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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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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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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识孔子

甲辰龙年正月初二,儿子说去济南看一下。我说那该去看看孔府。儿子惊奇,你没去过孔府?

我赧然,答,真没去过。心想,惭愧,我对“文”远未达到痴或迷的程度,仅算个爱好。儿子说,那好吧,我们顺便去一下。便于正月初三开车,带我和全家,去了趟济南。当然,先去看了看济南的名片,著名的五龙潭、趵突泉。

那潭和泉,明显是老家对面,厚重的黄土梁的皱折里,那条水泉沟里,从下往上,噗噗冒水泡的津水井。不过五龙潭的水泡,密了些,趵突泉的三个水泡,高了些,像三个青色的绣球翻腾鼓涌。做句蹩脚的诗:这是地球承受不了重载,被压出的委屈的泪花。泉里的金鱼,除红黄橙色斑斓色外,又有黑的和白的,个个胖得像猪娃子,成群结队,忽隐忽现,贪婪地吞吃着娃们投掷的面包渣、饼干沫。引得人如山如海,站潭边、爬栏杆上,伸长了脖子争看。我跟着瞅了那么一下下;瞥到一眼后,便没惊也没奇,意兴阑珊了。倒是去城外的黄河,得了个大大的惊喜:黄河像位干完农活的老汉,舒展开胳膊腿儿,仰躺在苍茫的旷野里,心满意足,慵懒,涣散,展示了人活着的最高境界。滩地里有儿童奔跑嬉笑,蹲下身挖沙,在插着红旗的帐篷乐园里蹦迪;大堤上几个老汉各自扯放着自己20多米长的大风筝,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它们像小黑点;一个白发老太跟在一群跳广场舞的少妇旁边,拧腰摆胯;还有个对着竖起的黑方框放声歌唱的,声音稍有些味道,四周有人远远地围观,那是要当网红在直播吧,拿黄河的莽苍当背景,主意倒不错。看岸边专栏里的介绍,说是还要组织全民来这儿种花栽树,打造百里黄河风景区,决心和趵突泉、五龙潭媲美,不单靠它俩吸引人。

第二天,儿子遂了我的意,驱车带全家到曲阜,当晚住酒店,第二天早上去了“三孔“(孔府孔庙孔林的简称)景区。

快到景区时,一个瘦小的老头,忽然笑眯眯地跟跑着,从路边紧挨过来,双手比划着,要车停下。儿子在他的协助下刚停好车,他便扬起胸前吊着的二维码牌牌,要儿子扫,讨要二十元钱。我们这才看清,不远处还有停车场,他这是捷足先登,抢做生意哩。路边的一摆简易商铺门上,贴着一个个大红的斗方,整齐划一,气势恢宏。斗方的中心,金光闪闪着四叠字: 招财进宝。正疑惑这是啥招揽生意的商业区吗?便听老头讨好地说,我这停车场方便吧?不叫你们多走一步路。你看,前面就是孔庙。

抬眼望去,前面果然是孔庙。闯入眼帘的,是座高大的围墙,上书勾了红的四个大字:万仞宫墙。墙下站满了人。都是买门票或准备进去的。

门票有优惠。有三类人凭证件或说明可免费。一是年满六十,二是教师,三是海内外孔氏后裔。环顾四周,超六十的老人并不多,大多是中青年,有的身旁跟着、用手牵着、用儿童车推着、用肩膀扛着、用脖子架着,各自懵懂的孩童。一股粗壮的人流在墙根缓缓蠕动。人们靠近了,瞬间便被像磁铁吸引,身不由己地被裹进去。进去了便由不得也,不能仰观,不能平视,只能向下俯视:注意脚下突然出现的塄坎、门槛——其实绊倒跌倒了也没事,会被人墙夹着,扶着架着,毫发无损地舒服自在地向前移动。我和多数人一样,一边移动,一边见缝插针地高举手机,匆匆拍摄在头顶上依次掠过的石牌楼和门道。它们均有匾额,匾额上有题词:金声玉振、太和元气、万世师表、圣积大成、圣协时中、与天地参、德齐帱载、圣神天纵,等等。变着花样儿地比深奥,赛高调,把人的脖子不住往上拔,直拔到万仞之上,天宇的云层里头,叫人神昏意迷,头晕眼花,喘不过气。过后方知道,脚下踩着的还有踏实的青石板,铺了条路叫圣道,呈鱼脊梁。圣道两旁,是阴暗的古柏林。有人好奇地从人流中逃逸过去,瞻仰那古柏的苍劲,看那身份牌上的大字:侧柏或圆柏。我多次亲近过老家有5000多岁高龄的古柏,便对这里柏树的古老并不惊羡,倒是稍微动了下脑子,猜想侧柏和圆柏的区别。圆柏?从未听说过。乡音有叫绵柏的,手感绵顺,和扎手的刺柏互为对照。还有人好奇院里的“柏抱槐”,我捎了眼,不过是几棵柏树在花坛里绕着棵槐树,它跟老家的柏抱槐,真的是柏的怀里抱了槐,不在一个层次。有人热衷于摸大门上的雕刻和球状门扣,说是沾点文气。好多在校生模样的娃,到大成殿前,或自觉,或被父母等长辈催逼了,去一排朱红色的沙发椅上,虔诚地叩拜。我掂着脚尖,从密密麻麻的人头上空,望见深邃幽黑的大成殿内,隐隐约约有座雕像或画像,旁有导游解说,若遇孔子的生日,便会给那雕像披红、戴冠。

