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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鸿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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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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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我的艺考时光》

我的艺考时光

早上八点半钟,即将上八年级的董香花蔫搭搭地坐在阳台的台基上,打量着她姨妈留下的这套四壁雪白的房子。她的身后是浓郁的参天大树,掩藏于树叶深处的唧唧蝉鸣犹如一池被搅浑了秋塘,沉渣起伏莫衷一是。董香花的手臂上还套着一个淡绿色的空洒水壶,洒水壶长长的嘴巴上还啄着一点湿泥。

洋房宽敞而明亮,阳台上的绿色盆栽还在无言地成长,特别的是那盆从老家带来的飞来凤,叶子长而枯黄,从来没有开过花,不开花还是常常在给它浇水,现在盆子里的土湿浸浸的。她记得老家院墙脚下的飞来凤开的是细长而肥厚的白色大花,花香浓郁,浓到满院满屋都能闻到。这盆飞来凤是姨妈想家的象征,她是想复制一股来自家乡的气味。

2011年6月13日晚上不知何时何分何秒董香花的姨妈死了。无疾而终。确切地说,是睡觉时打鼾,一口气没接上来喑然而去了。她留下一个开在G城市区繁华路段的电子产品销售门店和一套高档花园小区内两百平方米的大房子。G城是中国最富盛名的南部商贸中心。

八年前,先是董香花的妈妈张秋千带着才四岁的董香花来G城投奔开公司的姐姐,紧接着董香花的爸爸董文化也辞掉天然气公司的临时工作来到G城。张秋千和董文化进入姐姐的公司上班,开始学习做生意,董香花则进入幼儿园,每天被普通话、四川话和粤语搅得一愣一愣的。董香花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在本市的名牌私立小学读书。

一年前,董香花的阿公病了,腰椎间盘突出,田里的农活做不动了,张秋千和董文化跟姐姐商量之后,决定由张秋千回老家去,一边照顾老人及时医治一边暂时守着几亩瘦田。董香花是她妈妈衣服上的纽扣,所以董香花顺理成章地跟着她妈妈回到老家,在镇上的学校暂读七年级。

现在,逝去的那个人走得十分突然,完全打乱了张秋千和董文化的计划。老人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可是田里的水稻还没有黄,离收割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董香花重回G城上学的事情也还没有来得及跟她沟通。

睡在殡仪馆里的姨妈平静如眠。可是如眠的她无论他们怎样对着她的脸高声呼喊怎样摇晃她的肩膀,她就是面带微笑不理不搭,固执地把一个冷笑话的答案死掖着。她的笑冷漠如冰。这种浸入骨髓的冷漠如今被镶嵌在她房间的相片框里。

坐在阳台上可以清楚地听到那间房子里念佛机那悠长悠长的佛音。

董香花的心从姨妈化成一盒灰的时候才感觉到锥心刺骨地痛。那盒灰现在放在红木雕花的梳妆台上,一边聆听着经诵一边面带微笑地留恋着人间。

张秋千站在她姐姐房间外的阳台上一本正经地喊董香花,说:“董香花!”

董香花惊回头,看着她妈妈。

张秋千只是喊她一声而已。她手上拿着一个鸡毛掸子,正在轻拂门框上一朵大大的丝质白花。白花长长的穗子横卡在门框上方的玻璃边上。

还不到一分钟,张秋千出现在客厅里。她把她的白色单肩挎包放在红木沙发的一个龙椅上,看了阳台上的董香花一眼,说:“董香花!走了。还有两分钟。”说着,人已到了家里最重要的地方:财神神龛前。神龛上下两格的大红色电灯一如既往地亮着,香炉里满满地插着红色的香棍子。

董香花立即反抗,眉头紧锁面露愤愤之色。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吃饭再到吃过饭之后的冲凉前后,只要面对她妈妈,她一直都是这副嘴脸。

昨天晚上她爸爸在店里守夜。店里有个阁楼,以前她妈妈跟她爸爸就经常住在阁楼上。她和她姨妈就长住在这片豪华小区内的这套被油光发亮的红木家具填充着的、四壁雪白的洋房里。

她耍赖,扭腰,甩手,脚把地蹬得“啪啪”响,表示不想去公司,更不想待在G城!她急于回四川老家。一年时间,使她和这座无比先进的城市产生了无比大的隔膜。这种隔膜就是自卑。因为自卑所以想逃。

张秋千没理她。她来到客厅的玻璃隔断前,伸手从神龛前面右侧台子上的檀香盒里抽出三支香,点燃,双手合十翕动嘴唇念念有词,作三个揖,插香到关大人面前的金黄色平底小香炉里,又伸手抽出三支香,点燃敬到神龛底层土地神位前的又一个金黄色平底小香炉里,同样地念念有词作三个揖。然后直接去玄关换鞋子。

董香花没有办法,只好也去玄关换鞋子。

董香花别别扭扭地跟在她妈妈身后从电梯里出来。她妈妈侧脸看了她一眼,她就紧跟几步与她妈妈平肩。

G城的盛夏,哪怕是早上八点半,感觉就跟四川盆地西北方的中午似的,太阳光像带着麦穗尖似的,火辣辣地刷得脸痛。

董香花有张黑里透红的瓜子脸,五官端正,黑而亮的大眼睛里充满着智慧,她一直确信她的所有聪明才智都来源于她的前额,因为她姨妈常说,董香花的天庭饱满,可与日月斗辉,G城的同学和老师以及四川的同学和老师也都看到了董香花的额头能在所有的光线下反射出迷人的灵光。所以,起码已有三年时间,她的刘海总是被一个细细的彩色皮圈扎着,然后再用两三个黑色的夹子压在脑后大大的马尾辫子前,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她的智慧。

董香花的脖子后很复杂地扎着几根细细的花布带,因为她的外衣是无袖花布吊带式的,里面还穿着一件小小的淡黄色抹胸,外衣和抹胸的带子都在她脖子后面打着结。外衣齐着脐,还穿的是一条蓝色的小牛仔短裤,整一个细胳膊细腿的清凉样子。

张秋千很擅长穿着打扮,精挑细选绝不错过哪怕是头发丝的千分之一那么细的细节,对色彩的搭配更是举一反三,只有生活中的一切都顺眼了,她才会心安理得地坐在飘窗前看书或者忙她的十字绣,不然,看书如嚼蜡、绣花针半天高举过头扎不进布里,一旦扎下去了,不是针断就是手出血了,这时候,如果有只小鸟唱着天底下最优雅的情歌故意在窗外缓缓盘旋,都引不起她的好感。打扮董香花不是在打扮一个灵秀的女孩子,而是在精心雕琢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张秋千笔直地沿着两旁鲜花盛开、绿树成荫的马路走向6号巴士站。董香花看见她妈妈穿的白衬衣胸襟上一个纽扣洞口插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绢花,睁眼再一看,她脖子上那串白色珍珠项链上也有规律地夹着一些白色绢花。这些小小的白花突然使董香花泪眼婆娑。张秋千两眼平视前方,她假装没有察觉董香花的小小心思。董香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心却如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白石头,在平静的水平面上细细地响了一声之后,沉向大海的深处。

所以,直到进到店里,她都无精打采的,但她还是听到了她爸爸跟她妈妈简短的对话。

她爸爸说:“来了?”

她妈妈说:“嗯”。

然后,他们都用焦虑的眼光看着她。

他们的眼光一落到她眼里,她马上就“啊哟嗬”地喊起来,喉咙口跳出一台破拖拉机似的,打了三个顿、冒出三个“啃”字,好像她立刻马上要化成一滩泥似的。

张秋千和董文化的眼光都在回避她。

董香花说:“妈妈。我们究竟啥时候回四川嘛?”

张秋千说:“你认为你还能回四川吗?”

董香花双耳直立,眼睛立即就亮了。她心惊肉跳地,问:“为啥子不能?”

张秋千说:“说!回去做啥子?回去做啥子!”

董香花被吓了一大跳,短暂地怕了一下后,仍高调抗议,她说:“我回去读书。我要读书。”

张秋千看了一眼董文化。两口子都很恼火。明显地觉得无故被机械压迫着肉体似的,烦。但都在忍。

董香花喊了几声,泪在流,眼珠子却没停住,心里正在放映她在老家七年级的男同学女同学,以及他们绘画社的开心快乐时光。回老家虽然只有一年,校园简陋,老师土气,同学贫困,刮台风下暴雨还是要骑自行车上下学,上不了网,电视只能收几个本地台,更别扭的是,本地台的播音员统统操着四川普通话在那玻璃匣子里说人说事,可是……可是……

董香花说:“我要读书。”

张秋千责问:“哪个不要你读书?!”

董香花眼见一线希望,反问:“那我们啥时候回去?”

张秋千说:“你认为你还回得去吗?”

张秋千口里无戏言。

董香花心一紧,又忍不住地伤心流泪。小小的嘴巴撮合着,黑黑的眼珠子浸泡在白汪汪的泪水里。撕心裂肺地痛着。其实也是长久的怀疑终于被证实了!她飞快地抹了一把泪,说:“你一开始就在骗我。你说了处理完姨妈的后事就带我回去。”

张秋千说:“不这样说你会来?当时我的心被一股蛮力揪着,烦,没有时间跟你哆嗦。”

董香花说:“来了呢?”

张秋千说:“继续骗你。”

两行泪水就跟老家青草碧绿田埂下的两股弯曲的细水一样,带着细语在董香花黑红色的脸上奔跑。

不能就这样算了。她跳起来,双脚在地板上急促地乱跳,就跟一个立在半空中的稻草人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扭来扯去似的,她的手在离地半米的位置乱晃。

这时刚好有个路人好奇地往横于门口的展示柜里看,一搭眼却看到一个穿花衣服的女孩子在店里张牙舞爪地跳脚,他吓到了,蜻蜓点水似的,迈出去的脚还没沾到地面就立即收了回去。董文化马上朝那人点头致歉,那人一幅千万不要惹火烧身的样子,转身就溜了。

那人夸张的做法使董文化觉得丢脸,他一脸怒容地转向还在哭闹的董香花。而张秋千却被这戏剧性的一幕逗乐了,她仰着头“嘿嘿嘿”地笑。看到她笑,董文化也觉得那人真的很好笑,也跟着开心地咧嘴笑了一下。

董香花虽然在流泪,透着厚重的水帘,她还是看到了她爸爸拍马溜须的一幕。这一幕情景使她震惊得泪水都断流了。

她脸一斜,怒目而视。

张秋千和董文化无意之间都同时捉到了董香花的深刻恶意,他们的脸一下子就僵了:一个原因是:她那渗透骨髓的痛恨和鄙视;另一个原因是:她竟然敢如此面对面毫无遮掩赤裸裸地痛恨和鄙视她的亲生父母,这种明目张胆的恨和厌,全盘遗弃了他们十几年对她的好。这双重感觉,像寒光杀到。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她急速逼近。

董文化想打人,张秋千是想赶在董文化的巴掌盖下来之前拯救她的女儿。董文化打人不是事先高举巴掌,而是边走边积蓄力量,走拢了,手起巴掌落,干脆利落,“啪”的一声,退她神光。打重了,是要死人的。

董香花很警觉地关注到了父母的反应。她笔直地站在那里,平静直视。张秋千手一挥,手臂跟董文化的手臂在半空中响亮地交叉,惊心动魄地,把董文化的一腔怒火扑灭了。被灭了威风的董文化脖子一梗,立即做出顺坡下驴的架势。

一场武力冲突就此刹车。

董香花依旧坐回到凳子上。泪水重新从眼帘下涌出来,从下巴边掉落。

张秋千低头整理头一天的单据。

董文化拿起电话筒打电话。店里有人跟外界联络,停顿了的空气便又渐渐地开始流动。

董香花抬着湿漉漉的脸找到一卷纸巾,她抬屁股抢纸到手,依着纸巾的压纹扯了两节。一遍又一遍地揩脸,不一会儿脸就揩红了,两只手里捏满了一坨一坨的废纸。

董文化对着话筒点头哈腰,连声说:“好的好的。马上就送。”放下电话。

董文化搬出货,张秋千拆开包装盒,往机器上贴标签,开单并把单和零钱交给董文化,董文化接过单折起来放进他的迷彩短裤的一个口袋里,把零钱和手机放到另一个裤子口袋里,然后一手提起一箱网络线一手拿起一台交换机,马不停蹄地送出门去。

他们的公司开在一条老街上,路两边种着的两排四季常青大风景树,一直朝街道两头无限延伸。树下通常放着木椅或功夫茶具,有些树身上挂着拖把或者是一柄扇子或者是一把老旧的二胡。路基下三三两两地停泊着几辆车,有拉货的也有其他店铺老板的高档座驾,路基是暗红色的磨砂砖料,时尚男女和买菜的阿公阿婆们擦肩而过,川流不息的中国人中还夹杂着那些带着几个老婆、一大群小孩四处闲逛的有色人种和单枪匹马大步流星的其他老外。

张秋千接了两个电话,问清楚送货路线,记在本子上。然后直面董香花。

张秋千说:“哭够了吧?哭够了,就准备一下。五天后有个插班生招生考试。是你梦想的学校,离家近,名还是你姨妈死前一天替你报的。”

董香花说:“不去。”

张秋千说:“不去也得去。你没有选择权。”

董香花说:“为啥子为啥子?”

张秋千伸出她的右手,用食指指着董香花的额头,反问:“董香花!到现在你还在幻想着回四川老家!你也不用大脑想一下,公司要继续开,要继续开就需要人手,要人手我就得留下,我留下你就得跟着留下,我都留下了,你还走得了?”

张秋千的顶真句法如一罐卡在董香花嘴巴上的冰水,逼得她大口大口地吞。她嘴一撇,喊了一声“妈妈”。

张秋千说:“不要喊我!喊也没有用。名都报了,只等考试。既是入学考试也是对你这一年在四川学习成绩的一次检测。”

董香花说:“我不要在这里读书。”

张秋千说:“你只能在这里读书。”

董香花说:“牛不吃草你把它按在草堆里它还是不吃。”

张秋千说:“我不是要把你按在草堆里。我只是把你拉到草地上,让你识别一下草香。先闻一下,想吃你就吃。”

董香花说:“要是我不吃呢?”

张秋千说:“你肯定会吃。”

董香花说:“要是我真的不吃呢?”

张秋千说:“你不吃这个草就得吃那个草。只要是牛就得吃个什么草吧?不吃就要饿死!对于牛来说饿死也就饿死了,一堆很不新鲜的牛肉而已,而你,饿死的不是肉体,而是灵魂!是梦想!是人的尊严!你愿意吗?还记得你的梦想吗?”

张秋千总结发言似地,说:“你不要说不在G城读书,我也不要求你立即马上笑得就跟一朵开放的栀子花似的。请准时赶考。我们为了把你留在身边,先是骗你来G城后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地拖延时间骗你说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其实我们也知道你会因为畏缩而竭力反对,我们一直在寻找适当的时机跟你摊牌。另外,你也要给自己一个交待吧?毕竟在四川待了一年,你也不知道这一年里自己处在什么水平,趁此机会检验一下也好吧?一切等考完了,再说。”

张秋千上到阁楼上,拿来一张便笺纸,交给董香花,说:“考场在三楼物理实验室。你可以不复习。但是你不能一进去就出来。”

董香花一惊,显然心事被揭穿了,说:“为啥子?”

张秋千伸手捏着董香花的下巴,说:“为了不自取其辱。”

董香花跳起来手舞足蹈地乱抖,嘴里照旧“啃啃啃”地闹,她烦躁,可是别无他法。

张秋千说:“董香花。今年你始终都有一次插班生考试。”

董香花绝望极了,说:“我不考。这边的课本跟四川的不一样。”现实的差距才是胡搅蛮缠的重点!

张秋千把柜台上的物品放进柜台里,转身直视董香花的眼睛,说:“董香花,我是你肚子里的一条虫,一条安静的虫。”

董香花定定地看着,等着她亮出葫芦里的药。

张秋千说:“你现在就跟你姨妈的灵魂似的,人间回不去了阴间又没找到归宿,悬在半空中,痛苦无边。”

董香花身体一冲,跳起来又一屁股坐到一箱货物上。

张秋千说:“你是G城不敢留老家也不敢留。悬在半空痛苦无边。我指的是学习。”

董香花低头不语。

张秋千说:“不在这里考就要在那里考,G城的学校那么多,始终都要考上一所。你如果够聪明,就一次性过,一了百了。”

董香花说:“过不了。”

张秋千说:“我相信你过得了。”

董香花说:“过不了。”

张秋千说:“过得了。因为必须过。”

董香花说:“过不了。”

张秋千一下子怒气冲天,她尖叫,说:“我相信你!”霸道得都要哭了。

不要脸!董香花脸一扭,泪水顺流而下。

张秋千说:“当然,如果你够聪明又够明智,你可以去找周飞或李鹏宇借课本或课堂笔记集中兵力打个干脆利落的突击战。”

董香花想都没想就断然抢白,她说:“我为啥要去找他?”

张秋千又快速地眨了眨眼,不明白董香花嘴里的“他”到底是指周飞呢还是指李鹏宇!

现在的小孩都早熟。

董香花眼看着玻璃柜台上的白色翻盖电话机,心里想着那两个从幼儿园到小学六年级的男同学,衡量着有没有勇气开口。周飞家有只温顺的猫,还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每年春天木棉花开的时候,他都会搭个梯子上去摘一捧送给她,那些深红的异常妖娆的花朵总是让她爱不释手。

张秋千说:“你去不去借?你不去我去。”

董香花断然拒绝。她说:“不去!”

董文化送货回来,回来的路上顺便给董香花买了一个冰激淋。他把冰激淋放在董香花面前后,向张秋千交帐。

冰激淋上面有细细的冰渣渣。董香花心里杂草丛生,而冰激淋却如一个妖精,一再地向她散发出媚惑的秋波。她想都没想,手一抬就把它扫到了门外的路上。

张秋千和董文化正在数钱,他们突然停手,十分震惊于董香花的举动。

董香花低着头哭泣,不怕她爸爸举起愤怒的拳头。

张秋千把钱交给董文化,去外面把冰激淋捡了回来,仍放在董香花面前。

董香花一弹就起来了,手一扫,拿了冰激淋转身往店里面走,淡淡定定水波不兴地,直接爬梯子上了阁楼。

出乎董香花自己的意外,她的插班生入学考试考了一天,居然以小胜成功。有学可上的董香花气定神闲。她在小区超市买了一瓶酱油、一瓶饮料、一个刮得没有一根毛的猪手、一把海带、两节莲藕,然后在超市外面的小书店里买了一本漫画书,一路翻着书顺着会所长长的回廊来到小区巴士站,坐在黑色大理石台面的花基上等车。

巴士一辆接一辆地来了,下车的从各个出闸口出来,要上车的刷卡从进闸口进去,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满满一车,坐的不是采购生活用品和带小孩的老人就是大大小小放暑假的学生妹和学生仔。

董香花一上车就埋着头看书。车上还有两个埋头看书的,跟董香花一样的年纪,一个是戴眼镜的李鹏宇一个是周飞。

小时候,他们一起在花园里学骑自行车和滑轮;一起规规矩矩地坐在家长旁边听他们十分兴奋地抢着说话;一起在会所的游泳池里学会了游泳;一起坐校车上下学;一起蹲在深深的树林里挖小虫子;一起在池塘里逮小蝌蚪。他们还一起在董香花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海吃麻辣火锅,一起在周飞家把方便面吃得惊天动地气吞山河,一起在李鹏宇同学家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带着无限敬意地吃他妈妈摆得像艺术品一样的水果拼盘。

李鹏宇爸爸的老家是湖北十堰,妈妈的老家是重庆,他爸和他妈以前是同事,同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他爸爸是售楼部经理,妈妈是公司旗下一间高尔夫球场的服务员。结婚后他妈妈专一在家相夫教子,并把大把的空余时间消磨在找老乡们打麻将上。

周飞爸爸的老家是湖南娄底,妈妈是本地人。他爸是学美术的,开了十年的装修公司,他妈妈以前是中学物理老师,他爸和他妈是由同学的同学的哥哥介绍认识后发展成夫妻的。结婚后他妈妈辞职跟着他爸爸干室内设计和装修。

董香花的爸爸和妈妈是由职业媒婆牵线搭桥认识的,两家骑自行车抄近路只有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同年高中毕业,但是他们并不在同一个学校上学。川西北平原上的孝泉古镇一马平川,张秋千家在镇子朝南八里的村子里,董文化的家则在镇子朝东八里的村子里,两个村子都是紫泥巴墙黑草屋,贫瘠落后却保持着远古流传下来的尊孝礼仪,喝井水吃红薯生啃红萝卜却不泛俊男美女。

五六分钟后,三个小孩子相继从巴士的前门和后门下来。

李鹏宇首先看到了周飞,两个小屁孩像两个大男人似的惊喜了一下,都朝对方细细地“嗨”了一声。周飞伸出左手去攀李鹏宇的肩膀,李鹏宇伸出的右手搂住了周飞的肩膀。两个人隔着一寸的距离对视时都同时看到了走在后面的董香花。他们同时反身斜对着董香花。董香花正在把漫画书往菜袋子里塞,一抬头,惊奇地看到李鹏宇和周飞在对着自己笑。

周飞不由自主地说:“董香花!你终于回来了。”

董香花说:“你们在干嘛?”问的同时看到那两个家伙各捏着一瓶酱油。

经董香花这么一看,李鹏宇和周飞相互惊讶于对方手里的酱油瓶子。周飞还买了两盒方便面。

李鹏宇说:“董香花你不要说你也买了一瓶酱油。”

董香花说:“不幸被你言中。”

李鹏宇和周飞异口同声“唉哟”了一声,三个人就站在那里眯着眼“嘿嘿嘿”地笑。

周飞说:“董香花买这么多菜,不会一年不见你变成家庭主妇了吧?”

董香花说:“不幸又被你言中。”

周飞说:“那是不是意味着今天中午我不用吃方便面?”

董香花说:“如果你能吃得下,可以让你小小地蹭一顿。”又紧接着解释:“我是非专业人士。”

周飞眼珠子直转,在无限的空间里想象,问:“那会有什么问题吗?”

李鹏宇说:“有可能像火锅一样辣。”

周飞笑着,故作惊恐地在原地转了一圈,说:“饶命啊。”

董香花说:“你怎么还吃方便面?你姥姥流动到你舅舅家去了?”

周飞不说话,眼光四处飘。

他姥姥养育了两个子女,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老人说,养儿防老。所以她在暮年一直跟着经济并不宽裕的儿子过,尽管明摆着跟女儿过一样会幸福快乐但她就是不肯,明知周飞常年嚼方便面需要一个人帮着煮饭她也不会在女儿家住满一个月。

临到病得快死了,儿子确实交不出昂贵的医疗费了,才又搬移过来。当生命的脚步真的快要停止了又命令子女们把她移到儿子家去,一定要叶落归根。而周飞的妈妈那两天有工程要完工,吃住都在公司里,抽不出时间搬她,她就只好仍住着。

姥姥走的那天晚上十一点,周飞同学正兴趣盎然地玩电脑游戏,很怪异地,玩得十分投入的周飞竟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细微的叹息声。更怪异的是,原本很不更事的周飞同学竟然放下手上的活儿,冲过去查看,他看到老人的手和面部肌肉正由紧张转为骇人的松弛。传说中的死亡场景不期而至。他知道她正在死亡。更知道自己正在面对一个亲人的永远离开。现实世界的死亡比虚拟世界的死亡更直观更具体沉重,虚拟的死亡场景根本就轻如鸿毛,超假。他的心被他姥姥的无形之手死死地捏着。他在门口惊惧了很长一段时间,尔后顶着惊惧慢慢地走到老人头前仔细地观看老人的脸。

看着看着他就尖叫起来,尖利的叫声把他自己吓得“嗦嗦”发抖。他在自己的卧室里东找西翻了很漫长的时间才在电脑旁边找到移动电话,平时清醒的时候,他闭着眼睛都能准确地找到电话的位置。

周飞向他妈妈怒吼着报告了姥姥的死讯。电话没打完就放声大哭,突然感觉自己长得太高大威武了,这么大个宇宙都没有他可藏身之地,他之所以那么放开声量,是为了极力驱赶正在紧紧缠绕着他的一股势力:强劲的恐惧感。

这两年,他妈妈的身体犹如一朵永远开不完的花,这朵花张着没人能看见的大口尽情地吸吮着来自不知何处的高级营养,过多的肥肉使她的高度急减而宽度急增,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灵活性,那晚周飞泪花飞溅地报丧时,他妈妈正在办公室里热火朝天地拉锯子锯木头,而他瘦得如一根冬天里泛黄的竹子一样的爸爸则在埋头画图纸,两个不知疲倦的家伙完全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和一个病入膏肓的风烛老人。

初回G城还不知状况的董香花觉得,既然周飞的姥姥跟着他们住,周飞就不应该再吃方便面。

三个人把各自的书拿出来相互传看。都是大二划之地粗略地从头翻到尾,边看边讨论书中的人物。看了一会儿,一齐往前走,走在一栋楼前停住,周飞问董香花可不可以下午到她家里来玩,董香花说,为什么要等到下午,现在就可以上去。李鹏宇跟周飞相互对视了一下,争求过对方的意见后,两个人跟着董香花进电梯。

董香花的家在四楼。

站到家门口,董香花掏出钥匙开门前,问:“你们怕不怕?胆小的可以现在就走。”

周飞问:“为什么?”

董香花说:“我们家里有鬼。”

李鹏宇和周飞都吓住了,又都立即明白了董香花的意思,才记得她姨妈死了,才死不久。

董香花摇了摇钥匙,意思是催促他们表态。

李鹏宇和周飞一直对视,一直反复掂量自己及对方的胆量。

董香花又说:“她的灵魂还没有走。还在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李鹏宇问周飞:“你怕吗?”

周飞说:“不怕啦。我姥姥也死了。我们也会死的。”

董香花说:“难怪你又吃起方便面来了。”

李鹏宇说:“你不怕我也不怕。”他是怕的。

董香花对李鹏宇说:“你确定吗?”这么多年来,李鹏宇一直很爱哭,稍有不顺就大哭不止,而且超级胆小。

周飞转头看定李鹏宇,怀疑他是否又要被吓哭。

李鹏宇拍了一下周飞的肩膀,意思是,他已经长大了,休要再提从前。

周飞说:“怕什么哦。”

话虽这么说,进到屋子里,李鹏宇和周飞还是有点畏惧,紧随在董香花身后不敢大胆往厅里走。

董香花把菜放在厨房的墙角,把酱油放到冰箱里,把自己要喝的饮料放到厅里的茶几上,周飞仿佛很自然的样子,把自己的酱油和方便面放到茶几上,坐到沙发上去,李鹏宇紧随着周飞坐过去,也是把酱油放在了茶几上。

董香花把自己的饮料分装在三个碗里,给李鹏宇和周飞各一碗自己一碗,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喝。三个人都在想事情,都没有说话。这样坐了一会儿,周飞说要回去了,李鹏宇马上站起来,要跟周飞一起走。董香花放下碗,对那两个同学招了一下手。

董香花把他们带到以前姨妈住的房间,叫他们双手合十对着姨妈的遗像和骨灰盒作了三个揖,又叫他们跪在一个堆满了黑色香灰的大花盆前。跪垫只有一个,周飞和李鹏宇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同时跪在了跪垫下方的木地板上。念佛机机械地唱着《地藏经》。

董香花说:“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他们的灵魂还停留在他们生前的住所。如果我们每天送钱给她,她就会在阴间过得好点。阴间和阳间是一样的,必须得有钱。开公司要钱,吃饭喝水要钱,坐公交车打的都要钱。”

李鹏宇淡淡地笑了一下,说:“真的假的?”

董香花说:“我又没死过。”

周飞说:“我也没有。”

李鹏宇又笑了一下,说:“真的假的?”

董香花说:“无从考证。但信其有吧。”

两个人各烧了一叠纸钱,烧完了,抬头看到董香花的姨妈在一张大大的镜片后面似笑非笑地看着遥不可知的远方。他们很怕。但强忍着。

他们又相拥着对着墙上的一幅书法看了一阵。那是两个狂草的字:“兵将”,意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看书法不是真的看书法,而是在等董香花。董香花在他们烧完纸之后又站在那里换机器里的佛经曲目。

周飞一进董香花的房门就直扑电脑,他在桌面上简单地遛了一圈后直接进入游戏猛玩,李鹏宇则坐在床边,随手从床上拿起一本漫画书看起来,作为主人的董香花忙着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零乱的衣物,在地上找了个空地坐下来,急迫地看刚才买的书。

看完两本书后,李鹏宇挤到周飞那里去,想挤开周飞自己上,可是周飞坚决不让他,于是他只好趴在周飞背上,一边多此一举地指点一边见缝插针地抢着按一回键盘。

周飞打游戏打着打着回头问董香花:“董香花你想在哪里读书?”

董香花说:“还能在哪?跟你们同校。”

两个家伙一起看定她,问:“真的?”

董香花说:“那还有假?”

李鹏宇说:“那你分在哪个班?”

董香花说:“还不知道。不要是慢班吧?”

李鹏宇说:“没分快慢班。也许跟周飞一个班。”

周飞反驳说:“你确定?”意思是说为什么是跟我而不是跟你一个班?

董香花把书一合,起身走了。李鹏宇和周飞继续玩游戏。

这天中午,董香花用电饭煲煮了一锅饭又把这锅饭加工成夹带着鸡蛋青菜和火腿肠的炒饭,又从酸菜坛子里捞了一片酸菜一坨仔姜切好了,装在一个小盘子里,拌上葱花和味精,淋上红油。

三个人客客气气地饱餐了一顿。

吃饭的时候三个人都接到了家长的电话,所以碗一放,周飞和李鹏宇就拿着各自的酱油拜拜了。

他们一走,董香花就打开电视找节目,频道翻了个遍没有一个对她味口,失望之余,精神立即就萎靡了,四肢无力仿佛一根灯草都能把她压倒的样子,碗也不收就躺倒在沙发上,在最后的混沌意识掩蔽下来之前,拼着最后的一点点力气,把电视关了。

周飞的暑假是这么过的,每天上午十一点起床,吃泡面看电视,写作业到下午五点,然后约李鹏宇来玩,七点半李鹏宇急忙回家,而他,再吃泡面再看电视,最后打游戏到凌晨三点。

李鹏宇严格按照他妈妈的规定,准时起床准时吃饭准时看某一个电视节目准时出门去找周飞玩准时回家准时翻开各科作业本准时上床睡觉。他们家的电脑他只能用来上网找资料,绝对不能玩游戏,他连PSP都没有。所以他充分利用跟周飞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时间,心急如焚地,毛里毛燥地,抢占电脑或PSP游戏机。

2008年年初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使李鹏宇爸爸所在的房地产公司陷入困境,没挺几个月就破产关门了,李鹏宇的爸爸失业了。好在在那场危机来到的最初时刻,他出掉了手中所有的房产,加上以前倒来倒去地折腾,赚钱不少。虽然失业在家,相较于其他受到摧毁性打击的同道之人,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最初的半年里,李鹏宇的父母都在全国各地到处游玩,“五一”“十一”这样的黄金假期,一家人更是在各地的飞机场进进出出。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观花望景,在垃圾堆里吃方便面,精神抖擞地去疲惫不堪地回来。

可是很快,他爸爸成了烦躁的宅男。

在跟李鹏宇下棋的某个瞬间,或是他下厨做饭的某个时刻,又或者是他洗澡冲凉的时候,反正,他会突然地表现出异样的举动,不是突然下重手砸下手里的东西,就是用拳头狠打自己的脑袋,或者用湿毛巾鞭打浴室的墙,刚刚还说说笑笑的,一眨眼就双眼发直冷如冰霜置其他人在他的视线之外。

李鹏宇的妈妈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式管理着这个富裕的家。对家里两个男人的强硬指使,使这个家显得非常井井有条。当她突然有一天开始担心她老公的精神状况时,悚然发现他已经走得太远了。表面上他仍然不违拗她,仍然赏识她的治家之道,但他的思想不在他的身体里,也不在她和他们的儿子身上,也不知在何处。

她不再打麻将,每天晚上陪他在小区里散步,她甚至引诱他拿倒房的钱在十分不景气的股票市场里频繁地出入,以期把他那像散落于地的注意力收拢来重新稳稳地固定在他自己的脑壳里。

李鹏宇多次看到他爸爸神情落寞地坐在电视机前目中无物地看电视,多次听到他妈妈装作开心实际上十分干燥刺耳地大声假笑。他感觉到他爸爸病了,但并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所以,一有自由,他就跑出去找周飞玩,或者跟周飞一起去找董香花玩。他现在和周飞一样,习惯了一进董香花的家就去给她姨妈上香送纸。

接近新学期开学的某一天下午,董香花要去学校交学费,走到一条人工小溪边,远远地看到周飞和李鹏宇两个人站在水里打水仗,她走过来,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等一眼见到她时,他们都放弃了嬉闹,伸直腰问她去哪里,董香花说去学校,他们二话不说,直接就跟她一起往学校走。

那天天气十分炎热,地面温度超过四十度。董香花打着一把图案十分特别的太阳伞。伞上画的是红楼人物,黛玉进府、黛玉葬花、宝黛读西厢、黛玉焚稿、宝玉哭灵五个情节。周飞和李鹏宇拿董香花的太阳伞当宝剑,左劈右砍上刺下穿,一人玩一会儿,三个人一路闪闪避避说说笑笑走在蜿蜒曲折的路上。

学校各项硬件设施齐全,教学楼是依照黄埔军校的样子建造的,三排教学楼之间由很多的回廊相互连接,暗红色和白色相间,绿树成荫绿草如盖,树下还有各种造型的花基,花基里的花卉每季都有花开。老师宿舍与学生宿舍在同一栋楼里,中间隔着一个楼层的是如图画一样规整的室内花园,仅供老师们享用。

现在正放暑假,整个校园空阔而沉闷。

传达室里的两个保安先打电话确认,之后才放他们三个人进去。

董香花来过了,一次是插班生考试,上午下午各考两科,几天之后又来面试,几天后又复考了一次英语,所以并没有陌生感,倒是天天在此上学的周飞和李鹏宇,没见过如此空旷宽敞的校园,有点惊奇。

他们路过操场,路过宿舍楼,下一个长长的陡坡,来到第一排教学楼的一楼,一楼有一大片空地,类似于农村的敞屋,屋子中间有张圆形腾桌和几把高背腾椅。

李鹏宇停下来,对董香花说:“董香花一个人上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周飞和李鹏宇坐在腾椅上歇息,董香花上楼。

董香花交完费从楼梯上走下来,三个人一起往校门外走。太阳光在半空中冒着白晃晃的火星。

周飞问:“董香花,你的理想是什么?”

董香花说:“画画。”

周飞又问李鹏宇:“李鹏宇的理想是什么?”

李鹏宇说:“我要研究海洋,开发海洋,在海底建造一个可以容纳一亿人口的大楼盘。”

周飞和董香花听后很神往。

周飞说:“那样的楼盘没有任何污染,街道宽敞,街道上往来穿梭的都是异形车,节能环保。空气是甜的。请问空气从哪里来?人没有空气能生存吗?”

李鹏宇说:“人造天空啊。”

周飞大失所望,说:“四面围城啊?”

