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洛南——洛河之南,来到京南——北京之南。两地都有个“南”,虽属方位,却还有种特殊的意味。《易经》云:“圣人南面”,说的是天子面朝南而坐。老家的县衙便朝南,臆想洛南有个天子,却啥也没有,只有苦难。抖音上有个短视频,开篇“语不惊人死不休”,说是中国有个地方,当官的都不敢去,因为那地方叫洛南,去了就要落难。
但到了这京南,面朝南而坐,就真有天子了。先是春秋时的燕,把京南作为都城,里面就坐着个燕王,相当于天子。秦灭燕后,为灭绝当地这个念头,便以星宿分野,将这里更名为“析津”。可金代的皇帝来后,一心大展宏图,兴旺发达,便将“析津”改名为“大兴”,简洁直白,颇时髦,如当代人起的,因而一直被沿用下来。这种以心之所思所想为地名,在我国的地名志中,极其罕见。
京南谐音“靖难”,意为平息祸乱。那我就顺水推舟,移花接木,这么说吧,我“落难”到这里,是为“靖难”——平息儿子的苦难。儿子有了后代,我和老伴来当保姆。
这里北有高耸的燕山,向南的这一带,便地势低洼,水泉较多,据记载有72处,四时不竭,清澈澄碧,当地人惊奇得以海比拟,称其为“南”海,和城内的“北”海相对——再加个“子”——南海子,像称呼自家的儿女,亲昵亲切。若问这海子因何清如许呢?可答曰:东有婉蜒而过的凉水河,南有潺潺流淌的小龙河,两河交叉,滋润渗流,源头的活水便终年竟日,汩汩流淌。四围的土地便如膏丰腴,肥美细润,林丰草茂,跑的走兽,飞的禽鸟,据说依不完全统计,各有38 种和81 种。
辽、金、元、明、清诸朝,马上夺天下的帝王们,一为操练冷兵器基本功,二为游戏取乐,便将这里做了狩(围)猎场。明代的皇帝朱棣,更是于永乐12年(1411年),用一道长约一万八千六百六十丈,120余里的围墙,将这里圈了起来,开东南西北四座大红门,修建起庑殿行宫,和旧衙门、新衙门两座提督官署。帝王们在皇宫里住得闷了,百无聊赖得慌了,便前呼后拥,旌旗遮天蔽日地来了,手中擎着鹰,马前跑着狗,或弯弓,或舞剑,在草木间呼啸追逐,锦鸡、燕雀噗噜噜乱飞,野兔、刺猬惊慌失措地窜奔。清朝的宫廷画家郎世宁,曾以彩笔涂绘了乾隆狩猎的样子,精明干练,英姿飒爽,得意地洋洋自夸,他一天猎杀了8只野兔,“收获颇丰”。但他好像并未捕捉、猎杀到一种犄角像鹿,面部像马,蹄子像牛,尾巴像驴,俗称“四不像”的异兽。
那异兽叫做麋鹿,原生地在黄海滩涂。自周时便是祭祀的珍品,但到了汉代便几近灭绝。元代时被捕捉到南海子,清初圈养了二三百只,帝王围猎时放出来,以供追逐射杀。法国博物学家兼传教士大卫发现后,以20两纹银,买通鹿苑守卒,弄到两只,制成标本,寄到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由法国动物学家确定为新发现的动物,命名为“大卫鹿”。随之,英、法、德、比等国公使及教会人士等,或明着要,或暗地买,又弄走几十头,饲养于各国动物园。1894年,永定河泛滥,洪水冲垮鹿苑围墙,麋鹿们四散而逃。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南海子被劫杀一空,麋鹿便在中国本土灭绝。直到1985年8月,经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努力,22头麋鹿从英国坐飞机抵达北京,当晚至南海子,重新回到祖先野生的栖息地。
自明代起,南海子还是阅兵场。晾鹰台上高站皇帝,身边环伺王公和嫔妃,一队队骑兵、步兵,挺戈执枪,戎装通过。马嘶、人吼,倒海翻江,使帝王由不得心潮澎湃,豪气干云,只觉满世界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清顺治便有感而发,下令,订立制度,每三年阅兵一次。
那时的京南,真的已被“靖难”了。战乱平息,流民定居,重臣、太监们趁机出来,跑马占地,雇工经营,出现了众多村庄,建起近百座寺庙,供奉佛教、道教、伊斯兰教。顺治9年(1652年),为接见和赐宴应招进京的五世达赖,顺治皇帝在旧宫东边,四箭远的地方,建起座寺院,名德寿寺。六世班禅赴京庆贺乾隆70大寿,也被安排在德寿寺,受到隆重接待。
