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要丢盹儿了。
把头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朝下垂……两眼也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想要闭合……坐在独凳儿上的身子,更是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向一侧倾斜……
她的面前,是辆人力三轮车。车轮下垫着瓦片。车厢里放着个盛沫糊的保温桶,和两个大盆,一个盛沫糊面,一个盛鱼鱼儿。又横支了块木板,木板上两排大小不一的盆儿,盆儿里分别有浆水酸菜、霉干菜、油泼辣子、酱辣子、蒜汁、葱花、韭花。旁边还有摞起的碗,竖起的筷子,堆叠的小勺。
——这不正是沫糊婶么?
——没错,就是她。
她当初,是进城给儿子儿媳看娃的,每天早中晚三次到幼儿园接送。儿子那时在城里,蹬辆三轮车卖蜂窝煤,儿媳给一家私人旅舍当服务员。俩人不愿把娃送回老家让她看,说是只有从小上城里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日后才能考上好大学,将来成个城里人。
看到孙子上了小学,她的闲暇时间就多了点。人一闲,就爱生余事。她的嘴便淡了,想吃那带点碱味香的苞谷沫糊。一天便把老汉送来的,在家种的老苞谷磨的细苞谷面,梭了一大锅沫糊。舀了一碗,浇上浆水酸菜、油泼辣子、蒜汁、韭花,端给房东老婆品尝。那老婆爱咋呼,又爱跳广场舞,这一尝,就播扬得满城人很快都知晓了。接着撺掇她开起了沫糊摊。刚半年一算账,儿子便把他的人力三轮车配给了她,接着和儿媳先后加入进来,帮忙烧火、当采购、备办小菜。她就除了卖沫糊,还卖起了沫糊面和漏鱼鱼儿。
我看着她,走向前去,摘下墨镜,想轻轻地“哎”一声……
却忽然止住了脚,没有出声儿。
行人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宽敞空旷,路面上飘拂着影影绰绰的炽烈的波浪。她坐的那个独凳儿旁,竖着把间隔了红白两色的遮阳伞。伞影划条斜线,将她的上半身划进了暗处,那件洗得发白的蓝碎花青衫子的大半部分,曝光在白炽下。手臂上挎着半截袖儿,一只垂在膝盖那儿,一只搭在伸进沫糊桶的铁铲把上,细长的纵向皱纹和黑幽的斑块,闪着耀眼的油光和盐粒。身边的愣坎上,平趴了只剪了毛的哈巴狗,迷瞪着眼睛,一只蹄子忽地抽搐了下,溜将下来,随即又颤抖抖地收了上去。
我重新戴上墨镜,向后退去。别光顾了自己,暑热天来买爽口凉滑的鱼鱼儿。就叫她丢会儿盹儿。人生最惬意的,莫过于此时此刻了,给个神仙也不当。她每天凌晨3点,便得起床,生火、添水,梭沫糊,漏鱼鱼儿,做沫糊面。6点半准时和儿子把三轮车推到小巷口。一群静默的人影儿瞬间便围了上去。从此,她就像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像,守着那辆三轮车,刮风了,蜷缩在那把遮阳伞下,下雨了,全身半湿半干,雪花飘飘时,便是个雪雕。
那个巷口,左边是家小卖部,右边是个卖电动车的。两家常常把各种装有小商品的纸箱和电动车,从自家门口向外扩张,几乎要堵住小巷口。有次我见到,沫糊婶端着一碗浇了冒尖的浆水酸菜的沫糊,送到小卖部里边。里边随后便传出了她的笑声,你尝尝么,我今天给莲花白叶子酸菜里头,加了点芹菜,有点呛呛的味儿,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又有一次,那卖电动车的小媳妇叫住一个卖桃的老汉,讨价还价一番后,屁股一拧,回去了。沫糊婶却没问那老汉什么价,就要他称上两三斤。待那老汉称好,把装好桃的塑料袋递给她,她便喊那媳妇,你快来尝尝,这桃好吃不好吃?那媳妇出来,也不客气,抓起一个,咔嚓一声,咬了一大口,嚼了好一会后,忽然说,嗯,将就点,还能吃。沫糊婶含笑说,那你就都拿去。你家娃多,我这牙口不行……那媳妇果真就提了那袋桃儿,喜眯眯地走回去了。还有一次,几个城管围住了沫糊婶,从外边看不见她,却能听见她的笑声,没问题……我配合,马上收摊,你们也是为了工作么……
在那些时候,或者说,自打我每天从沫糊婶的面前经过,从未见到过她这么丢盹儿。人在精神高度紧张,操心什么时,是绝对不会丢盹儿的。沫糊婶今天能这样,肯定是这会儿了无挂牵吧?人们最近传言,她靠卖沫糊,前不久到城西那个知名的高档小区,交了定金和首付,要买一套百十平方米的房,很快就要变城里人了。
我忽然替沫糊婶祈祷了起来。但愿她现在好好地——别只是丢——而是打个盹儿。
好像是听见了我的心声,沫糊婶突地顿下头,丢了下盹儿。全身触电似地一哆嗦,醒了。她双眼明炯炯地望着我,脱口而出道,要啥?沫糊、沫糊面、漏鱼鱼儿,小菜随便……顺手将饭铲提了起来。当她看清是我,老熟人,而不是别的什么顾客后,不好意思地笑了,活脱脱是个弥勒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