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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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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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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树记

家居城郊。屋后一扇形小山坡,俗称椅子圈,专候大富大贵者就位,座西向东,冬暖夏凉,乃风水宝地。

是小山坡,便要生长树木。有风刮来的种子长大的,有鸟叼来的种子长大的,也有老一辈、小一辈,栽的,种的。拉拉杂杂,便成了小树林。自然,时移世易,权衡利弊,就要更新换代,砍,或锯——却没“伐”这一说法——统称为放。那心情和杜甫的“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一模一样。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看着小山坡上的树木,一拨拨地来了,又一拨拨地去了,像人世间,你方唱罢我登场,便忍不住像俗人一样,要絮絮叨叨,说说它们的故事,悲和喜,反转与再反转。

(一)错杀了的洋槐树

我在记忆模模糊糊时,就知道家里屋后的小山坡上,长有洋槐树。因为我和全家人一起,每年有将近一个月,必得天天吃它,吃它的花,吃它的叶。那可不是在洋槐花里拌了苞谷面或麦面,放蒸笼里蒸出的有美味属美食的槐花焖饭。我们是把洋槐的花,和它的叶,下到苞谷糁子汤里,烧煎了舀到碗里吃。为啥要洋槐的叶呢?因花少,不够吃,把叶加上,以次充好,以量充饥。别说那只是填充物,淡不拉叽的,咋吃?能吃上已属万幸,是雪中送炭,应千恩万谢了,感激涕零。那清不零丁,稀不溜丢的苞谷糁汤,有了它俩,便立刻有了内容,喝到嘴里可以用舌头搅拌几下,用牙嚼几下。如果把磨碎的大豆,叫做豆纤的,下到那种汤里,做成苞谷糁子豆纤汤,据说那营养,就可好、可高级、可养人了!如果再锦上添花,给汤里调点盐——哎呀,那个香,那个荃(乡音,一种香草),尝一口,就让人忍不住地要揭起碗,一口气喝它个底儿朝天!

爷爷便常常哈哈大笑了得意地说,那是他托我父亲的一个小舅,从很远的一个地方,挖了几棵洋槐树苗,稀罕地装在线布袋里,拿回来栽到坡上的。线布袋纯用棉线织成,淡白,敦厚,结实,耐摔打,比布袋高贵。我小时见过,现已绝迹。看来爷爷当年长了前后眼,有先见之明,是为子孙谋幸福的有大功德的人!

从洋槐花爆出骨嘟,绽放盛开,到它被满树的碧绿叶片顶落,花瓣纷纷坠地,二十多天,我们便是靠它,熬到了专种在自留地救急的“露仁”(青稞)熟了,接着生产队地里的麦熟了,度过青黄不接,度过饥荒的。把不知多少的四邻、乡亲,羡慕得眼窝都红了。我们几个眼尖嘴快的孙子孙女和日夜支棱着耳朵的爷爷,是那片洋槐树林的预警哨,只要远远地听见或发现,有人探头探脑地意欲偷窥,蹑手蹑脚地想要靠近,马上粗声野气地质疑、怒怼,母亲、叔母随即加入,身强力壮的叔叔,闻声而动,一马当先,即刻去抵近侦察,准备搏斗。

却也有温馨的时候。那是我不经意间,见坡顶的洋槐林中,隐约有瘦小的身影儿,用小锄儿勾弯一株小树,一手牵扯树枝,另一手摘花,便突地一个激灵,全身肌肉紧绷,调动起一万个“泥马”,聚集了将要喷发。忽于刹那间看清了,那是一个相好的小伙伴。立刻偃旗息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地咳嗽一声。霎时,一束星也似的银亮从坡顶自树丛中射来。我回眸一瞥,掉头转身离去:演绎了一场“心有灵犀一点通”。