董香花说:“那么长的围墙可以画不少的画啊。全球的名画都可以搬上去吧。”

李鹏宇说:“那么多墙壁够你画三辈子的。”

三辈子是多久呢?三个人都被那么漫长的岁月吓噤了。

李鹏宇对董香花说:“干嘛!你先把你自己这一辈子画完了再说嘛!”

董香花双眉一扬,觉得他的这个点子不错哦。

周飞说:“我要考国防科技大学。创造成千上万架无所不能的飞机。”

李鹏宇立即反问,他说:“什么叫无所不能?所谓无所不能其实就是一无用处好不好?”

周飞说:“高科技好不好?你懂不懂?”

李鹏宇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懂科学?”他觉得周飞的话太搞笑了。

董香花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飞跳起来,说:“整个宇宙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李鹏宇和周飞立即为他们的理想兴奋起来,想象的翅膀在眼睛里恣意飞扬。他们沐浴着夏天炽烈的阳光,汗流滚滚。他们一句紧接一句,一个人的话音还未落地就被另一个抢过来在拐了个出人意料的大弯之后再抛了出来,再接再抛,如一条金色长龙在董香花的花伞四周迎风起舞。

那天天气十分炎热,他们竟然没有坐小区内的免费巴士。

八年级开学了。

 四

下午七点,八年级新生董香花端坐在八年级办公室门后右边靠墙的一个原木色凳子上。她的背后是一幅农业银行赠送的大红底子上写金黄色招牌的挂历。老师们的办公桌相互隔断,他们井井有条地忙出忙进,相互之间并无交流。

穿着淡黄色新校服的董香花坐在那里等班主任带她去见新同学。昨天晚上一夜未眠,好在明亮的新衣服掩盖了些许憔悴。

八年级四班的班主任田老师是个三十岁未婚的男老师,瘦而高,肤色白皙,教数学的,一开口就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声音细而绵,斯斯文文的。

他拿个本子,一边朝门外走一边朝董香花撂了一下头,示意她跟上。

董香花站起来,把双肩新书包的一个肩带挎在左肩膀上,跟着他。董香花的书包很朴素,双拼深灰色和黑色小长方形块状图案。

七年级的教室在一楼,九年级的教室在三楼,八年级的教室在二楼,八年级四班的教室是办公室左手边第三间。

这个学校的每个年级的每个班都只有三十个学生,是贵族学校。

八年级四班的每一个同学都没有正经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他们或大声说笑或窃窃私语或趴在桌子上东张西望,一片欢喜情景。

田老师先进教室,董香花慢半拍跟进去。因为慢了半拍,田老师进去后紧急地回了一下头找了一下她。

他们一进去,教室里立即发出杂乱的响动,那是桌椅板凳被碰到的声音和同学们因快速移动而发出的各种叹息声。

董香花脸色发红。她目光游离不定地扫了田老师一眼又扫了全班同学一眼,然后将目光停在教室后墙黑板报上的一排彩色粉笔字上面,写的是“放假了!哇塞!”那两个大大的惊叹号就跟两个冒着烟的、倒栽冲的火箭似的。很喜感。

田老师说:“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大家欢迎。”

鼓掌。

田老师又说:“我们的新同学是绘画天才,参加过很多比赛,得过很多奖的,是要考美术学院附中的。以后我们班的板报海报什么的,就不怕跟其他班级竞争了。我们有实力。”他转身对董香花说:“来。请向同学们自我介绍一下。”递给她一节粉笔。

董香花接过粉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

同学们的神情跟着她的笔划不断变化。“董”是好奇“香”是惊讶“花”是开心。一些同学如果不是紧急把嘴巴抿上,那笑意就会像流泻的红墨水漫无边际地铺展开来。

董香花说:“我叫董香花。希望以后跟同学们和平共处。”

田老师说:“董香花同学在老家四川学的课本跟我们G城的课本不一样。为了让她尽快跟上同学们,希望班上所有的同学都来帮助她。董香花同学有任何学习上的困难都可以来办公室找老师。现在我们请董香花同学到她的座位上就坐。”他手臂一伸,示意董香花去第四排第三列的一个空位置就坐。

教室里共计六列五排,还有五六个同学没来报到。

周飞惊奇地发现,就在田老师的手臂一指之后,董香花的四周布满了火药味。

她的座位在他的旁边的旁边,也就是说,他跟董香花之间隔着一个同学。这个同学是个男生,是女生心目中高贵的王,也是老师眼中最优秀的学生,他叫李端阳。

周飞首先看到坐在自己前两排右上角的班长许伊君用激光一样锐利的眼光直视李端阳,头没动眼珠子却转到司马悦那里。然后看到坐在自己前一排左上角的司马悦用警察看小偷的眼光看着董香花,而跟他同桌的庞慧更是突然间一下子前趴在了桌子上,并扭过她的头专注地看着李端阳和董香花。

还好,李端阳保持了他一惯的沉默不语。俗话说沉默是金,李端阳的沉默不是金,是女生们向往的快乐家园。

八年级一开学,新来乍到的董香花就掉进了一个大大的漩涡里。

董香花放好书包,在往桌子上放新的文具盒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周飞。她立即朝他小幅度地摇了摇手,周飞很高兴看到董香花那小小的惊喜,马上很低调地朝她快速地做了个OK的手势。

李端阳看了一下董香花又看了一下周飞,将一个明显的问号停在周飞脸上。

周飞没理他,双眼平视前方坐端正,望着讲台上正在慢条斯理翻本子的田老师。

田老师说:“董香花同学上课时要做好笔记。现在由庞慧同学和司马悦同学带董香花同学去熟悉一下宿舍,许伊君同学到办公室领新的课程表和新书。现在是自由时间,请大家做好上课准备,半小时后开始上新课。”

许伊君是校学生会的干部,也是八年级四班的班长,连着三个学期都是全年级的总分第一名。她是粤东人,脸色黑里透红,光溜溜的,多汗毛,仿佛一年四季那脸上都汗淋淋的样子。留超短头发,额头低浅,刘海略有些卷曲,一个上世纪三十年代旧城市里干脆利落的知识女性形象被时光之手复制到了2011年的G城。

田老师离开后,同学们就跟松了绑的稻草似的,立即就东倒西歪伸手伸脚地活动开来。许伊君迅速去讲台下的柜筒里拿了一把黑板刷,去刷教室后面的板报。

司马悦的头发清水挂面一样齐着肩膀,前额被一片浓厚的头发盖住了,洁净的面颊上架着一幅镶黑边的圆形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闪烁不定的大眼。

庞慧与周飞同桌了两学期,生了点粉刺的脸上永远都闪动着与世无争的表情,她的与世无争不是软弱可欺的,而是“任你风云变幻我心中自有坚强的力量”的那种懒得与你争,充满智慧与宽容的与世无争,她跟司马悦留同样的发型。

董香花朝周飞淡淡地笑了一下。他们很高兴能够彼此同班。

李端阳端正腰杆,居高临下地朝左看了看周飞,又朝右看了看董香花,咬着嘴唇任由淡淡的笑意浮在脸上。只一下。他只淡淡地笑了一下。

司马悦侧转身子找庞慧,刚好庞慧也在找她。她们简单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就都看向董香花,董香花分别看了她们一眼,不用说话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三个人就站起来,离开座位,走出教室。

很多同学们在走廊上跑动,有的拿着自己的水杯,有的手上捏着手纸。在八年级办公室门外,不期然地遇到一个小学时的女同学,董香花的眼睛很快地眨动了几下,还在记忆的硬盘里搜索,那女同学已经跳到她跟前了,大声地喊出董香花的名字,董香花展颜一笑,定定地与老同学相视而笑。时间紧,小小地惊喜了一下之后就匆匆地告别。

转过楼梯口,又遇到一个小学的同学,两个人相互摇手,快速地表示了一下喜悦之后快速分开。

庞慧和司马悦的眼里尽是疑惑。

董香花说:“同学。”

庞慧试探性地小心着,说:“同学?”

司马悦静等着一个答案出来。

董香花说:“小学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我都在G城读的。去年我阿公病了,回去了一年。”

庞慧露出一幅“原来如此”的表情,笑了一下。

司马悦说:“那你也是,很不错哦。”

八年级女生的宿舍在二楼,一楼住着七年级新生,三楼是九年级的。每个房间的门都是淡灰色的,楣上钉着一个天蓝色圆形号码牌,上面用淡灰色墨水写了一个数字。

生活老师在7号宿舍门口等她们。女生宿舍的生活老师是个总是把一头卷发用条宽发带压在脑后的中年女士。

庞慧和司马悦向老师问好。老师一边应答她俩一边把眼光落在董香花身上。宿舍门是开着的。靠墙排着两张淡灰色铁质高低床。

生活老师让她们三个进入宿舍,近门口那张床的上铺已经被她清理干净,她对董香花说:“你就住这个位。现在跟我来领被子及洗漱用品。”

司马悦和庞慧等生活老师和董香花走了之后,神经松弛下来,就近坐在下铺等董香花回来。

司马悦说:“照这么说她跟周飞是同学?”

庞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一抹羞红突上脸颊。

司马悦更进一步,说:“也就是说李鹏宇跟她是同学?”

庞慧的眼光一跳,一串笑意像夜空中巨大的彗星笔直地迎面飞来。

司马悦说:“真的哦。他们不但是同学,还青梅竹马?”

庞慧笑脸一收,白眼翻过来,说:“你又知道?”

司马悦说:“我刚才看到李鹏宇和他们班上的那个天才少女站在花园里聊天。”她递给庞慧一个战斗的信号。

庞慧低头,留给司马悦一个毫不在意的侧脸。她不接司马悦丢来的剑。

回教室的路上,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董香花看到很多没带水杯的同学在一楼会议室前的饮水机那里用纸杯接水喝。

周飞从同学们的空隙间绕出来,朝楼下跑,庞慧和司马悦急忙让他,董香花本来就走在楼梯的边上,见周飞跑来就站在那里静等他一步冲过。

庞慧一直在东张西望,司马悦和董香花顺着她的视线走,最后都把注意点放在一楼花台边,在一根巨大的柱子边,李鹏宇跟一个同样戴眼镜的女生站在那里说话。那女生一幅神采飞扬的样子,李鹏宇也是一幅神采飞扬的样子,老朋友久别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两个人的胸前都以同样的方式扣着一些书本,只是李鹏宇皮肤白净,那女生皮肤深黑,她的头发很随意地绾了个结顶在后脑上,前额被一片厚密的黑发掩着。

庞慧飞了董香花一眼,眼里尽是问号和感叹号。

董香花接住了庞慧的眼神,注意力却仍投在楼下的李鹏宇身上。

钟声响了,同学们闪进各自的教室。

快到四班教室时,董香花放慢脚步,她走到栏杆前,从这个角度往下看,刚好看到李鹏宇和那女生的侧面,他们意犹未尽地边走边谈,转入楼梯的转角处,他们从董香花的视野内消失。

董香花走进教室,一进去就遇到了坐在座位上的庞慧向她投来的眼光,从那眼光里,她感觉得到庞慧的心在急切地乱跳。

教室后面的板报变成了“开学了”三个白色的大字和两个倒栽冲的粉红色的火箭。

这时许伊君正在发新书。拿到书的同学急切地翻开来读,没有拿到书的正翘首以盼。

周飞飞奔而入。

许伊君、庞慧、司马悦和董香花四个人住同一间寝室。

第二天第一节课是吴老师的英语课。吴老师细声细语的,无领白T恤套灰色牛仔,人不高,身子单薄,穿着一双黑色平底鞋,后脑上用橙色皮筋带扎着一把发黄的马尾。她来上课的时候,董香花正被一群强悍的瞌睡虫围攻,她一再抵抗,一再地损盔破甲,又凭初来乍到的脸面尊严要挟着徒手抵挡了一阵,最后只好在见识了英语老师的声音效果之后不到两分钟,就支着下巴睡开了。

支着下巴眼望黑板,从后面看过去,她是在认真听课,可是老师是站在讲台上的,应该埋头翻书的时候她的头僵硬地盯着黑板,显得呆板木讷。吴老师提高声音双眼放射激光刺激她的时候她仍是那样无动于衷,就有点惹火了,走到她旁边故意大咳一声都没有把她吓醒,简直不可思议。课上到一半,董香花醒了一下,还知道是在上课,她睁着迷茫的睡眼看了看老师的背影,改单手为双手,直接用双手掌的下端挤着两边腮帮子,大睡。她双肘使着力气。因为她的脑袋一直在东偏西倒,需要力气才能稳住。

下课钟响的时候,她醒了,跟着同学们一起合上书本。她把跟她同桌的李端阳弄得紧张死了,生怕她突然之间像一滩失控的稀泥一样“噗”的一声倾倒在他的身上。下课钟一响,李端阳心里的一颗石头才“当”的一声落到原处。

还没等他完全放松,吴老师说:“你,到办公室来一下。”眼睛直指董香花。

同学们眼里胡乱地纠缠着无数个问号,下课钟响完,这些问号就变成了矛刺向了董香花,都不明白这个所谓的绘画才女怎么有胆有脸地在第一节课上昏昏大睡。

董香花根本就没有睡醒,她还需要时间。

当她游魂一样飘到办公室时,吴老师正在她的座位上等她,她身边站着双手叉腰一脸不解的田老师。

吴老师开门见山,说:“董香花,请问,你,为什么在我的课堂上钓鱼?”

董香花很疲惫地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昨天晚上没睡好。”

吴老师和田老师相视而笑,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新生董香花诧床了。

吴老师说:“午休的时候补回来吧。睡眠不好影响很大的。你去吧。”

叫到办公室如此这般问了两句话就被放出来,董香花很为时间的白白流走而不值。作为老师,也不详细地了解一下她为什么睡眠不足!她举起左手看了一下表,足足耽误了七分钟时间,这七分钟如果用在睡觉上面,可以挣回来一节课!

董香花从办公室出来之后回教室,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往厕所走。她不能再在课堂上睡觉了,她得好好地用冷水清醒一下大脑,把盘桓在脑壳里的各种烦杂声音顺水冲走。

昨晚一晚上董香花都在烦。她一直在听许伊君磨牙。许伊君的两排白而整齐的牙齿在寂静的漫漫长夜中不时地愤怒地纠结撕咬,“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这些声音如一把千年老锯子在“啃”一根钢硬的老年榆树,一直啃一直噬一直毫无进展,急得死人。

司马悦平日面若桃花文质彬彬,却在睡梦中用脚后跟砸床,于静寂中“咚咚咚”连续几下猛攻猛打之后复归于静寂,使可怕的夜变得更加面目可憎,不定时地,又连着来这么几下,周而复始。

宠慧来无声去无息,举手投足都慢着三拍,睡着了却是鼾声如鼓,乱七八糟的,不是粗粝就是尖啸,不是短波就是长调,不断地向董香花的耳朵输送着奇怪的刺激。

各种怪声之间还夹杂着远处几声藏獒那凶险而浑厚的叫声。董香花就像久旱的农民盼望雨水一样,一次次热切地盼望着睡意的到来。每一次都觉得要来了要来了,却迟迟不来。无数次小眠无数次被惊醒,次次都汗湿衣背。

好不容易总算天露微光,门口被楼道走廊的路灯映出的那一线淡淡的灯光也突然熄灭了,同室那三位的呼吸竟然奇迹般地变得舒缓安静,好像她们正由势在必得的凶悍转为心安理得的放手。她们放手了董香花才放下心思安然入睡。

仿佛才合眼,就被一声长长的响亮的哈欠声和紧接着的一声塑料漱口杯掉在地上乱跳的声音惊醒。

她一睁眼,就在被子里打了个哆嗦。而同室的许伊君和司马悦不约而同地很不耐烦地使大力地翻了个身。庞慧住许伊君的上铺,董香花住司马悦的上铺。许伊君和司马悦翻身的声音堪比龙跃大海那样地拱起惊涛骇浪,许伊君是左朝右猛翻,司马悦则正好相反,董香花顿时感觉一片大海正在脚边愤怒无比地扭麻花。

撞了祸的宠慧首先把自己吓清醒了,她没有捡起地上的水杯悄悄地去洗澡间刷牙,而是急切地朝着朦胧中的三张床连说两个“对不起”,使噪声延续。

许伊君和司马悦一听这个不但没有领情,反而同时烦不甚烦地又来了个翻江倒海的砸床翻身扯被单,肩膀屁股手和脚都用上了。

冷水并没有冲走从昨晚就一直盘踞在董香花脑子里的各种声音,就像一场战斗,对方明显是占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的,自己这一方绞尽脑汁也只是力不从心地被动挨打,冷水是种可以拿得出手的武器,但威力不够,掩杀一阵之后暂时喘口气,不可以一直用水攻,一个是没时间,另一个是没胆,冲久了是会把自己完全冲趴下的。一坐下来,睡意立即排着整齐的队伍卷土重来。

李端阳的右手臂被他的脑袋压着,手爪长长地吊在前排,周飞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头上的眼睛紧闭着。这让疲惫不堪的董香花稍感宽慰。想睡一觉的人不只她一个,展眼一望,就近,就有好几个同学跟她一样四肢无力。

董香花一筹莫展,只好不管不顾地趴在桌子上,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

时间不等人,上课钟声响了。随着上课钟响起的,还有同学们的叹息声、桌椅被碰撞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几句听不懂的粤语和两个男生扭扯打斗的声音。

李端阳整顿身姿时董香花的手臂动了动,仍坚持着没有马上离开睡意,她知道同学们都在等数学老师的到来。

田老师快步进入教室,同学们在许伊君的号令声中紧急站立,董香花喊完了“老师好”才把眼睛张开。

董香花狠狠地睁大双眼盯着黑板及黑板前讲台上的田老师,下决心好好地把这节课挺过去。可是田老师不配合她。他一只手撑着讲台,一只手翻书,翻书又翻本子,翻完了本子又翻书,用沉默消耗了董香花脆弱的意志。

就在董香花感觉一排整齐的睡意又挺着尖利的矛头冲锋过来的时候,田老师转过身看了看干干净净的黑板,调转头,伸手在粉笔盒里掏啊掏,掏了足够久的时间,选择了一只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字“第”,粉笔断了,他跨前一步,把断掉的那节粉笔捡起来,扔回到粉笔盒子里,用手上的那节断粉笔,写了另两个字,“一课”。董香花等着他说话等得心都跳到喉咙口了。

田老师写完后又回到讲台,翻书,翻本子,然后抬头看了看同学们,说:“现在开始上课。”

董香花等不及了,心一乱,肘没撑稳,脑袋自由落体,直接砸在了桌子上。

李端阳早有准备,没被她吓到。但他看到她在最初滑落的那一瞬间很俏皮地笑了一下。

田老师快步走来,问李端阳:“怎么了?”

李端阳说:“是不是病了?”转脸看着周飞。

周飞一脸茫然。

董香花又一次挺了过来。她对田老师很虚弱地笑了一下,说:“没事。”

田老师说:“行吗?要不要去校医室?要不要给你妈妈打电话。”

董香花越来越精神,说:“不用。谢谢。”

这一次,董香花把睡意撵得比较远,知道他们还会再来,但腾出的空间和时间可以让她稀里糊涂地把田老师的这节数学课上完。

目送田老师大步流星离开教室,董香花立即开始睡觉,她把头深埋在臂弯里。却仿佛听到桌面上在“当当当”的响。她的手臂先松动了一下,接着虚虚地张开眼睛,虚虚地看着近处的李端阳。李端阳正襟危坐,表面上他冷峻不言,他的眼睛里却表明他的心正在对某个问题进行密集的思考。他在历次全市的统考中都考不过许伊君,但在平时,打败她的次数比她打败他的次数要多得多。李端阳的双手不在桌面上。敲桌子的声音是从右脑处传来的。在确定了这个状况之后董香花抬起头,感觉有个同学站在她的右前方。再把头抬高点,就认出来了来者是许伊君。

许伊君对着董香花淡淡地笑了一下。

董香花定眼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许伊君看了一眼后面。董香花立即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的是黑板上三个大大的“开学了”和两个倒栽冲的火箭符号。

许伊君说:“你是学美术的?”

董香花点了点沉重的头,说:“是。”

许伊君又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那你可以帮到我。”她又看了看教室后的黑板,说:“你帮我办这一期的黑板报。今天晚自习之前办好。好吗?”

董香花从许伊君的眼里接收到挑战的信息。

许伊君看着董香花的脸。自上而下地看。她还看了看李端阳。李端阳假装没有看到她的“看”。

董香花想到她的瞌睡,同时,想到了那块无比巨大的黑板需要她用大量的脑和大量的时间去填充,而且填充的效果如何,等同于在全班同学面前单独考一场试。问题是用什么去填充?现在可用的资料除了讲台上那盒长短不一的粉笔,还有什么?

董香花说:“我?”

许伊君说:“可以吗?”她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也更冷。

董香花又扭头看了看那黑板,飞了许伊君一眼,说:“时间?”

许伊君说:“七点晚自习之前弄好就可以了。”

许伊君的眉毛往额头上一挑,右手做了个“O”的手势往董香花眼前一递,说:“OK!”话音未落,人已转身离去,十分强势而洒脱。

董香花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原来的睡意自动撤退,一撤就撤到了九霄云外,连渣渣都没留下一颗。

许伊君把黑板报交给董香花,回到座位上把刚刚老师所讲的内容快速而有效地复习了一遍。她是挤时间的高手。她的“挤”是看得见的,书本子笔一起上,是动手;而李端阳的“挤”是看不见的,他能背,偶尔翻翻书翻翻笔记本,相当于是自检,是动脑,不动声色地“动”。

董香花看了看许伊君的背影,转头看了看庞慧和司马悦,她们都在学习,周飞弓腰驼背地坐在座位上发呆,她又看了看教室后面那块黑板上的字和感叹号,静等着下一节课的到来。

董香花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想了一会儿,站起来去门口,去看贴在墙上的作息时间表,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下午有一个小时吃晚饭的时间。中午的时间是不能用的,必须补睡,只有利用下午的课间和吃饭之后的大约半小时了。看完作息表,董香花看了看讲台上的粉笔盒,里面最多的是白色,然后是粉红色和蓝色。回到座位上,她不由自主地大大地呼了一口气,遇到不可逾越的山峰了!

打算中午饭后补睡的董香花回到宿舍的时候,遇到司马悦和庞慧不知为什么事正在横眉冷对地鼓气,她想都没想就出来了,在教学楼一楼避开值守的保安,顺利进入教室饱睡。

当七点钟周飞和李端阳来上晚自习的时候,一进教室就十分惊奇地发现后面的黑板报前围了一圈人,都在挤来挤去地笑闹,而办报人董香花却紧张地端坐在座位上直冒汗。

诺大一个黑板被董香花用两条由蓝色的花卉花边从中心点十字交接转角分成了三份,花边在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的顶端是单排的,而在其他部分则是三排,就如老房子的四扇雕花窗框在那里缝接似的。

左上部分是一幅由寥寥几笔白粉笔勾出的大肚男子,此男子拿着一个计算器,计算器下方是一个数学题:2+3=6,他旁边的地上倒着一个粉红色的酒葫芦,葫芦嘴里还在往外流淌白色的酒水,而此画的标题却是:酒醉心里明。

左下部色的题目是:思想者

内容是是一句疑问句:谁能两次跳进同一条河里?

右边部分是一幅漫画,题目是:成长

画面上,一个穿蓝色校服的小女生拖着一个粉红色的行李箱朝一个校门走去;她用两条弯曲的白线画出了一条马路,路边间或长着两颗蓝色的嫩草和一棵蓝色的枝条稀疏而树脚染了白灰的小树,而那扇拱形校门的一边完全由白色的七长八短的尖刺占领着,另一边则是成行成列的红蓝相间的细碎的喇叭花。

上课钟响的时候,庞慧和司马悦、许伊君跑步进入教室,她们没时间看黑板报,屁股一落座,吴老师已经抱着一叠作业卷子进来了,全班紧急乱了一阵之后,在许伊君的口令声中迅速站立并调整情绪,晚自习开始,考英语。

考分第二天早上就公布出来了,董香花得分:27。

上课钟声一响,还在座位上的八年级四班的同学立即起身朝教室外跑,董香花混在同学们中间,原本在走廊上休息的同学先一步朝楼下冲去。远远地就能听到一声强过一声的、尖啸锐利的哨子声。上体能训练课的四班同学像潮水一样从教学楼下的空地涌向操场。而空荡荡的操场上,姬老师像铁塔一样背对着同学们来的方向,一声强过一声地吹着哨子,隔空发着怒。同学们跑到姬老师面前,四人一排,紧急列队前后左右看齐。

姬老师的哨子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四班全体同学的背。站齐了,耳朵里尽是气势汹汹的哨子声,他们静等着一节“惨无人道”的体能训练课开始。

32岁的姬老师是恒大足球队的超级粉丝,穿的也是恒大队的红色球衣,一双领子上画着三条黑色横杠的白色长筒棉袜直拉到膝盖下方,球鞋是黑色的,底子上带着无数的钢钉。他的脸一年四季都是黑得透亮的黑,是这个学校最勤劳的老师,每天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地奔跑嘶鸣,他的一头黑而卷的短发总是在闪闪发光,那是汗珠在与光线对射。

姬老师口噙哨子双手握拳,紧跑几步来到队列前方,停下。哨子尖叫一声。同学们和他都动了一下,同学们抬头挺胸,立正。他声如洪钟,说:“人都到齐了吧!”没有人回答他他也好像无需别人答复。他干脆利落地举起左手,皱眉看了一眼时间,底气十足,说:“全体听好。2400米。允许超越啊。齐步――跑!”

同学们转身,握拳提肘,起步跑。

同学们开始挑战2400米的短时间长跑,姬老师抢先一步跑开去,他不是跟在同学们后面或者是去前面领跑,而是一跳就到了跑道的圆圈内,大声指挥同学们“加速加速”或者“跟上跟上”,拼命的哨子声中夹杂着他的命令,他拼命地挥动着削铁如泥一般强有力的右手。

许伊君是不能退出也不能消极应付的,她是跑到最后的人之一,她的坚持仅只是因为她不能退,退了,就相当于向全班同学表明她的校学生会干部和班长的头衔不是凭真本事拼来的。她平时的骄傲就会像皇帝的新衣一样被人所不耻。

董香花和庞慧能够坚持到最后仅因为意志的力量大过于退缩的可耻。挑战自我直到最后的胜利是男生们的天性,所以周飞和李端阳他们拼命冲向终点。

姬老师从倒数第二圈开始用他的哨子打拍子,把音乐的节奏感当成高扬的皮鞭,声嘶力竭地吹响着。

每一个冲进终点的同学都倒下了。是立即倒毙的倒。而姬老师在鼓励到最后一个学生歪进终点时,才大功告成地用哨子长长地凄厉地尖啸了一声,右手在半空中潇洒地一挥,以飞快的速度把哨子从嘴里拔了出来,腾出脸来展露笑容。

两分钟之后,一声尖锐的长哨声又响起来,姬老师不给同学们可乘之虚,他强硬地打着手势招呼同学们各就各位。

同学们各就各位了,却是一幅有气无力的散漫样子。姬老师嘴上一用力,尖锐的哨子声打着旋在半空中左冲右突,像电流直刺同学们的胸膛。

姬老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握拳跑步来到队伍的最前头,声音洪亮,说:“立正!”

那“正”字的余音喑哑。

他右手一指,说:“全体都有。跟着我做伸展运动。”

很好。伸展运动是为下一步超负荷的运动做预备。

休整了五分钟,姬老师高举右手,哨声在他的嘴里很短促地响了一声,大嘴一张,说:“一二三四排注意了,依次向前五步四步三步走。立定。OK。蛙跳四十个,预备——开始!”

他的右手往下一压,仿佛按下一把杀敌的铡刀。

姬老师的哨子在数数。绊倒的学生要自己爬起来补上,不然会被哨子的海洋呛死。

跳到最后,很多同学不是在跳,而是在像狗一样地爬,爬得实在不成体统的,屁股上总是会被踢几脚,姬老师这时候的踢不是把人往队伍里踢,而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扫地出门,直接勾到一边去报废。

姬老师上课是不分男女的。要么你跟着他的指挥棒做到最好,要么你被他打得改变身体肌肤的颜色,要么在他的怒斥声中颜面尽失到恨不得一头扎到阴沟里淹死算了。

蛙跳跳完之后又有两分钟的休整期。

姬老师重新整理队伍,命令同学们踏着整齐划一的正步来到宿舍楼下。

哨子短促地响了一下,队伍立即就停下来。

哨子短促地响了两下,队伍立即小小地动起来,前后左右对齐。

姬老师抬手看了一下时间,来到最前面。哨子声像趴在地上准备冲锋的狗熊似的“呜突突”地响了一下,这是他在提醒大家准备行动。

姬老师说:“从一楼到八楼。”

二话不说,姬老师的哨子一响,安静的楼道立即就响起了滔滔洪水席卷而来的空洞的“哄哄”声。

从楼梯口跑下来的同学并没有化成一滩水。

姬老师看了看时间,心血来潮似的,又加多一次跑楼梯。这次下来,同学们真的个个都要瘫了。但姬老师不让他们得到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一声哨声接一声哨声地催促着,手指还在同学们的脸上指来指去的发着威吓,不准东倒西歪,不准躲到阴凉地里,更不准就地卧倒,有的同学被逼急了,双眼翻白地在烈日下自由打旋,凭着快速旋转带来的小风来缓解透支的体力。

最后一个下来的同学是个女生,她是四肢着地出现在同学们面前的。许伊君想上去搀扶,被姬老师的哨子喊停了。那女生只好强忍疼痛慢慢站起来,慢慢地朝姬老师靠近。最后的集结点肯定是他面前的空地上。同学们赶紧聚过来,排成队列。

姬老师洪亮的声音来了,他气运丹田,说:“立……正……”

“整”字如一条青花毒蛇,在毫无缚鸡之力的同学们眼皮底下吐着威胁的信子。不知道还有什么命令在等着他们去执行。

姬老师干脆利落,说:“解散。”

他大步流星朝教学楼走去,一切都跟他无关似的。

解散了。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大家集体瘫软在地。一大片在冒气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阳光下、树荫下或宿舍楼一楼宽宽的空地上。这样的倒地休息也只持续了三五分钟,还要其他的课,课间只有十分钟。

一场体训课下来,个个都成了战场上撤下来的残兵败将。

董香花和许伊君、庞慧三个人相互扶持着挪回到教室。

一进教室,同学们就都真的趴下了。瘫在座位上调整呼吸,或端起杯子喝口凉水。

董香花和庞慧拿了自己的水杯一口气把满满一杯水喝尽。许伊君端起的水杯里只有两三滴水,她伸着舌头接住那些水滴,很羡慕董香花和庞慧大口大口喝水的样子,司马悦在做作业。司马悦从上学期一开始就不用上体能训练课,她有病,她妈妈跟学校签了免课协议,还去当地教育局备了案。她倒好,有机会利用同学们在操场上挥汗如雨的时间把作业完成了。想到司马悦那很“有用”的病,许伊君大大地自怨了一回。

许伊君看到董香花在喝完了一杯凉水之后还想再喝。庞慧把杯子盖好后趴在了桌子上,像小鸭子睡觉似的,把脑袋深埋在两个高耸的膀子间。董香花看了看时间,决定再去接杯水上来。

许伊君立即叫了董香花一声,并抬着半瘫的手请董香花帮她带一杯水上来。

董香花折返到许伊君的座位前,刚去接许伊君的水杯,就听到了体训老师那刀子一样割锯着肉痛的怒斥声,她的双手一抖,站在原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许伊君也吓坏了,手一松,杯子就掉到了地上,并朝后排的桌子下滚去。

姬老师的声音在教室里乱窜。他把四班所有的同学都吓到了。

所有的同学都改变了原来的姿势:正在走动的突然停止了下来,正趴在桌子上休息的立即坐直了,站在讲台上擦黑板的快速地转过身来。

姬老师在骂司马悦。

他居高临下地耸立在司马悦的书桌前,右手的食指指着吓懵了的司马悦,说(其实是吼):“司马悦!”

姬老师那来自胸腔深处的既厚又浊的声音连续不断地散布开来,他说:“在我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特殊!要么你就退学要么你跟大家一样参加体训。”

姬老师是一进门就开始咆哮的。所以司马悦先是和同学们一样被吓了一大跳,当她以被吼者的身份从书本上抬起头时眼睛直接就接到了姬老师那张被怒气扭曲了的脸。然后听到了他毫不留情的呵斥,而她的人,整个地冰掉了,脸和脖子,却突然火辣辣地红了。

姬老师还不罢休,仍然盛气凌人地指着司马悦的脸,说:“告诉你家长!如果你还有家长的话!要么把你领走要么明天就开始上体训课!”

他吼完了就走。

司马悦在姬老师指着她的脸怒骂时就清醒了。暂时沉入内心深处的性情被紧急地唤醒了,翻过身来,并及时地投入战斗。

姬老师以为他可以一走了之。司马悦却不能就此为止。

司马悦从座位上“呼”的一下就跳了起来,找死似的,她在门口与姬老师抢地盘,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用手肘很大力地搡了牛高马大的体训老师一下,抢先一步冲到走廊上,然后马不停蹄地避开走廊上胡乱走动的同学们,冲进八年级老师办公室,抢了电话机,用十分颤抖的手,给她妈妈打电话。

姬老师十分震惊于司马悦的推搡之举,看着她一幅撒泼耍赖的背影,他还轻蔑地笑了一下,他毫不避讳他的鄙视之情。

 当他以他惯常的力度和阔度拐进八年级办公室的时候,最初听到的是司马悦在哭喊着叫“妈妈”。他不由自主地又冷笑了一下。

而田老师等几位任课老师则高高地抬起他们的头,用惊诧而犹疑不定的眼神注视着因过度愤怒而显得过于紧张的司马悦。

此时此刻的司马悦仿佛一只不小心一脚踏空摔下绝壁而在又情急中死死地拉住一根老树藤的小兔子,求生的本能使她急切地隔空高呼:“妈妈快来救我!妈妈快点来救我!”

姬老师的鄙视变成了厌恶和痛恨,是猫被鼠戏的痛和恨。

老师们被司马悦深深地吓着了,满眼的惊异“指”向一脸恨色的姬老师。

过度的惊吓和耻辱消耗了司马悦的体力。她慢慢滑在地上,顺带着把电话机拉得直翻滚。她的上半身顶着办公桌,对她妈妈说:“体训老师喊我滚!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喊我滚!你快来救我!我活不下去了!”她痛哭流涕地趴伏在地上,吸了一口气,决绝之言从她的口里喷出来,她对着话筒厉声尖叫,“你不救我我就死给你看!死给所有人看!”

田老师跳起来,去拉司马悦,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并试图抢下她的话筒。

司马悦不让他得逞。双手紧握话筒不放手,尖叫着喊妈妈,好像田老师不是在安慰她而是在用火钳烫她的前胸。

另几个任课老师也紧急地围过来,边劝边拉,递水的递水拍脸的拍脸,拍脸的顺带轻抚司马悦水淋淋的头发,他们抢下电话,把司马悦安顿在一张原木色的旧凳子上,凳子后面的墙壁上还是那个农业银行赠送的挂历。

看到老师们把司马悦当成个宝,姬老师气得都找不到语言来。他转身就走,走到门口了又突然转身,右手的食指指着田老师,说:“你这个班最糟糕,是全校糟糕的一个班!”

