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从未用过扇子。热得厉害,汗流浃背了,不是将头不浪一下,把汗从鼻尖、眉梢、下巴、腮帮上甩出去,就是用手抹一下,把汗从脖项、脸上抹下来,然后湿淋淋地从掌心甩出去;实在顶不住了,才抓起戴在头上或垫在沟子底下的草帽,窝成个半圆,像半拉月亮,呼呼有声地、大幅度地、上下左右、摇过来、摆过去地扇。
热了能想起扇子,想起扇子时知道它有折扇、团扇、羽毛扇、蒲扇、黑白纸扇、芭蕉扇等等样式,还讲究扇子上有没有蕴含了教养、风度、志趣的绘画、题字,闻起来有没有檀香味儿、闺阁味儿,且在扇扇子时,能扬头眯眼,感受微风吹拂汗毛的震颤摇曳,体味汗毛孔洞对凉意潜入的享受,那都是有闲阶层,富贵人家,公子哥儿们和娇滴滴的小姐,独享的专利,和咱没一丝儿的关系。咱和人家类别不同,虽受罪,却自视甚高,睥睨一切,并连带着,把他们使用的物件,比如扇子,便不屑一顾,从来不碰不摸,更别说拿在手里,扇风乘凉。
——谁知数十年后,我却不得不拿起扇子,旦出门就把它当做和手机同等重要,须弥不可分离,左手手机,右手拿它。
那是幼儿园放学,小家伙们像一群群小野兔、小野马,在园外的小广场上,叫闹、奔跑、撒欢。忽然,来了张笑脸,未开言先递上把心形小团扇。大爷,让孩子到我们那儿……话音未落,我即“截和”道,不去、不去!对递来的团扇,视若新冠病毒,频频紧摇手儿,唯恐避之不及。没事儿,大爷,您拿着。您拿了我手里就少一把,老板点数就知道我动员了一个客人。是吗?我说,将信将疑。犹豫狐疑间,那团扇便连塞带接地到了我手里。我就得致谢了,随即慰问,辛苦您了,再宽慰解释,等我给孩子的爸爸妈妈详细汇报后再做决定;我当爷爷的,只负责接送,至于其它,如孩子上什么班,都不好过问干涉。对方慌忙点头,表示理解,频频鞠躬,连连道谢,
我便拥有了这辈子第一把扇子。看起来没花一分钱,白来白得,还享受到无尚的敬意。但,扁担朝上翘,犁辕朝下翘,各有各的翘(窍)。那团扇上印有色彩、图案和字体,譬如这把上就印有少儿舞蹈班火热招生,地址、电话等。我拿了就是一位忠实的、可靠的、义务宣传讲解员,走到哪儿把广告打到了哪儿。因此,我多少也算为扇子的主人做了些贡献,摇起它时,瞎好有些儿心安理得。
到接第二把时,我便几乎没怎么推辞。与人为善,于己为善;与人有路,于己有退。便不说那些均为废话的套话、客气话。于我,图个耳朵根子清净;于他(她)呢,早早完成任务,有了业绩,休息吃饭去拿报酬;而那老板,则不胜欣喜,暗自掐指计算,翘首以盼,将要送上门的一只拉金币的小鸡。
从此,三把、四把、五把……那扇子源源不断地到了我手里。其间如果不是我含笑了竭力推辞,家里早成了扇子铺。送者均为女性,以中老年为主,也有漂亮的小媳妇和学生模样的嫩美女。当然不止是我,幼童的家长,人人如此。
这就有了别样的风景。临近幼儿园放学,大小的道路上,急匆匆行走的手里都甩着把扇子,多为爷爷奶奶,也有零散的爸爸妈妈和中年保姆以及个别小保姆。酷日当头,都将扇子举起,像小型的卫星接收锅那样,对准天上那轮不敢直视,模糊不清的蓝晕圆圈,遮挡如万箭齐发的烈焰。在幼儿园门口排队等候时,人人如空城计里,在城楼上观山景的诸葛孔明,单手摇着扇子,将沤热无风的空间,搅动得金秋送爽,一面面阔大的叶子,都是向里,上下地翻飞。待喧哗的小溪从幼儿园大门奔出,那扇子就撵过去,起劲儿地朝外扇了,一概如孙悟空抓了芭蕉扇,拼命地扇火焰山。忽然,扇子变蚊拍了,“啪!”地敲过去。那蚊子虽身手矫捷,眼疾嘴快,但只一瞬,便在娇嫩的头皮、胳膊、腿上,将吸圆的肚皮,迸溅为一摊殷红的血;剩余的便在扇子催动的劲风中,飘飘摇摇,渺无踪影。时而,一声断喝,那扇子又成鞭子了,猛地甩或敲或打,给不守规则的兔崽子以严厉地惩罚,制止乱跑、抢夺或飙脏话。哎呀,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得歇一会儿了,那扇子便被轻轻地一丢,落到了路沿子或石头上,承接那圆滚滚肉乎乎的屁股,一骨碌坐下去,隔离阳光的烫、尘埃的脏和尖锐硬物的硌,了无后顾之忧。
——难怪古人写了那么多的诗词,褒扬赞颂扇子。如白居易的《白羽扇》:素是自然色,圆因裁制功。飒如松起籁,飘似鹤翻空。盛夏不销雪,终年无尽风。引秋生手里,藏月入怀中。麈尾斑非疋,蒲葵陋不同。何人称相对,清瘦白须翁。
和扇子的作用类同,价值稍高的,是气球。色分赤、橙、黄、绿、青、蓝、紫。形有长筒如金箍棒的,有挽成粗粗细细如肠子和各种可爱小狗小猫的,还有揉捏为爱莎公主、美人鱼的。它们有的不久便泄气空瘪了,有的却能长久地飘浮在上空。我小时很少能见到这玩意儿,偶尔见了,也只是解解眼馋,可望而不可及,便总把它当做高贵一族的玩具,即使现今轻易就能买得起,但潜意识仍视它为奢侈品。
