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轮休,昨晚和淑惠亲热得半早上才起床。常斌穿好衣裳,见淑惠已去了超市上班当导购员,他打个呵欠,捶捶腰,心想,到底年龄不饶人,今天得好好补补。到哪去呢?
他思量着洗漱毕,朝东街的老秦羊肉泡馍馆走去。几十年的老经验了:早上一碗羊肉泡下肚,到天黑都既不饿又不渴;它还是个热物,健胃补脾,生精益津。走到老秦泡馍馆门口,兜里的手机响了。常斌接听后,筹思了下,转身往回去,快到家时,顺嘴向路边的小吃摊女老板问了句好:卖完了?腰粗如水瓮的女老板每次给他盛好豆腐脑,总要用小铲再补一铲尖,这时忙答,再卖完了还能没你吃的?——快进来、进来!常斌想,还是应该给肚子里头先垫垫。便走进去,坐了,要了碗豆腐脑。女老板热情地推销:要油宵不?豆腐的,热的,刚炸下。还有茄子的,红薯的,各有各的风味,都好吃。常斌忙说,行了。我昨晚值班,半夜吃值班饭撑的,到现在还没克化。
刚才手机响,是老万打来了电话。老万全名万谋。我是老万。老万在电话里说,我夜黑回来了。咱们今天下午好好聚聚,在华岳酒店。具体定好时间我再给你说。
常斌想他的话,明显着是语重心长。首先在“聚聚”前面加了“好好”俩字,这就是故意儿了,含有特别的意思。——能特别到啥程度?上海鲜?或开洋荤,咥顿西餐?值得捉摸。那华岳酒店兴建了好多年,据说光请那个著名作家写店名就花了小十万。开业那天,常斌随小区保安队去协助维持秩序,里面的富丽堂皇,使他直觉得自己是只蚂蚁,枉活人世了。庆典结束他们被请去吃饭,那糟肉、带把肘子和水煮豆腐,不能说是最好的,也是最好的之一。饭后他和几个伙伴在曲里拐弯的走廊里东张西望转悠了一会儿,没多久便头晕眼花,想赶紧离开,却咋也寻不到出口。着忙间额头前出现了“满江红”三个字,紧闭的大门前站有两个一身红衣的女子,他们刚想上前问,只见一个端盘的,一身雪白,高挺的衣领艳红,擎着瓶红酒,从那俩女子拉开的门缝进去了。常斌眼尖,睄见里面静悄悄的,正对着门的那个大胖子,是市里有名的老总,脖子上围条雪白的餐巾,一手拿小刀一手拿叉子,在面前的盘子里正划拉。他忽然明白了,那是西餐。他从来是只听说过,没见过。今天老万莫非请我吃那个?听说西餐的名菜是牛排,好吃的牛排都要带血丝儿,那不就和吃生肉一样吗?常斌想想有些儿害怕,难怪老辈人说老外是野蛮人,浑身的毛还没进化净,吃的肉是生生。不过,既然老万有那心,我就豁出去吃它一顿,反正都是人,老外能吃我就能吃。只是,那吃的规矩据说教人很不自在。必须正襟危坐。胸前铺好餐巾。刀刀叉叉的,使用起来很麻烦。没受过训练,根本吃不到嘴里。这个常斌倒不怕,实在吃不到嘴里,就给它来个上手抓,听说西藏新疆人就吃抓饭……
常斌回到家,开门后一眼看见放在电视机柜上的小型电子表,时针指在将近十点,分针指在四十六,可手机上的时间已到了十点整,两个整整差了四分钟。这咋能成!?要是老万来电话,告诉了聚聚的时间,他到底该按它俩哪一个指示的动身?得赶紧校对一下。最权威的当然属电视台了。常斌打开电视机,荧屏上正播电视剧,画面的右上角还没显示时间,时候没到。他没心思看那电视剧,按着遥控器,将各频道挨个儿看了过去,到深圳电视台时,下意识地停了。老万夜黑来就是从深圳回来的。那地方现在正热,是连续的高温。那高温和这儿的高温不同,这儿的是干热,能着火的那种,那地方的是湿热,像在蒸笼里。常斌忽然觉得手臂有点痒,他挠了挠,还好,挠出了的一层干皮,是白皮。在那儿,他一挠,会挠出一溜湿红,水滋滋的,给痒里掺了疼。当年他住在地下室,从小床上下来,随便一转身,屁股就蹭到了滑溜溜的墙上。听见室友在宿舍门口喊他接电话,他光着身子去时,双手还忍不住地在俩腿缝乱抓。拿起电话,只听淑惠在那头开口便是冷笑,干啥哩?这一会了还不接电话?你可别胡来啊,给我惹上了那啥病,那咱俩就……常斌哭似地忙说,我现在吾身保不住吾身,哪还有心情想那事?你再不想办法叫我回去,今辈子都甭想再见我的面……