田老师被呛得脸色发白,却忍而不言,也不去看对方。其他老师都面无表情,假装注意力在司马悦的身上。

接水回来的董香花看到班里的同学大量聚集在走廊上,都在往办公室方向看,担心事态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大家都知道司马悦是单亲家庭,她还有怪病,不能累的,也都知道她妈妈曾经与学校签过一份协议,那份协议表明司马悦可以不上学校的体能训练课。既然签了协议,为什么还会出现姬老师粗暴的当众咆哮?

上课的钟声响了。

田老师弯腰站在司马悦面前,递给她一把纸巾,说:“先回去上课好吗?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你给我时间让我先去了解情况好不好?”

司马悦边揩泪水边思索他的话是否可信。

田老师说:“现在先回去上课。不要把课落下了,好吗?这一节是物理课。”

物理课难学。司马悦选择先去上课。

老师们带上课本上课去了,剩下田老师一个人呆坐在座位上思考接下来可能出来的状况。时间根本不等他,司马悦的妈妈已经在路上了。

董香花发现司马悦没有回来上课,同学们也都发现了这一点,都很不开心。

物理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秃顶的男士。物理课的枯燥乏味他深有体会,所以,多年教下来,他自己浑身上下都没有了激情,好在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年轻时的幽默风趣还很好地保存着,在每个班都可以拿出来秀一秀,当作同学们的一个好的助学器。

他走到讲台上,瞟了一眼司马悦的空位置。同学们起立向老师问好,坐下。董香花轻微地侧了一下头,看到庞慧和周飞两个人都正在翻书,想翻到老师要讲的那一页。

老师还在讲台上翻教案,同学们都在等着他开口,这时双眼哭得红肿的司马悦快步回到她的座位上,腮帮子鼓着气。

司马悦知道同学和老师都在等她。这使她很感动,她始终低着头,任晶莹的泪水成串成串地往课本上滴落。物理老师觉得她已经准备好了,就开始讲课。

司马悦的妈妈在一家外国的保险公司上班,是公司的高级主管,年薪超过六十万,全球出差的人。司马悦的电话打过来时她正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她被司马悦的哭喊吓坏了,她心乱如麻地想使司马悦冷静,可是没有成功。电话一断,她立即就准备着要到达现场。她打电话过来,是田老师接的,她一听他的解释就冒火了,在电话里大声斥责他你这个班主任是怎么当的?司马悦呢?田老师说现在去上课去了,晚一点等他了解清楚情况之后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她等不了,狠狠地用大拇指按掉手机上的通话键,雷厉风行,直接就往学校赶。

物理课下课之后,司马悦趴在桌子上,眼泪从闭着的眼眶里涌出来。她的头搁在她的右手臂上。

庞慧歪在走廊的栏杆上伸着长长的脖子目不转睛地朝楼下看。

楼下是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的四周是一圈养着花的花基。李鹏宇跟他们八年级一班的几个男生站在那里闲聊。她暗恋李鹏宇已经一年多了。

一班的那几个男生聊了几分钟就散了。李鹏宇上了楼,在回廊那里朝一班走去,一闪身进了一班的教室。

庞慧见他消失了,就抽回视线,背依栏杆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司马悦。没想到李鹏宇又从一班的教室出来了。他一跳一跳地由远及近,手上还拿着一个水杯。一转身,他上了回廊,穿过回廊,下楼梯了。他要去一楼的饮水机那里接水。

庞慧立即返回教室拿起水杯,像一条灵活的美人鱼似的,在同学们中左右穿插,带着兴奋和羞涩去跟李鹏宇偶遇。

可是饮水机那里并没有李鹏宇。她站在楼梯上不动,抬眼一寻,十分惊奇地看到他跟董香花站在花基前说话!很熟悉的样子。他们都端着水杯,看样子都已接到水了。

董香花看到了神情异常的庞慧,朝她微微一笑。

庞慧立即变通自己的表情,朝董香花笑了一下,可是她的眼睛还是硬硬的,甚至是目光炯炯。

董香花对庞慧笑的时候,李鹏宇顺着她的眼光朝楼梯看一下,一看是庞慧,马上就把视线扯了回来。

李鹏宇在问董香花听不听得懂物理课,董香花说还可以啦。李鹏宇说,你要是听不懂可以问周飞。董香花答应着,却没有真的要去请教周飞的意思。

庞慧接了水朝他们走来。

李鹏宇却转身离开,与她擦肩而过时,他朝她看了一眼,她朝他小幅度地招了招手,他却不置可否。他上楼梯,一边甩手上的水一边撮着嘴喝杯子里的水并侧身让避别的同学。

董香花误以为庞慧是有意在向她示意友情,就跟庞慧一起上楼,回教室。两个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都试探性地在交往。

在回廊上,庞慧说:“体训课你吃得消吗?”

董香花说:“还好吧。”

庞慧说:“我们八年级除了司马悦不上体训课外,还有一个人是不上体训课的。跟你一样,也是学画画的。老师说她是个绘画天才,而且是大师级的。”

董香花十分惊奇,问是哪个。

庞慧二话不说,直接就把董香花拉到八年级一班的窗口,用下巴指给她看,不过在指引之前,她先找了一下李鹏宇,他不在,而绘画天才刘雨点正好坐在她的座位上沉思。她的沉思是排他的,很落寞的思忖,带着明显的孤独气息。董香花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就是那天在楼下的中心花基边跟李鹏宇眉飞色舞谈话的女生。那天的她跟今天的她判若两人。

看了一眼,她们继续走。

董香花问:“为什么她也不上体训课?”

庞慧说:“马上要出国的。成绩全校倒数第一名。除了画画,她对所有的课程都没有兴趣。”

董香花侧脸看了看庞慧,惊奇于还有这样上学的?

庞慧补充说:“听说她爸爸是搞书画收藏的,家财万贯。”

四班教室外的走廊上周飞和李端阳背依栏杆面向教室,两个人只是相伴着站在那里,并没有交流。

董香花突然问:“司马悦的爸爸是做什么的?”

庞慧不动声色地看了周飞和李端阳一眼,顺便瞟过了其他在走廊上的同学,小声说:“她是单亲家庭。她爸爸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养二奶,跑到深圳去了。”

董香花要进教室,庞慧话犹未尽,就轻轻地拉了拉董香花的衣服,于是两个在离周飞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她们背朝教室,眼望楼下人影乱动的小花园。继续她们悄悄的交谈。

董香花说:“数学和物理课,你听得懂吗?”

庞慧说:“还行。反正我每周日都有上补习班,课上没懂的到时候自然也能懂。”

董香花淡淡地笑了一下。

庞慧说:“你的基础可能差些吧?毕竟这边的课本跟四川是不一样的。”

董香花赞同她的看法。她正在为此而发愁。

庞慧说:“我可以把去年的笔记借给你,也许对你有帮助。”

董香花说:“谢谢。”

庞慧终于胆子大起来,说:“你跟李鹏宇是小学同学啊?”

董香花说:“是啊。”

庞慧羞涩涩地笑了一下,伸直腰假装朝楼下张望什么人以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看了看,就转身进教室去了。

董香花没有跟进去,而是面对教室站在那里想司马悦那个破碎的家。

司马悦的妈妈用了不到四十分钟横穿大半个G城来到这所学校的大门口。

开宝马,人靓而时尚,心急如焚。

门口的保安不准她进入,她强行突破。

门口一共两个保安,一个中年的一个青年的,都是广东本地人。中年的一直坐在室内盯着监视屏,青年的那位眼看活动门栅不起作用,就笔直地伸长手臂,文质彬彬地拦住司马悦妈妈的去路。

司马悦的妈妈很烦,所以他的那根“移动的栏杆”不管用,她要强行通过。她要过他坚决不准她过,她走到哪里他的手臂就跟到哪里,并且始终都要放在她的胸前。

司马悦的妈妈是来救女儿的,情势非常紧急,一路狂奔冲来,却在两个死木脑筋的保安这里卡住了,急得都要疯了。

那中年的保安丢开他的岗位走过来,半是解释半是威胁地说:“你不要这样好不好,这是我们的工作。”

司马悦的妈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责问到这保安的眼皮底下,说:“我叫你给田老师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打?我说了我有急事有急事你为什么不听?”

保安说:“现在是上课时间,学校有规定的!”

司马悦的妈妈一听更火了,她急如星火,推开这两个人,一手按着挂在肩上的白色坤包一手压着头上的大檐沿太阳帽,撒腿往校区跑。

两个门卫相互递了个脸色,中年的进到室内去打电话,年轻的紧跟在她后面。

于是,空空的林阴道上,门卫跟在司马悦妈妈的身后,她跑他就快步走,她跑累了慢下脚步他就暂停一下然后再小步跟上。

下课钟声响了。他们已来到教学楼的一楼。

一群七年级学生像一窝刚出笼的鸭子似的欢叫着从教室里冲出来。门卫张开双臂挡开学生,小心着,不让司马悦的妈妈跟学生们有肢体接触。上到二楼,门卫抢先一步,拦在办公室门口。司马悦的妈妈向左试了一下被拦住了,又向右试了一下,也被拦住。

在司马悦的妈妈眼里,这个保安可恶至极。她大嘴一张,用很恐怖的声音朝他喊了一声“滚!”又用英文喊了一声滚。她快要哭了。怒火扭曲了她的脸。也扭曲了她的声音。她的举动惊动了办公室的老师也惊动了在走廊上活动的八年级学生。

田老师先来到门口。一看就认出了来者是司马悦的妈妈。他拍了拍保安的肩膀。保安转头看着他,征求他的意见。田老师很不满保安的做法,没有说什么,脸色却有点黑。保安看田老师这样的做派,只好侧身让出门口的地盘。

路让出来了,司马悦的妈妈却没有兴趣进去了。田老师代替那保安当了出气筒。

司马悦的妈妈无视田老师的请意,问:“司马悦呢?怎么了?你们把她怎么了?”

走出教室的周飞得知司马悦的妈妈来了,马上转身进去,对司马悦说:“司马悦你妈妈来了!”

司马悦听说妈妈来了,丢下书就跑来了,跟着她一起跑出来的还有班上所有的同学。

司马悦抱着妈妈,泪如雨下。她的委屈化成了滔滔泪水。她妈妈也是泪如雨下。

田老师打着“请”的手势请司马悦的妈妈进办公室谈。司马悦的妈妈执意不肯。她的执意不肯被田老师理解为故意闹事。因为闹事的氛围已经形成,八年级的同学都到齐了,还有的正在朝这里跑。

司马悦的妈妈忍着悲痛摇了摇司马悦。

司马悦抬起泪眼,说:“姬老师指着我的脸骂我,叫我退学!如果不上他的体训课就退学!”

司马悦的妈妈吸了一口气,轻柔地帮女儿揩掉那不断流出来的泪水,说:“然后,你骂他了吗?”

司马悦说:“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又照原话骂了我一次。当着全班那么多同学的面骂我。我跑去给你打电话叫你来救我,可是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司马悦的妈妈完全崩溃了。她强忍着大哭的欲望,紧紧地抱着司马悦,强压下去的悲痛化成为巨大的力量。她对田老师咆哮,说:“田老师你怎么说你说!”

理屈词穷的田老师根本来不及了解事情的经过,他其实可以照实说的,但他讲的却是学校规定。

妈妈是相信女儿的。女儿的哭诉如一把刀在她的心里绞,而田老师的狡辩则更是那刀上的毒药,这毒药遇到血是要起奇怪的化学变化的。

没等田老师说完一个句号的话,司马悦的妈妈就尖叫起来了,她说:“你闭嘴!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她用英语骂了一句之后,又说:“真的是那样的吗?你还配当老师?你配吗?”

吴老师过来帮田老师,再次想把司马悦的妈妈请进办公室。

司马悦的妈妈不吃她这一套,手一伸就把吴老师搡开了,她说:“要解决问题吗?想解决问题就把那教体育的什么老师交出来。你行吗?”

吴老师显然不行。

“校长在哪?姬老师在哪?你们这群人类的渣滓!禽兽不如的东西怎么可以堂而皇之高居庙堂之上充当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们教书教好了吗?你们育人育出什么结果了?你们站在讲台上想的是钱还是爱心?你们真的有爱心吗?他是谁?他凭什么这么猖狂?这里是专业的体育学院还是文化中学?有必要这样吗?作为教育机构难道签的协议可以不算?校长到哪里去了?随意违约造成严重后果的难道可以不承担法律责任?”

普通话、粤语、英语,一通狂轰滥炸。

老师被烧焦了。同学们也被烧焦了。整个学校的阳光都被司马悦她妈妈释放出来的一口浓烟熏黑了。

今天校长不出来体训老师不出来,她要杀人!要这个学校血流成河!

姬老师知道司马悦的妈妈来了,他给门卫打了电话,叫他们不准家长进来闹事。现在他站在一楼会议室一个窗户的玻璃后面,冷冷地看着两个无忧无虑的七年级男生在外面的空地上用头互拱。

校长在校长室,关着门,坐在沙发上喝功夫茶。

司马悦的妈妈问田老师,说:“你有能力解决这件事情吗?”

田老师说:“你想怎么样?”

司马悦的妈妈说:“请不要浪费时间。行,你就提出解决的办法来;不行,就把校长交出来。”

吴老师与田老师用眼睛交流了一下,自告奋勇跑去找校长。司马悦的妈妈和同学们一齐看着吴老师跑向校长室。她敲门,没反应,扭门把手,扭不开。她只好跑回来,她回来的时候跟田老师做了个无奈的双肩一耸双手一摊的手势。

田老师去给校长打电话,同时给姬老师打了个电话。校长和姬老师都是听完之后一言不发地挂断电话。

上课钟响了,同学们恋恋不舍地散去。

老师们却走不了,司马悦的妈妈命令他们滚到办公室去。他们不便与她强争,看她的样子,离发疯只有一步之遥了,都不敢去当那最终的纵火者。他们退回到办公室里面面相觑。

田老师又给校长打电话。

电话放下不到一分钟校长就来了。他来到盛怒的司马悦妈妈面前,慢腾腾地想走友谊路线,开口说:“我是校长,请问。”

司马悦的妈妈没等他把话说完,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声音清脆响亮就跟又打了一次上课钟似的。

校长倒退了几步。

老师们也倒退几步。

校长的退是带着怒目的退,老师们的退多半是向校长大人表姿态。

司马悦的妈妈上前一步,指着校长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配问吗?”

校长又朝后退了一步,摆出男人不与女斗的大度态势,冷眼看着她。

司马悦的妈妈今天受够了这样的冷眼。她拉起司马悦,说:“跟妈妈一起去市教育局告状!”

司马悦的妈妈拉着司马悦走了。

老师们却像被严霜冻蔫了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满脸皱纹。大家心里明白得很,一个生满虫子的坏果子摆在了台面上,它是要摊给全年级的老师来分食的,一人一份,不管你情愿还是不情愿。

司马悦的妈妈拉着司马悦快步朝楼下走,那一直都在的门口保安在把现场所有的老师看了一遍而没有看到明确的指示之后,快步超越司马悦她们,朝大门走去。

远远地,看见姬老师站在操场上吹哨子,准备上另一个班的体训课。

司马悦对她妈妈说:“那个人就是体训老师。”

司马悦的妈妈说:“他不配叫老师。”

姬老师的哨声像开战前的战鼓一阵紧似一阵地朝司马悦和她妈妈冲来,很强势。

司马悦看了看她妈妈的脸,那是一张充满了悲愤的勇敢的脸。这张脸常常通宵通宵地工作,每分钟都有事情要处理,为工作操心为她操心为家操心,却被绝情的老公所抛弃,现在为了她的身体,不得不跟这些低素质的人较量。

司马悦低头哭泣,她妈妈让她哭,哭是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她自己现在就很想号啕大哭一场,不为别的,仅为了哀悼那个变形变态的自己就足够了。

上车后,坐在后排的司马悦说:“妈妈对不起。”

司马悦的妈妈说:“系好安全带。”

司马悦又说:“妈妈对不起。”

司马悦的妈妈说:“这件事情你没有错。不需说对不起。”

校园的第一缕阳光是从教学楼的一个角顶呈扇面飘然而至的,它来到八年级四班女生宿舍的窗台上,把庞慧的脸庞一下子就映亮了。每日五点准时早起的庞慧那时正站在小阳台的窗前背书。

小阳台被隔成一个小小的洗手台、一个仅能容纳一人的洗澡间以及一个同样仅能容纳一人的座式厕所,衣服就晾晒在洗手台与洗澡间之间那小块地盘的上方。学校配发的淡黄色塑料漱口盅装着牙膏牙刷,漱口杯的款式一模一样,却画着不同的动漫图案,这些图案都是董香花的手笔,一排杯子整齐有序地在小台上一字排开,上方的墙壁上是块长方形的大大的镜子,装得下四个女生同时出现的身影。洗澡间的门上大大地用粗红笔写了三个字:5分钟,里面,一面墙壁的挂钩上晾着四张颜色花纹各异的洗脸帕,另外四个挂钩上吊着红黄白蓝四个沐浴球,放在地上的四个淋浴液品牌不同但香味一样。厕所的门上贴着一张作业本纸,纸上是一句话:不要闪我尿经,我会马上让你的,紧接在这句话下面的,是一排四个大大的卡通哭脸。洗澡间的门上写的“5分钟”三个字的意思是,无论是谁,洗澡时间都不得超过五分钟,时间一到,下一位就可以很严肃地去敲门。

洗澡间白色门框的边沿上帖着花里胡哨的轮流洗澡单和轮流卫生值日单。

这个宿舍里,每天晚自习之后第一个洗澡的是许伊君,因为她每天晚上要开夜车到十一点,大家要给她挤时间,庞慧和司马悦在第二和第三之间轮换,排最后的始终是董香花。晚自习之后的庞慧从来不再碰书本,她喜欢清晨的宁静和清新,司马悦抢时间的方式是充分利用课间的十至十五分钟和同学们上体训课的四十分钟,所以每天晚上当许伊君打仗一样忙着继续学习而庞慧急于闭眼睡觉的时候,她总是悠哉悠哉的,唱唱歌或者翻翻董香花从家里带来的漫画书。董香花睡前恶补二十分钟,瞌睡虫一在眼皮底下现身立即倒床休息,毫不含糊。

七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有足足一个星期的时间,许伊君遭到司马悦的强烈抗议,许伊君开夜车用的是只大的手电筒,手电筒发出的大团亮光晃得司马悦久久无法入睡。开始的时候司马悦在床上翻身烦躁,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些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清楚的抱怨,许伊君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却假装不知道,依然故我。之后司马悦顾不得许伊君的面子了,直截了当地在被子里大声指责,并用脚后跟狠狠地砸床板,许伊君还是不为所动――当天的事情当天了,绝不带着疑问走进新的一天是许伊君成绩直线上升的唯一原因,学校人才济济,不拼显然是要被大浪淘沙淘掉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撼动她上进的决心。

司马悦眼见自己的手段不起作用,就改用“文明优雅”的手段,在教室里,趁着全体同学都在,她走到许伊君面前,说:“许伊君,你晚上用那么亮的手电筒开夜车打搅别人,就真的不感到羞耻吗?”

许伊君立即面红耳赤,迟迟疑疑地选择着对付之策,拿不定是迎面接枪还是以退为进先保留下晚上学习的机会。

司马悦没等她反应过来,继续说:“不要太自私了好吗?”

许伊君的脸继续发烧,又羞又愤却支不出招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得胜的司马悦凯旋而去。

许伊君不得不在晚自习之后再巩固一个小时,被司马悦呛了之后的那天晚上,她仍然在用那只大号的手电筒,只是在她与司马悦的床铺之间挂了两件校服。那些光线还是骚扰到了司马悦。司马悦的神经被那些可恨的光线扭曲得恢复不到原位去了。校服的直接作用是更大地激发出了司马悦对许伊君的反感和轻蔑。

司马悦睁着愤怒的眼睛在参差斑驳的光亮中思索对策。

想到了。

她翻身起床,走到许伊君的床边,说:“我给足了你面子。明天如果有人找你谈话,请不要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许伊君的脸慢慢从书本上转到司马悦脸上。她比司马悦还愤怒。她的愤怒是通过嘴巴的有力紧闭来表现的。

司马悦看出了许伊君的愤怒,她鄙视这种愤怒,感觉许伊君不但卑鄙而且可笑。所以她扬头哑笑了半声。她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庞慧的脑袋,那脑袋被一本英语书盖着。

说明庞慧也为许伊君的行为所困扰,但她就是不表现出来。

她的隐忍使司马悦突然十分反感。司马悦手一挥,把盖在庞慧脸上的书揭了扔到地上。书被揭开的那一刹那,司马悦发现庞慧的眼睛竟然是睁开的。庞慧一翻就起来了。

司马悦来不及去顾及庞慧,大声对正冷眼看着她的许伊君说:“我要去报告。”许伊君二话不说,“啪”地一声关掉手电筒,扔掉书,倒头就睡。

许伊君的手电筒突然熄火,弄得司马悦连连失态。许伊君的大动作先吓了她一下,突然的黑暗又吓了她一下。

接下去的几天晚上,许伊君一回宿舍就摊开书本学习,把晚自习延长到关灯时,然后趁着黑去洗澡冲凉,趁着黑把手窝里的爽肤水拍到脸上,给自己的脸补水,然后趁着黑抖开床单上床睡觉。

那个周末返校时,许伊君带来一个袖珍手电筒,这只手电筒发出的光不散乱,聚焦于一个点上,而且光线柔和,不发热,她还带了一张厚厚的小窗帘和一包零食,主动与庞慧和司马悦说了对不起。

庞慧后来也买了一个这样的小手电,并革命性地买了一个浴帽,把手电卡在浴帽里,腾出手来拿笔或翻书。庞慧是睡上铺的,她的对面为空。为了司马悦的睡眠,她在两张床的对接处糊了一层厚纸,把光线挡在她那一层。夜晚被许伊君占领了,她就占领早上,剩下司马悦带着无限的嫉睡去带着无限的嫉醒来,千般压力只能在课间和体训课的时候得到释放。董香花到来之后,庞慧就把战场搬到了阳台的窗台前,偶尔懒得下床时,也是趴在床上,尽力不影响到董香花。

为了对付许伊君通宵达旦的磨牙声、庞慧与司马悦同学不时的惊悚的梦言梦语以及庞慧那团虽然小却固执地存在着的光亮,董香花给晚上的睡眠配备了两团精心裹缠的既柔软又紧实的刚刚能塞住耳朵的纸团、一个刺绣着两团黄色冰激淋花纹的黑缎面眼罩,为了不在睡眠时因不经意间的翻身动作碰掉那两团塞耳纸,她还特意在脑袋的两侧卡上了厚厚的两叠书。

所以,起床钟响过之后,董香花先是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坐起来,顺带着两只手像推土机推土似的把被子拱到脚背上堆着,然后两个手一左一右左右开弓拔掉两个耳朵眼里的纸巾团,最后摘除眼罩,眼罩被摘掉后眼睛都还在做梦,疲惫不堪地小眯一分半钟之后,踢开被子向前爬一步,睁眼,下床,每天下床的时候司马悦都在叠被子。

宿舍的四壁粉刷得雪白,两张高低床并排着靠墙,墙对面是一个四个位的木质衣物柜,都上着锁,柜子的上面放着四个水杯。她们晚上回到宿舍时,书包、书本和文具盒等用品会像群鸟飞过头顶之后从天而降的鸟屎似的,一串一串地跌落在地砖上,等到第二天早上上课的时候,这些东西又会像摘茶叶似的一个接一个地被一双双快手摘走。有时候她们回来时,出现在地上的臭袜子等小物件会使她们大大地吃一惊,那是生活老师从她们的床上搜查出来的,校服床单被单归学校清洁,袜子和内衣裤则必须由学生自己搞定。

阳台与寝室之间是道推拉式玻璃门。

学校给同学们洗漱的时间是十五分钟。

那天早上的阳光一直是粉红色的。在它拼尽全力热烈地红了一下之后,突然变成了乌黑色。天色的急速暗淡使庞慧的眼睛一时半刻转不过弯来,生涩干痛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感觉马上要下暴雨了。

董香花和许伊君从床上翻起来后直接去衣物柜那里喝杯子里的水。正喝到一半,司马悦也来了,她伸手拿起杯子时脸色骤变,手里的杯子轻得不正常。她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果然一滴水都没有。愤怒立即从她的五官上体现出来。

她用力盖上杯子,一只手伸出来,劈过去,把正在董香花嘴巴边往外倒水的杯子打出玻璃门,正好打在从窗台前很遗憾地转过身来的庞慧身上,杯子里的水很快就把她的校服染湿了。

董香花和许伊君愕然地看着那杯子飞过玻璃门。

庞慧的怒火和董香花的怒火直指司马悦。

司马悦推了董香花一掌。愤怒的硝烟把她的全身都泡胀了。她上前一步,下巴高翘,斥问董香花:“你什么意思?”

董香花皱眉后退,问:“干嘛?”

司马悦又推董香花,并伺机再上前一步,没想到董香花稳稳地站在那里,迎接着她的怒火,董香花没有退,她就不能进,所以,她的脸就只好再高扬一些,不然就会跟董香花撞脸。但是这样说话是很费力的。所以她退后一步,说:“昨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帮我打水?”

董香花此时竟然放轻松了,她说:“你有叫我帮你打水吗?”

司马悦说:“我前天有叫你啊。”

原来僵在原地的庞慧和许伊君听到此话马上就活过来了。都很轻蔑地瞟了司马悦一眼,该干嘛还干嘛,没时间了。

董香花去阳台拣水杯。顺便在洗手池那里把杯子洗了洗。

司马悦的怒火没消。她歪着头看着董香花,用眼睛朝董香花发射子弹。

庞慧和许伊君忙着准备出门。

一道闪电之后是一个惊雷。

董香花从阳台回到寝室时,看了司马悦一眼,她用冷静和怜悯之情织成一张密实的网,使司马悦的毒眼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许伊君和庞慧出门前在门口停了一下,对董香花使了个一起走的眼神,于是三个人各拿一把伞,出门下楼。

她们走了,司马悦哭了。凄凉的泪水哗哗地在脸上流。没时间了,她不敢耽搁,迅速收拾书包追出门去,到了宿舍楼下才发现忘记带雨伞了。这天下的是暴雨。雨声轰隆。同学们从走廊里和楼梯上鱼贯而出,都有伞,都没有人在乎到她的困境。

李端阳和周飞过来了,一路在说话,还没等她开口,他们就打开雨伞跑进了雨里。一班的李鹏宇一眼就看出了她没带雨伞,犹豫着想帮她最终觉得男女不便,就丢下她走了。一班的黄芝童是跟一群男生说说笑笑出现在宿舍楼下的。他们在热烈地谈论一场国外的足球赛,鸡一嘴鸭一嘴嘴与嘴之间连空气都插不进,更不要说插进一个另一班女生的表情和话语了。司马悦不敢久留,心一横,冲进雨里。

从宿舍到教学楼直线距离只有一百米,但是,这一百米的间距里种满了花花草草和高大的椰子树,只有一条“S”型的两个上坡两个下坡的长长的林阴道可以到达。

司马悦从无数的雨伞间穿过。

一眼看到董香花的书包时,司马悦猛地一扑就冲了过去。

董香花和许伊君、庞慧三个人并排走在路上,庞慧和许伊君一手打伞一手还在胸前半握着几本书。司马悦冲过来时产生的冲力一下子就把三个人冲散了。董香化朝前跑了几步之后又在原地直打转,雨伞在半空中东倒西歪,许伊君和庞慧的书本掉在了地上。许伊君没看来者何人,先去捡书本,庞慧则呆了,错愕不已地看着司马悦。司马悦知道自己又做错了,却没有表示歉意,而是深深地缩着头,她的头上顶着书包。董香花站稳后马上回来,先弯腰替庞慧捡书本,然后把雨伞递到司马悦的头顶。许伊君和庞慧的脸都气歪了,难听的话一再地要冲口而出又一再地被司马悦的可怜相逼回了肚子里。大家都明白,司马悦是忘记带伞了。

一班的李鹏宇走过了,假装没有看到她们。周飞和李端阳也走过了,眼里尽是疑问。

董香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她的这个动作一下子提醒了其他三个同学。司马悦的手一推,把雨伞推还给董香花,顺便她自己也到了董香花眼皮底下,她搂着董香花的腰,一起快步朝教学楼走。许伊君和庞慧看着司马悦和董香花的背影,为她们的和解松了一口气。

庞慧示意许伊君走。庞慧说:“她是不是有病?”

许伊君淡淡地笑了一下。她想得比庞慧多。她赞同庞慧的观点,被扭曲的司马悦就像一座活火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浓烟滚滚吐出能把人烧成灰烬的熔浆来,到头到,谁跟她最近,谁就先死!

许伊君说:“她会把我们呛死。”

庞慧没明白她的意思。说:“嗯?”

许伊君说:“火山爆发的时候,董香花要被熔浆烧死,我们要被火山灰呛死。”

庞慧笑了一下。

许伊君说:“除非搬到另一个地方去生存。”

庞慧很认真地看了看许伊君的脸,努力想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听懂之后觉得要搬到另一个学校去读书是不可能的。

一路上司马悦都很安静。董香花几次悄悄观察她,感觉安静的司马悦既温柔又脆弱。

早操课在三层教学楼的回廊里进行,七八九三个年级的同学排着整齐的队伍随着广播里的节奏展开双臂,享受着一场特殊的在雨声中的集体舞蹈过程。

司马悦在课堂上是非常认真的。她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半秒钟的小差都不会开。可是当其他同学回答问题的时候,她总是转身转头死盯着那同学的脸,并带着无比藐视的表情,随时预备着看人家出丑,她还喜欢在此时死盯着老师的脸看,努力地想用老师的细微表情变化来为她的轻视和嘲笑作证明。

董香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很为她的所作所为烦恼。

一天课间,庞慧和董香花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闲聊,庞慧说:“司马悦越来越烦人了。上课的时候转来转去地看人家的笑话。你没发觉吗?”

那时候司马悦正在教室里学习。从庞慧和董香花所站的位置,通过窗口正好可以看到司马悦的后背。

董香花看了看司马悦,背转身去看楼下的花园,说:“我妈妈说,她这是焦虑。万箭穿心似的焦虑。”

庞慧也转过身来,说:“她焦虑什么?”

董香花说:“各种焦虑吧。有来自家庭的,有来自她身体里的,也有来自学校的,比如体训老师以及所有人的围观等等吧?”

司马悦心乱如麻。如果她不用马不停蹄的学习把自己的胸腔塞满,她会更加无所适从,她要爆炸。这是董香花把司马悦的情况说给她妈妈听了之后,张秋千作的总结,并警告她离司马悦远点,不要惹要躲。

司马悦的妈妈那天带着司马悦和那份去年签下的协议书去教育局告状后,校长被上级领导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姬老师,只是被校长在例行的会议上点了名小小地警告了一下,对于学校来说,超额完成上级的指标比某个学生更重要。之后,校长和司马悦的妈妈分别互致道歉,了结了一场因咆哮引起的战争。可是由此次战争引起的伤痛却远远没有结束。

八年级月底进行了“月月清”考试,红榜张贴在楼下的橱窗里。同学们陆陆续续来到一楼,悄悄地查找自己和对手的名字。没有人大声议论,就算是结伴而来,看榜时的严肃和恐慌也堵住了他们的嘴。搜索到想要的信息之后就悄悄地从人堆里挤出来。高兴不高兴都掩藏在皮肉里,眼里脸面上看不出。因为竞争是在暗地里展开的,明面上看不出。

司马悦的学习成绩遥遥领先于董香花,本次考试排到全年级前六十名,董香花在全年级的第一百二十名上,二者之间相差一百七十一分。许伊君仍是全年级的NO.1,第二名是李鹏宇,第一名与第二名之间相差1分,李端阳占第三名,与第二名之间相差2.5分,周飞占第二十七名。

心情沉重的董香花看完红榜后走回八年级教室,在路过办公室时突然想跟妈妈报告一下成绩。

电话打通了。

董香花可怜巴巴地说了她的各科成绩和总分。

张秋千在电话里开心大笑,说:“很好。比开学时涨了不少。”

董香花堵在心口的郁闷马上就散去了一大半。她说可是司马悦比她高一百七十一分。

张秋千说:“差距是有点大。但是怕啥,你超得过她。”

董香花说李鹏宇和周飞考了多少,张秋千又开心大笑,就跟那两个家伙是她的亲人似的,真心为他们高兴,又说:“这两个人是精英。”

董香花搬出许伊君。

张秋千说:“说明她真的刻苦努力了。汗水与成绩成正比了。简直物超所值。你观察到她的学习方法了吗?适不适用于你?”

董香花“我我我”半天,第一次认真思考学习方法的问题。

最后张秋千说:“这周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庆祝一下,为我们家的那只坚强的蜗牛。吃条麻辣酸菜鱼,OK?”

董香花马上被记忆中的那盆又麻又辣又酸且卧着白色细粉丝的酸菜鱼彻底激精神了。

林老师把她手绘的国庆效果图慢慢地展开在董香花眼前,教学楼凡是可以进行艺术装饰的地方都用彩色画笔细致地勾画了出来,哪里是花卉哪里是绿叶哪里是中国娃娃哪里吊什么颜色的灯笼哪里是彩带和彩带扎结的团花,数量尺寸都清清楚楚。

那时候是上午的课间操时间。

那天太阳高照、和风舒缓,广播里是广播体操的音乐,林老师和董香花站在两排教学楼之间的一个回廊上。留洋回国的林老师要用所有的中国元素把校园打扮成具有浓郁艺术氛围的中国城。从校门口到林阴道、从教学楼到宿舍楼、从回廊到楼梯,所有的细节都具体化了,色彩的搭配既具有强烈的动感又不失庄重。董香花被那张图所震慑,目光流漓。

董香花说:“我的任务是?”

林老师说:“帮我把它变成现实。”

董香花说:“我行吗?”

林老师说:“你行。”

林老师把装扮全校所有橱窗的工作交给了校学生会,林阴道的装扮工作交给了保安们和保洁工,回廊交给了就近的各个班级。她和董香花的任务就是备办既便宜又实用的各种材料,以及各处指导督查。她头脑清晰,规划有方,令董香花十分敬仰。

她们的工作从当天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开始。全校师生将在第二天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全面动起来。

林老师是上周开始画那幅画的。画好之后请校长定夺,校长不提意见,一切由她做主,他只提了钱,费用不得超出学校规定的数目。然后她找到九年级三班一个要考美术学院附中的同学,但此同学因为没时间,拒绝了她。她又去找八年级一班的刘雨点,刘雨点同样拒绝了,理由是她恐高,不能胜任。林老师有点烦,就拐进了八年级办公室诉苦,没想到四班的田老师眼睛一亮,立即推荐董香花。林老师来到教室问谁是董香花,董香花从座位上抬起头,不说话,却用眼睛表明了她是谁,并静静地等着她说明来意。当时林老师笑了一下,叫她一会儿在回廊那里等着,有事要请她帮忙,还补充了一句,说:“我喜欢你。”说完这句话她就离开了教室门口。她的到来和离去都那么飘逸利落。她穿的那条土黄色麻纱拖地长裙和那双白色带横绊子的跳舞鞋很好地表现了她的美丽和高雅。

周飞目送林老师走后,对董香花眨了一下眼,说:“我喜欢你。”

董香花双眉往上一跳,很得意地飞了周飞一眼,说:“她比你先到。”

庞慧笑了一下,对周飞说:“有人比你先到。”

周飞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低头翻书,边翻边转过脸去看李端阳,李端阳也在愉愉地笑他,见他的脸转了过来,李端阳也朝他飞了一眼,说:“没事。我喜欢你。”

庞慧又笑了一下,没想到前面的司马悦一直转身看着他们,司马悦没好气地,说:“神经!”

