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小两口是啥都做:男的在门口支俩铁锅,一口深口铁锅,一口平底铁锅,既炸油条、油轮,又烙油饼、水煎包子;女的在屋里除了蒸包子,还卖笼蒸豆腐脑、豆浆、胡辣汤、大米稀饭、红豆儿苞谷糁子稀饭。
俩人的脖子上都挂条蓝围裙,肚脐那儿缝个大口袋,鼓鼓囊囊,进出各色零钱。男的稍有空儿,便摸出盒香烟,微笑了,频频叔啊伯啊地叫着,向男顾客们散发。女的则只顾揉面、包包子,揉面时肩膀一抖一抖,那上翘的粉嫩嘴尖、喜眯眯的眼角和细润的吊梢眉,便像微风中的花骨朵,颤抖抖地不停地摇啊摇。
房东几乎天天晌晌都要来,背了双手,耳朵根夹了男的殷勤递给的香烟,弯腰低头,到这儿查看查看,去那儿探问探问:行不行吗?今日咋样?
他这三间房,趴伏在山脚下,临近一座水泥栏杆桥。桥这边算城区,桥那边是乡下。门前通着条柏油路,周围并没什么像样点的居民小区和厂矿企业,每天来来往往的,无非是些进城出城打工的、卖或者买蔬菜的,上学放学的和接送的家长们。那房早先是租赁给了一家修理轮胎的,后因入不敷出,便退还给了他,闲置了好几年。当他听小两口操着外地口音,寻上门来,一会儿叫叔一会儿唤哥,要租赁下开饭馆,虽心中暗喜,却故意儿沉下脸,正儿八经地告诫,我这可是要三间一块儿整体出租,要拿钥匙得先交三年房租。你俩想好,别因挣不到钱,半路反悔。小两口笑眯眯地,说,叔啊,那就听你的了。第二天,便把三年的房租交清,从他手中接过去了钥匙。但房东仍不放心,毕竟小两口太嫩,操外地口音,明显着初出茅庐,好像私奔出来似的。不过从眼目下看来,还都勤快,似乎咋样也要把小饭馆办好,长长久久地办下去。可谁知以后会是啥样子?
房东便继续经常地来,来了便仔细地看。
渐渐的,他发现了一些儿异样。只见那女的的两只小手儿,像蜜蜂煽动的翅膀,眨眼间就把一坨面团搓成条蟒蛇了,随即从那蟒蛇里揪甩出一个个小青蛙了,然后挨个把那些小青蛙,兜头按下去,用掌心一捻,变成了一张张荷叶饼,再将荷叶饼使左手的兰花指捏了,一边如转车轮,一边用右手里的小擀杖,叮叮当当,自四沿滚上去,突地一扔,一枚包子皮儿便被甩在了那儿,只待包馅儿。馅儿们聚集在一个个银灿灿的盆儿里,沿案板靠墙放着。有猪肉大葱的,有粉条韭菜的。包了猪肉大葱的叫做肉包子,包了粉条韭菜的叫做素包子或菜包子。皆有大有小,大的一块钱一个,中等的一块钱两个,小的则按笼卖,一笼六个,三块钱,俗称小笼包子。不时有顾客吆喝喊叫着,要肉包子,或菜包子。多数要的是中等的,一块钱两个。那女的便停下劳作,转身跑过来,抱起旁边摆一排的蒸笼盖,袅袅的热气转瞬便笼罩了她,消失后显露出一张红扑扑的粉嫩面庞,鼻尖上晃着晶莹的碎汗珠。快来!她脆脆地喊起了男的,只一声,像鸟儿惊诧。男的在门外的油锅旁,正对着炸好的一堆油条,不知该继续炸呢还是再等等,这时慌忙到了女的身后,当起了售货员,那女的便接着去揉她的面了,或者去包她的包子,那种中等的,一块钱两个的包子。男的那油锅就眼看着凉了,冷清了,之后渐渐不再支出来了。
一两年后,房东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在那儿已成了个多余的人了,绊脚石了。屋里屋外,到处黑压压、乱哄哄,像蚂蚁搬家。忽而这个端了稀饭、豆腐脑,差点碰到他的身上,忽而那个嚼着包子,涌动的腮帮子里像藏着只青蛙,剐蹭了他的肩膀。还有把擦了红油辣子的餐巾纸揉作一团,扔到他裤脚上的。滚球似的小孩子们,背着书包,在他的腿缝间蹭来串去。不时有从城里赶来的上班族,提了大包小包的热包子,塑料袋里白茫茫的,流淌着水滴,从他身边绕过,忽地忍不住地鄙夷地瞥他一眼,仿佛在说,好狗都不挡道呢。一旁的空地上,则摆开了摩托车阵、电动车行,各色各样,横七竖八。柏油路边成了停车场,有小轿车,面包车,大客车,重型卡车。房东的眼里热着,嘴里吞咽起了口水,忽地有些儿心烦意乱,便闯了过去,要寻男的。