无独有偶,那是叔父猴儿似地爬上树的时候。他手起斧落,洋槐枝劈头盖脑砸在欢呼雀跃的我和弟妹们身上,雪一样的花香几乎窒息我们的呼吸。我拖着树股,弟妹们拉着树枝,嗤嗤拉拉,从小山坡来到小院。便听一个女声对母亲或叔母笑说,看这槐刺把人扎的,我给你们相互捋。我望过去,那是东邻的嫂子,或西舍的嫲嫲,还有偶儿凑巧路过的娘儿,蹲在母亲或叔母的身边,双手像花蝴蝶在槐枝间翩翩起舞。母亲和叔母的脸上先是木然呆滞,渐渐地换了色儿,言不由衷,吩咐,给你嫂子、嫲嫲、娘儿端个木墩子。小院里一时溅出几点尴尬的笑。她们走的时候,怀里必撩着一撩撩碎玉烂银。

不知不觉,到我能欣赏洋槐花的色,会吮吸洋槐花的甜,沉醉于洋槐花的香里时,却也清醒地知晓,有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花无百日红。何况它已从高高的“果腹”的位置上掉落下来,其稀缺和珍贵几近于零。人们只是为了尝“鲜”兼忆旧,才想法儿寻来它,做一顿焖饭吃。我们家小山坡上的洋槐,盛开时便会如千树万树梨花开,积雪皑皑照眼明,再也无人采摘和侵扰;枯萎坠落后,朵朵花蕊伸出根根乌丝,很快隐入鲜嫩的浓阴,至秋后,满树的枝稍,皆挂满排排扁平的小铃铛,随风纸鸢似地飘落。次年开春,稚嫩的种苗从土里探出头,和从树根上萌发的新枝,争先恐后抢夺从盆粗的碗粗的手臂粗的如层层叠叠蘑菇绿云似的树稍,漏筛下来的几缕阳光。地面则一片干干净净,寸草也无。

应该说,它们成材(才)了。但能干啥呢?这就颇费思量了。做梁做拄?做檩做椽?想也别想!时间长了,它们会膛。膛者,乡音,意为下坠曲弯。又易遭虫蛀,三五年全身便满是针似的小眼儿,其下粉末纷纷,一片惨白。做扁担呢,又太硬,踏实地压人肩膀上,不像桑木扁担,会闪,会忽悠,只是死死地碾着人的皮和肉,时间稍长,两头又垂掉下去,像副牛跟斗。那就做锄把、铣把、镢把等等把仗吧?但它那易变形的痼疾,使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去尝试。倒是可以做板凳腿、橱柜档,木匠们却要皱起眉头,很不满了。那时的它,偏偏的坚如铁,硬似钢,木匠想揳钉子,十颗有九颗会被砸断,好不容易揳进去一颗,却是揳弯了扭曲着进去的。好吧,再甭弹嫌了,拿它总能当柴烧吧?!且慢,看你怎地收集拢聚它的股枝?那参差排列的三棱尖刺,让你一看便生畏,须拿了柯叉夹取。剁的时候,必得小心翼翼用指尖儿捏。稍不留意,那刺便如獠牙,扎得你的指头脸儿,血珠涌冒,蜿蜒滚淌。当然,你总会找到个使用它的最佳去处的。那就是做架子车辕。但,哪有那么多的架子车等你做?!

——说来念去,它竟一无是处了,是个没用的家伙,废物,贱木!

我们家洋槐树的主干,便被我放倒在小山坡上,不知过了多少年,直至浑身乌黑,树皮糟朽,也没有人理睬。忽一日,有民工上门,指了问,卖不卖?错愕。大喜。追问,何用?金矿、钼矿当矿柱。便三分不值二分,赠送一般,给了。看着它们一股脑被扔进手扶拖拉机的车厢,冒出股黑烟,突突突走了,我长舒一口气。它终于去了契合它的身份,该它去的地方:黑古隆咚的地下。