周飞和李端阳听到她如此说话倒没在意,庞慧却脸一黑,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书本上。

林老师备办的材料都堆在绘画室,董香花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各种材料分门别类堆在一起,登记在本子上,按照图纸上的位置,划分到某个班名下。做完这些之后,她要给林老师打下手,按要求画出林老师想要的图案或者为某个已经完成的图案填上指定的颜色。

董香花忙起来。忙起来的董香花把课间和课余时间看得很重,像农民抢种抢收似的,见缝插针地背几个英语单词或在语文课上做一道数学题。

9月30号上午的第一节课课间,在一楼饮水机那里,黄芝童同学遇到了董香花。

当时两个人各拿着自己的水杯在排队,董香花在前黄芝童在后,中间隔着一个不停地动来动去的九年级的男生。

黄芝童说:“董香花!”

董香花转回头看定他。脸熟悉但没交往过。

黄芝童说:“你跟许伊君熟吗?”

董香花说:“熟啊。”平静地等着他继续发问。

黄芝童说:“可不可以帮个忙?”

董香花说:“什么事?”

黄芝童说:“帮我问一下许伊君,我可不可以跟她交往?”

董香花淡然一笑,点头答应。

那九年级的男生大大地吃了一惊,他的两道浓眉都要拎成一个结了,开始只是为这个奇葩学弟的示爱方式万分不解,继而惊奇于信使竟然淡定得一塌糊涂,完全不明白“交往”的真正含义,最后,惊讶得令他恐慌的是,这两个都把他的存在当成了空气,他被彻底无视了。

她又问:“请问你是?”

黄芝童看她这么爽快地答应帮他,立即喜形于色。

他说:“八年级一班的,黄芝童。黄金的黄芝麻的芝童年的童。”

董香花又点了点头。

董音花接了水后端着水杯直接上楼了。

黄芝童惊疑不定,没明白她这么轻易地走掉,是不是真的会帮他把话带到。他“嗳”了一声,想再叮咛一句。

董香花回头看着他。

黄芝童说:“什么时候听回复?”

董香花抬腕看了一下时间,说:“下节课此时此地不见不散。”

黄芝童大喜过望,笑呵呵地跑开了。

九年级的那男生端着空水杯站在那里目送黄芝童欢跳着跑上楼梯穿越回廊消失在人丛,在他眼里,欢蹦乱跳的黄芝童不是低一级的学弟,而是一只突然从路边野荆丛中闪出来的花雉。

董香花一进教室就到处寻找许伊君,看见她正跟庞慧挤在一起研究数学题。

董香花把庞慧拉开,把许伊君拉到一边,跟她说:“一班有个叫黄芝童的男生,你认识吗?”

许伊君说:“认识。”

董香花说:“他问你,可不可以跟你交往。”

许伊君斩钉截铁地回答:“不!”

董香花错愕不已,问:“为什么?”

许伊君大笑了几声,轻蔑的嘴脸一览无余,她说:“他那成绩也敢高攀我?真是吃了豹子胆了!”说完挤开董香花昂首挺胸而去。

董香花莫明其妙。

许伊君走了几步又倒回到董香花身边,换了一幅和颜悦色的表情,很矜持很淑女地,说:“我有男朋友了。请他自爱吧。”

董香花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上课了,是田老师的数学课,全班同学不在他的课上开小差都不行,那节奏慢得那么慢,不开一两个小差简直对不起他的良苦用心!董香花开小差的方式就是画画,腰板笔直地坐在那里往随便的一张纸上图画,眼睛做贼心虚地不时注意着田老师的一举一动。

画着画着,没想到许伊君突然神经质似的朝她看过来,她吃了一惊,用眼睛打个问号发过去,许伊君接到问号但发射回来的却是一个更大的问号,董香花不明白她的意思,转头之间却看到庞慧正在往这边看,就把问号发给庞慧,庞慧看看许伊君看看董香花,完全一头雾水,头一偏,遇到李端阳的目光,那问题就粘到了李端阳的眼皮上,李端阳倒抽一口冷气,一下子就把庞慧和董香花逗笑了。庞慧和董香花在课堂上强力抑制住地笑,惊动了前面的司马悦和旁边的周飞。司马悦看着李端阳用唇语问了句“怎么了?”李端阳不理她,转脸去看周飞,周飞不明白他的用意,用眼睛问了句“怎么了?”

正在那里乱,田老师伸直腰,问:“听懂了吗?”

得到的是一串七零八落的“还好啦”“嗯”“麻麻地啦”(粤语:差不多啦)以及一些软得不成体统的点头或摇头。

一下课,一班的黄芝童就在饮水机那里等董香花。董香花接了水之后才走到黄芝童旁边。等着他发问。

黄芝童只顾着紧张了,不敢开口。他看董香花那么淡然,多看几眼就知道了情况不好。最后终于不用开口就知道了结果。

董香花说:“淡定啦。你都知道的啦。”

黄芝童问:“她是怎么说的?”

董香花说:“她说她有男朋友了。她问你今天早上早餐吃的什么?”

黄芝童不明就里,惊奇地看着董香花。

董香花说:“她说你吃了豹子胆。”

黄芝童很夸张地仰天大笑半声,没怎么用力,脸却红得跟正被大火燃烧似的,说:“什么破逻辑!”

董香花虚虚地拍拍他的肩,说:“反应不要这么激烈吧?”

黄芝童说:“谢谢。”掉头而去。

董香花也走了。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男生活得好累,明明伤心却装着潇洒不羁的样子,自欺欺人。

楼上的许伊君一直不错眼地看着董香花和黄芝童交涉。

董香花没有马上上楼,而是转到橱窗前看上学期期末考试的红榜,顺着名字往下看,在倒数第二个位置,看到黄芝童的名字。她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原来他真的是吃了豹子胆!倒数第二名有胆追顺数第一名,也不知他脑壳里的脑水是怎么呼吸的!

已上到楼上的黄芝童看到董香花在红榜前忍不住地发笑,就跟心脏被什么人揪住了一样,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知道她在想什么。那许伊君肯定还说了些杀伤力超强的话。肯定是嘲笑他的成绩了。

在倒数第一的位置,董香花看到了刘雨点的名字。

回到教室,正在擦黑板的许伊君把询问的眼色递过来,董香花做了个OK的手势。

许伊君双眉一挑,潇洒地一转身,却莫明其妙地对着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的李端阳做了个遥远而响亮的飞吻。

李端阳被她吻呆了,脸红如血。

她如此调皮,同学们哑然失笑,连很关注李端阳的司马悦都忍不住展开了兴奋的笑颜。

上课钟响了。

董香花、许伊君、庞慧和司马悦四个女生一字排开夹在去往食堂吃晚饭的队伍中。其他男生女生也都是成群结队地走。灿烂的阳光洒满天空,树叶在微风中闪闪发光,每一个同学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金光。

快到食堂门口了,许伊君离开队列,朝门卫那里跑去,与她同行的几个人莫明其妙,却跟着她一齐追过去。四个人几乎同时扑到门卫室的窗口。

许伊君对门卫说:“叔叔。有许伊君的信吗?”

门卫示意她稍等,在桌子上的一叠码得整整齐齐的信件里找许伊君的名字。

许伊君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的明信片,举着手欢呼,说:“叔叔。就是这个。是我的。”

门卫问:“你哪班的?”

许伊君脸红耳赤,急切想拿到卡片。她说:“八年级四班的。许伊君。”说着把挂在脖子上的胸牌扯着递给他看。

门卫对照了一下信息,递过来一个保管得很整洁的红色皮本子,要许伊君签字。

许伊君草书一笔,抢过卡片就跳开去。其他三个女生本来没有多想,许伊君的紧张和夸张狠狠地刺激了她们一下。她们哪里肯饶了她,一窝蜂挤过去,抢。三比一,许伊君只好甘败下风。

“伊君:我的伊人!祝生日快乐!永远爱你的Jesson。”

几个人异口同声读完后,“哇”的一声,恰似惊雷,这声雷鸣把她们自己吓呆了。大家面面相觑,没弄明白卡片上每个字眼的实际意义。都想从对方脸上得到最终答案。似乎又无须多言。都在思考,想来想去忽然之间大家都明白了,原来是一封肉麻的情书!许伊君早就被麻翻了。紧接着其他几个也麻翻了。好在只呆了几秒钟,一条条死蛇又活了过来。

乱七八糟地问:“是谁?”“哪里的?”“现在哪?”“是不是超级帅?”“好肉麻啊。”一大堆问题都要把许伊君淹没掉了。

许伊君在她们发愣的时候一把抢走了卡片。

几个人在惊叫了一声之立即反扑过来拉拉扯扯,许伊君立刻就举手投降。

许伊君说:“好啦。师兄啦。在老家读重点高中。预备考北大清华的。”

又被麻翻了,呆在那里动不得。

庞慧说:“家里是不是很有钱?”

许伊君脸一沉,说:“俗不可耐!钱不钱的,那个人有才华有爱情就好啦!”

司马悦说:“你这算不算早恋?”

董香花说:“算吧?”

司马悦说:“可以吗?”

庞慧看看司马悦看看许伊君,说:“木已成舟?”

司马悦和董香花不明白庞慧的意思,很害怕她是暗指许伊君跟她的那个师兄的关系已经到了某个深度。

许伊君斜飞了庞慧一眼,说:“不可以吗?”

司马悦和董香花更不懂了。

许伊君看穿了她们的意思,说:“我们的爱比你们想象的纯洁!”

庞慧感觉汗颜。

司马悦轻轻地推了庞慧一下,说:“你是不是太早熟了?”

董香花说:“暗恋也是恋啊。”

许伊君说:“她永远都在望梅止渴。”

庞慧羞怯地笑了笑,说:“你这是什么?”

司马悦问许伊君,说:“你追他还是他追你?”

许伊君说:“心有灵犀一点通。相爱。知道吗?不是单相思!比如你!”指司马悦。

司马悦拍了就近的庞慧一下,说:“我有吗?”

董香花也问:“有吗?”

许伊君说:“她相思的是李端阳。”

董香花看向庞慧,想从她那里得到确认。

许伊君看定司马悦,说:“他喜欢你吗?有向你示爱吗?”

司马悦没好气地白了许伊君一眼,说:“关你什么事?”

许伊君又看向庞慧,说:“你也一样,暗恋李鹏宇都一年多了也不见他有什么表示。这样的爱情有意思吗?老人们都说要门当户对。你们门当户对了吗?”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司马悦说的。

司马悦说:“你所说的门当户对是指什么?能说明白吗?”

许伊君说:“首先是语言要对啦,家庭状况啦,双方父母关系啦,成绩啦。”

李端阳是广东台山人,司马悦是陕西人,一看就不符合许伊君的理论。

司马悦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中意我呢?”

许伊君说:“有目共睹。他不喜欢你。”

司马悦冷笑半声,说:“他不喜欢我他喜欢谁?”

许伊君说:“那肯定有他中意的人啊。”

司马悦说:“你又知道?”

许伊君说:“我们广东的男人是不会轻易去爱一个北方女子的。”

为什么?庞慧、董香花和司马悦都算广东人定义中的北方女子,都被许伊君的理论吓到了。

许伊君说:“事实胜于雄辩。”

庞慧和董香花都在为司马悦担心。担心就算李端阳喜欢上了她也会受到来自李端阳父母的顽固阻碍。

司马悦也在心里掂量李端阳对于她的感情会不会发展成爱情。她是真的喜欢他,他那富于智慧的冷静和沉默是她的最爱。

不知是谁先,好像是同时,她们都看到了食堂门口的田老师,他正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们。刹那间,四个人就像四片被狂风抖散的花瓣似的,一朵好端端的花转眼之间就随风而逝了。她们从田老师的眼皮底下跑过去,冲进食堂。

宽阔的食堂里麻压压地坐满了正在抓紧时间吃饭的同学们。

许伊君她们四个迅速跑去拿盘子点菜,发现一个空桌子立即抢过去落座。

许伊君心情大好,把饭菜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司马悦坐下之后边吃边找李端阳,找到他并不难,找他从来没有难过,他在她们的右前方,正对着一盘子饭菜猛吃。

董香花吃着吃着抬起头东张西望,却意外地看到八年级一班的刘雨点端着饭菜找不到适当的座位,很不开心的她犹如一只徘徊在茫茫大海之滨的小船,找不到一席之地能够让她下锚靠岸。

董香花扭头到处找,没有找到李鹏宇,侧脸看庞慧,发现庞慧好像带有特异功能似的,那眼光,正牢牢地盯在李鹏宇脸上。李鹏宇夹在一堆人中,寻常无异地正在对付一团纠缠不清的空心菜。好像还没死心的黄芝童,一直不离不弃地翻山越岭地紧密关注着许伊君。

刘雨点顺着八年级最侧边那一排桌子,走到最后面,在一个空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坐下、小心翼翼地拿纸巾揩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来揩拭。

许伊君把饭菜一扫而光,吃完了还特意把盘子敲得当当响。

许伊君说:“明天下午有醒狮队来表演。”

司马悦抢过话头,宣布说:“明天下午七点我妈妈要来接我去机场。我们要去法国玩几天。”

许伊君继续她的话,说:“表演完了之后就放假。”转脸对着司马悦,说:“祝你旅途愉快!我要在厂里帮我爸爸干活。”说完就骄傲地离席走了。

庞慧、董香花、司马悦目送许伊君昂首挺胸离开饭堂。

许伊君的爸爸开了一个拥有七十几名员工的塑料加工厂。子承父业,她的前程最不济就是继承她爸爸的工厂或者把工厂发扬光大到成百上千人。而她的这几位同窗,是要努力自己去挣将来的,是要夹着应聘书顶着烈日满G城奔波劳苦的。所以她的骄傲行为具有充分的资本作后盾。

司马悦说:“有个考清华的才子喜欢她?”

庞慧说:“不可以吗?”

董香花说:“有什么不对吗?”

下午两点钟,午睡过后的同学们络绎不绝地朝教学楼走去,透过林阴路上树木之间的间隙,可以看到姬老师和其他几位学校职工及保安们在蒸笼一样炎热的操场上丈量尺寸。他们要用堆在草地上的七彩丝带和几十根铁柱为四点钟开始的“国庆欢乐会”搭建起一个巨大的棚子,还要把无数的红灯笼高挂在树枝上和电灯杆上。

食堂门外停着一辆货柜车,一箱箱水果和饮料正在被厨房的男女师傅们搬进食堂。

从领料到把各班教室装扮一新,学校给出了二十五分钟时间。第二节课一下课,全体师生就动了起来,七手八脚人声如潮,每一个人都没有闲着。

四班被指派来领料的是李端阳和司马悦,庞慧和周飞负责教室前后的两张黑板,许伊君是本次活动的主持人,在分派了班里的工作之后就去学生会忙她的事情去了。董香花在绘画室配合林老师发放各种装饰材料和胶水等用品。当四点钟喜庆的锣鼓在操场上敲响的时候,各班都还在急急忙忙地工作着,手不停心却飞出了教室。

南粤醒狮队的人是三点钟开着一辆绿色旧卡车到达校门口的,他们带来了十几个大箱子和一大堆搭台子用的木条,还带来了高低不一的被红色油漆刷过的铁桩,这些铁桩是表演梅花桩用的,围绕台子两边的是几组灯箱,白底绿字的灯箱用楷、篆两种书写体介绍着南粤醒狮的历史、人文背景、狮子们的表情意思等,有图有字,很直观也很有诗意,T型台子的一横一竖都粗壮宽大,背景是一扇挂满了装饰铃当和红花绿叶的屏风,屏风的高度远远地超过了老师们搭建的大棚的高度。

老师们搭建的大棚中央是一根高高的旗杆,旗杆的顶端是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以这根旗杆为中心,三百六十度斜着散开的是无数条彩色丝带,每条丝带上都镶嵌着七彩的三角形小旗子,丝带的另一头固定在略低于中心旗杆的几十根铁柱顶端,大棚里是三圈排列齐整的桌子,桌子上铺着深绿色的绒布,再上面就是厨师们备办好的各式水果、糖果、降燥饮料和朱古力、口香糖。

许伊君的地盘在两棵巨大的椰子树下,那里放着扩音器、喇叭、一个小桌子、两把椅子,一个九年级的男生正在检测机器调试音质,许伊君在下笔如飞地写稿,而肩扛录像机的是九年级的一个长发齐腰的漂亮女生,与她配合的是七年级一个腼腆的男生,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醒狮队的屏风与大棚之间的空地上,排了几十张椅子,每七八个椅子中间放着一个小桌子。

操场的其他空间是自由活动区。

无一例外地,同学们一冲出教学楼直接就来到了大棚下排着队挑水果吃。

许伊君的声音在校园里四处飞扬。给她伴音的是南粤醒狮队的锣鼓。她用普通话、粤语和英语分别赞美着金秋十月的美丽和校园生活的快乐。然后是一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歌声。

歌声中,醒狮队的黄、红、黑三只雄狮静静地趴在地上任由同学们叽叽喳喳。这三种颜色的狮子分别代表三国时代的刘备、关羽和张飞。帅的不仅仅是狮子,还有舞狮子的年轻人。三组不同服饰的人分属三个不同的狮子,敲锣打鼓的人都穿着统一的黄色衣服。

董香花和林老师来到操场的时候,许伊君正在播第二篇短文。仿佛一滴水掉进了一盆水里,一下子就被淹没掉了,转瞬之间,不穿校服的林老师也不见了。放眼一望,尽是别的班的人,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瞎聊,或分享美食,或东窜西跑,或结伴游走,或挤在醒狮队的台子前等待着一场精彩的表演。

董香花去大棚里找吃的,举着一次性的盘子绕了一圈,为自己挑选了一大盘吃的。

李鹏宇也跟班上的同学走散了。一边对着一盘子水果大嚼大咽,一边四处睃巡似在找人,看到董香花走来,就朝她“嗨”了一声。李鹏宇见周飞挤在一群人里面正在看什么热闹,就招呼董香花一起过去。

李鹏宇把盘子递到周飞的下巴底下。周飞先侧着脸看清了来者才从盘子里拿吃的。李鹏宇给董香花挤出个位置,三个人一起看八年级一班的六个男生打一场没有篮球的篮球赛。

黄芝童他们六个男生是一块被冶炼在一起的生铁,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整体。他们的三人无球篮球赛经过改进,大量利用Cosplay的机械舞动作,把抢球、破球、运球、点罚、三分球等各种姿势加以夸张和写意,既体现了篮球的力量美又体现了动漫的柔软美,很有创意,围观者懂得且大加赏识,发出了阵阵掌声。表演完了,同学们散去。校电视台的同学把整个“球赛”过程录了下来。

广播里许伊君正在用普通话读一篇抒情诗。

周飞对李鹏宇说:“你们班的人才。”

李鹏宇说:“他们玩音乐玩Cosplay。”

董香花很认真地看了看李鹏宇,她没想到学校还有专门玩Cosplay的。

周飞说:“有意义吗?”

李鹏宇说:“有意义吧。动漫是新兴产业,大有前途的。”

李端阳也在围观一班的无球球赛的人群中。他远远地看了李鹏宇他们三人一会儿,犹豫了一阵,就面含微笑地走来,朝李鹏宇“嗨”了一声。

李鹏宇说:“你们四班的人才也不少。”

董香花的大拇指朝李端阳一指,做了个OK的手势。

李端阳淡淡地笑了一下,说:“各有千秋啦。”

李鹏宇大笑,说:“你们四班出的人才都有点酸。爱文绉绉地用词。”

董香花说:“不对吗?”

李鹏宇说:“对。压力。听的人有压力。”

董香花说:“你不会用词吗?”

李鹏宇说:“我是不善于言辞的。”

周飞说:“我赞同鹏宇的观点。一班和四班的区别之一就是,一班善武四班善文。比如……”他指了指空气中荡漾开的许伊君的广播声,笑了一下,说:“以及刚才的无球球赛。”

李鹏宇说:“你确定没有其他意思?”

周飞说:“没啊。谁是精英现在已见分晓。真的是李端阳所说的,各有千秋啦。”

此时,黄芝童竟然笔直地朝他们走来。

李鹏宇朝正在走近的黄芝童“嗨”了一声。

黄芝童走近了,却没有回应李鹏宇,而是对董香花“嗨”了一声。

董香花回应了一声,就走开了。

广播里开始播放一首轻快的歌曲。

黄芝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董香花的背影,说:“董香花是这个学校真正的才女。”

李鹏宇大笑,说:“才女还有假冒伪劣的?”

黄芝童看定神情复杂的李端阳,说:“没有吗?”

李端阳没有回答他,转头看着正在走来的董香花。

董香花没有走回来而是朝传来阵阵喝彩声的醒狮队跑去。

醒狮队被围得水泄不通。黄红黑三只雄狮不停地变换阵列在走“T”台,他们要么雄壮威武并肩前进,要么搞怪诙谐乱窜一气,要么交叉穿错巧施计谋,走、跃、弹、就地一滚、凌空飞腾,招招见喜,赢得同学们大声尖叫。司马悦和庞慧并肩站在前面。随着各种戏前戏施展完毕,喧天的锣鼓再度响起,南粤醒狮队精彩的表演正式开始。

醒狮队的队长是个容貌端正面带羞涩的年轻人。他招呼大家依次席地而坐。

董香花挤到庞慧身边。

广播里许伊君正在用三种语言介绍南粤醒狮队的基本情况。

醒狮队的演员们抖擞精神开始表演。

都坐下来之后,操场的其他地方就空了出来。董香花看见一班的刘雨点坐在椅子上远观大棚边的物理老师弹吉他。

狮子们在夕阳的光辉下尽情欢腾。

残阳离去,天空一点点暗淡,男生们抢着试当狮头或狮尾,想体验一把腾跃翻飞的领袖精神。

当《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歌曲再次高声响起的时候,2011年的国庆庆祝活动正式结束。同学们迅速撤离,厨房的师傅们和老师们一起开始收拾残局。

生活老师在宿舍楼下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的小塑料框里堆着各式手机,每一个手机上都有一个写着名字的小贴纸。男生女生各排一队,依次领取自己的手机,并依次把小字贴小心撕地下来,小心地把它的一只小角粘在一张平放在桌子上的白板上,以备下次使用。

手机一到手,同学们个个都忙着给父母打电话,报告回家时间或耍着赖跟家长提要求。而等在校门口的家长们,或站在轿车边焦急期盼,或饶有兴味地观赏学校周围的风景。

刘雨点家的保姆老早就等在了宿舍楼下。她的两边肩膀上各背着一个大大的购物袋,尽管学校的水泥地面很干净,她也没有把东西先放下来。花白的头发齐着耳,耳边用长而大的黑色夹子夹着被风吹乱的短发,刀子脸,肉鼻子,戴金耳环,衣服是廉价而好看的碎花布做的,这种碎花是中国的传统花色,流传了几千年的样子,敞脚裤,赤脚穿拖鞋,一看就是只能讲少许普通话的本地人。刘雨点是学校的例外,她爸爸给她申请到了可以让保姆进校帮忙收拾并携带物品的机会,唯一的特殊的机会。董香花的眼光不错眼地停留在刘雨点身上。

领到手机的刘雨点,心思在她自己身上。她目不斜视地朝前走。书包原来是背在她双肩上的,走到保姆身边时很自然就滑脱了,掉在保姆脚边,保姆没让它掉到地上,下意识就去接,两个瘦膀子上的两个袋子于是就跟着她身体的弯曲度往脸泡子上打过来。

刘雨点侧脸看了她一眼,继续走,边走边玩手机。保姆先把书包背在后背,然后一左一右双肩各背一个购物袋,快步去追刘雨点。

董香花走在刘雨点身后。一打开手机就跟她妈妈打电话,说现在放学,大约半小时回到家。

同学们从大门边的小耳门鱼贯而出。

许伊君、庞慧、司马悦、董香花四个同学带着各自的物品相约着走出校门,抬眼就看到了刘雨点的妈妈。她时尚浓艳,烫染得很妥帖的头发高高地缠在脑后,发结的四周压着一圈金黄色的发饰,淡粉的丝质旗袍,粗大的一圈珍珠项连挂在领口的盘花纽扣下方,厚底高跟黑皮鞋。她双手抱胸立在一辆豪华轿车边,手指上勾着的钥匙扣上吊着一串咖啡色树叶状的饰品。

刘雨点的保姆抢先刘雨点一步跨出校门,朝他们家的车子走去。

看到刘雨点出来,她妈妈立即举手摇摆,先前的高傲之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甜甜的温暖的笑意。刘雨点朝她妈妈疲惫不堪地笑了一下。她妈妈抢前几步搂着她,抹了抹她的前额和头发,嘴里“宝宝”“点点”地喊着,牵着她的手朝车子走去。

她家的保姆把东西放到车上,挨着大包小包先坐了进去。

许伊君她们四个目送刘雨点她们的车子离开后,才惊魂未定地朝前走。

许伊君说:“看到了没有,那就是天才少女,绘画天才哦,董香花。”

董香花不置可否。

许伊君说:“她的学习成绩却是不敢恭维的。”

庞慧说:“对于她来说,不存在成绩差不差的问题。要出国的。”

许伊君不屑一顾,说:“国外也不是垃圾收留场好不好?”

司马悦说:“听说是抑郁症?她的眼睛看人的时候超级冷淡。”

许伊君补充司马悦的话,说:“不仅仅是看人的时候冷淡。看什么都冷得很。”

庞慧说:“抑郁症是什么病?”

司马悦说:“抑郁症是种精神病。临床表现为冷漠、厌食、钻牛角尖、歇斯底里、自我折磨。”

庞慧说:“六亲不认?”

许伊君说:“那是终极目标。”

司马悦说:“知道什么叫歇斯底里吗?”

许伊君摆个姿势,龇牙咧嘴仰天怪叫,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十分惊悚,吓得另三个女生落荒而逃。

远远地看到巴士车来了,她们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立即撒开腿猛跑过去,边跑边朝巴士司机招手。

车子在小区内如阴的盘山路上快速前行,一到会所,学生们一窝蜂往下跳,争先恐后出了闸,径直去超市抢购零食。

他们一走,车上零星的几个老年乘客才从一大片浓厚的校服颜色中挣脱出来,他们怀抱里的小孩子跟他们一样,都睁着惊疑不定的眼睛。

学生们直扑零食柜台,放下这样拿那样,反复权衡食品的口味和营养价值,似乎都不把价格放在眼里。

董香花每周的零花钱够买一包十元以下的零食和一本五元的漫画书,为了抠钱购买Cosplay装备她得把零食降到五元以下。董香花先是在零食柜那里挑拣了一阵,发现有新货上市,价格都在五元以上。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觉得应该两全其美才好,既不耽误她的兴趣爱好又能解放馋嘴,所以挑选了一小包超便宜的小豆子。

许伊君的行动最快,挑选食品的速度跟工厂的机器手包装食品似的,拿起扔框再拿起再扔框,很快就拣了大半框。司马悦跟她比也毫不逊色,方便面牛肉干鱿鱼丝皮蛋再配一提十二包的王老吉清热饮品。庞慧喜欢各种蛋糕、三明治、各式蛋挞。

付款的时候,司马悦把一盒方便面放在董香花面前,要她买下。

司马悦说:“这个让给你。”

董香花吃了一惊,她妈妈严禁她吃这些速食品,况且她没有钱了。她说:“我不要这个。”

司马悦直视董香花,很恼火,说:“你为什么不要?我都买了!”

董香花有点急,说:“你买就买喽。”

司马悦说:“正因为我买了你才要买啊!”

收银小姐等着董香花做出决定。要付款的学生还排着长队咧!

董香花把那盒方便面推开,说:“我没有计划用那么多钱。”

司马悦说:“你可以跟我借啊。我有大把的零花钱。过年的时候我爸爸给了我五千块我妈妈给了我三千块。”很骄傲的神情,但是她话锋一转,指点着董香花的脸,说:“当然这些钱是我的不是你的,只有我才有资格花,你借了一定要还我的。”

董香花的心受到伤害了。她把那盒方便面推开。她看了收银员一眼,那女子却希望她买下这盒面,不领会她的难处。

 司马悦很不耐烦,拿起那盒方便面重重地放在收银小姐手边,强迫董香花买下。

董香花还在掂量买下这盒面的后果,收银小姐却顺势扫描,“嘀”的一声,买下了,董香花的心凉透了。跟漫画书相比,这盒方便面简直就是一堆花高价购来的废材。

司马悦在电话里催促她妈妈快点来接她,声称她在会所门口等候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分钟,超过三分钟她就哪里都不去了,每天待在家里像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

许伊君、庞慧、董香花耐心地等司马悦打完电话,好跟她告辞。司马悦很高兴打败了一贯不守时的妈妈,完全没有注意到节俭的董香花快要被那盒方便面烦死了。

许伊君、庞慧、董香花三个人一齐朝巴士站走去,三个人都打开了零食包,各自吃起来。

许伊君说:“你们家不是开公司的吗?”

董香花说:“那也不怎么样啊。”

许伊君说:“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装穷?”

董香花说:“我还要买各种颜料各种绘画材料。我妈妈说我买一本五元的漫画书她得要卖掉十张网卡才够。现在生意好难做。”

许伊君说:“是吗?我怎么没感觉?还跟以前一样啊。”

董香花听出了许伊君的话音中夹掩着蔑视,心里乱了一下,转脸去看庞慧,庞慧却把双眼一睁,把她的问号挡开了。

巴士开动,一辆接一辆地倒车,准备开走。许伊君和庞慧马上冲过去,踮脚挤进车闸,上了不同的车。董香花返回到超市收银台,要求退货。

十一

星期六早上,董香花懒洋洋地等在客厅里,一个粉红色的环保袋已经挎在她的一个肩膀上,脚边靠着一个60x60大小的画板。她妈妈要陪她去美术培训班学画画。看了一下表,是七点十五分正,这时候小区内的巴士应该从会所出发了,如果沿途上车的人少,车将在七点十九分到达楼下的6号巴士站,如果张秋千再在镜子前耽误两分钟,她们就可能错过车,错过车的直接后果是:一,必须立即跑步去会所,以赶上到G城市区的大巴;二:坐下一班巴士,上课迟到。她关掉电视,抬脚走过去把电源插头拔掉。

除了回老家的那一年,从六岁起,每周六的早上七点十五分,张秋千都要陪董香花去美术中心学画画。

张秋千从卧室出来了,董香花立即拿起画板往门外走,走出门又倒过身来看着张秋千换鞋子,看了几眼又去把电梯按开,走进去,按着开门键不放手,压着焦虑耐着烦心等着妈妈进来。

张秋千穿好鞋子又给财神们上了香才出门锁门冲进电梯,一进电梯随手递给董香花一个环保袋,袋子里装着生在G城的人出门时必须要带的伞。

张秋千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身材放松过警惕,一日三餐坚持只吃七分饱,每天一定要吃两个水果,每天晚上一定要做七十个仰卧起坐,出门一定要细心修理自己的面,一二三道手续绝不马虎,衣服鞋袜精心搭配,发式耳环一换再换,直到她欣赏起镜子里中的那个熟悉的陌生人。

一出电梯两个人就跑,冲向巴士站,拐上马路时巴士正“呜呜”地轰响着开走,她们边跑边向巴士的屁股招手,可惜巴士司机没有看到。巴士不停她们更不敢停,此站离下一站有一分半钟的车程,也就是上坡直走三百米左转再直走一百米,过岗卡转右下坡再走五十米。

张秋千和董香花拼命往前冲,巴士在岗卡前停了十几秒,董香花跑到路基上,边跑边朝巴士招手,巴士开出岗卡,转右,朝下坡开出去。董香花回头找了一下她妈妈。张秋千跑步不如董香花,感觉双腿就跟捆着浸了水的面粉似的,每挪一步就很难。她朝董香花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管她,只管朝前。董香花明白她妈妈的意思,如果她叫停了车,她妈妈也能一起走。

董香花从停车栏杆前面小小的空隙中侧身出去,一路朝巴士跑过去。巴士正在上客。她又回头找了一下她妈妈,张秋千追过来了,跑得很累。董香花跑向巴士,好在司机看到了她,耐心地等着。董香花等她妈妈跑近了,才上车。张秋千一步跨上车,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这样赶车的经历她们经历了好多次,有一次还遇到个雷雨交加的臭天。

车箱里人不多。如果是上班高峰期,上下车的人多,耽误的时间多,张秋千精心掐算的时间就不会出错。

三分钟后,从各个苑区回来的巴士一辆接一辆进站,人们从几个出口进入会所长长的回廊,个个精神抖擞快步前行,其间有人离开队伍去超市购买早餐。随着人流,张秋千和董香花刷卡上大巴。

坐下来不动了,汗水才淋漓而下。

大巴停站后,董香花和张秋千马不停蹄地往前赶。差七分八点,加快脚步走过去,能在八点前一两分钟到。路上天桥上尽是快步行走的上班一族。快,是这个国际大都会的基本节奏。

绘画中心的前台小姐平静地看着董香花和她妈妈快马加鞭地进门上楼梯。绘画室有七间屋,适用于各年龄层各兴趣层各档次层。

看着董香花进到画室,张秋千才离开。

董香花走进画室,谢老师正在往一张淡黄色的衬布上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苹果,黑板上写着“创意素描”几个花体粉笔字,墙上天花板上到处贴着同学们的画作。早到的同学有的在摆画架,有的在往画架上夹宣纸。本培训中心的宗旨是:从小培养孩子们的创意能力。董香花从六岁起就在此学习。

董香花朝谢老师问安,谢老师回敬了她一句。朝气阳刚的谢老师是美术学院教育系毕业的,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开始一此中心打工挣学费钱,毕业后应聘进来任教,一坚持就是七年。他从桌子上拿了几页纸递给董香花,把她带到另一个画室。

谢老师去跟新老师交代关于董香花的情况,两个人站在一个展示柜前低声交谈。展示柜是褚红色,分上中下三隔,分别摆着几个形状各异的酒瓶子、几个粗手工制作的陶罐、几个白色的几何立体石膏模型。

讲台中间的长方形柜子上很随意地铺着一张白色衬布,衬布上放着一个“罗马青年”石膏像。黑板上一个字都没有。

这边画室里的同学男生比女生少,年纪跨度大,有三十来岁的,有十三四岁的,以十七八岁的居多,女生都很随意,男生从发式到衣着都很新潮,带着同样的艺术气质。他们都已经开始画了。

董香花自己去搬画架,试来试去的,找到一个角度,安顿下来。

谢老师走到董香花身边。

新老师书卷气很浓,双目犀利,是那种瞟一眼能抓住事物本质的犀利。细而微卷的黑发长长地披在他的穿着黑色无领T恤的肩膀上。他跟谢老师是校友。

董香花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谢老师压低声音,对董香花说:“这个班都是要考美术学院的。有的要考央美有的要考国美,张老师现在是美院的专业老师。好好学!”

