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近来常忆起妻子种棉花的往事。上一世纪末,土地下放到户,妻子修整了一块棉田,我这个在外地教书的公办教师,星期天回家休假也跟着忙开了。
枣芽发,种棉花。我不在家,妻子把我岳父从邻村 请来帮忙。岳父是做了一辈子农活的庄稼人。家里养着牲口,他也会耩地。岳父赶着老黄牛,套着耩子,妻子跟在后边耩下的地沟来溜种,不到一晌功夫,就完成了下种任务。
过了一周,我从学校回到家,和妻子到自己家的棉田看了一看,棉苗出土了:一行一行幼小的棉苗,鲜嫩嫩的,像幼儿园可爱活泼的孩子的小脑袋,顶破了松软的土层,迎着朝阳撒欢,妻子两颊露出了欢悦。
过了一段时间,幼嫩的棉苗长高了。棉田的杂草也长开了。棉田要松土。农村人叫锄地。妻子独自一个人扛上笨重的锄头,在这棉田里一锄一锄地卖力地锄着,等我从学校星期天赶回家,他已把棉田锄完了。我怔怔地看着她那粗糙而结实的手掌出现了三个血泡,心里不是滋味,就埋怨地说,谁叫你急着急着锄完哩,你是个“活急死”,就等不到星期六我回来。她笑着说,立夏都过了,农时不等人,我不能等你回来呀!眉宇间露出了坚毅自信的目光。我心里有点内疚。
芒种已过,小麦収完。我和妻子顺着棉田畦子撒下化肥。好雨知时节,一场透雨过后,棉苗像吃了一顿羊肉泡一样,开始有劲了。一天一变样,半月大变样。齐乍乍,绿旺旺,壮乎乎,妻子的眼里漾出了喜悦的涟漪。
棉花长到尺多高。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到家,看见妻子在棉田里捉虫子,那些小虫子在棉花叶子上拥挤,妻子皱着眉头,心疼得抽搐。我也犯愁。和我家相邻棉田的李嫂在棉田里看了看发了话,他张老师,你有自行车,骑上车子到镇上植保站去问一下。我豁然开朗,骑上车子一溜烟似的来到镇上,镇上植保站的李技术员听了我的叙述,看了我带来的棉苗虫害标本,急忙诚恳地说,这叫棉芽虫,要赶快防治,并开了防治处方,叫我买农药去。
恰好第二天是我娃他大姑给孙子要过满月,必须得去。我给妻子说了,她从容地说,她大姑家距离很近,只有一二里路。我昨晚把礼馍蒸好了,又买了一节新红布作为礼品。你拿上先去。这棉芽虫要赶快防治,时间不等人,她戴上口罩,背上喷雾器,带上农药,和邻家李嫂一块去了棉田。我私下嘀咕道,她心里的棉花份量真重呀!
放了暑假,按理说该我休息。我可以帮助妻子在棉田里干一些农活。不料校长对我说,老张呀,你当毕业班 重点班班主任,明年给咱要考好,争取在县上名列前茅。暑假给学生要补课,暂时委屈你一下,不能回家,又把我拴在学校了。
补课期间,我在县上见到村上的李耀祖,他在县计生委去办事,我在书店买了一本《棉花的病虫害防治》小册子让他捎给我妻子。李耀祖说,这事好办,你娃他妈成天泡在棉田里。这小册子她用得上。
补课结束后,我回到家。妻子见到我就赶紧说,你这个先生给我办了件好事,捎回来的这本书好得很,我晚上一连学了多遍。我来到棉田一看,妻子给棉花打顶尖,脱裤腿的程序已经完成,棉花长得半人高,像一片青纱帐,棵棵棉株张扬着。你看,骊山晚照是一个景致,西湖荷花是一个景致,风吹绿波的诗意棉田也是一个别样的景致。我在地边转悠,心里自豪,又感到亏欠了什么。
我平时穿皮鞋。皮鞋捂脚,脚心发烧。妻子趁着棉田里的活路少了,抽空给我做了几双手工布鞋。自己纳鞋底,鞋底上的针眼密麻麻的,纳着纳着,戳破了她的手指,不仅疼在她的手里,也疼在我的心里。
棉花盛开了,烈日高照,一片雪白。妻子为了多采摘一会棉花,上午吃一顿饭,带上几个馍馍和一瓶子开水,独自一个人在棉田里采摘着,红朴朴的脸颊上滴着汗珠,她也是一棵惹人喜爱的出水棉花。她和采棉的李嫂,手指勤快,动作麻利,一会儿就能采下一大把,采着采着,她又唱起了歌儿:“谁不说咱家乡好哟——”悠扬悦耳的歌声响彻在希望的田野。我忽然也发哲思,人生呵,就应该像一棵绽放的棉花尽情地舒展柔美纯真。
秋分已过,妻子把棉田里采摘好的棉花全部晾晒好。星期天我叫了石头哥的四轮车,拉了满满一大车棉花去销售。卖棉花的排成了长长的队伍,那収购站的工作人员不停地喊着:把队排好,先验等级,不能掺假。按顺序叫到妻子名字时,妻子和我把车上的棉花全部掀下车,一大包一大包地撒开,喃喃地说:同志,我这没掺假。那工作人员仔细看了看这白似粉,长如丝的棉花,笑着说:你这棉花是一级,没麻达。
当结算人员把一沓红红的钞票递给我时,我交给妻子,说:这是你的劳动成果,先给你买一身新衣。妻微笑着说:你给我买的新衣还没穿,把钱攒上,叫娃上大学。我小声“嗯”了一下,嘴角感到甜丝丝的爽。
妻子病故多年。我的孩子早已大学毕业工作多年。我至今养成穿手工布鞋的习惯。每当我穿上妻子做的结实的布鞋,我就想起了妻子作务棉花那段难以忘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