京南至此便最是亮丽辉煌。据顺治“实录”,他一生“幸南苑”大约九十多次。举目四望,草木丰美,羽毛蹄角,峥嵘杂沓,名副其实 “野生动物园”。德寿寺静立其中,凉水河、小龙河,灵动环绕。雾霭飘拂,如紫气东来。晨钟暮鼓,似佛界圣地。至今遗留有朱雀迎宾、鸟语瑶台、枫林醉爱、溪谷春晓、观鹿台、圣石桥、陂塘雁影、望原亭、晾鹰台等景点。一生酷爱写诗题字的乾隆,对此挥毫撰写了很多诗文,制作有“南囿秋风”、“昆石双柳”等御碑。
有段民间传说,此地有条驴行小道,西边是旧衙门行宫,东边是荒郊。每到夏秋,小道两边的帼帼,此起彼伏鸣叫,吵得住在行宫里的乾隆彻夜难眠,便下令蝈蝈:东叫西不叫!自此,东边的蝈蝈起劲聒吵,西边的寂静无声。如果将东边的捉一只放到西边,它也不叫——是不敢叫。那时的乾隆和南海子,便是这般的童趣多多,怡然自乐。
这些事若发生在洛南,不知会被炒得多么红!端到外面,情不自禁地炫耀赞夸。但在北京,不过小菜一碟,像星光被月辉遮掩了似的,悄寂黯然,多数景点,仅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近些年来,方陆续得到修葺、开发。我在洛南,对它们便闻所未闻。外地人进京,没谁能想到来此一游。
戏剧的高潮过后,即趋于落幕。南海子璀璨至极时,便如老家的地名一样,该 “落难”(洛南)了。
1900年旧历八月初,八国联军追击义和团到这里,但凡发现村庄里有人群聚集,便是一阵炮弹狂轰。曾在小红门架炮,将南宫村炸为一片焦土,死伤数千。进德寿寺等寺庙,见了钟鼎等,以为是金子做的,为便于瓜分,便砸成碎片,却发现是青铜,便乱扔一地,弃之不顾。
1937年7月7日,驻守南苑的29军,与日军在卢沟桥激战,败后撤退到大红门一带,因内奸告密,遭到伏击,死伤惨烈。日军占领后,实行军事管制,给村民配发“良民证”,无证者出入,一律拘捕。
这一场场杀戮,将京南人像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那还能剩几多原住民?假如唐突地上前探问幸存的,他们很可能不知,春秋时的燕太子丹和他们有啥关系,也不知道金兀术、萧太后的后裔是否在他们中间。但是,他们应该依稀可以追溯到,他们的祖辈父辈,是怎么自山东、河北辗转而来,又怎么租种了某亲王、太监跑马圈占的土地,或者,租种了庙产的土地,再怎么被某军将、恶霸招来,熬长工打短工,起早贪黑,开垦荒地。像一粒粒草籽,被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在京南落地生根,绽叶开花,春种、夏耕、秋收、冬藏。以苦为乐,自嘲幽默,称其居住的村落,为吉庆庄、万聚庄、集贤庄,有诸种雅号。虽无著名的学者、思想家、革命家栖息藏身,振臂一呼,发声、举事,也无乱世枭雄或草莽英雄,率众造反“靖难”,却将这片凋败荒芜的土地,渐渐精耕细作得,麦黄、稻香,蝉鸣、蛙闹,荷花竞艳,绿树成荫。于时代的浪涛中,争赶潮头,建起红星集体农庄,被新中国的领袖毛泽东批示点赞,开国大帅朱德引来外宾参观。
南海子就被建成为京城的四大郊野公园之一了,风景与 “西山晴雪”并列,称作“燕京十景”之一,喧哗热闹不逊当年。东西南北各自耸立起的金碧辉煌的门楼外面,公共停车场黑压压一片,总是车位难寻。门内四季游人如织,望海、赏荷、看黑的白的天鹅、野鸭,穿行于花树,嬉戏,跑步,健身。一座座楼房,如荡漾的水纹,由旧宫向四外扩散。从航天院到纺织厂、从经济开发区到人居新苑。我这洛南人至此,步入超市高楼,沿传送带电梯,呈螺旋状升至环绕的楼层,便如刘姥姥到了大观园,被敬畏限制住了动作和语言,目眩眼晕,举止失措。但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观世界有了世界观,便知环球同此凉热。这超市和洛南的,不过是姐和妹,兄与弟,大同小异。早和晚,都有老龄的男女,搜寻、抢购过期的和损坏的菜蔬。金碧辉煌的柜台前,大多人可罗雀,朴素简洁如“优衣库”者,总是摩肩接踵。鼎沸的人声,是各种风味的南腔北调。大舌头的京腔,已被浓淡不一的醋溜普通话淹没。当地人早如一把盐,融入了天南海北人的海洋,就像不经意间,身边走过的某个博士、教授或高官、高管。