董香花很明白他的意思。她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老师临走时,朝新老师招了招手以示感谢和告别。

至此董香花开始进入考前培训,从素描速写和色彩开始。

十二

下课钟声响起的时候,董香花一头雾水。田老师收拾课本准备下课,值日生喊口令,同学们带着桌子板凳的撞碰声站起来,向老师告别。坐下来后,仍然一脸茫然的除了董香花、庞慧和司马悦,连周飞和许伊君都不例外。也就是说,全班同学完败于田老师的数学课。几个同学相互看来看去,都明示自己没听懂。李端阳谁都没注意,他在看他的笔记本。他的笔记本是无价之宝。不仅记录了老师的教授,还有他自己举一反三的提示。

没听懂也没有学生轻易去办公室请教。老师们没有耐烦心,学生们有周六或周日的补习出口。董香花周六要去学画画,而且她妈妈很不屑于文化课的补习行为,认为社会上十分兴盛的周末补习之风是对老师们的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是中华民族优良道德的集体沦落。

可是现实是,董香花没听懂。

司马悦走到李端阳面前,轻敲桌面,说:“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笔记本吗?”

李端阳的头从笔记本上抬起来,合上本子,右手朝前一推,借给她。

司马悦满心欢喜,拿起本子飞快地扑到她的座位上。

许伊君很冷静地注视着李端阳,她在探究他借给司马悦笔记本背后有无其他特别的意思。

李端阳看了许伊君一眼,又看了看董香花,发现董香花正下笔如有神地在画画,她总是在桌子的左上角放一个速写本,不分上课下课,灵感一来提笔就画。

许伊君见李端阳并不在乎她的关注,心里很怪地暗沉了一下。她重新坐端正,把刚才的课程再过一遍。很多时候,就是这不起眼的“过一遍”,拨开乌云见太阳,神奇地找到了一个黑洞的出口。

董香花画完了,合上本子,心里的难题仍没有解决。她翻开数学书,跟许伊君一样,把课本重新过一遍。

教室里很安静,出出进进的都小着心。

看了一遍,董香花还是一头雾水。

庞慧的左胳臂横在书桌上,头压着手臂隔着埋头学习的周飞远望着董香花。

董香花扭头看着她,说:“没听懂。”

庞慧说:“我也没听懂。”

庞慧的没听懂跟董香花的没听懂完全是两码事。庞慧每周日上午都在上补习班,一周没懂的内容可以在补习班那里弄懂。董香花得自己搞定。庞慧对董香花的焦虑充满同情。

李端阳看着董香花书桌上的速写本,有种想一看究竟的冲动。

 庞慧示意了一下。两个女生立即身体朝后靠。为了说话方便,两个人尽力把头拉近,半边屁股使力,手撑在桌子上以保持平衡。

周飞和李端阳立即调节坐姿,不,是端坐着,生怕跟女生的身体有所沾染。

庞慧说:“昨天许伊君又收到了那个Jesson的明信片。”

董香花的眉毛一扬,笑了一下。

李端阳很吃惊,抬眼望向许伊君,看到的是她的背。她正在写作业,一幅笔走龙蛇的快意样子。

庞慧说:“你不知?”

董香花耸了一下肩膀,双眼一鼓,说:“我怎么会知道?”

庞慧说:“你猜那个叫Jesson的学长会是什么样子的?这么多情?”

董香花转着眼珠想了想,想不明白。

庞慧说:“一班的黄芝童有心栽花花不成。”

董香花抬手做了个“V”字手势。

庞慧一看就笑起来,说:“二。”

董香花说:“超二。”

周飞想从两个女生的夹击中脱身出来,庞慧假装没有看到他的要求。周飞试了一下,仅只试了试,即刻偃旗息鼓。

李端阳拿起一支笔在手上转着玩,玩得出神入化。周飞就看着他玩。

庞慧说:“这周六你有空吗?”

董香花说:“没空。我要去学画画。”

庞慧很失望的样子,懒懒地说:“周日呢?”

董香花说:“周日我要去美术馆看展览。不过下周日有空。下周日是国际漫展在G城老会展中心开幕。我要去参观。”

庞慧十分惊喜,立即跃跃欲试。说:“真的?”

同时周飞和李端阳大动作地转向董香花。

董香花笑了一下,说:“要去吗?确定?”

庞慧说:“我也要去。”

周飞和李端阳立即用眼神商量要不要跟去。

庞慧对动漫展充满期待,她说:“我要去。在哪里等你?”她看定李端阳,问:“你要不要去?”

李端阳说:“去啊。怎么不去。几点?在哪里等?”说着看向周飞。

周飞说:“会所啊。一起坐楼巴去。要门票吧?”

董香花说:“要啊。七十多。”

四个人都开始考虑七十元人民币的门票在家长心目中是个什么分量。

董香花一一看向各位,意思是说:“有问题吗?”

大家都在心里盘算怎么向家长开口,最后都缓缓地点头,表示问题不是特别大。董香花没有想到,班里会有这么多人喜欢动漫。

最近两年,董香花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画漫画上面,那些寥寥几笔画出来的人物惟妙惟肖,那些既繁复又有序而且艳丽飘逸的人物着妆,简直令她如醉如痴。每周如饥似渴奔向小书店购买的漫画书,总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加了几个QQ群,从那些同道中人充满智慧的交流中汲取着五彩斑斓的营养。

不经意间寻得如此多的知音,董香花喜笑颜开。

四个人立即碰在一起商讨下周日的行动。陶醉于那天的衣着打扮和参观、吃饭以及一路上可能的各种说说笑笑。

司马悦来还笔记本,她把本本递给李端阳,说了声谢谢。李端阳收下本子,说了声不客气。看来李端阳的课堂笔记对她是大有益处的。

周飞对司马悦说:“下周我们要去漫展,你要不要去?”

司马悦想都不想,说:“去啊!为什么不去?”一双眼睛在李端阳脸上扫来扫去。

周飞说:“门票要七十。大约。”眼神在问:“你没问题吧?”

司马悦愉快地打了个OK的手势,说:“没有问题。李端阳去吗?”

李端阳说:“去啊。”

司马悦对李端阳的回答拍手称快。她就地一跳,对庞慧和董香花飞快地飞了一眼,得意和欢喜流露无遗。

都知道她的意思,都为她高兴,而作为事件中心的李端阳却无动于衷。无动于衷也无妨,对于司马悦来说,能跟他一起参加一场热闹的活动,就足够了。

国庆节之后,林老师特别申请到一周两节绘画课,九年级和八年级要考美术学院附中的几名同学可以集中在绘画室学习专业技巧。时间就选在周二和周四下午的晚餐之后晚自习之前,不耽误其他正常科目的学习。

林老师把她的绘画室进行了整理,大大的工作台被推到对着门的那面墙的墙边,上面铺着一张还没有完成的国画,左右两边墙壁上贴了十一二幅学生的习作,墙角堆着学生们的画板和画架,墙角的一张旧桌子上堆放着各种颜料和画笔,纸张由学校供应,码放在桌子的第二格里,任由学生取用。

董香花那天下午进到画室的时候,八年级一班的刘雨点已经端坐在那里开画了。她在画“广州青年”的头像,正在描比例。

董香花拿了画板并把画纸夹在板子上,走到刘雨点旁边,很轻地,说:“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刘雨点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有人跟她说话她也不觉得稀奇。她的注意力都在她的画板上。她说:“可以啊。”也没有要抬脸看看来者何人的意思。

董香花坐在她旁边开始画画。第一次有幸跟传说中的超级才女平排而坐,虽无忐忑之情,却有要与她的技艺一探高低的紧张意味。

来画室练习的还有另外两男一女三位同学,他们按各自的喜好选座。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刘雨点的画在线条上过于死板平直。但一眼即知,她是经过长期的正规训练的。

站起来,相互瞟上一眼对方的大作,嘴上都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很佩服。

这次刘雨点先开口,她说:“我听李鹏宇说起过你。你是不是叫董香花?”

董香花说:“是的。你叫刘雨点吧?”

刘雨点说:“是啊。听说你想考美术学院附中?”

董香花说:“有这个打算。你也是?”

刘雨点说:“我也有这个打算。不过听说附中对文化课要求有点高。你不怕吗?”

董香花说:“怕啊。怎么不怕。也不知要求有多高?”

刘雨点说:“听我爸爸说也不是特别难。”她很难能可贵地笑了一下,说:“不过他可能只是安慰我而已。”

董香花说:“你爸爸支持你画画吗?”

刘雨点又笑了一下,是嘲讽的意味。说:“我做任何事他都鼎力支持。他不会说NO。”

董香花很羡慕,却无语。因为她听对方说的是她爸爸对“她所做的任何事都不说NO”,这太大地超出了她的想象。据她所知,小孩子的各种要求中包含着无数蛮横不讲理的成分,所有这些蛮横都被现实生活中异常严厉的父亲大人说“YES”,简直匪夷所思。

她们把画板和笔放回原处,画稿放在那张未完成的国画的一角边,并用一个小小的石条镇纸压住。橡皮擦是自己带来的,都捏在手上。

刘雨点又说:“董香花,你画画你们家谁支持你?”

董香花想都没有想,就说:“都支持。”

刘雨点冷笑了一下,说:“听说你们家是做小生意的。他们都不懂艺术怎么支持你?”

董香花说:“你们家是?”

刘雨点说:“我爸爸是收藏家。他收藏了目前中国所有有名的画家的画。他就是美术学院毕业的,曾经的才子。不然我怎么从小就画画!”

话不投机,而且离得越来越远。董香花暗暗后悔刚才的主动,满怀柔情遇到的却是一口伤人的獠牙。

刘雨点却又说:“这下好了。有你做伴以后就不寂寞了。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董香花说:“可以啊。难道我今天不是主动过来接近你的吗?”

刘雨点开心而笑。

董香花浅浅地一笑,心里却有一团黑影忽上忽下地飘荡。

刘雨点和董香花走出绘画室,那些参加完课外活动的同学正陆续回教室。她们在回廊的尽头分手,相互点了点头。董香花从刘雨点的眼睛里看到的尽是喜悦和信任。

先回到教室的李端阳在埋头翻他的书桌时,无意间看到了董香花平时放在桌子上的那本速写本此时草草地搁在她的书桌里。他抬头四处瞭望观察了一番,发现没有人注意他,就拿过本子,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其间有三几幅漫画人物,有几幅速写衣服及裙子,几幅衣领,最后的那页是才完成的一幅漫画,画的是一大叠课本作业本之上一个正在流泪的完全变异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小屁孩的脸,旁边有四个字:我董香花。

李端阳刚把本子放归原处,董香花就回来了。他认真地看了看她的脸,那张红黑肤色的脸平静无痕,跟她画中表达的内容似乎不相干。

十三

周五下午放学后,七年级和八年级共计两层楼显得十分冷清,所有的教室都关了,一个人都没有。九年级周六还要上一天学。

田老师边打电话边关上办公室的门,他在电话里说着话,一边去检查教室的门窗是否关好。电话的那一端是他谈了多年的女朋友,对方在征求他的意见,问晚上想吃饺子还是面,他说他无所谓,她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教室门是关着的。靠走廊的那些窗户也是关着的。轻轻推了推门,那门竟然开了,许伊君和李端阳还端坐在教室里学习,门被推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只是抬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情景是很诡异的。通常周五下午,时间没到同学们就心急火燎地预备着回家,从来没有出现过哪班的同学在周五的教室里发奋苦读的。

田老师说:“放假了。收拾回家。”

许伊君和李端阳对望了一眼,收拾回家。

这天同样走得晚的还有董香花和司马悦。她俩原来跟许伊君三个人打扫室内外卫生,扫完了,董香花和司马悦去厕所,上完厕所直接就走了。她们从空荡荡的教学楼下走出来。路上还有零星几个同学正急急忙忙往校门口走去。远远地可以看到篮球场上有个男生在打球。

生活老师坐在宿舍楼下的桌子前一边玩手机游戏一边等着最后几个手机的主人。司马悦和董香花跑步过去领了手机,向老师致谢后,转入那条带坡的林阴道。

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十一月了,北方很多地方早已是棉衣裹身,而G城市,还只是秋凉而已。

那个在球场上一个人打篮球的是八年级一班的多情少年黄芝童。一眼认出是他,董香花和司马悦都大大地吃惊了一下,而后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董香花说:“一个失恋的家伙。”

司马悦说:“失恋了也要回家啊。”

董香花停步,说:“他会不会是故意在这里等许伊君?”

司马悦惊回头,一脸疑惑,说:“等?”

董香花小跑两步跟上来,说:“我们走的时候许伊君不是还没走吗?李端阳也在。”

司马悦说:“李端阳在教室里做什么?今天又不该他搞卫生!”

董香花说:“谁知道啊。”

司马悦警惕起来,说:“他们俩会不会在交往?”

董香花说:“谁?”

司马悦一下子急躁起来,停步,愤怒地斥责董香花,说:“你傻啊!李端阳跟许伊君啊!”

董香花被她突然怒吼,脸一下子就红了。心想许伊君怎么会跟李端阳呢?许伊君不是已经有了一个Jesson吗?每周一次鸿雁传书的那个人?平时也没见李端阳对许伊君示好啊。

董香花被喝斥后心情很不爽,但也没有怎么样,一侧脸就看到黄芝童几个十分漂亮的运球之后一个更加漂亮的转身弹跳起步投篮,那球很准。

黄芝童抱着球看着她们,一幅思索的样子。董香花心想:一个成绩那么差的男生,放学了不回家,孤孤单单一个人打什么球!

司马悦见董香花把她的话当耳边风,上来就推了董香花一把,居高临下地,用手指着董香花的脸,说:“你是聋子啊?我的话你听不见吗?”

董香花仍忍耐着,但她叹了一口气,说:“怎么可能呢?人家许伊君有男朋友了。再说,你不放心你可以去问她啊。问一下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司马悦很生气却没有亲自去证实。一路上直到会所的超市,她都闷闷不乐的,一连给她妈妈打了几个电话,她妈妈都没有接,所以更生气了。她仍然强迫董香花买方便面。董香花把方便面拿开,司马悦拿过来“啪”地一下放在董香花手边,如此往复两次,董香花只好又违心地买了一盒方便面。

两个人站在巴士站外等车,司马悦一直在试图跟她妈妈联系,可是直到车来了,乘车的不断上车,司机启动车子,都没有把那要命的电话打通。董香花一直盼着司马悦的妈妈接电话,并希望司马悦去会所某个地方等她妈妈,这样,她就可以故技重演,趁司马悦不在,把那盒方便面退掉。

董香花眼见车子要走,就跟司马悦摇手说再见,急着过闸。

司马悦赶紧喊住董香花。她说:“董香花,我可以去你们家玩吗?”

这个要求出乎董香花意外。她马上就停住,转回头,说:“我妈妈不在家。”

司马悦说:“你妈妈不在家不是更好吗?”

董香花说:“你为什么不回你自己的家?”

司马悦说:“我那也叫家啊?我妈妈由于工作的原因老是不回家。有好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睡到第二天十一二点。”

巴士倒车,转了个大弯之后,朝小区深入开去。

董香花说:“她没有事先给你准备好吃的?”

司马悦说:“冰箱里倒是塞满了吃的,全都是速冻食品,既没有营养又难以下咽。”

董香花眉头紧锁,生怕她赖在她家里吃晚饭。她不怕她吃,只怕她那张大嘴巴狂言乱喷,招惹到她妈妈张秋千。

司马悦说:“行吗?”

董香花说:“我问一下我妈妈。”

她妈妈张秋千早上八点半上班到下午七点半下班,一回家还要收拾家里,她是不想被打扰的。这一点,董香花很清楚。

果然,正在超市挑选食品的张秋千一听董香花说完,就气呼呼地,说:“你自己看着办。”

那意思就是说,司马悦得在她妈妈回家之前离开。

董香花挂了电话,对司马悦说:“好的。你七点半前要离开。我爸爸妈妈八点前到家。”

两个人同时看手表,现在才五点五十五分。

巴士车走了,她们坐在巴士站的不锈钢椅子上等下一班车到。两个人都拿出各自的零食来吃。一路上的种种不开心也随着零食入口而烟消云散。

司马悦说:“董香花。你知道吗?你是我们班上最幸福的女生了。”

董香花没接腔。

司马悦说:“我们班只有十个女生。有五个女生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班上二十个男生,有十二个男生来自单亲家庭。你是有人要的孩子。我是没有人要的孩子。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

董香花仍然没有说话,却拎了一小块圈圈糖递到司马悦的嘴巴里。

司马悦说:“我妈妈是天底下最勤奋的妈妈了。她虽然是保险公司的高级经理,每年有几十万的薪水。可是为了那些钱,她把老公弄丢了,现在又在把我扔掉。她把客户的需求整理得井井有条,却一再地无视我的存在。”

董香花说:“你爸爸跟你妈妈是怎么离婚的?”

司马悦说:“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就离婚了。”

董香花说:“你妈妈很爱你啊。”

司马悦学着她妈妈盛气凌人的样子,指着董香花,说:“现在全世界有多少失业人口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就知道哭!你知道吗?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

司马悦哈哈大笑。董香花却笑不出来。她从司马悦热切的笑声中深刻地体会到她内心巨大的但是不能言说的痛苦。

十四

刘雨点虽然学习成绩是全年级倒数第一名,全校从老师到同学甚至于到门卫先生,都不认为她会是个前程黯淡的女生。

她目空一切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把每节课都当成自修的绘画课,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抬起她高傲的头关注一下老师的教授,正因为这难得一见的关注,才使得她每次考试都可以得到一个分数而不是直截了当地归零。几年来她一直在看心理医生。

那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董香花和刘雨点相约着一起吃。其间,刘雨点不小心把油蹭到了脸上,董香花想都没想就替她揩了。

下午在林老师的画室里,趁老师没注意,刘雨点悄悄把一本夹在课本中的《青铜时代》递给董香化,又趁着老师不注意,她说:“这是本好书,值得一读。”董香花把书压在屁股底下。很感谢地点头,表示要好好阅读。

可是回到教室她急切地打开书来一看,完全不知所云。焦虑像一团黑色的烟尘笼罩着她的心。她深刻反思自己与刘雨点的巨大差距,又翻来一读,从前面后面中间任何一处开始,都是读不懂的,每一次开始都如经历一次一下子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深刻的黑暗和无助完全把她吞没。

她把书还给刘雨点,刘雨点说:“能读懂他的书的人,是这个社会的精英。”

董香花无言以对。

刘雨点看着孤独无力的董香花悻悻远离,眼里充满轻蔑之色。

董香花被刘雨点的莫测高深困惑了几天。几天之后就看开了,注意力转移到班上同学们身上,他们请她把自己的花语画成漫画。同学们的名字和花语记在那本放在桌子上的速写本里。她完成一幅就在那个名字下打个勾,绝不放过每一分钟地加班。下午在绘画室,刘雨点不说话她也是无话可说的了。

一天下午的英语课之前,董香花在做最后一个同学的花语画。周飞从教室外走来,对埋头干活的董香花说:“董香花。有人找。”

董香花瞟了周飞一眼,问:“谁?”

周飞坐到座位上,低头从桌子里掏英语书,说:“一班的。”

董香花看着周飞,很认真地眨了一下眼睛,估不到会是谁。

周飞说:“第三个回廊。”

董香花停笔,喝了口水,从纸巾袋里抽了两张纸,快步出去。

是刘雨点。

董香花走到刘雨点面前,说:“刘雨点,你找我有事吗?”

刘雨点背转身,前依栏杆,面向楼下,说:“我给你挑了两本诗,你愿意看吗?”

董香花点头。

刘雨点从校服里拿出一本《海子的诗》、一本《顾城诗集》交到董香花手上,说:“你慢慢读吧。不用急着还给我。”

董香花说:“谢谢。”

刘雨点没等董香花的谢谢二字说完,就飘然而去了。

董香花把书夹在腋下,利用校服的宽大稍稍地掩藏一下那两本课外书。

可是在洗手池那里,两本书相继掉在了地上,被正在洗手的物理老师看到了,他先看到了书名,然后惊奇地看到了掉书者董香花。董香花捡起书后对物理老师笑了一下,表示她的歉意。物理老师对他的两个手掌反复冲水,还十指交叉地做了深度清洁。董香花比他潦草,开水龙头冲手指关水龙头好像只用不到三秒钟就离开了水池。物理老师跟过来,从后面叫住董香花。董香花只好停步,等着他上前。

物理老师绕到董香花面前,说:“这书是你从家里带来的?”

董香花说:“借的。”

物理老师说:“跟谁借的?”

董香花不能出卖刘雨点,就跟老师讲策略,她说:“同学。”

物理老师明白她的意思,但他很严肃,说:“哪个班的哪位同学?”

董香花说:“这很重要吗?”

物理老师说:“是的。”

董香花不说话。眼睛望向别处。

物理老师笑了一下,想缓和一下对方的戒备情绪。他说:“你不说也得说。因为你必须说。既然我都开了金口,你好像别无选择。”

董香花说:“是一班的刘雨点。”

物理老师又笑了一下,是真相大白而且是完全符合他心理预期的真相大白时那种很释然的笑。他说:“这两本书你大可不必去读。”

董香花不懂,眼睛打着问号看着老师。

物理老师说:“这两个人,一个自杀了另一个在杀了自己的妻子之后自杀了。他们的诗没有一首不是暮气沉沉胡言乱语。他们的诗什么都不是。你也读不懂。”

她相信他的话。刘雨点的书她领教过了。

上课钟响了。同学们从四面八方朝教室走。

物理老师说:“如果可以,你应该把书还给她。她跟你不是一样的人。你是个健康的人,这些秽气的书要离得越远越好。明白吗?”

董香花郑重点头。

物理老师摸了摸董香花的头,说:“群花乱眼但你的心不能乱。”

董香花望着老师的眼睛,说:“谢谢老师。”

上课钟停。

十五

董香花的手上有二十四个同学的签名和他们的联系电话,他们原本约定于周日早上七点在会所的大巴站集合。从早上六点董香花的手机就响个不停,有临时因没有要到钱而被迫取消行程的,有的因补习班请不到假而放弃,有起不了床的,有赶不上车的。她爸爸五点半就起床打豆浆蒸馒头,有条不紊地准备一家人的早餐,董香花则如一条被打晕了的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忙,光要背的包包就被她核实了五次,钥匙、钱、画笔、本子、零食、雨伞,不停地忘记。她爸爸就跟报时机似的,从半小时开始提醒,最后就一分钟一分钟地高喊。等她开门出去、再开门进来又出去地来回折腾了两三次之后,她爸爸和妈妈还在想有没有什么话还没有提醒到她。

七点半,司马悦、庞慧、周飞、李端阳和董香花五个人准时出发。

司马悦是七点二十分坐她妈妈的车到达会所的大巴站的。庞慧和董香花是七点过十分坐小区内的免费巴士到达的,周飞七点就被李端阳的电话喊醒了,因为李端阳进不了小区的门岗,要周飞去大门口接,进入小区后两个人加快步伐走了十五分钟急行军,到达大巴站时,离开车只有两分钟时间,在这最后的两分钟时间里,李端阳跑到超市边的饮食摊,买了几个馒头和两杯豆浆与周飞分食。

到达会展中心的时候,是早上的八点二十一分,五彩缤纷的会展中心门外早已人头攒动,离大门更远的地方是一大片送人的各种车辆,从地底下冒起来的是坐地铁过来的。

售票口前排着四条长龙,卖动物图案风筝的、卖彩色气球的、台湾热狗的等等各种小贩在人群中穿梭,更有甚者,一左一右两个卖新疆烤肉串的小摊子,不但热气腾腾地忙活着,还不时地蚕食地盘,一点一点地推进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去做他们既污染环境又独具一格的生意。

盛装而来的卡通人物以他们另类的炫目的光彩形象夹杂于人群之中,他们本来是抢时间急欲进入会场的,粉丝们的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地跟他们匆匆合影后想办法抽身。

小孩子和少男少女们个个都是欢呼雀跃的样子,那些陪子女而来的大人们,喜欢或者不喜欢动漫,都被眼前触手可及的宏大场面所震惊,要么既来之则安之地买票入场一看究竟,要么被固执的子女挟裹着不得不掏出皮夹子里的人民币。

董香花一路上都在跟一个从上海来的Coser团队的领队联系。他们需要帮手。

票一到手就直奔会场一楼专门隔出来的Coser团队化妆区。

会场聚集了几千家展台,上下两层楼尽是人。交易早已热火朝天地开始了。卖各式装备的,卖现场手绘画本的,玩游戏的,卖动漫刺绣作品的等等等等,色彩斑斓人声鼎沸。各种Coser点缀其间,摆Pose供所有有兴趣的人围观、评判、指指点点,闪光灯无处不在,卖东西的和买东西的,无一例外都是热爱游戏和动漫的小孩子和少男少女。这是一场动漫爱好者的饕餮盛宴,是属于年轻人的。这些年轻人的专业水准很不一般。

两支精心武装的Coser人物正在一楼的主干道上走秀,两旁的观者对每一个人物都了如指掌。

董香花一个团队一个团队地寻找名为“秦时明月”的人,一再地报出自己的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等问了七八支队伍找到了时,董香花想不到秦时明月是个老Coser,一个有十年Cosplay经验的二十三岁左右的靓丽女子。

秦时明月已装扮得七七八八了,身披着大红色底子上起着淡绿色团花和乳白色花蕊的汉服,头还是现代人的头,各种装备还堆在地上。其他队员都在一名化妆师的指导下配妆。

他们今天带来的是一出古代情景剧,表现才思卓越的三位女子结伴出边塞。三个人的道具都是一把褐色主调配金黄饰片的横笛。关于剧本剧情道具灯光等等的一切,他们都是在网络上讨论并敲定的,队员来自上海、西安、北京。

秦时明月等董香花作完自我介绍,说:“Shark,你带了朋友来?”

董香花说:“是的。”

秦时明月说:“这次我们带来的是原创作品,音乐和背景都要用自己的。Jesson!”

司马悦和庞慧、董香化同时被惊吓到了。这个英文名字跟许伊君远在老家的师兄同名。她们同时相互看了看,顺着秦时明月向着的方向看过去,一个高个子白脸戴明黄色假发的男生从一堆花布料中抬起头正在朝她们望。

秦时明月一边画眉毛一边说:“你跟Shark交代一下,叫她做你的下手。Shark,你不是学画画的吗?跟他打下手。你的同伴可以半小之后来找你。如果你们放心的话。”

李端阳和周飞用眼神飞快地交流了一下,看向庞慧和司马悦,问她们敢不敢把董香花一个人留下。

那叫Jesson的哈哈笑了半声:“你们用大脑思考好不好?这种场合谁还能把个大活人变没了?”

李端阳和周飞走前都向董香花做了个打电话联系的动作。

秦时明月看向董香花,说:“OK?会看图吧?”用下巴朝地上一只皮箱努了努嘴。上面有些照片。

董香花一张一张地看了看,表示OK。

立即马上开始工作:打杂,递东递西,或者按要求调颜料或者在指定的某张脸上匀色。

黄芝童他们的Coser团队叫“剑气长虹”,就在“秦时明月”的前三个卡位上。董香花和她的同伴们一出现他们就看到了,黄芝童最初还小小地吃惊带紧张了一回,她就在他眼前十五米之处。

“剑气长虹”和“秦时明月”一样,在服饰上走的是高端路线,追求面料的华丽和色彩的跳跃感,力求表现人的飘逸之态和卓尔不群的孤傲之情。“秦时明月”的花饰精致而别具一格,红黄黑绿灰各种颜色在裁剪精确的面料上都有惊人的一笔,“剑气长虹”利用大面积繁华的黑色底料配以简约的金黄色和简单一抹红色,二者却达到了异曲同工的效果。前者表达的是美女出关走向不可知的茫茫荒原,后者则是真人情态的艺术再现,演绎的是唐朝的超级美男子诗仙李白。双方走的都是原创之路,艰难但勇于一试。

司马悦和庞慧很快就跟周飞、李端阳走散了。她们喜欢各种小饰品,羡慕站在柜台里当老板的同龄人,放下这件拿那件,掂一掂或戴一戴,讨价还价,眼巴巴地等着店主松口或假意骄傲地一转身来到另一个柜台,转脸看过去,人家根本不在乎,生意火爆得应接不暇。周飞和李端阳开始时只把眼光放在刀剑衣帽上,本来还照顾着那两个女生,走着走着走丢了,就干脆在展区乱窜,试来试去地享受着从书本中的画面到现实中的玩物之间那惊艳的转换之乐。

展区的一角有个大大的黑色棚子,门前长长地排着队。周飞示意李端阳排队,他挤到前面去看队伍的终结点在搞什么稀奇,走到棚前,棚子上是四个狂草大字“终结之战”,字认到了意思却不明,再挤过去一问,原来是一场游戏对决赛,全国顶尖级的高手在打擂台。进门要交钱。每人一百元。李端阳一听说还要交那么多钱,立即把兴奋变成了沮丧,周飞却不想放弃,想跟某个传说中的高人一决高下。李端阳分别给司马悦和董香花打了个电话,说他要去化妆区找董香花,大家保持联系。

董香花帮着收拾好杂物,把一件件衣服整理了放进一个个旅行包里。队员们练习了一会儿。一举手一投足都令董香花艳羡不已。

黄芝童远远地看着董香花,觉得她沉静得如一朵晨雾中待开的白色花蕾。

李端阳也被“秦时明月”特异的美丽所震撼。董香花递给他看一些“秦时明月”的表演图片。

少年李白――一班的黄芝童站到董香花和李端阳面前。他叫了一声“董香花”。

董香花和李端阳呆了一秒才确定来者是何人。

三个人相视而笑。

黄芝童没有等他们开口发问,手一抬就是一个漂亮的提剑姿势,紧接着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剑舞次第展开,他的队员们跟过来,在用眼神跟董香花打了个招呼后,一起加入进来。他们等于是开辟了第二战场,立即被围观。所谓“剑气长虹”,就是长剑所指浩荡如虹,有水气,还有金石裂帛的声音。

董香花的眼里波光熠熠。

剑气一收,掌声如雷。

黄芝童来到董香花面前,直视她的眼睛,说:“如何?”

董香花的心在狂跳。

紧急时刻她看了一眼李端阳,仿佛是在争求他的意见,想起此人中意许伊君,马上镇定下来,说:“名至实归,剑气长虹!”

黄芝童慰然而笑。他折返身,跑去拿来一张宣传页交给董香花,说:“大约再过一个小时就应该我们上了。你能来看吗?”

董香花脸红了,羞赧了,说:“OK。”

黄芝童看着李端阳,说:“你们其他的人呢?”

李端阳说:“里面。”

黄芝童说:“你们能来看吗?”

李端阳用眼神郑重答应了他,佩服于他的才华和胆略。

黄芝童转身离去,走了三步就停下了,他慢慢转回头看着低头沉思的董香花和目送他离开的李端阳,倒回来,对董香花说:“你们俩,不是在交往吧?”

李端阳和董香花都倒抽了一口冷气。简直就是没影没边的事情!他们愣愣地看着黄芝童,呆着没敢动。

黄芝童把李端阳和董香花来回地看了两回,看不出特别的内容,就在他俩尴尬的假笑中满意地挥手走了。

如果说展柜区水泄不通,那么,演出台前就是人山人海了。观众如饥如渴地观赏着台子上的每一个角色,聆听他们嘴里吐出的每一个词语,他们的一招一式都能在观者心里撞出火花,在灯光和音效的配合下,演者与观者一起或者在阳光下翩翩起舞或者坠入黑暗地狱。尖叫声如涨潮的大海,一浪过去一浪又来。李端阳、董香花、庞慧、司马悦斯斯文文地站在观众群里,心里眼里发生着化学裂变形体却没有随波逐流地大肆叫嚣。

黄芝童他们的“诗仙”上台时引起不小的动静。少年李白壮志畴躇挺长剑出川,并喊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千古话音,傲岸与自负从剑尖流溢,而后是青年李白、中年长胡子的李白和白髯飘飞眉带愁绪、不得志但仍然气宇轩昂的李白,每个时代的李白都采用一虚一实的手法,与其他时代的李白同台同步,使“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大诗人那既文武双全又苦不如意的矛盾形象活脱脱地表现了出来,特别是那一句句能够概括时代精典的李白诗句,点睛,脱俗,无声胜有声,视觉效果极佳。

董香花看呆了,眼波流转,闪出异样的神采。

十六

星期一课间,情窦初开的黄芝童安静而迷茫地站在一班教室外的走廊上,目送四班的董香花和周飞走过长长的回廊并轻松愉快地一跳一跳地下楼梯,消失在去校医务室的拐角。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是刘雨点,她也看到了周飞和董香花。

黄芝童的关注点和刘雨点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黄芝童懒洋洋地支撑着双肩站端正的时候,看到刘雨点正在观察他。他是特别不喜欢这个自以为是的女生的,拿她即将可能要去学习的美国当自己骄傲于其他中国小孩的资本。他斜视刘雨点一眼,调转身子,背依栏杆,面向教室。

刘雨点却走到黄芝童眼皮底下,说:“你讨厌我?”

黄芝童不认账,反问:“我有吗?”

刘雨点说:“没有吗?”

黄芝童说:“有问题吗?”

刘雨点的牙一咬,转身而去。

黄芝童却说:“连这个学校唯一一个跟你示好的女生都不放过,你是不是太狠了?”

刘雨点“呼”的一声转过来,轻蔑之情溢于言表,说:“关你屁事?”

黄芝童说:“嫉妒成性,终将孤独而死。”

刘雨点朝前一步,作势要打人。

黄芝童说:“滚。”

刘雨点还在权衡是打过去还是调头离开。

黄芝童见她的好胜心如此之强,干脆开始活动全身筋骨、拍手拍腰,就跟球场开赛前的热身运动一样。

四目相对,勇者胜。

刘雨点认输,恨恨地转身离去。

黄芝童如此表现是有原因的。昨天下午返校,黄芝童和他的同伴从宿舍楼出来,远远地看到挎着书包抱着书本的董香花和同样装备的刘雨点、庞慧三个人站在教学楼前面的林阴道边聊天。他喊了一声董香花。董香花看了他一眼。虽然仅只是看了一眼,他还是停下了脚步。他停了,他的同伴也只好停下来等他,在两米之外的地方。

董香花问刘雨点有没有去参观这次的漫展。

刘雨点以她惯有的淡漠说:“没有。”

董香花为她感到遗憾,说:“很有意思的。你不去会不会遗憾?”

刘雨点很不以为然,说:“不会啊。有什么好遗憾的。又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事情。”

董香花觉得她的话有点冲,就不往下说。

刘雨点说:“怎么?好玩吗?”

董香花重新燃起热情,说:“好玩啊。很多人。”

刘雨点为董香花的幼稚冷笑了一下,说:“人多就好玩吗?你觉得人多就好玩吗?”