我便从小山坡上彻底开除它了,不分大、小、粗、细,一律砍伐。给树中高雅的君子——松树和柏树,还有能带来收益,能转换为碎银,被称作为经济林木的,核桃、柿子、红果、花椒等等,让出地盘。有侥幸逃脱的,于早春在新栽的松柏、核桃、柿树间冒出新苗,便被弯镰儿毫不留情地齐根儿芟掉了,还有被双手紧抓了,连根拽起,扔出条弧线,像扔野草似地远远扔到了看不见的地方。眼不见,心不厌。这时的我,脑子里会闪现出一个词:“围剿”。

不二年,我在小山坡很难寻觅到它的踪迹了。十数年后,渐渐察觉,小山坡的缓坡变成了陡坡,皱纹般的塄坎被抹平,小路也消失不见,再也不能健步登攀,得四体匍匐了,手脚并用,把草拉茎,真是个爬坡。又十数年,坡顶赫然陷裂一条地缝,表明已在整体滑落。我忽然醒悟,长此以往,在我这辈,是会亲眼见证沧海桑田的巨变。

触目惊心之余,我想起了洋槐树,想起了它的根系,或粗壮如龙脉巨蟒,可从半山坡纵伸至山脚,甚或家里的大门前,钻过门槛,生根发芽,或健硕如锚,细密如爪,死死地紧抠每一捏土沫,围裹每一颗土粒。松柏、核桃、柿子……现有的任何一种树木,都远不及它对小山坡的拥抱。

洋槐树,并不是废物、贱木啊。是我错杀了。即使它用处不大,俗语仍说:烂套子也有塞窟窿的时候。爷爷,我对不起你,自作聪明,看走了眼……

(二)自作自受:毛栗和杜仲

大约十数年前吧,具体哪年已记不清了。下班回家,路过山嘴省道左侧的一块地。那地几年前种了毛栗,幼苗仅香杆粗,叶片饥瘦,成排成行,挤挤挨挨。听说再过几年,便要嫁接成板栗种苗卖出去。现在却一片狼藉。十几个农夫农妇在暮色中猫腰挥镢,乱哄哄地挖起它们,往一辆大货车上装。驻足询问,那地被征做了停车场,要连夜平整好,明天就须打成水泥地坪,限期投入使用。不少的毛栗树幼苗,便在急促慌乱间,被遗漏、丢弃到了地边、路上,人踩车碾,七零八落。我低头俯身,顺便在脚前揽了把,像收养被丢弃的孩子,拿回了家。第二天,在坡跟已有半人高的松柏树外围,用镢头刨了十几个窝,把它们一一按进去,用脚踩实。来年开春,它们竟都活了,豆芽似的嫩叶,绽放了迎风招展。

几乎同时,一个早春天,我去农贸市场转悠,见一农妇坐道旁,身前一束小树,筷子粗,齐小腿高。笑问,啥树?答,丝绵。不解,丝绵?啥意思?忙憨笑了,你们城里人叫杜仲——杜仲,杜仲树。就这几苗,你要了都给你,我就能回去了。问,咋卖?答,两毛钱一苗。权当给我买回去的车票。便不再还价,数了数树苗,应给一块八,递过去一张淡绿色的贰圆。回家,恰好邻居一小子来串门,便邀约了,拿镢,瞅松柏小树林中间有空旷处,便刨出零散的坑窝,均黑壤,雪粉晶莹,冰粒闪亮。将毛栗树苗一一投进,填好土,用镢头脑儿转圈儿砸实。待得核桃、柿树、酸木浆浆等,冒出嫩叶,它们就也摇着瘦小的叶片,像给我打招呼,无声地说,谢谢你,给了我们新生。

毛栗俗称土面包,嫁接成板栗,比洋面包还好吃,且易饱、耐饥。另有一长处,不怕贼惦记,不怕娃糟蹋:一身的毛刺,看他们怎得到手?!把它们栽在松柏树的外围,便是想顺便利用它们的长处,给松柏当篱笆、护栏。把杜仲的树皮掰开,如折莲藕,有银丝晶莹,撕扯不断。属名贵中药材,补肝肾、强筋骨,还能安胎。将它栽种在松柏树的空地里,等到有收益时,松柏树也就长大了,一举二得。谁说鱼和熊掌不能兼而有之?我这就是啊。我的舅舅见了,他是大木匠,不禁莞尔,道,像你这样栽树,总有一天会颇烦的。我心想,颇烦就颇烦,那肯定是幸福的颇烦,我愿意!