却见屋里的操作间已新添了一、二、三、四……四个女工,有揉面的,包包子的,帮忙卖豆腐脑、稀饭的,一时竟淹没了那女的,经仔细辨认,原来她在那儿揪面疙瘩呢。那男的则站在窗口,被包围在散乱排队的人群里,递包子、递盘子,收钱找钱,时而传来微信或支付宝的收帐提示音……卖的那包子,已没了一块钱一个的,三块钱一笼的,统统成了一块钱两个的。房东揣测,大概是那2比1多,2可以抵1,1却难分成2……城里人这点小九九,没出息……全叫那小两口揣摩透了……那包子馅除了肉的,粉条韭菜的,还有了茄子的、香菇的、芹菜的、红萝卜丝儿的……房东大喊一声,你把这门前也收拾收拾!没看乱成啥了?!那男的先是仿佛没听见,随后忽地茫然地应了声,噢,叔,马上……
三年后的一天早晨,一拨拨兴冲冲赶来的人,忽然刹车驻足,发起了懵。只见饭馆的一扇木门上,用胶带纸贴了一张红纸告示:本店自今日起迁往路西100米处,三天后开门营业。欢迎新老顾客惠顾。因此给各位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人们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各种各样的揣测和小道消息,像微风掠过水面,画着弯曲荡漾的波纹。有说租房合同期满了的,有说房东嫌烟熏火燎,糟践了房屋的,有说整天车水马龙,噪杂吵嚷得房东睡不着觉的,也有说房东再也不愿把房屋租给开饭馆的了,还有说房东的一个外地亲戚,想在这里开小卖部,当然房东要先尽着自己的亲戚,更有一种见不得人的说法,说是房东眼看着包子铺的生意红火,都是因了他家这房的风水好,恰如俗话说的那样,运气顺当,早晨睡到后晌……
不管人们咋说,反正小两口的包子铺已经搬迁了,大家只好客随主便,撵去就是了。好在也没多撵几步路,不过百十来米,尽管觉着有些不顺,但吃到嘴里、肚子里,那品尝的味道和纳入的饱胀程度,仍和早先一模一样。人的肠胃,原是认熟不认生。新包子铺的门前,便一如从前的包子铺那样了,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在里面做活的,除了小两口,四个女工,又新添了男的的老爸,主管炉火,还有老妈,专打扫卫生,收拾碗筷。最惹人注目的,是新添了小两口的一双儿女,小的是个男娃,猴儿似的老在人窝里钻来串去,大的是个女儿,梳两条小辫,常常大人似的管教拉扯着弟弟,但只要育才幼儿园的校车一来,她便用迥异于小两口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娇脆地叫一声,爸爸妈妈,我上学去了!随即蹦蹦跳跳地钻进到了校车里。有顾客便和小两口套亲热说,哈,看样子你俩把大本营都搬来了,要在我们这城里安家落户了。小两口的脸上便像绽放的花儿,上翘的嘴尖、喜眯眯的眼角和细润的吊梢眉,一时都如合不拢的粉嫩花瓣。
而原房东的那三间房,依旧开着个包子铺,卖一块钱一个的大包子、五块钱一笼的小笼包子,笼蒸豆腐脑、豆浆、稀饭。虽然也算夫妻店,也是外地口音,但属一对中年夫妇,明显着熟门熟路,客气热情。俩人开张之前,还用心用意地把那房子装修了一番,新刷了墙壁,添置了舒适的桌椅板凳,高悬了营业执照和装饰画等等。但一天过去了,三天五天过去了,十天半月过去了……那门里店外,却总显得那么冷冷清清,甚至路断人稀。有顾客便不忍心看下去,介绍起那小两口经营时的情景,给他俩支招儿,那一块钱两个的包子。房东查看时,也忍不住地有了些儿愤懑,质问道,你俩咋不包那种一块钱两个的包子?那对中年夫妇沉默着,始终不吭一声。
不到一年,那对中年夫妇便把包子铺转让了出去。接手的是另一对中年夫妇。结果,也没过多久,又转让了出去……
人们便窃窃私语起来:奇了怪了,咋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