在影视作品中,被津津乐道玩味的豆汁儿、火烧等老北京小吃,已难觅踪影,觅见了品尝的评价也拿不到台面上。它们早已让位于沙县小吃、杭州小笼包、肉夹馍、陕西面馆、兰州拉面等等。早餐小吃,在洛南是先坐、后吃、再给钱,在京南却有先给钱,后坐下,再由店家端餐送来;还有先拿盘子取餐,后经收银台查验、结账、给钱,再坐好了开吃。有招牌为“南城香”的连锁餐馆,打出的旗号是“三元随便吃”,即用三块钱取个带把的杯子,可随便喝店内的酸辣汤和红枣大米、南瓜小米等多种稀饭稀粥,及牛奶、豆浆、茶水等。有老人和环卫工等,便不客气地尽其所能,大喝而特喝。午餐时,西瓜、苹果等,可以放开肚皮豁出吃。服务员统一黑色标致工服,腰系围裙,“全副武装”,围裙前插一圈儿常用的洗涤用品和餐饮辅助器具,人人嘴里不停歇地说,早上好!中午好!欢迎光临!莺歌燕啼,此起彼伏。有时那边半句“早上”“中午”,这边衔接半句“好”,或,那边半句“欢迎”,这边衔接半句“光临”,使人莞尔,说者却面不改色,毫无违和感。客人起身后,必以小喷壶喷洒桌面,擦拭一净。如点馄饨等餐,定给一沙漏小钟,限时一过,即可免费。但其豆腐脑却万万不敢恭维,近似稀汤,和京南其他餐点的大同小异,与洛南的相比,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浇汁亦不同:洛南的是调和水,京南的则盖一层淀粉糊,类似胡辣汤,他们叫卤汁,内有少许肉沫、腐丝、木耳、黄花菜等。豆腐脑的结晶—豆腐,京南的更不能和洛南的比了,若非要有一比,那就是一个为十五六的嫩女子,一个属七八十岁的干老头。豆腐的精华—豆腐干,洛南的虽好,却搜寻不到,看其他南北各地的,赫然排列在货架上,干着急没办法。有同等遭遇的还有,洛南自己喋喋不休像王婆卖瓜,但却卖不出去的核桃,在京南的超市却难觅踪迹,而新疆、东北的却举目可见,触手可及。只有豆浆油条和洛南的一模一样,如两地人似的,均为俩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虽属黄皮肤,却有深有浅,有黑有白。
重修的德寿寺广场,上午是晨练者的天下,傍晚为儿童乐园。清早人潮汹涌,竞走小跑着上学的、上班的、赶地铁公交的。不时有奇人怪人,三九天光着膀子,骑车、健步。直观最辛苦的,当数环卫工、园林工;最繁忙的,为快递、快闪、外卖员。一身蓝色正装工服,在小区送驱蚊、纳凉塑料小扇,三五结伙,指点楼层、察看住房的,属房屋中介。大年夜或“十月一”送寒衣,街头的十字路口,无论怎么禁止,哪怕有民警原地肃立,仍有焚烧纸币的红光飘拂。那多是本地住户,来时的那气魄,那架势,不容置疑,无可阻拦,使重民俗的外地人,只能羡慕嫉妒地旁观。倒是环卫工善解人意,拿来半截的铁桶专供焚烧。民俗的力量无论何时何地,均强大且坚韧,无需学堂吉诃德大战风车。有时,忽然,小区门前,站立有一群戴志愿者袖箍的老头老太了,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有盛典国事。欲知详情,和在洛南一样,须看电视电脑。偶尔可见,有年轻的男女,背双肩包,拉行李箱,神色落寞,在小区道上郁郁独行,那是要再见,大兴;再见,北漂了。洛南人凭口音会结识不少省级乡党,户县的、阎良的、榆林的、汉中的,互相提着醒和建议的事项,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长安虽好,居大不易啊。
何况这“长安”和洛南相比,并不咋好,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一年四季的风,太大太多。其为都城,也许皆因自塞外到此的游牧民族,自觉风景忒好吧,加之俯视中原,便于金戈铁马,南下驰跃。现在传承延续为首都,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了,年轻人在此,眼界宽,见识广,变通迂回的范围大,进步应该快点吧?我等退休的人,在这里贪图个啥呢?
便思忖了,待看娃任务结束,当“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买一张高铁或卧铺票,睁眼闭眼睡一觉,半个白天或一个晚上,就到西安,再坐一个半小时的客车,相当于自京南去了趟天安门,便返回老家洛南了。留下亲生的和看大的娃,他们大概率不会回洛南了,之后是否定居京南,也不一定。这是日新月异的时代,大变局的时代,畅想了,眺望着,百感交集啊,其中夹杂有些许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