常斌摇了摇头。要是我当时再忍一忍……咳,这就是咱的命:命里该吃毬,走到天尽头;拾个匣匣,里头装个娃巴巴。
电视台显示的时间来了。十点整,比电视机柜上的电子表慢了三分钟,比手机上的快了三十来秒。常斌忙把它俩调正准,顺便看起了电视剧。是个打仗的,枪林弹雨,炮火连天。虽然明显是胡编,反派连出昏招,正方歪打都能正着,但常斌看得过瘾,很是解气。放广告时,他按着遥控器,睄了睄其它台的节目,几相比较,还是深圳的好看,连忙返回了。看着看着,越来越入戏,常斌的脸上挂起了浅笑,像是欣赏,又像是讥讽。门锁咔嗒一声,淑惠提一塑料袋生菜走了进来。
淑惠换着鞋,问,你一早上都窝在沙发里?不怕把沙发压塌了?
常斌瞥了眼她,说,我夜黑来亏得厉害,得好好歇歇养养神。
淑惠说,你还有啥本事?!才扑腾了几下?现在整天光会坐在小区门口当看门狗,闲的毬痒痒。
常斌说,甭管几下,你都稀罕得舍不得。当年是谁,一催二逼三吓唬,打电话叫我回来?
啊呸!淑惠唾了下,一边向厨房走,一边说,你咋这么不要脸,会找借口?!那不是你三天两头给我哭惜惶,说你在那边,上顿下顿吃的是米,吃了跟没吃一样,连馍和面片是啥模样都记不起了,叫我再不赶紧捏个病啊啥的,给你们工长打电话,放你回来……
常斌说,老万回来了,早上打电话说,下午在华岳酒店好好聚聚。我要空肚子。
哦,他回来了?咋连个照面也不打?一个电话就把你打发了?
常斌说,人家前几年回家,不是已经来咱家谢忱了?还能每次回家都登门来谢?
淑惠说,咋不能?那是多大的恩?不是你给他指路、引荐,他今天能当上老总?
常斌盯淑惠一眼,“啧”了一声。工头当年听他流露出辞职回家的想法时,警告他,我这儿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不管你老婆给我打电话,说你有啥先天性心脏病,求我把你赶紧放了,你要想走,就得先找个顶替的。他明白那家伙心狠手辣,如果不寻个合适的替他当模型工,他在那里半年的工钱就别想领到手,那可是他这辈子,用从来也没受过的苦,挣下的血汗钱啊。他苦思冥想,想起了万谋。他俩都曾在国企213电子厂同一个车间当模型工。厂里买断工龄后,他好奇传闻中的深圳工资高,又离香港近,抬脚就能过去,除了热闹,洋货还便宜,一块电子表才几块钱,一台游戏机十几块,便跑来碰运气,进了那家香港老板办的模具厂。万谋因母亲病重,加上家里父亲开着小卖铺,都需要有人照看,一时就仍呆在家里。他在电话里,有次听淑惠随嘴告诉他,万谋的母亲老了,万谋解放了,他便动起了拉他顶替自己的念头。打电话给万谋说,他先天得的那种心脏病,很难适应深圳的气候,但是他的身体,壮的跟牛一样,到那儿肯定没问题,而且有他给他探好了路,铺好的人脉,等等,放着高出咱们那儿几倍的工资,你不来挣发痴哩?这最后一条,打动了万谋。母亲的得病看病,治丧埋葬,掏光了万谋家里的老底,未婚妻那边一催二逼,再不置齐“三金”,她就要另寻新主……
都怪咱当年没长前后眼,给人家万谋腾了那个窝……
咋?我说的不对?淑惠瞥了眼常斌,警告起来,甭去啊!老万要再给你电话,叫你去聚聚,你就说,你在小区值班,忙,请不下假。
常斌说,……
淑惠说,你对他多大的恩,他咋能这样把你当狗,扔一根骨头,说,来,你就屁颠屁颠地去了?你看他上次来家,只提了条海鱼……
常斌说,人家那海鱼多大!?和三岁的娃一般高……
淑惠说,屁!那么大有啥用?不过是样子货。咸的要人命!剁一块子煮,咸得苦的吃不成。第二次泡了一天一夜,还是咸的咽不下去。喂猫猫不吃,埋花园怕把花毒死了。到底扔进了垃圾箱。
常斌说,自己不会吃,还弹嫌人家。
淑惠说,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到咱家刚客气了三句,就连讽刺带挖苦,问,你的心脏病呢?问,咋叫我一猛子就扎到那个工头手底下?