至此,孔庙便算参观完了。

我不由心生惘然。这就完了?远不及我在国家大剧院看的那场大型歌舞剧《孔子》。还不如以我的所知,复习一番孔子的生平简历。听得见身旁有人哂笑,看完了你知道孔子是啥模样?我的心里,便模模糊糊,像有个影儿在飘,捉摸不定。他是孔子吗?我没法详说。这个念头一冒出,便想起刚才看到,有个匾额上的题词为:生民未有。在人世间,原本就没孔子这样的人,他的品德,凡是人,都不具有啊。

我便心有不甘,想在孔庙里再看一会儿。搜索了一番百度地图,又看了看身边庙里的简介,知道向里还有个汉画石像展馆,即刻精神为之一振,也不追究孔子的模样了,忙赶了过去。

汉画石像把多数汉代以前,包括孔子生活的春秋时代的,人物、动物、植物、宴饮、娱乐,舞蹈、比武、战斗、搏杀、生活,用线条刻画描摹得栩栩如生,有的场景使人由不得静思了,沉默,解读,或莞尔一笑,喷出个灿烂。我长吁一口气,心情从参观孔庙的郁闷中,换做了开朗。孔子的背景渐渐清晰起来。他没在天上啊。他应该就活动在汉画石呈现的那方天地里,生于斯,长于斯,和当时的生民并无二致。

出展馆,沿路标往出走,便到孔府了。人流稀疏起来,人们似乎对这里没多大兴趣。孔子教育儿子的“诗礼堂”里,仅有数人驻足徘徊,但可以想见,当年孔子是咋样在这里,严厉地喝止从外面耍回来,或从家里向外跑,要去耍的儿子: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你不好好学习诗和礼,跑啥跑!?孔子原是个威严的爹、爱絮叨的老爸呢。鲁壁是段厚厚的黄土墙,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孔子的九代孙曾把《论语》《孝经》等藏在里面。汉武帝时,鲁恭王拆除孔子的故居,发现了那些藏书,便保留下了那段老墙。看来,孔子不但在世时像条丧家的走狗,野狗,流浪狗,死后子孙们也跟着遭了不少罪。

鲁壁旁边,有口井。井口若盆,小而圆,和老家或关中平原上的井一模一样。上扣一铁条编的立笼式的罩。两个小家伙,男孩,趴井台,眯眯了眼,从井罩缝隙,朝井底偷窥。一位家长走来,去拉其中一个男孩。恍兮惚兮,那男孩是孔子吧?及长,成玉树临风的青年了,他去那儿打水,该遇见一位美女了,俏笑倩兮,美目盼兮……但那是不可能的。孔子夫人的娘家在河南商丘,离这儿有千里之遥。孔子见了村中来打水的美女,恐怕不敢随便造次。因为他之后在教育弟子颜回时说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但他又不可能没见美女,没腆着脸搭讪、寻话说话。因为他历经世事后又说过,食色性也。他当时咋能无动于衷呢?这口盛的是水的井,便使孔子一下子成了性情小子,回归至了日常青年。

再往前走,有不少的碑,其中有通碑的顶端,我刚瞥一眼,便喷出个低笑噗嗤。那上面有四个稚拙粗苯的墨迹:革命无罪。后面还应有半句话,叫做“造反有理”。“文革”时的红卫兵,把它当做顺口溜,口头禅,到处写和喊。再往前追溯数十年,“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也曾响彻云霄,其中便有鲁迅、胡适等新文化运动健将的呐喊。这通石碑上的墨迹,以现在的高科技,清除殆尽,似乎不该有啥问题。却怎地如此粗心大意,把它残留在了这里,还敢展览给游客看?这是无意呢,还是故意?……别胡乱猜想,制造矛盾,给人家寻麻烦了。管它为啥,咱只知道,这是在提醒我们,璀璨阳光下的孔子,原有一条长长的阴影,拖曳在地。

走出孔府,仰观天际,广袤而舒坦;之下的大地,平展广阔。儿子开车,若不是有法和规的约束,尽可以由着性儿,狂奔了飙。孔子当年,便曾受惠于此,或独行,或带弟子,在山东、河南、河北,这片大平原上,没山和岭的阻挡,江与水的羁绊,畅通无阻,问道、讲学、游说国君。俗语,孔子西行不入秦。千百年来,人们猜了又猜,他为啥不入秦呢?至今仍没猜出结果。而今叫我猜,那是西去的秦,有关隘重重,如函谷、华岳,雄伟险峻,挡住了孔子的脚步。假若叫孔子出生在我们秦岭的大山缝里,他一辈子顶多也不过是个会种包谷和洋芋的山民吧?今人明白这个道理后,便总是督促后代说,走出去,走出去。孔子不但是他所在的那个时势造就的,也是他生活的这个地理造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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