自毛栗树成活,我便时时念叨着,啥时可以嫁接?有知晓者劝诫,别急,咋样也得等它长到拇指粗。我就专注地观察着,眼见得它终有半人高了,拇指粗细。忙去请一在林业部门工作的朋友,来家嫁接。朋友笑道,哪能说接就接?先别急。让我给林业站一朋友打个招呼,今年秋季记着到板栗树上采好接穗,放冷库,到明年开春时我来给你嫁接。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年春上,朋友如约来了,带着接穗,拿着嫁接的剪刀,将我躬身递上的名牌香烟夹进耳朵轮,说,忙完了再吃。至毛栗树旁,手执利刃,像削铅笔,嗖一下,腰斩了,随即熟练地削接穗、插接穗,缠裹、包扎。大功告成后,他拔腿便走,要去上班。我赶上不容分说,将那盒名烟硬塞他衣袋,唯唯诺诺地应着他的叮咛,成活了一定及时告诉他。十数天,二十几天,一月四十,我和老婆几乎天天都要去毛栗树前,俯身弯腰察看。终于,有天见一株二株的它,绽放出了绿叶。忙给朋友报喜,谢谢啊!他笑盈盈地说,那就好!过了段时间,朋友老婆见我,却反问,你不是给我老汉说,毛栗树嫁接活了么,你老婆咋给我说,没接活呢?!我回家忙问老婆,老婆说,你长眼窝是出气呢!?没仔细看看,它们哪活了?长的那绿叶,是从底下的老树桩上冒出来的。我跑去看了又看,果不其然,那展开的绿叶,咋看也是从毛栗树的老芽子上冒出的,而嫁接上去的板栗穗芽,则干瘪干瘪,到年底也没甚动静——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死了。但我的心却没死,还想再接。舅舅说,得等毛栗树重新长高。便又等。到它再次长到半人高时,我忽踌躇起来。该请谁来呢?再麻烦人家那位老朋友,似乎不大合适。另请高手吧?却想起那老友说的,嫁接时,须头年秋天准备接穗,还要藏冷库……啰嗦死个人!如此这般,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踌躇间光阴如梭,那毛栗已一人多高了。心便一横,叹息道,算了!没福吃板栗,那就毛栗吧。

毛栗也不错啊。十数年后,秋将小山坡染上了几抹色彩,老婆晨起,满身湿漉漉的露水,喜滋滋从屋后回家,将一塑料袋毛栗亮给我看:才拾的,明早肯定还有。我今晚就把这些先炒给咱尝尝。一尝,好面!在喉间缠绵,又添丝丝渗甜,余味缭绕,于齿缝久久不去。哈,板栗那“大家闺秀”求不得,有毛栗这“小家碧玉”也不错。幸甚,幸甚!这样拣拾了数年,渐渐拣拾的却越来越少。啥情况?抬望眼,一毛茸茸的棕色倏忽闪过,电光石火般窜至松柏梢头,无影无踪了。二弟笑言,那是毛老鼠。早早就在树上剥毛栗哩,还有核桃。惹得隔壁邻家的家猫和不知哪来的野猫都跑来,趴地上逮,窜树上撵。有天眼看着一只被猫叼嘴里了,吱吱地叫着,连扭带翻,眨眼又逃走了。可终未吓跑,仍一年多出一年。再往后,我们竟只能小心翼翼地在毛栗树下,寻找厚厚的毛栗壳的缝隙踩过去,用脚踢、火钳翻,捡几粒毛栗的瘪颗。我无奈地抬头仰望,一日忽惊骇地发现,那毛栗树已小铝盆粗,树冠似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浓绿碧青,直轰天际。挨在它身后的松柏,被逼无奈,只得拼了命地透出去生长,呼吸空气,见见阳光,便成细杆儿了,叶子稀少,像吊起的落汤鸡。核桃、柿树、零星的臭椿、洋槐、国槐、桑、榆、楸、野桃、银杏,概莫能外,个个瘦骨嶙峋,该开花的无花,该结果的无果,叶疏绿枯,营养不良,有几棵已枯死,成了干桩。

