块去。
救护车司机凑过来说,你们赶快啊。医院已经催了好几次了,我那车是120!
我拉了周铁嘴就往我小车里塞。他慢慢吞吞地,坠着屁股,眼看到车门口了,忽然凑到我耳旁,说,兄弟,队长那熊在屋里哩,哪去了镇上工地?
我愣了下。就听周铁嘴又说,他是看这事黏牙,清官难断家务事么,躲哩。再说了,也怪咱叔,你看人家那个姓常的,耀祖,给他家乡办了多少实事?可咱叔……哎,不说了,不说了……到了紧关处,人家谁给咱叔出力哩?
我说,过去的事就别说了。你只说,现在咋办呀?——要不,我和你再去他家请他?
周铁嘴想了想,说,人家刚说了他在镇上,咱现在到他家堵住了他,不是给人家伤脸哩,人家能露面?——这样吧,还是我一个人去;一会儿他来了,你就当他是从镇上的工地赶回来的,感谢他,给他留个脸。
我说,没问题。你快去!
周铁嘴走出了两步,忽然又回过了头。兄弟,他嘻笑道,你恐怕也是忙昏了头?——就叫我这样空着手去请人家?
我拍了下头,哎哟一声,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我常吃的烟,递了过去。周铁嘴看了看,脸都涨红了。兄弟,你这不是糟踏人么?你这烟能拿出去请人?我顿时窘住了,说,那咋办?要不,到村上的小卖部买盒高级的?周铁嘴说,这时候,小卖部能开门?再说,村上的小卖部能有啥高级烟?单位的司机这时凑了过来,说车上撂了盒高级烟,是单位前几天出外办事时买的。周铁嘴眉开眼笑了起来,快拿来,快拿来!你咋不早说?——哎,我一会见了队长,就说是你叫我专门去请他的。听说你现在是局长了?我说,前边还得加个副字。周铁嘴说,管它副不副的,只要沾个局长就成。局长请他队长哩,他敢不来?
我们心急火燎地望着周铁嘴,去了好大一会还不见来,救护车司机不停地嘟囔了起来,你们要重想个办法,我可等不及了。我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在通向村里的小路口打着转,忽然大叫一声,哎哟,队长,你可来了!
周铁嘴随从着队长,这时抢上一步,插话介绍我说,这是我叔的大女婿,人家现在是局长哩。
那队长个头儿不高,却显得极其精明干练。他忽闪着大眼,打量了我一下,好像欣慰地说,你们现在都混大了。便似乎随口地问起了,泰山的老大现在干啥?老二干啥?都是些啥头头?我支吾了,说老大正往回赶,现在是他们公司财务科的骨干,那老二呢——老二涨红了脸,在旁边含混地自我介绍说,我那个公司小,说出来你也不知道……队长的大眼睛忽闪着,对我说,看来,还是你混得大啊,广电局的局长?是管全县的有线电视的?我犹豫了下,周铁嘴插话说,那可不是!咱今后的有线电视哪儿出了啥事,你就寻他。队长便抱怨道,那你说,我那新房里买了台新电视,自己拉了条线,想把老屋的有线信号接过来,镇上的广电站却不同意,硬要我再交一份钱,这不是整人么……我的心里腾地窜上一股怒火,啥时候啥地方呀,你提这个?趁火打劫!但脸上却又诧异又气愤。有这事吗?胡来!我一会就给他们打电话,叫他们来人给你接信号。心想,泰山啊,你不会怪罪我吧?
队长这才言归正传,放低了声儿,哀伤地问候了几句,我叔咋走了?接着轻骂道,听说蓖麻把门锁上不见人影儿了?——这熊!那咋办呀?你们是啥主意?
我讪笑了说,我们有啥主意?请你队长来,就是想请你作个主。事大不过地方么。
队长撮起了牙花子,哎呀,现在可不比从前了,谁把我这个队长放在眼里?我叔在世时,讲究啥事都要按规矩来。现在按规矩就是要叫蓖麻自觉自愿地把门打开,可她跑得没影儿,那咱就只好一面派人去找她,找见了,给人家说好话,开导动员。至于我叔这灵,暂时也只能停在院子了。
停在院子?我失声大叫一声。就这样把他光秃秃地放在院子!