董香花不便说什么。庞慧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刘雨点。

刘雨点又说:“这次漫展我也想去看一看的,可我爸说参展的都是些水平不到位的团队,小儿科的玩意,学不到什么东西的。”她的话外之音是:你董香花即使去了也学不到什么东西的。

董香花还在替刘雨点着想,说:“没有啊,我觉得还好啊。”

刘雨点不耐烦了,感觉对方已自作多情兼愚顽到忍无可忍的程度了。她说:“那倒是,对你来说那还是比较新鲜的吧。学画画,特别是学漫画,是要实际技术水平的,光靠参加这些不上台面的展览没有用的。”

董香花看了看表面上平静如常的庞慧和黄芝童,不想再自取其辱,转身离开。

离开就离开吧,不甘受辱的黄芝童和向来聪明不多事的庞慧却在离开的那一瞬多看了刘雨点一眼。

恰巧就是这一眼,使刘雨点有受伤的意味。

走过了,跟黄芝童一起的那伙男生还在路上楼梯上分别地回头看她,那种“看”是带着厌恶的“看”。所以今天要报仇。

周飞一从厕所的格子间出来,就受到了一股来自黄芝童眼光的强烈刺激。黄芝童看着周飞,那“看”就跟一根半寸粗的树棒似的,既糙又野。周飞很以此人的怪异为怪,没招他,绕着圈避开了他。走过了调过头去看,那根棒子还在。他简直莫名其妙。

下一节课课间,周飞去一楼接水,又感觉到背心产生出丝丝凉意,心一慌,回头又见到黄芝童和他眼里展示出来的棒子。他一直走,那棒子一直跟,下楼梯了,他以为黄芝童要跟下来找个无人的空地比划比划,没想到他却意外地暂停在回廊的转角处。人虽没跟,棒子却在,如孙悟空的定海神针似的长长地拐着弯地工作,一秒钟都没有懒散。他在那里等着,周飞是无处可躲的,他必须从原路返回。

周飞接了水后本想等黄芝童离开后再上来,或者等上课钟响后黄芝童不得不离开后再上来,转念一想,怕他做什么?这样一转念头,就小着心一步一步地踏上楼梯。黄芝童在拐角处等着。周飞不明白对方的用意,想开口问一下又不甘心如此被踩,黄芝童却跟周飞打着强硬的哑谜。所以两个人只好在回廊与楼梯的转角处烈火熊熊地交叉后无故事地擦肩而过。

周飞跑进教室时董香花和李端阳各侧着半个身子在看书,具体地说,是李端阳在给董香花讲一道数学题。

周飞还没坐稳就小声对董香花说:“一班的黄芝童发疯了。”

李端阳和董香花把个大大的问号粘到周飞的脸上。

周飞说:“他一天到晚瞪着我,眼珠子都要从眼皮下跳出来了。”

李端阳和董香花都在想象黄芝童何以至此,却都想不明白。

最后李端阳说:“他不会是想要你加入他们的‘剑气长虹’吧?”

周飞和董香花都在思考这种可能性的多少,都感觉不像是这样的意思。

周飞说:“董香花,下节课你跟我走一圈,借用你的慧眼帮我分析分析?”

当周飞和董香花下节课在一楼的花基边看到黄芝童时,黄芝童的眼里不再是根粗棒子,而是一团绿幽幽的火。这火不是对着周飞放,而是冲着董香花而来的。

周飞问董香花:“明白吗?”

董香花不说话。

周飞说:“我觉得那二货的眼睛里有团火。”

董香花说:“火上面还盖着一层厚厚的水蒸气。”

周飞说:“你是说他的眼睛是一锅坐在煤气灶上的开水?”说完就哈哈大笑。

董香花也笑起来。两个人面对面各笑各的都笑弯了腰。只不过,周飞的笑是开心之笑,董香花的笑则是“那小子还很有意思的”。

他们一笑,黄芝童的眼睛变了,火没有水汽也没有了,变成一双平常的受到惊吓的人眼。这双眼受不了刺激,一转眼就溜了。

董香花心情大好。

上午烈日高照,下午突然就下雨了,细雨夹着冷风,冬天真的到了。

冬天到来的时候,期末考试就来了。

老师们三令五申,急如星火,学生却仍然是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们也在利用课余时间紧补慢补,但他们的急却是一边低头看课本一边用他们用惯了的手指玩弄着笔杆子。他们把笔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在拇指的配合下转动笔杆子。转笔杆子风靡全校。

青葱的树木仍然青葱,绿草仍在发芽,鲜花仍然蓬勃开放,因为G城真正的冬天的气息是要到来年的春季才会体现出来的,那时候枯叶会落满大地,草地枯黄,冷风会在任何时候带着哨声在半空中肆意奔跑。

初中生的校服是没有美感可言的。冬季的校服更是不可理喻地土鳖,厚不说,还奇大,学生们穿着这样的校服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就跟一个老旧的木质家具上细细地摆了一株才发新芽的细麦苗似的。但是并不是说学生多么反感他们的校服,反而,他们十分享受这种细小的身体在广阔而温暖的空间里自由伸展风摆杨柳的妖冶之趣。

那天天气不好,天特别特别低,头顶一直飘着细细的冷雨。黄芝童等在从宿舍到教学楼的林阴路口。他举着一把黑雨伞。他的同伴这次意外的不跟他在一起。

远远地看着董香花一个人走过来。他想好了,就算她跟她们宿舍的人一起走来,他也要截住她。

从漫展之后,他一直想方设法接近她。在路上,他在她面前表演球技;课间,他突然倒立在她面前,有时候他走到她眼皮底下,直视她,用眼睛把他的爱意倾泻给她。而她,居然什么表情都没有,也不说一句话。他要她明白地告诉他,喜欢还是不喜欢!给个明确的说法!

冷风冷雨中董香花和她们宿舍的几个女生排成一队省略号一路走来了。具体的排法是董香花走在最前,之后是庞慧,再是司马悦,紧接着是许伊君,许伊君之后是一排三个男生。她们无一例外都背着双肩书包,一只手在胸前紧紧地抱着一叠书本,另一只手举着花雨伞。无一例外都是冷咻咻的样子。

黄芝童截住董香花,说:“董香花。能跟你谈一下吗?”

董香花有点紧张,还是跟着他走到侧边的那条林阴路口。

庞慧先停下来,紧接着司马悦和许伊君也停了下来,三个人站成一排近距离看着董香花和黄芝童。

黄芝童说:“我可以跟你交往吗?”

董香花面无表情,直视黄芝童的眼睛。

黄芝童很紧张地看着她。等着她说No。

黄芝童喊了她一声。

董香花心花怒放了。

黄芝童在董香花如花的笑颜映衬下,幸福地笑起来。

董香花突然说:“你想好了吗?”

黄芝童说:“想好了。想了N多遍。”

董香花含笑望着他。

黄芝童蜻蜓点水,在董香花的光溜溜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许伊君、庞慧、司马悦的惊讶程度堪比上课时一回头发现旁边坐的不是同班同学而是千里之外应该正上着班挣钱的父母。

董香花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直视着黄芝童的笑脸。

黄芝童被董香花看慌了神。

黄芝童说:“我可以跟你交往吗?”

董香花点头,说:“为什么不可以?”

两个有心人,相视而笑。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钟声响了。

许伊君、庞慧、司马悦丢下董香花,羞得落荒而逃。

董香花和黄芝童并排着无言地朝教学楼跑去。就连在回廊上边跑边收雨伞,他们都没再敢看对方一眼,更不敢先开口说半个字。各自紧张着,既甜蜜又恐惧。

董香花心情大好。

她一进教室就在数学书的第一页上用淡黄色水彩笔,大大地写了一个“吻”字,然后很洒脱地“啪”的一声合上书,并作势要放进书桌里。

可是她刚合上,书就被李端阳抢走了。她马上去抢。他不给。

李端阳说:“请看清楚。这是我的书。”

董香花马上核实。确实是李端阳的。怎么会拿错?他的书怎么会在她的桌面上?

她说:“换一下行不行?”想到李端阳喜欢在书上做笔记,又说:“我可以帮你把笔记重抄一次。”

李端阳说:“有这个必要吗?”

董香花自觉理短。但仍坚持不放书。

李端阳不说话。带着强烈的威胁性质的不说话,比说话还有效。

董香花只好把书慢慢地推给他。

李端阳打开书,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字。他惊奇地看着她。董香花眼珠子飞快地转动着,却找不到适当的字来解释。

李端阳突然发笑。由于要强忍着音量,他笑得一抽一抽的,看得董香花一阵一阵地心紧。

李端阳把第一页撕下来,捏成一团按在董香花的面前。他把脸上的肌肤一收,然后就不理人了。

董香花想解释一下,说:“请不要误会。”

李端阳是真的在生气。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李端阳和董香花的一切,都被至少三双不断眨动的眼睛尽收眼底,结局所不同的是,庞慧和司马悦是惊讶,而许伊君则是警惕。

十七

董香花和黄芝童蹲在操场边的一棵树下。两个穿着厚厚的棉校服的人蹲在那里就跟两块淡绿色的树根似的。他们各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上乱画。

操场上空无一人。路上也没有人。远远地可以看到八年级办公室的窗口边站着四班的班主任田老师。他观察董香花和黄芝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新雨过后,地湿。如果没有班级上体育课,操场就旷如原野。

黄芝童说他爸爸和妈妈一个月三十天有二十八天都在出差,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公司上班,却是约齐了似的疯狂出差,他就跟寄居在这家人屋里的一个老亲戚似的,既有求必应又格格不入。他们一看见他的成绩单就火烧屁股似的双脚乱跳,一再对着打满红叉叉的试卷苦笑、狂笑、泪水涟涟地笑,笑过之后就是讽刺、挖苦、嘲笑、威胁,立逼着他“把书给老子拿出来,背!”可是一要求他们留下来陪他他们就给他拿钱,要五元给十元,要一百给两百,还捏着他的脸蛋夸他“乖啊儿子你是世界上最乖的儿子了,要学会节约哦!”

黄芝童总结性地说:“我爸爸和妈妈都不爱我。”边说边下力用树枝戳地。

董香花看着他的侧脸,说:“爱啊。”

黄芝童转脸看着她,说:“哪里有爱。如果有爱的话我怎么会两个学期都是倒数第二名。”

董香花赞同,说:“你爸爸喝酒吗?”

黄芝童说:“喝啊。每次都是一身酒气地回家。一幅看谁都不顺眼的嘴脸。”

董香花说:“你妈妈是不是很不习惯他身上的酒气?”

黄芝童说:“不会啊。他们两个人爱得很深的。”

董香花又看着他的侧脸,说:“你妈妈打麻将吗?”

黄芝童说:“她哪里有时间打麻将!晚上写报告到天亮。洗个脸就要去搭飞机。”很遗憾她那么劳累。

董香花说:“那就说明他们都是累。他们是不是口口声声说一切为了你?”

黄芝童说:“是这样说的。其实他们哪里是为了我。是为了他们自己好不好?为了他们的工作,他们的脸面。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个花钱的脓包,没出息的人,将来只会上个技校学门手艺简单过活。”

董香花说:“不会啊。你这么聪明的人。”

黄芝童停下手中的树枝,说:“我聪明吗?”

董香花说:“聪明啊。”

黄芝童说:“我怎么没发现?”

董香花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黄芝童看着董香花,说:“董香花,你真的觉得我聪明吗?”

董香花很奇怪地看着他,说:“这不是废话吗?”

黄芝童说:“我倒数第二名也算是聪明吗?”

董香花用树枝点着地,说:“你聪明一点好不好?聪明跟敢担当是两回事好不好?”

黄芝童说:“怎么担?”

董香花说:“那你就先担你自己的成绩啊。成绩担起来了你爸爸妈妈不是也就担起来了吗?”

黄芝童明白,她是希望他把成绩提起来。

董香花说:“我妈妈对我失望的时候,或者说她从我这里看不到希望之光的时候,她就说要回老家去种田。”

黄芝童看着董香花的侧脸。

董香花又说:“我爸爸对我失望的时候就叹气,大声大声地叹恶气,把声音当钢刀杀向我。”

黄芝童说:“然后呢?”

董香花说:“我拼命学习,拿成绩打成一把更高密度的钢刀,把我爸爸的钢刀砍卷口。”

黄芝童哈哈大笑。

董香花很平静,说:“你行吗?”

黄芝童郑重点头。

董香花说:“如果你不行呢?”她把“不”字咬得有点重。

黄芝童说:“会怎样?”

董香花说:“会怎样?”

吴老师在讲台上念英语期末考试成绩。她的声音抑扬顿挫,表扬或恨铁不成钢的情感都从音调的高低缓急中充分明白地体现了出来。同学们大都低着头端坐在座位上,只有少数几个性格特别张扬的家伙敢于直视她。教室里安静得只有吴老师的声音。是不安的“静”。

可是在她念过董香花的名字之后,司马悦的高声责问打破了这种不安的静。她先是突然直腰,惊动了身边的同学,然后在室内到处张望,最后,当吴老师又念了几个同学的成绩后,她的手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拍,情不自禁地高声责问,说:“董香花85!董香花怎么可能85?吴老师你是不是看错了。”

同学们错愕地抬起头来,眼光在司马悦和吴老师之间来回扫,最后注视着吴老师,想从她嘴里再次确认一下董香花的分数,以便于解开司马悦的疑问。

董香花一听到自己的成绩时很是震惊了一下,没有想到就是那连续一个月的每天十五分钟时间,她的英语成绩就直线上升了这么多。原来,吴老师看董香花的英语成绩一直上不去,发现她真的很努力地追了就是翻不过某个坎,便命令她每天晚餐之后提前十五分钟到办公室补习。吴老师刚才念她的分数时声音那么清脆响亮,明显是透着满足与骄傲的。她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笑容才打开就被司马悦那横插进来的高声反诘打碎了。

吴老师说:“董香花85分。”

同学们都把眼光转向司马悦,奇怪于她的失态。虽然刚刚,他们也与她一样持同样的观点。

司马悦这才自知表现得太露骨了。她转向董香花,看到董香花十分冷静地迎接着她的目光。董香花的冷静和她自己的狂躁所形成的对比再次把她惹毛了。

司马悦假笑了半声,说:“你有可能考这么高分吗?你确定?”

董香花说:“我确定。”

司马悦冷笑半声,不屑与她争辩,右手虚拍了一下桌子,胡乱地搓揉着头发和她的脸。

同学们又把眼光打到董香花脸上。董香花表面上平静如水,心里却是无限感慨。司马悦那不得不发的反诘说明了很多问题。她容不下自己比她强,即使今天的85分跟她的93分还差着8分,她都不能容忍!

董香花的心思同学们都明白。虽然教室里仍是安静的,吴老师仍在读其他同学的分数。

李端阳在桌子底下轻踢了董香花一脚,朝她竖起大拇指。

董香花用大拇指朝他弯了两次腰,表示感谢。

司马悦为自己的错误深感后悔。在课上她可以把脸收藏于小小的空间里,下课了,她不得不站起来、去接水、上厕所,也就是说她不得不作为这个班的一分子存在着。

下课了,吴老师走了,同学们却都留在座位上,等着看司马悦和董香花未完的电视连续剧。董香花坐在座位上,桌面上一无所有,她不看书也不看人,就那么坐着。司马悦想看看董香花被她伤害之后的表情,所以她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跟庞慧借用了一下橡皮擦又还了一次,还走到窗口去看了看高高的树木。她假装无所谓地晃动,同学们假装没有注意她,董香花的眼光一秒不错地跟着她,看她能玩个什么把戏出来。

没想到此时此刻黄芝童的笑脸会出现在四班的门口。他的眼睛笑弯成了一对开口的花生。一看就是跑过来的。他朝董香花招手。

同学们等着董香花做出反应。

李端阳很不喜欢黄芝童。

司马悦却很高兴这个人这个时候的光临。

董香花想都没想就出去了。

黄芝童发现董香花的情绪有点不对,但喜悦压过了一切,他说:“你怎么一幅饱经沧桑的样子?”

董香花背向教室,双手握着栏杆,望着楼下的花园。

黄芝童仍是满脸笑意,说:“不是说每科都考得不错吗?”

董香花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笑了一下,说:“你考得怎么样?”

黄芝童很骄傲,心情晴朗地望着远方,一幅前程一片光明的样子,说:“你猜。”

董香花有点烦,说:“猜什么哦!你不能说吗?”

黄芝童说:“为什么你不猜?猜一下不是很有意思吗?”

董香花想着跟司马悦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就不理他,调头就往教室走。

黄芝童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大声对着董香花离去的背影,说:“去看红榜嘛。一看就什么都知道了。我是超级棒的哦。”说完了还向四班的同学们打了个喜气洋洋的响指才飘然而去。

黄芝童走了,李端阳却觉得他给自己留下了紧张和嫉妒。

下一节课课间,董香花接了水后走到橱窗前去看期末考试的红榜。红榜的位置前没有人。她从倒数第一开始往上看,倒数第一名仍然是刘雨点,倒数第二名却不是黄芝童,黄芝童在倒数的第七十名,大大地进步了几十名,而她董香花,则在顺数第七十名,很不服气的司马悦比她多五分,占全年级第六十七名。第一名的交椅仍被许伊君占据着,第二名则是李端阳,第一名和第二名总分相差零点五分,几乎并列第一。李鹏宇倒退到了第八名,周飞上升到了第十名。

李端阳也来看红榜。他关注的是一班的黄芝童和李鹏宇。董香花没有发现他。等她转身要离开的时候才看到他。他朝她小声地“嗨”了一声。董香花对他笑了笑。

黄芝童站在楼上朝下看着董香花。等她抬头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朝她扬手,她朝着他淡淡地幸福地笑。

李端阳显然不愿意多看他俩。他说:“黄芝童进步很快。”

董香花说:“还好啦。”

李端阳说:“他的才华正在发芽。总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的。”

董香花说:“你确定?”

李端阳机警地一笑,改口说:“有可能。”

董香花最后望了一眼红榜,先走了。

李端阳不清楚她在想什么。显然她还在生司马悦的气。除此之外还在为某件事情特别地担着心?

十八

腊月二十四那天下午五点,李鹏宇的爸爸妈妈带着李鹏宇穿过小区花园内如阴的大道去赴董香花爸爸的约。他们带来了一大袋水果,一听上等的茶叶,还有三瓶干红葡萄酒。

还没有进门,一眼看到他们,董香花的爸爸就说:“哎呀老李,你怎么瘦了?减肥成功了?”

大家都在笑。在董家的玄关那里,好客的主人与文明的客人还为脱不脱鞋的事很热情地较量了一番。

才坐下,周飞的爸爸妈妈来了,两口子热情洋溢,也带来了水果、茶叶和红酒。落在后面的周飞抱着很多吊着各色大灯泡的彩带。他们也为脱不脱鞋的事跟董香花的爸爸妈妈乱了一阵。

接下来,三个男人进了厨房,说着笑,谦虚着各做了一道自己的家乡菜。三个女人则开着电视说衣服说股票说着春节一起去广东的乡下看一看传说中保存得十分完美的古村落。而那三个小孩子,直接就进了董香花的房间,玩游戏的玩游戏看漫画的看漫画,安静得就跟没有人在似的。

他们还在饭桌子上开怀大笑了一回。原因是,几个志得意满的大人劝酒时热火朝天,推杯换盏,而那三个小孩子,则收缩着他们的身子,大快朵颐,他们三个人,各守着一瓶饮料,虽然相互之间不说一字,任谁举一下瓶子,另两个必定马上呼应,或举瓶示敬或于不停的大嚼大咽中点个很歉意的头,宛如一条条夹缝中活得自由自在的鱼苗,大人们说什么笑什么,跟阵阵和煦的春风从树间随意走过似的,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与他们无关。

周飞的爸爸首先发现这个奇妙的情景,红着被酒精染色的脸示意董文化看,机灵的李鹏宇爸爸看了一眼就率先狂笑起来,紧接着笑声中加入了女人的尖利之声,他们谈论着嬉笑着,而那三个小孩子,虽然知道他们取笑的内容却满不在乎,根本没有把他们的怪异放在眼里,仍然想吃哪样菜就把筷子伸过去,想喝饮料就来一口,有人想碰杯的时候就小小地举一下饮料瓶子。

吃过饭大家坐在一起喝茶的时候,三个家伙则忙碌开来。他们简单地沟通了一番之后,开始布置房间,拉上那厚厚的窗帘,在窗帘上拉起彩灯,关掉大灯,把原来的灯罩蒙上被董香花涂抹了色彩的纸,墙壁上钉上董香花的校服、围巾和帽子,东忙西忙,反复试效果,反复修改,董香花家的音响设备长时间哑着,这会儿被周飞调教着,在阴阳怪气地叫了一会儿之后发出了旋转立体声,他们有条有理地把一间平淡无奇的客厅变成了一间创意十足的K歌房。

那天他们都唱了歌。当小孩子们有板有眼地唱起情歌时,大人们都偷偷地相视而笑。他们都被正在长大的小孩子们吓到了,也对他们大模大样的情感流露稍带疑虑,更为他们之间无可猜忌的友情打心眼里高兴。

除夕前一天的下午六点,夕阳在小区的楼顶上洒落了厚厚的一层暖晖。很多人家的阳台都挂起了红灯笼。一个年轻女士正在她家三楼的阳台上抖棉被。

董香花拿着两个大信封,穿过一条由高高的椰子树夹持着的柏油马路,转入一条百米长的小林阴路,这条林阴道的中间有一个五十米长的花基,淡紫色的碎花从路的这头一直开到路的尽头,尽头是一个小小的深咖啡色的木桥,桥下是细细的潺潺流水,转过这个木桥就是周飞家的院子。他们家院门前有棵很高的木棉树。一个小区保洁人员正在往这棵木棉树粗黑的树干和枝杆上绕带树叶和木棉花形状的装饰灯,距此十米远处的一户人家门前,另一个保洁人员也在一棵木棉树下安装灯饰。

她先去了周飞家。门是漆了一层白漆的木栅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董香花站在门口先喊了一声“周飞”没有人应,又喊了一声“阿姨”也没有人应。伸头看了看,发现他们家客厅的玻璃门是开着的,感觉他们家一定有人,就推开木栅走了进去。

他们家的院子是由彩色碎石铺的,由栅门通向客厅的是特意留出来的一条小小的仅够一双人脚行走的深咖啡色木质路。

她站在木栅门里,又喊了一声周飞,还是没有人应。但是屋里有哭声,一听就是周飞妈妈的声音。

董香花站在木栅门内,不敢再往里走。

猫咪飞虎从里屋走了出来,仰头跟董香花打了个招呼,然后扭回头看向里屋。

董香花犹豫不决。此时此刻,退回去好似不可能的了,贸然进去更加不对。她叫了一声飞虎。飞虎又朝董香花喵了一声,但仅只是喵了一声,既没有欢迎她也没有叫她走的意思。

好在屋子里响起了脚步声,一双脚正从客厅快速移向里屋。是急速回避的意思。哭声也没了。

董香花又喊了一声周飞。眼睛看着那只可爱的猫,不由自主地往客厅门前的台阶走去。

周飞了无生气地出来了,他脸色灰败,一双手臂长长地吊在身体两侧。

董香花满腹狐疑却没有开口询问。

周飞低头看着地面,站在董香花面前,同时也堵塞了门道。

董香花没有朝屋子里面张望,她拿出一个信封递过去,说:“我妈妈今天上午洗出来的,一家一份,留做纪念。”

周飞接过信封,转身就进屋里去了。

董香花对飞虎摇手说再见,转身离开。

那猫站在门外一直望着董香花。

顺着周飞家门前那条不足两米宽的人工小溪往前走两百米,就是李鹏宇的家。李鹏宇的家在四楼。

还没到李鹏宇家楼下,远远地看到一辆蓝色出租车停在那里,车的后备箱正大张着口,一个穿着绿色厚羽绒服的男子正在往里面塞行李,李鹏宇的妈妈急切地在车头乱走,她的手上提着个大大的黑色女士公文包,样子很焦虑。

董香花几步快走,来到李鹏宇妈妈旁边,叫了一声“阿姨”。

李鹏宇的妈妈一看到她,笑容满面地叫了声“董香花”。

李鹏宇的爸爸从车尾抬起头来,一边关尾箱,一边扭过头,看到董香花。

董香花立即叫“叔叔”。

李鹏宇的爸爸很高兴地伸手摸了摸董香花的头。

董香花顺手就把信封给了他,说:“三份。一家一份。”

李鹏宇的爸爸问:“洗了多少张?要多少钱?”说着就伸手掏钱包。

董香花赶紧说:“不用钱。”又说:“叔叔你们要去哪里?”

前几天三家人在董香花家聚餐时,他们几个大人曾经商量好了春节期间要一起去广东乡下,去看看地道的广东民居。

这时李鹏宇从楼上跑了下来,手上拿着一条他妈妈的淡绿色针织围巾。

李鹏宇的妈妈一边接过围巾,一边对董香花说:“鹏宇他爸爸一个同学家出了点事,我们现在过去帮忙。过几天就回来了。”

李鹏宇的爸爸妈妈赶时间,一前一后钻进车里。

董香花跟他们说再见。

李鹏宇扑到车前,大声地问他爸爸要压岁钱,他说:“明天晚上的压岁钱!”

李鹏宇的爸爸好像在说什么,中间被他妈妈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还把李鹏宇的手推开,叫司机快开车。

李鹏宇心烦意乱地在原地跳脚。

出租车倒车之后昂头而去。

董香花有很多疑问在眼里,李鹏宇也是。他们看着出租车离去的方向,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董香花说:“周飞他妈妈在家里哭。”

李鹏宇说:“大过年的,她哭什么?”

董香花说:“我哪里知道?”

李鹏宇说:“大过年的,我哪儿也不好去的。大家都忌讳。”他对千年流传而至的“过年那天不能串门”的忌讳很烦。

董香花说:“明天晚上谁陪你过?”

李鹏宇说:“我姥姥明天上午坐飞机过来,中午就能到。你看他们两个混蛋,大过年的千里迢迢跑去帮同学,把我一个人留在G城,还把姥姥从重庆叫过来陪我。我姥姥坐自行车都要晕的,坐飞机还不把飞机吐翻?”

董香花看着气呼呼的李鹏宇一路骂着一路愤愤不平地上楼去了。

董香花家楼下,一个区外进来收废品的老人正在手脚麻利地将楼上业主拿下来的废品分门别类,那业主是个穿睡衣的中年男士,他一趟趟搬运下来的各种破烂堆满了大半个路面。

董香花一回家就对妈妈爸爸说了周飞家异常的哭声和李鹏宇父母怪异的离走,张秋千和董文化正忙着,就没有特别在意。

第二天上午张秋千和董文化两个人去会所的超市采购,回来的时候提前一个站下巴士,绕到周飞家探看,却看到周飞的妈妈正在用扫帚勾客厅前屋顶上的尘网,周飞则无心无力地坐在院子里的小水池边发呆,那池子里只有浅浅的一汪水,石头镶嵌的池壁在阳光下放着刺眼的白光。

他们也就是路过的时候这样多看了几眼。觉得大过年的不便打扰,急急忙忙地就回家了。

十九

周飞妈妈的眼泪事出有因。

周飞父母的装饰公司前个月接了G城市区一家大商场的装修工程,由于工期短人手不够,他们就请了几个民工来帮忙,到腊月二十四就是三家人在董香花家聚餐那天才完全收工。

商场一收工,腊月二十五上午就有四个商家急着进场,一进场就对工程质量提出了了诸多意见,并要求立即马上修补。

周飞的爸爸带着公司的一名小伙子去查看现场,同意晚上再加一个班,对顶蓬上某处某处某某处再补补漆。

没想到,那同事开工前没有通知商场管理人员关掉通风机,顶棚补得天衣无缝,却把那几间商铺的名牌服装污染了,当时他还不知道他的失误会污染衣服,收工回家美美地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被气急败坏的老板娘吼醒。

周飞父母和同事,三个人面对脚下的一大堆高档服装默哀三分钟而无言以对。

这个商场的总工程款是八十万,先期已付四十万,后期未付之款抵扣这堆衣服还远远不够。当天,商场保安还押着周飞的父母去就近的银行取了十万元现金暂解商家的心头之恨。

周飞的妈妈一回到公司就开始清理那些衣服,希望从中找出一些基本能看得过眼的,批给那些小贩去卖。结果一无所获。于是,她原形毕露,先前的全部文质彬彬就跟被一场超级台风突然横扫过的街巷一样,变得面目全非。

她嘴里的咒骂之言就跟决了堤的洪水似的,夹裹着泥沙碎石各种生活垃圾开着大朵大朵的污之花,滔滔不绝,其间还夹杂着无以计数的各种威胁,逼得那同事恨不能摇身一变成尘埃,消遁算了。

周飞的妈妈眼看咒骂也咒骂不出那已经不在了的五十万元钱,就退而求其次,跟那同事一起去老城区的小商贩聚集地赶夜市,期望那些灰暗明灭的灯光帮她蒙住顾客的慧眼。

声嘶力竭地闹腾了两晚上,周飞的妈妈又急又气又觉得一夜之间轮为路边小贩的事实十分丢人,第三天就趴下了,茶饭不思地只是哭,那哭声或高亢或低咽或抑扬顿挫,无法止歇。

到了晚上,周飞自告奋勇代替他妈妈跟那人去卖衣服。

那同事也窝着一肚子的气,体体面面打工打成个走鬼不说,眼看着春节临近到眼前了还不能回家,工资奖金提都不能提了,老板娘不可理喻的咒骂与痛恨简直把他以前的种种努力都消磨完了,他们之间的点滴恩情早已灰飞烟灭。

老板娘不在,一肚子怨气和胆气就凝结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周飞不懂贩卖之道,脸面薄如两张浸了水的白纸,根本打不开。他的存在只是起着一个监视的作用,完全违背了他的初衷。

那同事大声吆喝,逢人就喊出一串服装的名牌,吸引人过来挑拣。他的特别卖力对周飞造成了一种假象。终于在晚上九点周飞去买甜品的时候,眨眼之间就把摊子收了,跑了。

周飞端着两碗甜品在原地转了几圈,一再问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一再确定就是此地,他又到附近找了半小时,才不得不确定那个人真的跑掉了。他站在原地,懊悔得都要哭了。他给妈妈打电话报告情况,他妈妈正坐在沙发前的地上发愣,接电话一听,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没有说,人一下子就软成了一堆炖过头了的猪腿肉。

坐在夜晚的公交车上,周飞真的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开车的师傅和寥寥几个客人静静地听着他哭,没有人吱声。这样的年关,一个青葱少年的夜哭无须打扰。下车的时候,他把那两碗甜品扔进了车门口的垃圾桶。

好在周飞的爸爸一直保持着清醒,一出事就先把民工的工钱支付了,如果拖延着,周飞的妈妈一旦哭喊着耍起横来赖着不付,眼巴巴望着微薄的收入养家活口的民工们百分之百是要在年三十夜里走来家里大声武气讨说法的。如果真是这样,不但这个年过不了了,而作为人,保持了几十年的尊严就真的要拿去扫地了,灵魂变成了抹布还谈什么东山再起?

同事的一次无心的失误,让周飞家损失了几十万,相当于夫妻俩热火朝天地白工作了一年。

万家灯火,流光溢彩,花炮冲破低矮的夜空。年来到。人们低头点炮,仰头追随着花炮的轨迹,心花与烟花同时开放。

董香花夹在她妈妈和爸爸中间,跪在她姨妈的遗像前烧纸。两只白烛一闪一闪地跳动着,新贴的白绢花点缀着像框里逝者的旧容。

这样的夜晚,周飞目光呆滞地平躺在床上,静得如一条死去的鱼。

同样的时刻,李鹏宇则在家里四处乱走,他一直打不通父母的电话,手里的电话机都要被他捏出水来了。电视开着,电脑也开着,饭桌上是两桶吃剩的方便面。气愤扭曲了他的脸,而接连不断的烟花透过窗户映照进来,使他的气愤更体现出一种无法抵抗的对孤独的恐惧。她姥姥的出行被他的两个舅舅否决了。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李鹏宇一个人过春节。

事实是,根本没有同学出事,而是李鹏宇的爸爸病了。正躺在江西省一个小城市的一间陌生而简陋的小旅馆里。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枕头白色的薄被子白色的墙壁上两支白色的灯,使他的脸白得惨白。

小地方的花炮比大城市的花炮更热闹。

吃过药之后,李鹏宇的爸爸曾笑呵呵地对他妈妈说,要去市里走一走,看一看这异域的过年的风景。可是,不到半小时,不等李鹏宇的妈妈穿戴齐整,他就恹恹地歪在床头睡着了。

他睡了,她就看电视,一台可以接收到三个频道的笨重的电视机放在一个淡黄色的旧柜子上。目中无物地看了一阵后,她拿起手机反反复复地犹豫着要不要给儿子打个电话。

她最终还是没有打。

他们一直追随着一个传说中的名医在广东、湖南、江西三省流转。

除夕前一天还在湖南长沙过夜,正月初一,那医生要转到湘潭,他们就紧跟着走,抢着把医生和医生助理的车票买了。

正月初一他们利用在车上长途旅行的时间,跟李鹏宇打了一个电话。

李鹏宇一听到他爸爸的声音就高叫着索要他的压岁钱,责问他们为什么昨天一整天都不接他电话,尖叫着指责他们为什么丢下自己的亲儿子去帮助十几年前的什么破同学!

李鹏宇的爸爸招架不住就把电话交给他妈妈,他妈妈一再解释说手机没有电了,他的压岁钱他们给他留着的,一再叫他放心,还一再叮嘱他去跟周飞玩。

电话打完了,夫妻俩泪如雨下。

李鹏宇也泪如雨下。

正月初四他们俩又转到湖南的另一个地方。那医生还很负责,每隔一段时间会主动来询问病情,药也在换。

到农历二月底,李鹏宇的爸爸进入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视为救命恩人的神医不辞而别,说是去日本了,临走还给他们留下了三包草药。

董香花送来的那个信封作为唯一的精神食粮,一路上一直陪伴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子。

李鹏宇的父母一直不相信死亡会降临在他们的头上。肉体在重量上的消减和颜色上的暗淡都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他们眼见为实地以为,那名医,不断有病人来来去去的名医,能够打败G城大都市内的所有教授。他们坚信,奇迹无处不在。况且现在伪教授和伪学者充斥着中国所有的学科和领域,科学的权威性早已被金钱践踏得污秽不堪。一路上他们都在检讨此行的对与错。但一路上他们都最后选择了漂流。

原来,李鹏宇的爸爸拿着前几天拍的片子走了三家医院,听三个医生说出同样的实情时,他才猛然地想起了董香花她爸爸的那句关于减肥的戏言。他没有刻意减肥。他是病入膏肓而不自知!

癌症晚期了!

他们说死了:治不了。

他们还说:太晚了。

死神突然降落在面前,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就如一个正常人在人流拥挤的大街上走着,突然一个平常得如自己一般的人走到面前来,说:你马上就要死了。你讪笑、嘲笑、咒骂、暴跳如雷、绝望、希望、渴望、慌里慌张,所有一切表情都改变不了那句宣言。

现在,游医溜了,把他们留在了江苏一个僻静的小山村。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半支粗糙的红蜡烛,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粗茶淡饭,最后连水都没有一滴了的时候,李鹏宇爸爸身体内的水分也枯竭了。

他形销骨立。

他日日以泪洗面。

他知道他正在死亡。

无可逆转地正在走向黑暗。

李鹏宇的妈妈还是当初的热情,鼓励他勇敢地活下去,一再地告诉他,他们的儿子还在G城等着他们回家。她以为意念能战胜病魔。她以为只要他想活他就一定能活。她完全地忽略了病人的痛苦和无能为力。

最后那半支蜡烛点燃的时候,她提议现在立即回G城,她能背着他走出山林,只要一上大路,就能遇到好心的司机。

他闭着眼,脸因极度的痛苦而不断地抽搐。泪水挤开眼帘滚滚而下。

她还是不相信他会死。还在说李鹏宇在G城等他们回去补压岁钱。

李鹏宇的爸爸最后的要求是看那些照片。他一张一张地慢慢地看,每一张照片上都滴满了他的泪水。他在光影之中看照片的时候,她孤零零地坐在门槛上远远地看着他。他是真的已经变形了。无可挽回地正在离开她和儿子。

李鹏宇的爸爸累了,捏着照片的手正在僵硬。

李鹏宇的妈妈急忙奔过去,连脸上的泪水都没来得及揩拭一下就扑过去搀扶。

李鹏宇的爸爸长长地吸了一口,大大地吐了一口气,口齿清晰但肚肠寸断地望着李鹏宇的妈妈,说:“假如再给我五年――哪怕五年!”