当年栽在松柏空地的那几棵杜仲,和毛栗树遥相呼应,每一棵也都擎着团爆炸开的蘑菇碧云,遮天蔽日,使它周围的草木,尽皆萎靡不振。它那皮,所谓的名贵中药材,被二弟兴致勃勃地搭梯子上树,挥斧剥了些,晒干,拿去卖,回家沮丧地说,和卖柴禾差不多。便再也没去碰过,由着它的性儿,撒欢疯长。

我忽然想起了舅舅的那句话,像你这样栽树,总有一天会颇烦。他不愧为大木匠,一语成谶。我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告诫了。他已去了天国,只能于冥冥中保佑我,为我祈祷,斥责那毛栗树和杜仲树:别成精变蛇,把我外甥当农夫。

——那现在咋办?当然不能凉拌,得热办!我毅然决然,要放了它俩。时不我待。分秒必争。一刻也不能耽搁。松柏、核桃们在呻吟、呼唤啊。但今非昔比。今朝的我,已不能像昔日独自个放洋槐树那样,斧砍、锯截地放倒它俩,只能去请小字辈。但张口求人难,退下来休息的,咋能给日夜拼生活的寻麻烦?!可思来想去,无可如何,还是叹息一声,张口请了。倒算听话,来了,看后,浅笑,谁会放这树?周围这边是房,那边是你的命根子,松树和柏树,倒下去砸了谁都是弥补不了的烂子。我不会。就是会,把它放倒能弄啥?——烧柴?还是湿湿。啥时才能晒干?你别说这树还能值几个钱,放倒的大树不卖,你就是心甘情愿一分钱不要,再给人家倒找些——不管倒找多少——请人家把树白白拉走,人家也不干。你想想,现在一个人工费是多少?百十块你长不开口!何况这活既危险又木囔。木囊,乡音,比喻反应迟钝,又指盛东西的器具,可引申为杂乱。

——治儿他妈把治死了,没治儿了?

(三)智先生和勇先生:两个放树人

抖音现在很火,二弟就爱刷。有天他对我说,他刷抖音时发了个放树的消息,便有人回应了,是个小伙子,家住对面梁上,说明天12点前来看。

翌日中午,小伙子来了,戴一幅黑框眼睛,文文静静,一张嘴却使我大吃一惊:你这几个树娃咋放?

树娃?!我气不打一处来。多粗的树你才说它是树?

二弟和他讨价还价。放倒你拿去,给多少钱?

三百。

我怀疑我的耳朵了。

二弟说,多少再加些。

眼镜便欲走。一分钱也不加。——就这几个树娃咯。

二弟看我一眼,我回他一眼。二弟说,那就这样。你啥时来?

答:一星期后。

望着他的背影,我既惊喜又疑惑,问二弟,咋还能卖这么多?

二弟说,我才打听到,下边川道有几家木柴收购站。小头在12公分以上的树轱辘当木料收,小于12公分的当柴火收,最好是湿湿,粉碎成沫沫子后压木板。

我恍然大悟。之后再通过和放树人的交谈,方晓得,这是专为村民砍伐房前屋后的树木,新设的机构和项目。属高科技与资本的结合。它俩一个是无所不能,一个是无孔不入,结合起来就1+1大于2,无往而不胜。