队长瞥我一眼,反问道,那你说咋办?——只有这样了么。当然也不能叫我叔没遮没挡地对着青天。人家我叔瞎好都当过咱县上的大领导。
这话听着好像是嘲讽,我不由盯起了队长。
队长紧接着又说,找几个人,搭个帐子,把我叔的灵停在帐子里。这事我能办到。
农村的风俗,只有横死或者做了啥亏心事、犯法事,死在外头的人,才把灵柩停在自家院子。我的泰山啊,难道把你也得这样对待吗?我的眼圈儿一红,背转过身子,仰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又低头瞅起了落满枯叶败枝的地下。
救护车司机转到了我当面,在我耳边低声督促道,咋办呀吗,你快拿个主意。我一点也不能等了。医院来电话又催了,有急救任务哩。真的。
我抹了下脸,转身竭尽气力地朝队长笑了下。行,那就按你说的办,得麻烦队长了,要快。
妻子和小姨子扶着岳母,一直坐在院里的乱石堆上,紧张地盯着我们。这时看见队长、周铁嘴他们,喳喳呼呼,跑来忙去地平整院子,寻支柱,拉来黑白相间的尼龙帐子,展开了,用细绳儿扎角……便把一切都明白了。
岳母忽然双手朝天一扬,落下来拍击着膝盖,放声哭叫道:
哎——
我的那个亲人啊
你一辈子
把心
都
掏给了人呀
临终了
咋就啊
落得
这么的惨……
哎咳咳咳
……
(十)
岳母的悲声一放,一左一右搀扶了她的妻子和小姨子,起先还抚摸了她的胸脯,含泪小声地劝道,妈,妈,你的身子要紧……随后便再也强忍不住,跟着嚎啕大哭起来。泰山的老二抹了会儿眼睛,忽然蹲在一边,埋头哼啊哼地,浑身剧烈地去抖动了。
我看了眼他们,无动于衷似地,和虎子协同队长周铁嘴他们,搭帐篷,支灵床,七手八脚地将泰山从救护车里抬出,在灵棚里安放停当;又千恩万谢地给救护车司机敬烟,目送了他面无表情地上车、发动机器,轰隆一声,将车开走,顿时浑身的骨架如散了一般,想瘫在地上。但我却不能瘫,我的事情还正多着。队长和周铁嘴他们三三两两地蹲站在四边,看客似地歇息着,开始从自己的口袋里摸烟,打火——怎么能让他们抽自己的烟呢?他们是来帮忙的啊。我赶紧拿出自己的烟,又吩咐单位司机从车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烟,给他们散发。我一定得把他们稳住,泰山的丧事全靠他们啊。再看院子里,除了孤零零的简易灵棚,到处一片冷清,岳母三个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却如烟絮似的,衰弱细微。这哪像个丧事的样子?正寻思该打个电话,拜托城里的同事,尽快赶来,布置灵堂,播放哀乐,蓦然听见一阵车辆的轰鸣,随之一片压地银山银海似的,单位的一把手,领着同事们,抬着拿着花圈、挽幛、挽联……来了,队伍里还有几个头发花白的泰山的老同事。我头晕目眩着,机械地应酬着他们,忽听电声的哀乐沉沉地便播放了开来。
突如其来,我的喉咙猛烈地痉挛了。我拼命地捂住嘴,猫腰跑到灵棚的后面,跌坐到一块棱角峥嵘的片石上。一股什么东西,哗的一下,从我的胸腹间喷薄而出。那不是什么东西,那只是一股气体,我的哭声。我的鼻涕和眼泪,彼此不分地搅合在一起,狼狈丢人地流淌黏挂在我的鼻尖和脸颊上。
——但我却不是因泰山而悲痛地哭泣,我是高兴地哭,感激涕零地哭,为我的同事,单位的一把手,及时地赶来,营造出了丧事的气氛。泰山应该享有这样的待遇。
有句成语叫做盖棺论定。丧事就是盖棺啊。它的规模、气氛便是论定。因此,无论谁——哪怕忤逆子呢——现在都想竭尽全力地,办好自己父母亲的丧事,即使心知肚明父母亲活着时,蛮不讲理骂断大街,此刻也要营造出一派隆重肃穆,以昭显父母的德高望重。德高望重于是现在被用滥了。可是,我的泰山,你呢?我想起了常耀祖的父亲,那个好老头,去世时的沸沸扬扬,惊天动地,至今人们仍在街谈巷议,津津乐道。俗语,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那奔往好老头灵前的车水马龙,敬的是他的子。泰山,我不肖,你的老大、老二也不肖,你的大女儿、二女儿,还有虎子,统统不肖。我们没能以自己的尊贵和声誉,让你享有你应该得到的荣耀、尊严。但是,泰山啊,你生前如果稍稍地眷顾体恤一下我们,在我们的人生路上关键的那一步,扶拉我们一把,比如,当年不让我从政府办退出去为你回避,或者,给你的参加竞聘的老大,向那个领导打个电话,再或者,把你的老二调回你的身边,声援一下虎子……我们就绝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是的,你是一个纯粹的人了,一个大写的人,好人。满世界都在传唱,好人一生平安。但那只是一厢情愿啊。泰山,我知道,我这么想,是大不该的,贪图了虚荣浮华,俗。如果你还活着,听了我这么说,你肯定会啧的一声儿,瞥我一眼。——这算是对我这个外姓的女婿,客气地表示不满和斥责了。在你患病期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有次忽然听见,老大忿忿不平地对探望你的几个熟人说,好人总是吃亏。你突地睁开眼睛,抓起床边的拐杖,朝老大横扫了过去。吓得老大跳了起来,叫道,爸,我咋了?你一声儿不吭,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拐杖砸了出去……
想到这里,我猛烈地,声嘶力竭地哭叫了一声,好人啊,我的泰山……
一只手这时突兀用力地触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哎,你再甭哭了!声调粗暴,显得极其不满而焦躁。还不赶紧看去,谁在我叔灵前磕头哩!