李鹏宇的妈妈号啕大哭。

李鹏宇的爸爸嚎叫了一声,说:“我不甘心!”

话音一落,照片散落一地。在生命的最后一刹那,他把照片扔到了地上。是扔,而不是掉落或滑落。他这最后的动作深切地刺痛了李鹏宇的妈妈。她终于明白,他丢开她和李鹏宇,走了。

在那间与世隔绝的小土坯房里,他们又耽搁了一天一夜。她一直在等他醒过来。他没有醒来,但他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两行泪水分别从两个眼睛流出来,一丝丝地浸下来浸下来。

绿苍蝇来了。第五天,她心酸地伸出手,把他的眼睛合上。

二十

李鹏宇爸爸去世的消息,周飞、董香花、李鹏宇三个是在同一天知道的。那时,离李鹏宇的爸爸去世已十天。那天是星期五,是周末,是八年级学生放假的日子。这个日子是李鹏宇的妈妈精心挑选的。

她把李鹏宇爸爸的骨灰盒摆在李鹏宇房间的电脑台上,盒子两边摆满白色的姜花和百合花,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盒子上,信封上面有李鹏宇的爸爸写的遗言:鹏宇的压岁钱。

然后她给周飞的妈妈打电话,说有点事要请他们帮忙,请于当日下午五点到家里来。

周飞的妈妈那时正挥汗如雨地站在梯子上往客户的墙壁上抹白漆,电话一收就跟周飞的爸爸宣告收工,急急地收拾打扮。她从李鹏宇妈妈无力的声音里听出了不祥。自从春节前他们两口子丢开李鹏宇外出,她就没有得到过关于他们的任何确切信息,李鹏宇大年初一找周飞玩,满肚子不满的报怨,之后他到家里来蹭过两顿饭,筷子戳碗戳得叮当响,仍然想不通是什么样的同学情谊要丢开自己的亲生儿子千里迢迢去帮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飞父母隐约觉得李鹏宇家里出事了,但是求不到真切信息,电话打过去也没有人接,从此一个不安之虑就如一块小石头一样搁在心里。

李鹏宇的妈妈给董香花的妈妈打电话,也约在下午五点。

董香花的妈妈收起电话就给周飞的妈妈打电话确认,两个人都惊惊惶惶的,分析来分析去,眼皮底下尽是李鹏宇近一段时间如城市野人一样的生活,很多搞不懂,很多困惑待解。她们约定四点五十五分在周飞家等,然后走路过去。

李鹏宇那天回到家的时候,周飞的父母和董香花的父母都坐在客厅里,都默默无言地盯着门和推门进来的他。

这伙人的到来使他很吃惊,接着就高高兴兴地挨个喊叔叔阿姨,喊完了才在人堆里看到他妈妈。

他听到很多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被这种场面吓到了。

他喊了一声妈。他妈妈没有应,她低下头在擦眼泪擤鼻涕。他站在玄关口问“出什么事了?”他妈妈惨叫了一声,担心儿子、怜爱老公,大哭起来,而围在他妈妈身边的人都突然动起来,他们都忍无可忍地哭起来。他站了半分钟,就进自己的房间去放书包。

他的房门是开着的,他先看到了那些仿佛铺天盖地的白花,然后看到了那个盒子,然后拿起了盒子上的那个信封,并从里面抽出了一叠钱。当他的眼光停留在那个盒子上的照片上时,他尖叫着喊了一声妈,然后如一条被狗咬伤了的兔子似的,跳到了他妈妈腿前。他蹲在他妈妈跟前,摇着他妈妈的腿,急切地问爸爸呢爸爸呢我爸爸出什么事了我爸爸呢。

李鹏宇的妈妈搂着李鹏宇失声大哭。

这时周飞和董香花就跟两个小偷似的,一前一后推门进来。他们看见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哭,李鹏宇坐在他妈妈脚边,脸上尽是泪水。他俩立即就呆了,站在那里不动,脑子不够使,眼睛就跟炎热夏天里无风的中午时分吊在佛塔翘角上的铜铃似的,纹丝不动。他俩本来跟李鹏宇一起坐巴士到会所,李鹏宇没去小书店买书所以坐前一班巴士回家,他们坐后一班。他们是下午四点左右接到父母电话,被告知放学后到李鹏宇家小聚的。眼前的情景太惊悚,满屋子的人都在哭。两个人的书包落地,嘴一撇也哭起来,快速走到各自的父母身边去找依靠。

李鹏宇的妈妈详细地讲述了李鹏宇的爸爸从生病到死亡的全部过程。那是一个很诡异的故事,一个让在场所有人痛断肝肠的故事。

埋怨、叹息,叹息、埋怨,一次次从大人们的嘴里冲出来。

大家围在一起为早逝的英灵痛哭。

后来,三个小孩在前,四个大人在后,一起跪拜亡灵、上香、烧纸。

人们一出来,李鹏宇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周飞的妈妈董香花的妈妈寸步不离地陪着李鹏宇的妈妈,周飞的爸爸和董香花的爸爸去厨房为大家煮晚餐,周飞和董香花一左一右站在李鹏宇的卧室前,流着泪并不时地敲一下门喊一声“李鹏宇开门”“李鹏宇开门”,喊不开又“突突突”地猛哭一阵。

李鹏宇的爸爸去世之后,李鹏宇的生活就只剩下了书本和家里的一片树叶,那片单薄的不起风都要颤抖的树叶就是他妈妈。

刘雨点对李鹏宇的刻苦努力百思不得其解,无解就无解吧,她以为他的冷淡就是厌烦之情的充分表现。她远远地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面色凝重少言寡语与过去判若两人。

庞慧却不同,她发现了李鹏宇的不对头。

她先是发现他竟然不理睬刘雨点。有两次她走在他侧后面,眼看着他就要跟刘雨点相遇了,他竟仍板着脸,没有停下来跟那才女聊天,而且是目不斜视擦身而过,每一次刘雨点都要对着他的背影暗含愤恨之色。

再一次是在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操场上热闹非凡,她看到李鹏宇有气无力地拒绝黄芝童他们几个男生的打球邀请,被拒的男生很无奈,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替补的。他不打球,也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一个人坐在球场边的草地上发呆。

最近的一次,是昨天上午第二节课课间,室外在下着细细的小雨。庞慧站在窗口往外望,窗外不远处就是林阴道,道旁是参天的椰子树。窗外什么人都没有。她站在那里只是看雨。可是,突然她看到周飞从教学楼跑进了林阴道,过了不到三分钟他又跑了回来。被淋湿了头发的周飞直接跑进教室跑到董香花的座位边,一手捂着他的半边脸对着董香花说悄悄话,感觉他只说了一句,就又跑出了教室。董香花仍坐着,但不是原来神游宇宙的麻木表情,她抓了支笔在手上,没有拿笔写字或画画,而是用力捏了几下,放下,又拿起,最后扔掉笔,果断地起来,朝教室外走,一出门就跑起来,庞慧跟到门口,看着董香花绕过同学跑过回廊跑向下楼的楼梯。

庞慧重新回到窗口朝林阴道上望,看到董香花一步一步朝她的视线之外走去,董香花没有跑而是走,只不过走得急,边走边还在想什么问题,想必周飞已经先过去了。

一个雷在轰隆隆地闷响好久之后才清脆尖锐地在窗口炸开,教室里的同学们吓得乱叫,就在这些烦乱之中,上课钟响了,钟声又把同学们吓叫了,还以为又是一个雷,叫完了就乱成一团地大笑打闹。

庞慧心烦意乱地盯着林阴道,等待着周飞和董香花出现。

周飞和董香花走过来了。边走还边回头望。

董香花怀着小心,所以她偷偷地望了一下四班的窗口。她看到了庞慧,她只瞟了一眼,千分之一秒的样子,立即就收回了视线。

庞慧没想到董香花会抬头望。一见到董香花抬头她就撤退到窗台边,可是还是被对方看到了。她对自己的迟钝很不满意。她又朝下望,看到周飞和董香花站在那里说话。

周飞说:“没有人啊。怎么没人?”

董香花说:“缩回去了。我看得很清楚。”

周飞说:“别理她!”

董香花点头表示同意。

同学们端坐着,等着老师的到来。

田老师和周飞、董香花一前一后到达教室门口,两个人带着既小心又固执的神情,从老师的身边挤进了教室。

庞慧仍站在窗口。她知道同学们和老师都在看着她,但她就是不回座位。她固执地等在窗口。

许伊君喊“起立”同学们喊“老师好”,“哗”的一声全体坐下。

就在她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李鹏宇从林阴路的尽头跑入庞慧的视野。他明显是在揩眼泪,而不是擦雨。

庞慧转过身。她嘴角往两边脸上一拉,很抱歉地笑了一下,跑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

同学们都在翻书。

庞慧侧头看了董香花。董香花抬起手朝她摇了摇打招呼,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庞慧又去看周飞,近在咫尺的周飞一手翻书一手拍打他衣服上的雨滴。

庞慧用钢笔在数学书的某一页大大地画了个问号。到下课的时候,那个大大的问号由细变粗,就跟一开始就是用毛笔写出来的一样。

一下课董香花就拿着水杯出教室去了。庞慧想跟上去问个究竟却看到一班的黄芝童拿着个空水杯在回廊的转角处等着董香花,她无可奈何,只好回教室。周飞趴在桌子上沉默,用后脑勺对着她,她不便开口,烦得很。

董香花和黄芝童汇合后一起下楼。

黄芝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卡通梳子递给董香花。

董香花很喜欢梳子上的卡通图案。

黄芝童说:“这样你每天都可以记得我了。”

董香花说:“这个贵不贵?”

黄芝童说:“不贵啊,五元钱而已。”

董香花看着他笑了笑。黄芝童也笑。就在他们沉浸在爱恋的甜蜜中相视而笑时,端着水杯的李鹏宇急匆匆迎面而来。

董香花的笑容一下子就不见了。黄芝童条件反射似的让开一步,给李鹏宇让出一个通道。李鹏宇假装没有看到他们。

饮水机那里排着队。排在队伍里,董香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来至李鹏宇的愁绪郁结在她心头,高兴不起来。刚才周飞告诉她李鹏宇躲在操场外的那堆石头下哭。李鹏宇的爸爸死得那么蹊跷。而消息的来源又那么突然。周飞和她都难以接受,更别说李鹏宇了。

上课钟响。

董香花与黄芝童立即分开,黄芝童做了个握紧拳头的手势,鼓励董香花加油。

二十一

下午课间,庞慧看到董香花和周飞两个人站在窗口说悄悄话。她蹑手蹑脚靠过去,侧耳偷听,却什么都没听清。她伸直腰,双手齐下,各拍在周飞和董香花的肩膀上,手掌落下的声音跟她的“嗨”声把那两个人吓得一抽。周飞和董香花就跟遇到鬼抢钱似的,惊慌失措地侧身盯着庞慧。

庞慧却在哈哈大笑。她只不过,想从他俩嘴里探听到李鹏宇的消息。焦虑都快要把她逼疯了。

庞慧是喜欢着李鹏宇的,她不明白一向阳光明媚的李鹏宇怎么突然之间变成了背负着沉重包袱的人。那明显要离群索居的样子,令她无法忍受,忍受不了何须再忍?她数次于路上直面李鹏宇,可是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一头被关在笼子里半年之久的饿狼从海上奔袭而至。大树被连根拔起,粗大的树枝眨眼之间就断了,广告牌在痛苦地唉哟了几声之后连滚带爬地碎在很远的马路上,窗玻璃的破裂之声随处可闻。台风还带来了三天不眠不休的雷暴雨和两天时断时续的细雨。

董香花、许伊君、庞慧、司马悦结伴去食堂吃晚餐。四个人排成一排。

李鹏宇举着一把黑色的伞快速超过董香花她们。董香花和庞慧同时惊奇地看着他的背影。那把旧黑伞很大,再罩一个人进来都不会被雨淋湿,那银白色大大的钩子弯在李鹏宇白净的手肘处。

没想到周飞又急速超过她们,跟李鹏宇只隔着三步的距离,周飞的雨伞是灰色与深灰色小格子面料,带小花边。

几拨人走过了,董香花和庞慧还能看到周飞在追赶李鹏宇。

董香花和庞慧对视了一下,庞慧从董香花眼里看到的是焦虑,董香花从庞慧的眼里看到的是悲伤。董香花伸手拍了拍庞慧的后背。她不拍还好,一拍,庞慧眼里的问号更深了。

现在她看定董香花的脸,明确要她给个有说服力的解释。

董香花避开了她的眼光。

庞慧失望了,还很怨怼。

董香花沉默不语。

庞慧见董香花独占着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而不泄,很愤怒。她一甩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了,不再理她。

许伊君和司马悦很惊讶,一起责问董香花,她们说:“干嘛啊?”

董香花听她们那口气,明显是说她不对,是她对庞慧造成了伤害。她低下头,仍然沉默。

许伊君和司马悦眼看从她嘴里掏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只好无奈地泄气,罢了。

这周的周末放学的时候,天晴了。

在学校门口,董香花远远地看到李鹏宇和周飞两个人一前一后相间着五六米远的距离走来。她一边玩手机听音乐,一边等他们。

那时候校门口只有几个同学在往外走了,原来停在门口那些轿车都开走了,送学生回家的大巴车也早开走了。

看到李鹏宇走近了并想避开她独自离校,董香花说:“你不知道周飞在你后面三米远的地方吗?”

李鹏宇惊回头,看见周飞紧跟在他后面,果真差不多三米远。

李鹏宇对周飞说:“能不能快点啊。”

周飞说:“是放学,又不是上学,要那么赶!”

三个人并排着一起走出校门,沿着一条长长的下坡路走去。去年董香花刚插班来的时候,为了陪她来交学费,他们三个曾经一路意气风发地在这条路上走过一回,那天天气炎热,董香花还打了一把地方特色十分浓厚的太阳伞。

李鹏宇说:“干嘛?”

董香花在听音乐,全部注意力都在手机上。周飞两眼目视前方,很轻松。他们都没有表现出特意在关心李鹏宇的意思。

董香花说:“没有啊。回家啊。”

周飞什么都没有说。

一辆黑色小车几乎是以超音速的速度“唰”的一声从他们身边飙过去的。周飞反应神速,双手一张,把董香花和李鹏宇拦在他的两只手之后。他们三个人就这样站成一排,等着另一辆预备去送死的银色小车从他们的身边冲过去。当他们确定没有第三辆车跟来时,周飞收回他的手,三个人一起走路回家。

走到一个带凉亭的花园旁,周飞停下来看着李鹏宇和董香花,花园里的每寸土地都留下了他们的童年记忆。他们一起学滑板车自行车,一起在草坪上打闹游戏,一起荡秋千一起学着大人的样子吊单杠。

董香花明白周飞的意思,她转头看着李鹏宇,李鹏宇明白他们的意思,抬脚就跟着周飞进了花园的石子小路,路的尽头是个小小的沙漠地带,小时候董香花曾把一串钥匙丢在了这里,被保安拾到了交到管理处,害得他们大大小小一伙人趁着夜色把这片沙漠一寸不少地抄查了一遍,抄查不算,可怜的董香花一次次被逼问丢钥匙的确切地点,董香花一次次回忆一次次绞尽脑汁地回忆,始终不改口。好在她妈妈不死心,一个电话打到物业管理处,才算了事。

周飞说:“董香花,你的钥匙!”

董香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反问周飞,就:“啊?”

李鹏宇说:“老年痴呆症。健忘。”

董香花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次事件。一路上她的左耳朵都在听音乐。她笑了笑,说:“没事的啦。”

他们来到凉亭里,各找了个位置坐下。一坐下三个人就伸手换漫画书,相互交换着看可以花一本书的钱看三本书,三个人都划算。

夏天的太阳正在西沉,斜斜的阳光撒在如阴如盖的树木上,树木的影子投射在平坦的绿草地上。

三个人很快就把书翻完了。

周飞说:“董香花,你的PSP坏了没有?”

董香花说:“为什么要坏?”

周飞说:“你的PSP不会坏吗?”

董香花说:“坏了我怎么玩游戏。”

周飞说:“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充电器?”

董香花说:“可以啊。在家里。”

周飞看一眼李鹏宇,马上闭嘴。他们同时想到了曾经被董香花逼着给她姨妈上香送钱的事,要借东西还得去下跪!

董香花知道他们的心思,说:“不会啦。”

周飞和李鹏宇用眼神交流要不要现在去董香花家借充电器。

李鹏宇说:“我们拿到充电器就走。”

董香花说:“为什么不走?”

周飞和李鹏宇莫衷一是,拿她没办法。奇怪她今天怎么老是脑子短路,老是转换逻辑。

董香花看着李鹏宇,说:“李鹏宇,你妈妈有给你爸爸超度吗?”

李鹏宇说:“有啊。”

董香花说:“我妈妈说,人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很重要。”

李鹏宇说:“我妈妈也这样说。我死的时候,你们会为我烧纸上香吗?”

周飞头一转,很机警地看着李鹏宇和董香花。

董香花说:“你打算去死?”

李鹏宇说:“我为什么要死?我只是担心我死的时候你们都不在我身边。天各一方了。”

董香花咧嘴一笑,说:“儿孙满堂。”

周飞和李鹏宇得意地相视而笑。仿若真的是两个老家伙满意于儿孙绕膝的幸福。

董香花问他们有没有纸。周飞看着她,意思是问她要纸做什么。李鹏宇没有问她,直接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作业本。

董香花翻到空白页,用画笔在上面画了一张图:几圈水纹,水纹上点着一些细小的黑点,水纹的中心是一个凸额头及头顶上的十几根既稀疏又钢硬的头发。

画完后,董香花说:“请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周飞和李鹏宇左看右看,不就是一个人掉进了水里吗?两个人讨论了一阵,确定就是一个人掉进了水里。确定是确定了,觉得董香花不可能弄个这么简单的问题来考他们吧。所以两个人互相看了看,赌一下的意思,由周飞说出来,李鹏宇追加一句。说完了,两个人看着董香花。

董香花说:“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王麻子跳井。”

周飞和李鹏宇眼看着那幅既简单得无以复加又复杂得莫明其妙的画,“呵呵呵”地笑。

李鹏宇说:“为什么是王麻子跳井而不是其他人?”

周飞说:“为什么?”

董香花说:“这幅画在四川已流传了几千年。那些水面上的黑点就是王麻子脸上的麻子。王麻子是个凸额头而且头发稀少的人。跳井就是自杀。王麻子因为某事想不开去跳井寻死,被一个哑巴看到了,哑巴回村报信,连比带划地说不清楚,急中生智就画了类似于这样的一幅画。全村的人一眼就明白了哑巴的意思,一窝蜂跑出去,把王麻子捞了起来,横搭在老黄牛的背上吐水。”

周飞说:“水吐出来了吗?”

董香花说:“我哪里知道。”

周飞和李鹏宇听后仍然呵呵呵地笑,笑着笑着两个人不知谁先动手敲打了对方一下,于是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就扭在了一起,董香花抬腿往家的方向走,周飞和李鹏宇跟在后面,一路打闹说笑,就像小时候的无数次嬉闹一样。

二十二

庞慧与董香花仍在冷战中,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虽说是庞慧先不理睬董香花的,但董香花现在有说有笑的,来去自由,而她自己却一天天地感觉到孤独,心灰意懒,有种如一片细小的树叶离开高大的树木之后一样的寒酸感。

一天晚自习后,许伊君、司马悦、董香花三个人都轮流冲完澡了还没见庞慧回来,许伊君问司马悦,司马悦摇头,眼光指向董香花,董香花也摇头,这一下子就把许伊君吓到了,她乱转了几步,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而司马悦和董香花盯着她,等着她拿主意。

许伊君对司马悦和董香花很失望,她愤愤地瞪了她俩一眼,转身跑去找住在走道尽头一个房间里的生活老师。

许伊君一走,董香花和司马悦的眼神就紧急地对视了一会儿,也想不明白庞慧下课了为什么不回宿舍。她好像没什么地方可去吧?校门都出不了的。

生活老师跟许伊君一起来到宿舍。

司马悦和董香花看着她们,都没说话。

生活老师立即掏出手机打电话。对方占线。又打,还是占线。

许伊君提议去找。

司马悦和董香花立即快速地把润肤霜的盖子扭紧,准备跟许伊君一起出去找庞慧。

生活老师又打电话,还是占线。

不能等了。马上就要熄灯了。灯一熄,校园几乎就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在哪里去找人?

三个人准备出门,庞慧却一摇一摇地回来了。

生活老师本来是想责备庞慧几句的,一看她面色惨白,心情郁闷,就懒得再说什么了,扫都没有扫她们一眼,走了。

庞慧把书包往地上一扔,直接就上床了。

许伊君、司马悦、董香花三个人站在原地没动,都很紧张。

最后许伊君走到庞慧的床前,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说:“庞慧你病了吗?”

庞慧懒懒地应了一句,说:“没有事啦。”

许伊君她们三人用眼神交流,觉得应该送她去校医室。

许伊君又轻轻地推了推庞慧的肩膀,说:“我们送你去校医室吧?”

庞慧没有动也没有吱声。

许伊君转头过来用眼神跟司马悦和董香花商量,看她俩的意思,是不要打扰庞慧。她又对庞慧说:“要喝水吗?”

庞慧说:“有吗?”

司马悦见庞慧开口说话,心情大好,立即说:“有。我去给你接。你想喝就下来喝。”

司马悦拿了庞慧的杯子去给庞慧接水,灯熄了,各间房子里都响起了遗憾的叹息声,走廊上一下子变得灰暗起来。

许伊君在黑暗中轻叹了一声。董香花走到阳台上,借着楼下暗淡的路灯光,重新拍打了一遍脸,给她的脸上补了补水。

等庞慧喝了,司马悦把水杯小心地放在柜子上。

第二天上早自习时班里另排了座位,董香花没有跟李端阳坐在一起了,李端阳旁边坐的是司马悦,庞慧的旁边也不是周飞了。

新换了位置,同学们都很生疏,空气被这种生疏凝结成一坨硬块,不像以前的课间那么乱成一团,而是哈巴狗一样趴在桌子上各想各的心事,顺带着用眼睛找找被调走的同桌。

庞慧在一个本子上写下“我们还要冷战到何时?”写好后,直接送到董香花的眼皮底下。

董香花死盯着那行字。

庞慧把本子留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转脸看着董香花。

董香花知道庞慧在等回信。就在本子上写下“集结号吗?”写好后,送还庞慧。

庞慧写:“我方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已无力再战!”写好后送给董香花。

董香花写“还以为你方兵多粮足。”写完还给庞慧。

庞慧笑了笑,写“是否可以放下屠刀?毕竟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董香花看着本子上的那些字,不敢抬头看一眼庞慧那张热切的脸,如若再战,她的精力也要消耗殆尽,也要崩溃了。

她在本子上回复:“我方早挂免战牌。你们的侦察兵都是吃素的?”写完送给庞慧。

庞慧写“侦察兵们都被你方的烟雾弹迷瞎了眼。烦躁中无法突围。”她在上面画了一个笑脸一个流着泪的脸再一个笑脸。写完又送给董香花。

董香花回复了一个“心”形图案,又在那颗心上添了一高一低两株细细的树苗,画好后送给庞慧。

 庞慧和董香花来来回回的晃荡,快要把趴在桌子上无所事事的周飞和李端阳逼疯了。他们使了很大的劲才下定决心把心一横,全身放松,“咚”的一声,似久治不愈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后人头落地。眼一闭,两个人一齐假寐,太绝望了。

庞慧心满意足回到座位上,收好本子,回头望一眼,董香花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二十三

许伊君把她的拐杖交给李端阳,试着走路。李端阳矮着身体亦步亦趋紧跟着她,生怕她摔倒,她一旦歪倒的弧度过大,他就会果断地扔掉拐杖,伸出双臂去接住她。董香花和周飞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也是来陪许伊君练习走路的。到处是八年级的同学,做什么运动的都有,夕阳西下,整个操场就跟一锅正在被一个大铁铲翻炒的大杂烩似的。

许伊君在上上周的体训课上扭伤了脚踝。她那前所未有的石破天惊般的尖锐叫声突然响起来的时候,全班的同学都吓傻了,连见怪不惊的姬老师都黄了黄脸。在同学们眼里,拥有班长和全年级永远第一名的桂冠的许伊君同学是钢铁一样坚强的人,她的尖叫声和哭喊妈妈的声音,是那样绝望和恐怖,仿佛那一刻不是她的骨头断了而是一把刀子直接把她的心挖了出来。

第一个从空白状态挣脱出来的是李端阳。

他力排众人冲过去,抱起已倒在地上扭曲着身躯的许伊君,十分焦虑地用粤语连喊许伊君的名字。许伊君没有应李端阳。她在喊她妈妈。据说,她妈妈跟她爸爸离婚后远嫁到泰国去了,那未曾见过面的后爹是个大地主,有一大片有待开发的农田和一套紧临水边的旧房子,她妈妈每天都要开着小船去河里卖水果。李端阳伸手去探她的脚。他的动作轻柔连贯,但还是弄痛了她,因为她又十分痛苦地尖叫了一声。她的第二声尖叫明显地夹带着做作意味。姬老师很不屑于如此的故作姿态。李端阳好像也听出了点什么,他的眉毛随着许伊君的声调不断扭结,他还侧着脸,把眼光投向地上。同学们看见李端阳脸上无数的汗水如丝线一样顺流而下。

同学们快步朝许伊君走去,但是姬老师只让他们各走了半步。因为他的哨子声如一把凄厉的血剑架在同学们脖子上。

同学们让步了,李端阳却不打算放弃许伊君,他抱起她,想把她抱到树阴下去。

姬老师不答应。他的哨子声专门为李端阳狠狠地吹了长长的一声。李端阳的后背被这声哨叫勾住了脚步。他只好把许伊君就地放下,归队。其实放下许伊君之前,许伊君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李端阳的眼睛,她是希望他把她放到荫凉地去的。李端阳眼一闭,就把她放下了。那一瞬间,她内心的痛比肢体上的痛更堪。

之前全班一直在做的动作是双手背在后背做蛙跳,速度和高度都是有很高要求的。

姬老师命令同学们向后转,背对着许伊君,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继续蛙跳。

等同学们跳到操场的那一头,在姬老师的命令下全体转过身来时,他们十分震惊地看到他们的班长正在侧着身体往场外爬。她的这个举动戳痛了他们的心。刚才许伊君的尖叫再次钻进他们的心里。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受过伤,都曾经有锥心刺骨的痛。可是都没有如此悲壮过。姬老师对许伊君的做派嗤之以鼻。李端阳的眼光落在姬老师脸上,不敢去看含着表演性质的许伊君。同学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许伊君身上,姬老师索性停下训练,冷眼看着许伊君。许伊君知道同学们在看她。她又爬了几步,牙一咬,试着站起来。确实受伤了,试了几次才站稳。站稳了却感觉并不是那么痛。她不能停在那里。她需要大家的同情和敬仰。她用那只好脚跳着一点一点地朝操场外走。她其实是在用心痛恨那个把她放在地上的李端阳。同学们不知道她的盘算,都被她的坚强感动了。姬老师手一挥,示意解散。李端阳安静地看着一脸无奈的姬老师,内心的复杂程度不比他少。

同学们跑了过去,围着许伊君问长问短。

庞慧和董香花搀扶着她去找校医。

下午许伊君的父亲来把她接走,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又送了回来,回来的许伊君拄着拐杖。

许伊君练习了一阵,就跟李端阳、董香花、周飞三个人坐在路边的几个石头上东张西望,一幅难得的逸然自得的神情。

八年级一班的四个同学径直朝许伊君他们四个人走来。他们是黄芝童和他的“剑气长虹”团队成员,四个阳光而标致的未来才俊。

许伊君他们早就看到了他们,开始并没有引起注意。直到这四个家伙目的性很强地直面过来,他们才打醒精神,略带紧张地注视着对方。

黄芝童他们来到许伊君他们跟前。

李端阳搀扶着许伊君站起来。董香花和周飞也站了起来。

八个人看来看去,一方是有备而来,另一方却不明就里。

黄芝童对董香花说:“董香花。”

董香花说:“什么事?”

黄芝童说:“有事要请你帮忙。”

董香花说:“什么事?”

黄芝童转头看了看他的伙伴,又看了看董香花和她的同伴,突然卡壳找不到适当的词了。

许伊君、李端阳、周飞、董香花对他们都有情绪。因为对方是赢家,他们是输得很惨的一方。所以,四班的几个人同时都紧张起来。

事关上周三学校启动2012年艺术节程序。大大的告示贴就在红榜旁边。初中部和高中部将以班为单位各出三个节目的文案进行六轮大PK,依次淘汰最差的,最后保留十个节目。四班的文案第一轮就被淘汰了,一班黄芝童的节目却入了围。 

所以当一班的这四个家伙站到面前时,四班的几个人立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八个人看来看去,场面竟然僵住了。

许伊君见他们不说话,就选择撤离,她一动,李端阳和周飞、董香花跟着动。

一班的同学见他们要走,有点慌了。

黄芝童对董香花说:“董香花。”

董香花看着他。四班的同学也都看着他。

黄芝童说:“我们想请你帮忙画一下服装。”

董香花说:“怎么画?”

黄芝童说:“上次的服装你见过的吧?我们没钱置办新服装,就想把原来的修改一下。你有没有时间帮我们在衣服上画些画,要能配合我们的节目的。”

董香花说:“是什么节目?”

黄芝童和他的伙伴交换了一下眼神,把一张手写的纸交给董香花。这是黄芝童他们的节目文案,上面简略地说明了音乐曲目、灯光效果、服装道具、人物配置及舞蹈步法等。

董香花看完后说:“可以啊。”

一班的同学松了一口气。

四班的同学也松了一口气。

围绕在他们四周的空气立即解冻。

黄芝童说:“还有面具,样式要配合舞蹈内容和服装。一切由你自由发挥。”

董香花点了点头。

黄芝童很颀慰,他说:“谢谢!董香花,你是我的菜!”

董香花看着黄芝童,眼珠子转了一下,想不明白那盘菜代表什么意思。

黄芝童的同学却都在开心地微笑。

董香花的同学仍保持着矜持。

一班的四个同学勾肩搭背地离开。走了几步,黄芝童转过身来,看到四班的几个同学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他的同伴也转过身来。突然地,四个人一抬手就跳起来,凌空翻腾单手着地还来了个漂亮的劈腿,一串动作连贯流畅整齐划一,配合默契,一看就是多日练习的结果。

一班的四个同学潇洒地转身而去。

面对那王者的气度,四班的同学面面相觑。

董香花一回到教室就开始思考,上课上着上着神思就飘远了。不管是语文课还是数学课还是物理课,都要被老师大声喊醒。由于没有具体的物品在手上,衣服上和面具上图案的样式设计和颜色安排只能依靠想象来排列组合反复对比。

课间的时候董香花坐在那里画图,凭记忆先把黄芝童他们上次穿的那种衣服的正面、背面、衣袖和领口画出来。根据黄芝童的描述,是一套戴面具舞短剑的中国现代舞蹈,服饰和面具理所当然是必须融入中国元素的,光融入还不够,色彩还要亮要跳,在外形上要充分体现出现代与古代的完美结合,在气质上还要表现当代中国少年的蓬勃朝气,在灯光的配合下能够从整体上表现出舞蹈的神秘感和力量美。

董香花试着在某处画朵梅花或牡丹或青竹或盛开的白荷。顺着这样的思路画了一两天,觉得这样处理后女性特质太浓厚,又想改成描金红色中国字,“武”或者“舞”字都很有意思,如果写成繁体字或者草书或者篆书呢?可惜没有电脑无法试验。

没想到一班的刘雨点不请自来。还挟带着一股浓厚的怨怼之气。

课间时间,教室里一如既往地乱。董香花正在座位上思考,她眼见着刘雨点径直朝她走来。

董香花现在的座位是在进门第一列的第四个位置。许伊君在第二列的第一个位置。庞慧和司马悦、李端阳在第三和第四列的第三个位置,周飞调到了第二列的最后一个位置。

刘雨点是特别的女生。她在校园的任何一个地方出现都显得特别,她带着一股怨气到四班来就更特别了。

刘雨点来到董香花面前,双臂一抱,说:“听说你答应给黄芝童他们的服装道具配画?”

董香花说:“是啊。”意思是说:这有什么不妥吗?

刘雨点冷笑了一下,说:“你认为你行吗?”

董香花也在反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行。

刘雨点加强语气,又说:“你真的认为你行吗?”

董香花生气了,她说:“我为什么不行?”

刘雨点又冷笑了一下,好像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样子,她说:“他们来找我我拒绝了。你为什么要接?”

董香花无言以对。事先她没有告诉过自己不能接,再说了,就算她事先打了招呼不准接,自己又为什么不接呢?

刘雨点痛心疾首地说:“你这样做,让我情何以堪!”

董香花反问刘雨点,说:“我错了吗?”

刘雨点说:“董香花,你就是一小丑你知道吗?”她哭了,两行泪水从她骄傲的脸庞上滑落。

董香花站起来,看着她,气愤地看着她。

刘雨点头一昂,转身而去。她离开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正回教室的庞慧。她一掌把庞慧推了个趔趄。

大家都僵住了。

一会儿,周飞看着百思不解的董香花,说:“我没觉得你错啊。”

李端阳右手食指往上一指,说:“同感。”

同学们觉得刘雨点是来找茬的。

许伊君笑了一下,指着董香花,学着黄芝童的语气,说:“董香花,你是我的菜!”

董香花最爱即场发挥,只见她的右手支到下巴下面,腰一扭,左手一叉腰,双眼快速眨动,忸怩作态,羞涩状,说:“不要嘛,人家害臊。”原来支在下巴下面的手伸出来,点着司马悦的头,屁股还快速地扭了两扭。

教室里立即欢成一团。都说旁边的同学是自己的菜,或青菜或白菜或者是一桌子满盘满钵的满汉全席,甚至连手捞火锅都有。

董香花无意间看到周飞和李端阳都在开心大笑,从窗口进来的阳光在李端阳的牙齿上闪闪发光。她快步走到李端阳面前,居高临下,说:“你唇红齿白笑靥如花,为什么要吝惜你的笑?”