几天后,眼镜来了,却不是来放树,是引荐来个中年人。那中年人居家无事,要他介绍个活干干,他便把这活转让给他了。那中年人和二弟为那三百元的价格讨还了几句,应呈下来后,我提醒他,钱多钱少无所谓,三个“安全第一”最重要。一是人要安全。据说有个放树的,没计划好,树放倒了,砸地上弹小院房阶上,把坐那儿看热闹的他的亲孙子砸死了。另,医院急救科就常有放树的,伤了手指、手掌、手臂,血糊拉海地去就诊。看来这活高危,是拿人肉换的吃猪肉。二是松柏树的安全。它们能长到现在这程度,太不容易了!我是为了让它好好长,才放这些树的。别在放这些树时,一倒砸一大片,特别是砸到松树顶上,那可就再也长不起身,成了弄巧成拙,因小失大,划不来得厉害。三是周围建筑物的安全。像房啊、院墙啊,我们家的,邻居家的,还有高压线、电话线、电视线,等等。就有个放树的,没小心把高压线砸断了,人家电力上找见,掐着时间算损失,要他赔五万多,赔的他哭都没眼泪。

中年人大言不惭,言明他的措施,要我放心。咱是先上树,把枝股磕了,再拉绳放树身子,保证伤不了周围的啥啥。第二天来,他站树下,仰头东张西望了,方才决定树倒的方向和位置,明显是以智吃饭。我隐去他的真姓,称他为“智”先生。和他一块来的另一中年人,矮个,少言寡语,专管上树,像猴儿似地,磕股剁枝,栓绳,拉绳,扛树咕噜,以勇见长。我隐去他的真姓,称其为“勇”先生。

智先生带的是油锯、一小桶汽油和一小瓶润滑油。勇先生带的是粗长绳、保险绳、一副脚蹬和大小各一把的利斧。那利斧砍树股树枝,如削土豆皮,手起皮落,如展演技艺。我羡慕至极,欣赏而赞道:真美!应曰:是价钱美!专去巡检买来,纯钢,削铁都如泥。他俩相距十余里,是近几年为放村民房前屋后的树木,才凑在一起,搭起这个班子的。和我舅舅那一辈大木匠,做家具时客串放树,截然不同。他俩属专职的放树匠人,算是现今的乡村,新兴起的一个职业工种。

我向他俩再次强调重申了三个安全,智先生趁便将放树的内容,由毛栗、杜仲扩展到了桑、榆、臭椿、洋槐等,说,你放心,我听明白了。你是要我俩把坡上的杂木清除干净,让松树柏树,还有核桃柿子等等果木,安全亮堂地生长。随后他便以此为由,多放了好几棵树,多赚了碎银若干。我看在俩人全程高危操作,舍生忘死的,不怕苦,不怕累,而我的目的也达到了,甚至超出了预期,便没锱铢必较,和他俩作别时还高高兴兴地挥手再见。

智先生率先发出动工号令,至目测好的一棵树下,吆喝勇先生:上去把股枝磕了。勇先生腰间栓一蓝斑点粗绳,一稍短点的保险绳,插利斧,蹬脚蹬,双手把树,不慌不忙,交替着向上攀登,很快便至树顶。踢下脚蹬,用穿黄帆布胶底鞋的脚,踩在树柯叉上,从腰间抽出保险绳,一头栓树身,一头栓腰间,即刻便胆大妄为起来,后仰身子,抽出利斧,手起斧落,头顶、身旁的股枝便一一坠落。如股粗,掉落后可能砸坏松柏树的树顶或股枝,智先生在树下早早便责令,在树股的哪个地方下手,砍几斧,然后从哪个地方再下斧,砍几斧,务必使那粗股不是干脆利落地掉下去,而是将断未断,藕断丝连般,黏连倒挂在树身上。随后再斩断那接接的树皮,让它缓缓地脱落。如此这般,那树便光秃秃成电杆了。勇先生朝没人处扔下利斧,解开保险绳,猴儿似地向上一窜一窜,愈上树身愈细,看得仰头眺望的我,全身嗖嗖地一阵阵起鸡皮疙瘩。至屁股眼儿紧张得都提起来时,他窜至顶稍的一个柯叉处,摇摇晃晃几下,妥妥地停稳。这才惬意地歇歇,解开腰间那蓝斑点粗绳,栓顶稍的柯叉上,打一活结,扔下,身轻如燕地下了树。我长舒一口气,冲他竖起大拇指,衷心夸赞:好厉害啊!