常斌说,那不是说笑吗,我都没计较,你计较啥?
淑惠说,你看他“傲”的那样子。明明是看不起你,把你当窝囊废。还怪你叫他吃苦了,介绍的那个老板把他整咋了。你个没耳性的,连这些都听不出?!反正,你今天得拿点架子,不准一听他在电话里叫,就撒脚跑过去。——就是吃一顿山珍海味能咋?能饱一天还是能饱一年?……
不一会儿,淑惠把饭做好了。苞谷糁儿米汤,白面馍,青菜烩豆腐。常斌刚吃完一个馍,淑惠就给他又塞了一个,催逼道,吃!饱了也得吃。撑够!甭光想着一会去吃筵席!老万要是打电话叫,不准你去啊。就照我说的,请不下假。他要是真心来找,开车当面来接,你就说中午吃得饱,现在不想去,吃不下去。拿捏他一下,活得有点架子,像个人。
常斌的肚子就撑的,午睡时好长时间睡不着,但睡醒后,肚子里又感觉和平时差不多,一会儿无论中餐西餐,都有空儿装进去。他原本想去河堤那儿的路边抹花花,既消磨时间又能助消化。那是他炒股失败后,寄托癖好的最佳选择。他炒股的工具是电脑。那电脑在书房,是给女儿上学自习用的。女儿从本市一个二本大学毕业,在本市一个私企参加工作后,很少回家。当年他从深圳回来,于心不甘,细思发现下海和炒股相近,都讲究:爱拚才能赢。他便泡在书房,用那电脑炒起了股票。本钱是他的买断工龄的钱,原来存在银行,和淑惠商量好是他俩的养老钱。但那会儿他知道了有种时尚,说钱是金母鸡,可以下金蛋。他便把那钱抱出来,放进了股市。先还下了几颗金蛋,兴奋得他和淑惠好几次彻夜难眠。随后那些金蛋就破碎了又破碎,碎得只剩一地蛋壳,眼看就要全军覆没。淑惠和他大闹一场,让女儿操盘,忍痛割爱,三分不值二分地抛了,彻底退了场。
他在那电脑前,嗥过,骂过,流过酸楚的泪,眼睁睁瞅着荧屏上红红绿绿的一片,银子哗哗地响,流来淌去,唾手可得,却与他统统无缘。被女儿接管后,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对着电脑,几乎天天是给眼睛过生日,过得频繁了,时间长了,渐渐地也麻木了,便只好去河堤路边和一帮老头老太抹花花。那和炒股有异曲同工之妙,特别的适合他。因为他当保安的工资,除交淑惠外,剩余的足够他偷偷地带火玩。
但今天,他怕去抹花花,不是输不起就是赢不够,哪能随时撂下手走开?那就打开电脑,下象棋吧。
别看在电脑上下象棋,不像围在路边那样吵吵嚷嚷,胡抓乱挖,但上面设置的留言和各种表情包,照样可以打嘴仗,而且格外地夸张,呲牙咧嘴、倒竖拇指、瞪眼、滴血、插刀、竖剑……常斌的水平一直在“草民”阶段,分数在负四位数上下,烂得糟朽,可仍然有人和他比烂,刚出子就骂骂咧咧,稍出错就要悔棋,或者,耍赖不走,你以为他就要超时告负,便离开电脑静候佳音,他却忽然走了一步,待你回到电脑前想收获胜利果实时,才发现是你超时告负了。常斌好多次被气得晚上睡不着。
但今天他的运气不错。先是碰上了个负数比他多的货,连赢了几局,后又对着举手的 “中郎将”迎上去,虽然连输了几场,但最后一局偷吃了一个车后,站位和布局又都占先,便不依不饶,得意洋洋,大喝一声“将!”得了一分。对手恼羞成怒,即刻举手要求再战,他哈哈大笑,点了个离开,心想:你也难受去吧!看电脑荧屏右上角的时间,已指向四点四十五,请人下午聚餐,一般应在这个时候至五点半之间邀请,那老万就该吱声了,咋还没吱声?他起身到鞋柜上去拿手机,准备随时接老万的电话。——却抓了个空。
