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个惊叹号,杵在那片树叶状的小水滩边。虽和衬托着它的鹅卵石一样,也为白色,但却明显的润泽,初雪似的,透着嫩和鲜。双腿如两杆挺拔的竹,擎起一团傲然。细而尖的浅黄长嘴,如折断的残荷叶茎,时不时地,稍稍地调整下垂的角度,透出灵动的凄美。
之前,已有三五只黑羽黯淡、纵纹褐红的野鸭,在那儿嬉戏,动不动撅起屁股,一头扎进水潭,从人意料不到的地方窜出,但都没能改变河滩枯萎的底色和死气沉沉的氛围。只有它这么地一站,宛若画坛巨匠,画龙时点上去的那个“睛”,两岸河堤路上的车水马龙,一瞬间全没了声儿,天和地一起屏住呼吸,汇聚了目光,注视过来。
它是什么鸟呢?向东六十多里,有个叫周湾的地方,两棵白皮松,夫妻似地耳鬓厮磨,树冠栖息着一群苍鹭,会不会是从那儿飞来的一只呢?有天便来了只,落在距它不远的下游的一汪小潭边,苍黑的羽色,和它迥然不同。它显然不是苍鹭了。
县河北岸的梁塬,有个小山包名曰鹤燕岭。顾名思义,曾群鹤驻足,群燕呢喃,争相觅食,筑巢栖身。但那已属往昔,如今绕城高速贯穿,哪还有鹤燕?又毗邻了一个小土梁叫老鹳梁,应该是鹳们歇息的地方。我小时在县河滩常能看到它们,一眼望去,脑子里即刻冒出“鹤立鸡群”这四个字。但它远不及鹳的高和壮,它便又不是鹳了。
那它到底是啥鸟啊?寻寻搜搜觅觅,偶见刘禹锡古诗《白鹭儿》,大喜。原来他早已赞颂过它。首句“毛衣新成雪不敌”,说的是它的羽色。二句,“众禽喧呼独凝寂”,可不就是它的样子?!整日里,无论天上地上,左右四周,鸟怎么啼,燕怎么飞,总是那么地双腿直立,低头呆呆地凝视小水潭;也不更换站立的地点,除偶尔去橡皮坝的皮囊上站一会,或从水潭的那边站到这边,但很快就又站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即使它的同类、兄弟姐妹,或一只、两只,偶尔来了,停在它的下游或一旁的小水潭边。它们也既不相近,也不相望,更不互相的鸣叫,均相距数米或数十米,兀自各别地呆站在水边,静悄悄地注目水底。怎一个“寂”字了得!有天,空中飞来一只它的同类,自上游而下,低低地掠过河滩,却并不俯身低头,注视站在河滩的它,双目只是直直地平望远方,缓慢地一上一下地扇动双翼。而它,对从头顶飞过的宛若庞然大物的同类,也视为虚无,没有哪怕是稍稍地仰仰头去瞄一眼。它就是这样,从不去闯入别人的领地和圈子,干扰别人的生活,更不会去抢夺别人的食物,始终与邻清淡如水,“以和为贵”。
凡读过《守株待兔》者,无不嘲笑守株的那个家伙。它却把“以不变应万变”,视为颠扑不破的生存法则,是“十年磨一剑”和“掘井及泉”的同义词。便终有了回报。有天,在灿烂的阳光下,为我们演示起来。尖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人们还没醒过神,更说不上看清,就从水中叼出了一条野鱼儿。黝黑的小家伙,在它的嘴巴间,刚挣扎出一霎儿闪烁的斑点,便被凌空甩起,颠簸一下,吞下去了。紧接着,它的两瓣嘴间,再次斑点闪烁,有了一片银亮,挣扎的比刚才持久和剧烈些,旋即,凌空一个空翻,又被吞咽下去了。
它也并不只是“独凝寂”。杜甫曾赞赏它,“一行白鹭上青天”,懂得团队合作,友爱、友善,纪律和秩序。有天,它看见旁边的几只野鸭,扭扭歪歪成一行,绕了几处浅水滩,呷呷地欢叫,外撇了脚掌走动,搅出一汪汪浑水,不停地啄食。它便跟在后面,面颊上似乎还挂着微笑,像老母鸡监护自己的小宝宝,惬意地亦步亦趋。
天气一天天的冷了,河道橡皮坝的水,东侧的一面越来越多地结起了冰,由薄至厚;没多久,西侧的也结起了冰。等到坝内全部封冻,橡皮坝便被放了气,大片的冰凌瘫趴在河滩,裸露出凸凹起伏的沙石和深浅不一的水洼。可它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姿已不那么笔直,有了些儿蜷曲;毛羽也不那么圆润,皱起了凌乱;如剑似戟的尖嘴,有气无力地下垂,几乎要挨住沙滩。以至于,有天,人们见它站立的河滩,有簇蓬松的白色,心里不由一紧。啊,那是它的遗骸吗?!——紧走几步,仔细望去,啊,那是一团塑料袋。而它,依然站立在那儿。又有一天,它站立的地方,有了一堆移动的白色蓬松,人们心里又是一紧:莫非那是濒临死亡的它,在做最后的挣扎?——刚想去解救——又看清了,那是一个环卫工,拖拉着捡拾的一大袋塑料垃圾,要送到转运站去。而它,依然站立在那儿,已缩成个小小的白球,似乎不住地瑟瑟发抖。它再傻再笨,也会出于本能地判断出,在这么寒冷,几近干涸的河滩,哪还能有鱼儿之类的活物供它捕捉?它的脑子别有了病,中了什么魔症吧?
大寒过后,立春将至。忽然有天,人们看不见它了。接连几天,也看不见它。看来,它是感知到春的暖气,已在大地深处微微吹拂,便像刘禹锡说的那样,“孤眠芊芊草”,歇息去了,待到春暖花开,县河解冻,波光粼粼,它就会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