他像没听见看见,在树丛间找见那长绳,抓住一头牵了,按智先生的指挥,走向远处的一棵树,将绳缠上去后拉紧拴牢,点一颗烟,蹲了,口鼻喷出三股烟,香甜地吃着,如空城计中的诸葛亮,坐在城头观风景。

那风景便是智先生。只见他捉起油锯,猫腰猛抽下链条。轰地一响,油锯欢唱起来。他双手执了,先转圈儿将四周的荆棘、杂树、乱草,删除干净,似风卷残云,然后在树根一侧先截锯,后立锯,锯出一豁口,又转至另一侧,不几下,那树便稍稍地颤抖。即刻招呼勇先生,拉好!话音刚落,便见树身微微地缓缓地倾斜,然后突然的,带着啸声,势如雷霆万钧,玄之又玄,擦着一棵松树的顶稍,倒下去了,躺卧在一丛松树的中间,树顶距邻居房屋的后檐,仅咫尺之遥。我抹着冷汗,后怕,不敢想。但脑子里却仍然跳出了四个字:“郢人运斤”。楚国的京城郢,有人抡起斧头砍向另一人的鼻尖,那人的鼻尖上抹着块白粉;白粉被砍掉了,那人的鼻尖丝毫未损。

放倒了树的智先生,悠然、优然起来。闲庭信步似地走过去,掏出皮卷尺,将那树身量了几量,之后双手执油锯,按规格将树身截成数段树轱辘,又将粗些的树股截成同样的长短,便于随后规整地装在拖拉机上。剩下的细枝便乱纷纷堆在那里,像一堆乌烟。他对我说,有老两口把这拾了,用架子车拉到收购站,卖了五百多块呢。——啥意思?对我说?我捉摸了下,他的言外之意,像是提醒我,这便宜就送给你了;又像在卖乖,看我多厚道。——狡黠的家伙!

说话间,勇先生早已将腰粗的树轱辘,扛向他俩开来的小四轮拖拉机;又把稍粗点的树股,怀抱臂夹,也拉去整整齐齐地装好。智先生吃根烟,跟着干起来。看他俩一趟趟的,举重若轻,脚下生风,脸不发红气不喘,我忽然想起了两种动物:大象和蚂蚁。他俩既像大象,又像蚂蚁。

小山坡上,所有无论我过去还是现在,皆视作危险禁区的陡坡立涧,他俩都如履平地。选定了目标,便脚蹬手刨,披荆斩棘,只走捷径。所过之处,土浪翻滚,枝叶狼藉。触目惊心之余,我想起了“蹂躏”二字。

却有一样,使他俩胆战心惊,唯恐避之不及。突地一哆嗦,血嚎了,低头用嘴吮吸手指,又捏一下、再掐一下地察看,吱哇道:这怂柘刺!

还有懊丧不已。那是满载了的四轮车,有一趟去收购站,没卖上好价钱。返回后,便灰头土脸,垂头丧气,不住地嘀咕:今早的羊肉泡白吃了。

俩人有空便笑骂。有些属少儿不宜,不能见诸文字,我便在这儿用想象缝裰出一个场景,填补了一飨读者。勇先生动不动问智先生,当烧破头是啥滋味?智先生无力地抵抗着,胡乱笑骂:皮干!一旁的我祝贺他年纪轻轻便实现了人生的终极目标:文到郭老武到侯,庄稼汉谋个烧破头。他含笑皱眉道,好好地移民搬迁两层楼,小两口不住,非要到县城买单元楼,把婚结在里面,拉我一沟子的饥荒。要不然,我能受这罪?!

却不知他的儿子、儿媳,看见他俩的干活,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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