呀,哪去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刚才午睡起床,出卧室门,去卫生间撩水擦脸,按习惯把手机放在客厅进门那儿的鞋柜上。之后就到书房开电脑下象棋。可现在去鞋柜那儿看,啥也没有。
常斌的头“嗡”的大了,脱口而出骂了句,这瞎怂婆娘!肯定是她藏了,故意要坏他的好事。常斌撒脚朝门外奔去。人像一颗石子,沿六层楼的楼梯,咯噔噔一滚到底,然后像只扑鼠的猫,超越、规避、躲绕,一切人和物的障碍,冲进超市,杵在蔬菜摊位旁的淑惠面前。
得是还叫我去哩?淑惠竟然惊奇地大喜,忙捉住工装的一只袖子,往下脱起来。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还劳你跑来?
常斌恨不能一口把她吃掉。看把你想得美的!——你把我的手机哩?他咬着乌青的嘴唇,圆瞪的眼里满是血丝。
淑惠莫名其妙,懵里懵懂。我咋知道?她咧嘴嬉笑起来,谁哄你把谁死在夜里(昨天)!——你回家仔细找。
常斌瞬间泻气,拔腿向外奔去。看样子,淑惠不像是佯装。
哎,我给你说。淑惠忽然扯下他的衣襟,诡秘地说,我刚才听两个买菜的女人——我能认得,住万谋家那一带——说,万谋,人家叫万总,现在是咱们市的“弄潮第一人”了,市里现在搞啥庆祝活动,把他评上了。
常斌看她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上楼梯时方木木地想,他是“第一人”?那我呢?
他打开家门,圆睁眼睛,左顾右盼,从卧室到卫生间到书房,来来回回,一寸寸地搜索。忽然发现,镶在书房外的玻璃挡板内侧,有块黑黑的长方形。常斌一把抓起,正是他的手机!原来他起床到卫生间去时,没把它放在鞋柜上面,而是顺手靠在了玻璃隔档上。这会儿回想,他那一会儿好像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从老万给他电话,请他聚聚起,他便一阵阵地那样,像脑子有病。
打开手机的第一眼,他先看有没有未接电话。
没有。一个也没有。那一栏里干干净净。
看来人离开手机,天塌不下来。
常斌再瞅眼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不到一分钟就该五点整了。这个老万,你到底想不想叫人吃?!这时候还不叫人去饭店,就不怕人在家里做饭,不去吃了?他的肚子忽然不争气地汩汩响了几声,像鱼在水里吐泡儿。
常斌拨通华岳饭店前台的座机。你们那个满江红餐厅,是不是包出去了?他想,老万——万总——应该是在那儿,请他们好好聚聚。
没有,没有!接话的女声,悦耳且殷勤。中午前倒是被万总包了,四点多市里来电话说,市领导下午请万总有事,万总请不成客,告诉我们把满江红退了。请问先生您要包吗?
常斌赶紧关了机,心想,你已经退了咋不给我说一声?忙?再忙也有时间给我个电话啊。你是昏了头了吧,市领导一叫就把我忘了?不是我你能有今天?西晒的阳光明晃晃地灌满了屋子,照得常斌浑身发烧,脸上火辣辣的,身子有些儿疲软酥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