不止是我,赠送它们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它们就被当做贵物了。物以稀为贵,那贵了便为稀。气球就比扇子送的少之又少,大约十分之几吧。送的人的身阶也高,多为年轻人,帅男或靓女,坐或蹲在路边和小广场的热闹处,身边一挎包,内装成捆的气球,手里一把小小的打气筒;也有手持一大把冲足了气的气球的。他们见了家长,并不弯腰鞠躬、笑容满面,随便轻易地送出来,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致判定哪位家长属一言九鼎型,能拿捏住孩子的教育,且豪爽大方,舍得出血,便将冲好气的气球,妥帖地手持了,笑容可掬地弯腰迎着孩童走上去,道,好可爱啊!叔叔(阿姨)送你个气球。——你的家长呢?——哦,是爷爷吧?(奶奶吧?姥爷吧?姥姥吧?)一看您对孩子就是特别的爱,特别会教育孩子,重视孩子的全面发展……与此同时,气球已到了孩子手里,进入淳淳教导阶段,手把手示范孩子怎么拿。孩子欢叫着跑开了,这才谦恭地走近来:大爷(阿姨),您好!您的电话?——您放心,我们不会随便打。万不得已,也只是想打听打听,您给孩子的爸爸妈妈转达了没有,他们是什么态度,然后一起商量下,参加我们的……
多数家长和我一样,望见他们,都不往跟前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天下没免费的午餐。但童心可不管。他们一望见,便雀跃不已,一哄而上,叽叽喳喳,去争去抢。小孙女有次便不管不顾我的告诫和警示,挣脱我的牵拉,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手持一个气球,小野兔似地跑开了。送气球的年轻人顺着我的眼光,找了上来。叔叔,您好!那是小孙女吧?可真可爱。你看她蹦蹦跳跳的样子,很有跳舞(街舞、民族舞、芭蕾舞)的天赋,即使将来不朝那方面发展,锻炼身体也挺好的……好狗不咬笑脸的人。何况这么善解人意的年轻小伙?!我心里的柔软处被触动了一下,言语上便犹豫了。犹豫了便是后退。后退一步就有两步。即使紧接着后悔不已,懊恼没在第一时间断然拒绝,但已纠错不及,便吞吞吐吐地,遂了对方的愿,把电话告诉了。到双休日时,就接到了电话,大爷,是我……我忙说,这个我做不了主。那您给孩子的爸爸妈妈做做工作。他们方便接电话吗?……随即热情洋溢,絮絮叨叨地描述起参加那个班的重要性、必要性、前瞻性、预见性,等等,等等。我忍不住哀求起来:孩子的时间已经排满了!您饶过她吧。那好……等其它兴趣班结束了,孩子有时间了,请您一定优先考虑……我不胜心烦,却只因拿了人家的,一失足而口气短,只得礼貌地不住嗯嗯,挂断电话。
几次下来,有老太看我追小孙女,想夺下气球,交还人家。便笑眯眯劝道,孩子啊,爱玩,由她去吧。我说……不等我说,她狡黠地眨眨眼,说,白送的嘛,不拿白不拿。他们要联系电话,我给的是空号。她瘪瘪嘴,几次打不通,看他还打?
我怔住了……该赞其高明呢,还是损其阴险?
有天还旁观到一个被称为姥爷的老头,对那要电话的年轻人,装痴卖傻。我、没记性,不知、我的电话,只会接,铃响了、接。
这就属斗智了。小孙女背诵的《三字经》,开头那最好读、最好记的两句话,让每个听说过的人到死都能记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我啊,再怎么的,也不会和人斗心眼。这也算 “不忘初心”吧?——“人之初”的心。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屋子里,后门口的鞋架上,现在上面搁着五六个气球,有条硕大的绿色的毛毛虫,惘然地瞪着大眼,一只美人鱼的眼角,似乎挂着泪痕;鞋架的中间,摞有几把扇子,均为心形,人脸大小,一律的色泽暗淡,神情落漠,难以映现它们的主人,当时的殷勤笑容。在它们的周围,曾经有摆小玩具摊,让人投掷套圈的,有推自行车,叫卖糖葫芦的,还有摆摊卖小玩具的,推三轮四轮车卖爆苞谷花、削开的菠萝的……俗语,都是小本生意。那“本”小的,顶多只够买一顿稍像点样的午餐。心却蛮大,要从小朋友的牙缝,抠出点东西吃。家长们便深恶痛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以“不卫生、是垃圾、有病毒”,耳提面命地向孩子口诛了,牢牢地监护了他们不去靠近,让他们活该长迢迢三四个小时,任由风吹日晒,木桩样呆立在那儿,像独钓寒江雪的老翁,钓着寂寥和失落。
俱往矣,它们的面目,现今都模糊不清了,只留下那几把扇子、几个气球。谁还去察看探究上面,写了些什么,画了些什么,承载包含了些什么滚烫麻辣、甜酸苦涩的故事,有多少热切的目光,曾经专注地倾泻其上?那目光的每一瞥,都是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