谁?我拧了把鼻涕,抬起头。周铁嘴正心急火燎地盯着我。
常区长!——咱原先的常县长!
常区长?县长?我一边起身,一边继续疑惑不解地问道。
哎,就是——人家的官名儿叫,常、常耀祖。
周铁嘴说着,已等不及地搀扶推搡了我。你快去!我看人家是真心诚意的,长跪在灵前好一会了,谁都拉不起。大家都寻你哩寻不着,想叫你去搀人家。在咱这些亲戚里,只有你瞎好挂着个头衔么,能走到人面前……
我在周铁嘴的喋喋不休声里,加快了脚步,转到灵棚前。却见队长和老二、妻子、我们单位的一把手等等一干人,已站在院外的路口,目送着一辆黑色的轿车绝尘而去。
是常耀祖吗?我将信将疑地嘀咕道。周铁嘴急扯了白脸说,谁敢拿人家哄你?咱在电视上老见他哩。千真万确!——不信?你看看人家给咱叔献的这礼!
周铁嘴把我拉到了灵棚里。只见地上堆了十几条高级香烟,还有几瓶茅台和五粮液。不是人家,谁能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周铁嘴说着,咧嘴笑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只是听说过,今日才算是见了世面了。
我这下才清醒了过来。因为我早就听人传说,常耀祖在他的车里,常年装放着名烟名酒,只要看见了他认为应当敬重或接济的,就豪爽大方地塞过去一把。人们艳羡着,又夸赞着,但夸赞远胜过艳羡。
但常耀祖怎么这天来到了泰山灵前呢?
按周铁嘴的理解,那是我叔的德行好啊。不等队长从路边目送常耀祖回来,周铁嘴便忙小跑着上去凑到他跟前,急切地说,人家常区长都这么跪拜我叔哩,咱把我叔的丧事办成这样子恐怕说不过去吧?——哎呀,你还不赶紧给镇上打个电话,报告一下。小心镇上随后怪罪你。
队长一声儿也不吭,掏出手机就拨打起来……
事后我才得知,常耀祖那天是预感到要被“双规”,便回他的老家,向他父亲的坟茔告别去了。据办案人员透露他的交代,当他路过泰山的院子,看见那凄凉的灵棚时,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长跪在泰山的脚底,叫了一声,叔啊……就泪流满面,哽咽了在心里哭叫道,我多少次地想来看你,但我没脸,也不敢啊……
第二天傍晚,一男一女两个少年,表情呆滞惶恐地用钥匙打开了泰山老屋的大门,低头来到岳母的面前,嗫嚅道,婆……他俩是三娃也是蓖麻的儿子女儿,接到队长的催促电话后,慌忙从打工的外地赶了回来。岳母拉着他俩的手,说,好娃哩,你俩可回来了……岳母没问他俩的妈,蓖麻在哪儿。我们也没问。听说事后很久,蓖麻终究回去了。我们在县城岳母的住处,到底意难平地说起那个看起来文静贤淑的蓖麻时,岳母长长地叹息一声,抹抹眼睛,劝解我们道,算了,不说了。只要人家今后把三娃的那两个娃经管得好好的,也就了了你叔一辈子的心愿……
泰山的丧事,此后举办得出乎我们预料的顺利而隆重。政府办、老干局、组织部,在遗体告别仪式前自然都派人赶来了。戏剧性的一幕是,先他们而来了好多乡镇党委政府的领导,他们现都在泰山当年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我们不知道,也无从打听,他们是接到了有关方面的通知或暗示赶来的,还是因受泰山在当地口碑的感动而赶来的。遗体告别仪式也即追悼会,由政府办一位年轻的副主任主持,组织部那位年长的副部长致悼词时,几度哽咽,泣不成声。但我们却麻木了似地,几乎无动于衷。因为悼词淹没在诸如勤勤恳恳、全心全意、任劳任怨、大公无私等等词汇的海洋里,我们在其他死者的追悼会上早已听得耳朵起了茧子。那些参加追悼会的年轻人,看起来低头默哀着,静静地听着,心里却不知怎么地不耐烦、不相信,也许还冷笑了呢:有这样的人吗?我就在那时立下了一个誓愿,我一定要把我的泰山,一个真实的泰山,告诉给大家,起码要告诉给我的子女、后代,要他们记住,你们有这样一位爷爷,老爷爷,太爷爷……至于他们会骄傲呢还是会沮丧,我不得而知,也无法管教。
一切都归于平淡了。泰山长眠在了他的老屋后面的一个山洼里。在他的上方,是他的父母。旁边,是他的兄长和嫂子。脚下,则是他的三娃。周围,四散着他的乡亲。我离开泰山的坟墓时回头望去,只见秋日难得的灿烂阳光,金箔似地覆盖在山洼里,微微抖动的雾霭里,有蚊蝇盘旋飞窜,黄土地上,有苍黑的绿树,也有收获了果实的残败苞谷杆,这就是生活。泰山的坟址,是他选定的。说不定我们离开后,泰山立刻就会笑眯眯地和他的亲人、邻居,串门拉家常去了。泰山,你一定很满足,很惬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