李端阳的笑脸如一张正在被烈日烧烤的菜叶一样,一点点卷曲收拢,成为原来的沉默模样。

二十四

一放学回到家,董香花就打开电脑,看到黄芝童发来的衣服图片。她在百度上找到音乐曲目,接上音箱高声放送。到晚上她爸爸妈妈回家来,她一共做出来二十张效果图,反复比较后筛下去十张,打印了剩下的十张,夹到文件夹里,准备周日返校后交给黄芝童,由他们商讨后再作修改。

返校的董香花却没有直接把图纸交给黄芝童,而是第二天去室画找林老师,林老师不仅对色彩有绝对的权威,舞也跳得相当地道,找她分析研究一下,说不定能起到点石成金的效果。

可是,董香花一进绘画室先就看到了刘雨点,林老师却不在。

刘雨点也看到了董香花,依她平常惯例,看见了什么跟什么都没有看见是一样的无所谓的表情,此时也不例外。

室内还有另一个同学,九年级的一个男生,白白的,细眉细眼的,很斯文的样子。

董香花在原来她坐的位置上坐下来画速写。文件夹放在脚边。

虽然都不说话,气氛倒不闷。

又有三个学画的同学陆续进来,都悄无声息地坐下来,夹纸,下笔。

林老师来了,在各个同学后面挨个儿观察一番。

董香花画完后把文件夹交给林老师,请她帮忙定夺。

后来的那三位同学画完就走了。

刘雨点的绘画基本功非常好。同样的时间,大家画一张她却可以画两张。

林老师先把黄芝童的那张手写稿看了一遍,又把十幅打印稿摊在画台上比对。董香花忐忑不安地站在她旁边。

林老师看了一遍后,选择了篆书的“武”字和“舞”字,红字描金的那张最能对黄芝童他们舞蹈的内涵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董香花也喜欢这张,但是还是不敢确定能不能体现出超炫的舞台效果。林老师建议她先剪裁下篆字粘贴到衣服上,去会议室的舞台上比划比划,最终再确定在哪个部位画上哪个字。林老师愿意帮她去跟校长请示借用灯光和音响之事宜。

董香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林老师也在收拾东西,她的画台上摆得有点乱。她们都忽视了刘雨点。

刘雨点在董香花和林老师的讨论声中心如刀绞,本来流畅的笔尖一再出错,到最后完全是以笔代心,在画稿上下重笔乱戳,还不解恨,她以头磕画板,梆梆有声。

看到她这样,董香花惊恐地后退了半步,紧靠近林老师。

林老师也吓住了,没有贸然走过去劝慰。

刘雨点磕头的速度没有削减。

董香花和林老师僵在那里没有动。

好在刘雨点敲打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了。她的头顶在细脚伶丁的画架上,那画架不堪重负地抬起了前面的两只脚。竟然没有倒!

刘雨点很大声地吸了一下鼻子。说明她在哭。

林老师继续收拾东西,以避免对刘雨点的情绪构成刺激。

等刘雨点情绪稍稳定,董香花说:“刘雨点,你还好吗?”

刘雨点捧着脸哭起来。

林老师叫了一声刘雨点。

刘雨点仍捂着脸,闷声呵斥,说:“你们走!在我还能控制自己的时候,你们都走!”

林老师又叫了一声刘雨点,试图走过去安慰。

刘雨点突然爆发,凄厉的哭声惊天动地,她扔掉画板,跳起来,朝着林老师的方向,命令她们离开。

林老师眼看不得不走,就拉着董香花轻轻地走出画室。她们在门口回头看到刘雨点十分神奇地端坐在地上,神情冷淡。她的哭和喊,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了。

坐在地上的刘雨点安静得可怕。

林老师示意董香花绕道离开。

董香花出去了,转回头看见林老师焦虑不安地守在绘画室门口。

董香花回到教室,双眼发直地发了很久的呆。她反复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李端阳看董香花发呆,一看就看到上课钟响。

在一节课的课间,趁着去饮水机那里接水的机会,黄芝童把董香花约到三楼也就是九年级所在的楼层,悄悄交给她一把零钱。他说这些钱是他们团队几个人凑的,是付给董香花买颜料的钱。董香花接过钱,把水杯交给黄芝童拿着,数了一下,一共三十七元五角。黄芝童问她够不够,董香花也不确定,印象中那种颜料很便宜,网上的更便宜些,可以请她妈妈下单,最多三天就到货。

董香花把钱放好,接过自己的水杯,说:“多退少补。”

黄芝童说:“好的。”

两个人交接完返回二楼八年级,却不想,在楼梯转角处遇到四班的田老师,吓得两个人花容失色,同时急刹车,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掩饰。

田老师对他们笑了一下,是那种一不小心撞破某个人的某件不可告人的秘密时深不可测的笑,超级阴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田老师算是打个很平常的招呼,走掉了。

黄芝童和董香花却钉着原地,不敢动。

田老师没有回头,跟个失忆的老人似的,就那么不回头地走了。

黄芝童和董香花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观感,觉得田老师不是失忆而是他们遇到高手了,遇到懂心理学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高手。一确定这一点,两个人抬脚就走,各回各的教室。

刘雨点被她爸爸接走了,请病假一星期。原来林老师打电话悄悄请示校长,校长通知了刘雨点的爸爸。林老师一直陪在绘画室里,直到刘雨点爸爸到来为止。

一个星期之内的每一个空闲时间都被董香花利用了起来,她画好了六个图案繁复的面具以及六套衣服上的共计六十个描金篆体红字,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跟一个乡下空院子里的老木匠似的,反复揣摩精益求精。

彩排那天下午,黄芝童和他的同伴来邀请董香花观看,他们在教室的窗外看到田老师坐在桌子上跟他的学生闲聊,而董香花一直埋着头在翻书背书,差不多有两分钟,一眼也没有朝外面瞟,他们只好遗憾地走了。

学校中学部的艺术节,每年的参赛者都很兴奋,每年的参赛者都是初一初二高一高二的学生,初三和高三的学生都在备考,不光学生不敢掉以轻心,老师更是恨不能占有学生的每一天的每一秒钟来硬灌,所以,初三学生和高三学生每次都只是看客。高中部是国际班,在另一个校区。初中部和高中部轮流当东道主。这一届艺术节是在初中部举办。

开幕式定于晚上七点正式开始,有些心急的家长们四点过就到了,各种车辆几乎占据了学校的所有空地,彩带彩旗在微风中优雅地飘动,负责发节目单的同学身着节日的盛装排成两行长长的队伍恭候在会场的入口处,每个来参与的老人和小孩都能收到一份糖果一小瓶矿泉水。

初中部各班同学在会场里面,他们列队欢迎高中部各班的同学入座后,依次归位。

整个会场分为三个整体,左右两列是学生,家长们坐在中间那一列,以便于爱心满溢的他们左顾右盼顺利地目寻到自己的子女,参演者一律从会场外的专用出入口直接进入舞台区。

高中部的英语歌舞剧十分强悍,专业水准的表演和英语口语的表达使初中部的同学看到了上高中时的自己,而初中部黄芝童他们的节目给观者带来了全新的体验,强劲的音乐超炫的动作神秘的感觉,都充分地表现了出来,因为看不到表演者的脸,所以给每个人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演出结束后各班迅速撤离,有些家长去找自己的孩子说话,有些家长一言不发地随着人流走向孩子们的教室。按惯例,文艺表演结束后就是家长会,其中半小时公开课半小时家长与老师互动。稀疏的灯光下,婆娑的树阴里,兴奋的空气中,不时笑语阵阵。人群中黄芝童看到了董香花,董香花也看到了黄芝童。他们的“看到”与平常人的互看截然不同。那是爱意如清水一样流动的对视,是遥相对应的两朵鲜花次第开放。

黄芝童拉着董香花穿越人群来到宿舍后面背光的树阴下,把他的道具短剑双手递给她。

董香花接过剑,下意识地轻拂了一遍剑柄处的金色丝线。

黄芝童说:“喜不喜欢?”

董香花说:“喜欢啊,为什么不喜欢。”

黄芝童浅浅地笑了,说:“送给你。”

董香花说:“会不会太重了?”

黄芝童说:“不重。早就决定了要送给你。”

董香花说:“谢谢。”

黄芝童又笑了。

黄芝童拉着董香花的手,说:“董香花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董香花很吃力地笑了一下,羞赧犹如千钧鼎猛地倒扣在她小小的头顶。她扬脸直视着他的眼睛。

黄芝童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董香花的手背,说:“你喜欢我吗?”

董香花吸了一口气,眼珠子转了转,再次直面黄芝童的眼睛,说:“你确定吗?”

黄芝童有点急,说:“确定!怎么不确定!”

这时,一双成年男性的脚步声快速地步步近来。

黄芝童和董香花如两只惊弓之鸟,都来不及对视一眼就一个朝左一个朝右,立即散了。

二十五

庞慧的爸爸和妈妈站在校门口的栅栏外等着庞慧。这天G城的气温超过三十八度。没有蝉鸣没有鸟叫没有云彩也没有一个人影。白亮亮的不锈钢栅栏堪比火焰山的石头,光看一眼都会把眼睛点燃。

由于没有G城户口,庞慧不能在G城参加2016年的高考,她今天要跟父母一起回湖南老家,去赶老家一所重点中学八年级的期末考试。

等了半小时,下课了远远地光看见有同学在室外活动,却仍不见庞慧出来。

又上课了,有一个班的学生在烈日下上体育课。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那条路上仍没有庞慧的影子。

突然天空阴沉下来,狂风接踵而至,豆大的雨点从头顶砸了下来。一个门卫走了出来,他用粤语招呼庞慧的父母进到里面来躲雨,庞慧的父母点头以示感谢,却仍站在雨里焦急地等着。这雨来得快,想必去得也快,这一会儿淋湿了再过一会儿就会自然干掉的。关键的是,没有时间了。

上体育课的师生一瞬间就消失了。

庞慧的爸爸和妈妈一直在公司上班,房子有一套,面积不大每月供着银行的按揭,每年庞慧读书和周末补习花去了全家很大一部分收入,但一家人过得还算不错。没想到公司的经营每况愈下,等了很多年的异地高考政策仍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两大因素加起来,逼出个“走”字。

田老师举着雨伞从教学楼走来。这天他穿的是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伞是红色的伞,在狂风暴雨中径直走来。

走到门卫那里,门卫问:“田老师要出去啊?”

田老师说:“有点事。”他收拢雨伞,看着雨水从伞的骨头尖上流到地上。

庞慧的爸爸大声地招呼田老师,庞慧的妈妈紧跟着打招呼。他们站在门闸前小小的屋檐下,衣服和裤子大部分都湿了。

田老师笑容可掬地说着你好,你好。他收拢雨伞,一下一下地甩伞上的水。

庞慧的父母不明白他的来意,迟迟不见女儿出来,脸上的焦虑之色夹带着难掩的烦躁。

田老师言归正转,对庞慧的父母说:“请你们再考虑一下。”

庞慧的父母简短地对视了一下,说:“不考虑了。”

田老师斟酌了一下,又说:“庞慧保持现在的水平,明年考省重点几乎没有悬念。”

庞慧的父母很感慨,很礼貌地对老师微微弯腰致歉。

田老师又说:“现在这孩子正在青春期,留守老家是有风险的。”

庞慧的父母又对视了一下,立即激烈摇头,都说:“不留守不留守。”

庞慧的父亲“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说:“我们也放弃G城。一家人还在一起。”

田老师放心地笑了一下,又“嗬嗬嗬”地假笑了几声,感觉确实不便强求,只好朝那湿淋淋的一对父母点了点头,虚飘飘地走了。

田老师在雨中的背影很飘。就跟他打电话来说希望他们把庞慧留在G城接受这个国际大都市的现代化高素质之教育的说辞一样,没有根基。可是,看着看着,庞慧的父母同时悲凉地收回了视线。

昨天他们跟他在电话里算了一笔账,要留下的话,一、两口子中的一个必须要连续三年交纳共计五六万元社会保险费;二、考上重点高中仍必须要交六到八万元赞助费;三、现目前公司的状况已把本来百分之几的胜算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完全不可能。每一道坎都是难以逾越的。死扛着不走,会更加糟糕。

庞慧的爸爸和妈妈相视无语。他们跟田老师算的那一笔账,两口子已谈到无话可说了,早就讨论烂了。

庞慧的悲怆影响了全班。那是一节语文课,严厉的语文老师是个中年男老师,平时同学们都昵称他为阿艳。他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个女性化十足的“艳”字。一说起他,同学们都感觉到很喜感,有时候他在讲台上字正腔圆地讲课,同学们都有被一块艳丽无比的印花棉布引诱的感觉。被这块五色花布迷惑着,四班的语文课一点也不枯燥。

有个优秀的学生不得不走,阿艳也情绪不佳。他有点丢三落四的,上个环节跟下个环节之间的留白太大,只要他一转身在黑板上写字,底下就有不明响动传进他的耳朵。

那是同学们在跟庞慧作最后的告别。同学们在庞慧的衣服上签名。离庞慧近的见缝插针,一见老师背转身就趋近身子用摆在庞慧后排桌子上的笔飞快地在庞慧的衣服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离得远的就先跟离得近的调换位置,一点一点地朝庞慧靠近,签了名又一点一点地撤回原地。同学们一整节课都在做这个事情。这是他们大家的秘密会议。庞慧的旅行箱就放在讲台的旁边。

一节课很快就结束了。

同学们相拥话别,无论男生女生。

周飞把一张写满了QQ号码的纸条递给庞慧,他说:“想我们的时候就‘震’一下。”

庞慧强笑了一下,一手接过通讯录,一手捏住周飞的一边脸颊,周飞直视着她,看着看着他把双眼一鼓,把庞慧吓了一跳,那只捏他的手立即就松开了。

庞慧找了一圈,没找到董香花。

董香花到一班去了,她去找李鹏宇。可李鹏宇不在教室里,走廊上也没有,楼下的饮水机那里也没有他。她知道庞慧最后要见的一定是李鹏宇。这次一别,终身都可能不再见到。庞慧是真的喜欢他。

上周六庞慧在QQ上向李鹏宇表白,问他她可不可以跟他交往,他却一直不说话,她等到凌晨四点李鹏宇下线,都没有等到他答复。那天夜里她哭了又哭。

她一再问董香花李鹏宇为什么不回她,董香花说他可能不在家,去周飞家里玩了吧。到夜里十点董香花休息,董香花看见庞慧的留言仍然是“为什么他还没有回家”。这句话董香花不敢回。从一开始董香花就在骗她。李鹏宇哪里也没有去,他就在电脑前,当庞慧告诉她李鹏宇不答复时,董香花立即就联系上了李鹏宇,董香花问他为什么不答复庞慧时,他留言说:“不要跟我谈爱情!”因此董香花只好跟庞慧撒谎。

现在庞慧真的要离开了,一生都可能不再见了。半年来,庞慧就是想要李鹏宇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哪里都找不到他,那他就可能上厕所去了。董香花站在厕所门口等。等到上课钟都响了,也没有等到李鹏宇。

既然上课了,他总要出现吧。

董香花走到一班门口朝里张望。黄芝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十分震惊于她的举动。他以为她是来找他的。黄芝童指着自己的鼻子朝董香花打着问号。董香花的眼光在他脸上一闪就撤了。

李鹏宇正襟危坐。很神奇地出现在他的座位上。

董香花走到李鹏宇面前,说:“她要走了。”

李鹏宇一言不发。也不看董香花的脸。

董香花等不到他一句话,也不便久留,只好走了。

老师们一个接一个从办公室出来走向教室。

董香花快步朝四班走。

庞慧站在楼梯口看着董香花的背影。她一手扶着旅行箱一手拿着一把灰格子镶花边的雨伞。

董香花的影子一闪就不见了。

紧急中,庞慧喊了一声:“董香花。”

董香花立即跑过来,声泪俱下地喊了一声:“庞慧。”

两双泪眼,一年情谊,难舍难分。

董香花看着庞慧的眼睛,说:“李鹏宇知道你的心。他什么都知道。”

庞慧紧盯着董香花的脸,想确定她有没有撒谎。

董香花说:“他说如果未来有可能,他会亲口告诉你。”

庞慧的心“突突突”地跳——她最终还是等来了他的意思。

董香花朝庞慧挥手告别。

庞慧却说:“你可以送我出去吗?”

外面大雨如注,且已是上课时间。

庞慧又说:“送我一程好吗?”

十分钟后董香花站在教室门口喊报告的时候,浑身都被雨水淋透了。

庞慧和董香花一起走出教学楼走进雨中。庞慧的雨伞罩在行李箱上,她自己和董香花都淋在雨里。

刚走上斜坡,庞慧停步,直面董香花。她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李鹏宇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董香花不说。

庞慧说:“就当是我向你要的一份特殊的礼物,好吗?”

董香花叹了一口气,说:“李鹏宇的爸爸生病死了。”

当这个秘密终于被揭开,庞慧的心却如死灰,她木然地拉起箱子朝校门口走去。走着走着,眼泪如雨下,雨如千万支箭猛刺她胸,痛得她,身如风中小树般摇摇欲坠。

庞慧的爸爸和妈妈一前一后朝从校门口跑来,他们是买好了火车票的,已经没有时间可以再耽搁了。

董香花站在雨里眼看着庞慧被她爸爸妈妈接走。

湿淋淋的董香花站在教室门口喊报告。

田老师看了她一眼,说:“换了衣服马上归位。”

许伊君抬身递过去一把雨伞,董香花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跑过书声琅琅的长长走廊。

二十六

一张庞慧考入当地一所重点中学当插班生的照片,在新学年开学的前一周于同学们的电脑上互传,也传到了董香花眼前,董香花传给了李鹏宇,李鹏宇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知道了”三个字太中性了,董香花猜不透他是什么态度,就发了个动漫图画过去,好像涎着脸皮撒着娇问询,李鹏宇马上回复说:“不要在我面前抽筋好吗好吗好吗!”很恼火的意思,但也有高兴的意思在里头。董香花想把李鹏宇的“高兴”反应发送给庞慧,想截图给她,又怕他的强硬再次给庞慧以打击,最后就只发了两个字“恭喜!”庞慧一直没有回复她,到第二天,董香花又发过去说:“李鹏宇知道你考进了你理想中的学校。”这回庞慧马上就回复了,说:“他怎么知道?”董香花说:“我当了一次传声筒。”庞慧在电脑的那一头露出一个小小的笑脸图画。

九年级四班班长许伊君直挺挺地坐在她的座位上。她偷看了李端阳三次,三次李端阳都直视着她,好像他一直都在盯着她看似的。

许伊君的头发上湿湿的打着发胶,她还打了耳洞,耳洞上横插着细细的花椒棒,插花椒棒的目的是防止耳洞重新长拢。她是班上唯一一个打耳洞的人,也是班上第一个在发式上花功夫的人。

她的举动被趴在桌子上的司马悦尽收眼底。司马悦从开学第一天就心情灰暗恹恹不乐,几天了仍然没有一点点喜气。她的左手腕上缠着旧纱布。她的脸色跟这纱布一样灰败,往日活泼灵秀的司马悦如一颗快要干死的菜苗。她没有力气,没有喜色,甚至连正常的人色都不具备。

九年级一开学就调整了座位。周飞和李端阳同排,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董香花坐在他们左前一排,司马悦坐在李端阳的右前方靠窗户边那列第二排的位置,许伊君则坐一进教室第一列第一排的第一个位置。

由于美术学院附中的入学考试比普通中考提前了两个月,所以,一开学董香花就很紧张,时间紧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她妈妈张秋千断然拒绝了她周日补习文化课的提议。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平时的积累和消化。她妈妈说,老师都是爱好学上进的学生的,鼓励董香花遇上不懂的题目立即去找老师问,以点带面,夺取全面的胜利。董香花很好地实施了她妈妈的理论,结果却是,老师们是不那么容易被逮到的,有时候逮到了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还自取其辱。

一天课间,一班的刘雨点来到四班。由于四班又一次调整了座位,所以她找了一大圈才在两个男生的脑袋之间找到董香花那别具一格的小辫子。那时候,周飞和李端阳两个人正一左一右趴在董香花的桌子两边帮她算数学题。

刘雨点站在教室门口叫了一声董香花的名字。

董香花、周飞、李端阳三个人同时抬头看着她。

刘雨点脸上的粉刺还没有好,但比上学期少多了。人还是原来那样冷淡高傲。

刘雨点说:“有人叫你去一下厕所。”

信带到了,说完就走。

董香花站起来,左手的手指戳了戳本子,示意周飞和李端阳把题目写完。

没想到刘雨点停住脚,转回头,又说了一个字:“急。”

董香花急忙说了声谢谢。她把书包搬出来,坐到后排没人的位置,拿了一张卫生巾和一大把卫生纸,飞快地塞到衣服口袋里,朝女生厕所跑去。

女生厕所里有三个卡位是关着门的。

董香花问:“谁找我啊?”

一个卡位的门从里面被敲了两下。

董香花回敲了两下。

门被拉开一点缝隙。

董香花把带来的东西递进去。

司马悦站在里面。她叫董香花进去。

董香花没有迟疑,她一进去,司马悦就把门关上了。她给董香花看她手腕上的伤口。

伤口已溃烂。

在刚开学的那天晚上,许伊君曾问过司马悦伤口是怎么回事,司马悦当时说是戴手表过敏。

现在呈现在董香花眼前的是一个溃烂的钝伤。伤口的创面很大,肿得很厉害。

司马悦说:“陪我去找校医。可以吗?”

董香花说:“好的。”

两个人用董香花带来的纸裹住伤口,一起往会议室后面的校医室跑。

校医室没有学生就医。校医看上去比上学期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他用镊子揭掉粘在烂肉上的纸屑,用药水消毒。

司马悦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痛。董香花死死地顶住她的身体,一只手稳住她受伤的那只手臂。

校医问:“伤口是怎么弄的?”

司马悦说:“被剪刀戳伤的。不小心。”

很快就包好了,还开了些口服药。

他询问了她们的班级及姓名,并要求她们在本子上签名。

校医又给司马悦套了个吊带,小心地把她的病手放进去,以减轻她的不适。

司马悦和董香花向校医致谢,转身离开。

校医见她们的身影一转过弯就拿起了电话。

她们快步朝教学楼走。上课钟响了,同学们从各个方位往教室归位。

司马悦说:“你可能看出来了吧?”

董香花说:“什么?”

司马悦说:“我的伤口。”

董香花不知她的用意,就沉默着不说话。

司马悦说:“校医不问是给我留点面子。你不问,特别是现在你还不问,也是在给我留面子吗?”

董香花说:“我希望你好好的。快乐幸福。这学期的你与以前的你不一样。”

她们上到三楼,看到老师们正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各班教室。

司马悦说:“如果我妈妈再迟钝一点点,董香花,你就看不到我了。一生都看不到了。”

董香花没听明白,她想开口细问,可是没有时间了。她看到司马悦的眼里满满的都是泪花在闪动。

司马悦一抬手,用那只好手的手背揩掉了欲滴的泪。

司马悦说:“你不会对我敬而远之吧?”

董香花说:“不会的啦。”

看来同学们私下里的议论是真的,司马悦割腕自杀过。

田老师一接到校医的电话就跟司马悦的妈妈联系,可是电话打通了却没有人接,只好放下话筒。物理老师的办公桌紧邻田老师的,他在严肃认真地批改作业。阿艳也在批改作业,却是面带喜色。其他老师都上课去了。

田老师说:“司马悦的问题真不少。也不知这些做家长的是怎么做的。”

阿艳说:“单亲家庭出来的孩子都缺少爱。他们都是谁对他们最好他们就向谁开火。司马悦的语文学得很好,有灵气,常常妙语连珠。”

田老师又拨电话,这次却只响了一声就出声音了。司马悦的妈妈在韩国一间宾馆的房间里急切发问,说:“悦悦吗?”

田老师惊喜了一下,说:“你好司马悦妈妈,我是田老师。”

司马悦的妈妈马上问好,大大的问号从电话线的那端横穿辽阔的东海传输到田老师的耳朵里。

田老师说:“对不起打扰了。我想跟你谈一下司马悦,可以吗?”

司马悦的妈妈把她的挎包扔到床上,赤脚站在蓝色地毯上,很警惕地说:“请讲。”

田老师说:“这学期司马悦几乎每天都不在状态。手上还有伤。今天她去校医那里上药,好象伤口在恶化。”

司马悦的妈妈避重就轻,不愿提那个“伤”,怕同学们因知道了女儿的“伤情”而故意远离。她问:“她怎么不在状态?”

田老师说:“没有精神,没力气,也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是不是病了?”

既然都提到了“伤口”又提什么“是不是病了”的话!司马悦的妈妈干脆说:“哦。你说她手上的伤口在恶化,是指什么?”

田老师说:“发炎。肿了。”

司马悦的妈妈说:“好的。谢谢田老师。请问可以跟司马悦说几句吗?”

田老师说:“她在上课。”

司马悦的妈妈沉吟了一声。

田老师说:“司马悦病得不轻,继续在校学习可能对她的身体造成影响。你看你有没有时间,今天把她接回家去休息?休息好了再回校?”

司马悦的妈妈很反感老师的推脱之态,但仍压着情绪,客气地说:“我出差在韩国,要星期六上午才能回去。”

田老师说:“那就叫她今天先回家休息吧。校医说她手上的伤很重,肯定会影响到她的学习。”

司马悦的妈妈说:“司马悦是不是无法上课?或者是她在逃课?”

田老师说:“没有。”

司马悦的妈妈反问:“既然没有,你为什么一再要求她回家去?你在怕什么?”

田老师听出了司马悦妈妈的讽刺,他说:“你不要这样讲。我们是为学生考虑。怕她耽误了治疗。”

司马悦的妈妈冷笑出声,她说:“田老师,你刚刚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以为你真的是为学生着想,是真的在担心她的身体和学习。其实你不是。你是怕担风险是不是?怕她死在学校里吗?怕我会讹诈你们?你们是不是太小肚鸡肠了?”

田老师立即反驳,气乎乎地,说:“请你注意你的措辞好吗?她病了请家长带回家有错吗?”

司马悦的妈妈说:“我都已经说了我出差在外了你为什么还要求她回家?回家之后呢?让她一个人在家里孤零零地面对四面冰冷的墙?这样有助于她的身心健康吗?作为老师你们的爱心都喂狗去了?不要说爱心,哪怕是善待,你们有吗?扪心自问你们有吗?她病得真的那么厉害你们为什么没有想到把她直接送医院?打个120电话能把你们累死吗?”

田老师说:“你不要扯那么远。”

司马悦的妈妈说:“田老师!请叫司马悦给我打个电话好吗?”

田老师说:“叫她给你电话没有问题。可是……”

司马悦的妈妈把她的包提起来扔到地毯上,她说:“不要‘可是’!不要再找借口。你知道现在的学生和家长为什么不再尊敬你们这些老师了吗?因为你们太功利!你们自私狭隘胸无大智。智慧的智。你们对不起‘老师’这个称谓。”

田老师内心的怒火被司马悦妈妈那即使不紧不慢也很强硬的语气点燃了。他说:“有事说事,你不要侮辱人!”

司马悦的妈妈说:“你会错意了。我没有侮辱你。我是实话实说。顺便跟你说一句,昨天司马悦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情况并不是如你所说的那么坏。请转告司马悦,叫她给我电话!”

二十七

夏日校园的夜晚在宁静中透着躁动。路灯静静地映照着空无一人的球场、操场和各条林阴道。

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教学楼里。银白的灯光映照着银白的墙。年级办公室的门都跟教室一样是关着的,都从窗户口透出了银白的光。走廊上空无一人。每个教室都没有人讲话。但是空气的重量明显比其他地方厚重,伸手就能捞到一把带着同学们体温的颗粒。

就是这样的一个晚自习时间,病恹恹的司马悦要吃一次药。她几乎每天在晚自习上到一半的时候要去饮水机那里接水吃药。九年级比八年级要多走一层楼梯。这天晚上司马悦出教室的时候手上拿了几颗药,而不是如以往一样先去楼下接水,上来后坐在座位上,头一仰,把药吃下去。那天她把药事先拿在手上下的楼。所以,在饮水机旁边,她就把药吃了。吃过后她还站在那里仰望了一下星空。那天晚上的天空布满了蓝白相间的格子花纹,月亮在西南方伫立,有轻微的风。她只望了一下就上楼来了。如果她再在楼下多待一分钟,她就不会在走廊上遇到李端阳了。

李端阳是去办公室找田老师请教问题的。他跟司马悦在走廊上狭路相逢。两个人在见到对方的那一瞬,都吓呆了,都急刹车,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都左右各处看了看,都在找救兵。那时候整个教学楼就他们两个人不在室内。

经过短暂的停留之后,司马悦首先迈步继续走。李端阳见她走,他的脚也自动地迈出了步子。可是司马悦只走了一步就又停下来了。她一停,他也立即停了。

四目相对。

司马悦哭了。

李端阳低头叹了一口气,又抬头很平淡地看着凄凉的司马悦。

假如他们擦肩而过就好了。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可是,李端阳说:“我希望你尽早恢复健康。”

司马悦抬手就把杯子的水泼到了自己的脸上。

李端阳下意识地冲过去阻止。但他没跑拢,停在了司马悦伸手可及的地方。

司马悦咽了一口气,因为忍受从心里直窜上来的恶气,脖子上的筋在动。

李端阳又说:“我至少是诚实的。我没有骗你。”

司马悦仍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情绪几乎没理她。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拼命不让自己的哭声冒出来。

李端阳想走。他刚转过身,就被司马悦的声音叫停了。

司马悦问:“那你喜欢着谁?”她仰着脸,泪痕纵横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挑衅的神情。

李端阳说:“我不喜欢谁。”

司马悦对他的回答很失望。他肯定是在说假话。他是人,是那么优秀的一个男生,只要是个人都有自己心仪的对象,他怎么可能没有?

司马悦稳了稳情绪,说:“你总得告诉我我的对手是谁吧?”

他不敢。

所以李端阳伸手拍了拍司马悦的肩膀,非常真诚地,说:“司马悦,我们还是先考上高中再说这个吧。”

司马悦激烈反抗,朝着李端阳的腿杆就是一脚,不给他留任何反应的时候,推着他快速后退并把他“咚”的一声顶在教室的墙上。李端阳只一搡就荡开了她。她站不稳,倒退了几步后碰到栏杆上,小小地一弹,没站稳,扑倒在地。她的水杯掉落地走廊上,发出异常响亮的跳跃声。李端阳气呼呼地瞪她一眼,扬长而去。

司马悦站起来,拿了水杯去洗,然后又去楼下另接了一杯水。回来的时候又在走廊上遇到李端阳。原来他走到教室门口记起了自己的笔留在了田老师的办公桌上,他是拿笔去了。他在前她在后,一前一后走进教室。

司马悦写了一张字条,裹成一个十来厘米长的圆柱体,放到李端阳书桌上的一本翻开的课外练习书上。

李端阳目光呆滞地端坐书前,心思紊乱。他没有看到送字条的人的脸,一眼看到那圆柱体,立即就知道那人是谁。

司马悦坐回自己的座位后侧脸看着他,他也正在看她,都是愤愤不平的神气,是在挑战。

李端阳拿起字条,如展开一幅画卷一样展开字条。上面写着:“既然你不能给我温暖,你就不该捧出慰藉的美酒。你的慰藉是毒药!我所渴望的,只不过是你冰冷再冰冷的拒绝,而不是其他!你懂吗?”

司马悦的眼里饱含热泪。他是她一直好喜欢的人。现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选择重新组建家庭,她就只剩下他了,而他,是不属于她的。既然他不属于她,她打心眼里希望他离自己遥远再遥远冷酷再冷酷,以打消她的奢望,她觉得如果她对他没有奢望了她就会放开心胸去做一个平常的小女生。

她是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的人,找不到温暖的人。是一个在大雨磅礴的夜晚焦急地找避风港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渔人。

李端阳把字条捏在手里,直到晚自习下课都没有心思继续学习。呆坐黑脸呆坐。

那天晚上,司马悦一直在被子里呜呜地哭泣。没有洗脸漱口,懒懒的,半个字都没有说。同宿舍的许伊君和董香花来来去去地虽然关注着她,却没有上前劝慰,她如果心里苦就让她哭哭吧。

董香花都躺下了,想到司马悦还没有吃药就又翻起来,去生活老师屋里的饮水机那里接了一杯水来,把司马悦从被子里喊起来,看着她把药吃了。吃了药,司马悦又躺下去,临倒下还声音虚飘地对正往阳台走去的董香花说了声谢谢。

第二天早上起来,司马悦的气色比前一天晚上好多了,伤心的眼泪把她心中的郁结冲散了,流向了河流不知处。她上课仍然坚持做笔记,一眼都不看李端阳。她得忘记他。不然呢?

下午仍叫董香花陪她去医务室换药。换完药出来,司马悦提议去操场边的林阴路上走一走。董香花想了一下,就同意了,陪着她穿过教学楼间的花园,顺着那条坡道朝右拐到林阴道上。从两棵高高的椰子树之间抬头一望,可以看到八年级四班的窗户,也能看到九年级四班的窗户。九年级四班的窗口这时候没有人。

司马悦把挂在脖子上的纱布吊带取下来,交给董香花拿着。她试着做了几下扩胸运动,感觉心情舒畅了一点。

司马悦说:“九年级了,跟八年级就是不一样。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暗地里大家都在拼命学习。”

董香花说:“司马悦,我有句话,很想对你说。”

司马悦眯着眼环视阳光炽烈的天空,说:“说啊。我在听。”

董香花说:“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其实你知道吗,我们都很关心你,都希望你还是从前那个敢爱敢恨心里不装事的司马悦。”

司马悦一听就冒火了,愤恨之色跃然脸上。她直斥董香花,说:“不要给我装!换位思考一下好不好?你董香花要是换成我司马悦,不要说割腕自杀,你早死多少回了!坟上的草都几岁几枯荣了!”

董香花说:“我哪有装?”

司马悦推搡了董香花几把,咄咄逼人地直把嘴递到董香花眼皮底下。她说:“你没有装!可你懂什么?你心里除了那破美院附中还有什么?”

董香花说:“难道你不想考个好高中?”

司马悦伸手撑在一棵树上,神情落寞地看着路的尽头,那里有个光滑的紫色大石头,石头上用血红色的油漆写着几个正楷字:回头是岸!好似那路的尽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似的,又好似那路的尽头是断头崖似的,其实,那是堵墙。董香花和周飞在上学期的某个大雨淋漓的课间,就在此,一言不发地面对痛哭不已的李鹏宇,等着他在雨声的掩盖下发泄难以忍受的失亲之痛。

司马悦说:“董香花,我妈妈想再婚。”

董香花被吓到了。过了十几秒才明白司马悦的意思。她说:“你妈妈还那么年轻。再婚也很正常啦。”

司马悦微微点了点头,赞成她的观点。

董香花又说:“有个生人进来,你可能要适应一段时间吧?”

泪水悄无声息地在司马悦的脸上流淌。司马悦的心有切肤之痛。

董香花说:“那个人对你不好吗?”

司马悦说:“都还没有见过面。”

董香花说:“是做什么工作的?”

司马悦说:“听说是个健美教练。以前是,现在失业了,想自己当老板。”

董香花说:“那也好啊。”

司马悦揩了一把泪,说:“小白脸。一分钱都没有的。要我妈出本钱。”

董香花说:“那不好吧。万一是个骗子呢?”

司马悦很心痛地看着董香花,说:“连你都要这么说,为什么我妈妈就不听我的。她不但要帮那个王八蛋出本钱开健身房,还允许那人搬到我们家来住。你说,她是不是想嫁人想疯了?”

董香花也心焦,觉得她妈妈被爱情冲晕了头,太不理智了。

司马悦说:“爱情是什么啊!一个大男人却没工作没房没车,还比我妈大几岁!你说我妈妈是不是太愚蠢了。从我几岁的时候起,她就一个人养我。我姥姥在陕西乡下,不识字,多病,只在我妈妈结婚的时候来过G城,一直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我也只在七岁的时候回去过一次。这么多年我妈妈又要上班又要带我,很辛苦才把我养到这么大。那天我妈妈竟然跟我说,如果我再不听话,就把我送到老家去跟姥姥过。董香花,你明白我的处境吗?你知道我的笑容是怎么从我的心里溜走的吗?”

董香花把司马悦的吊带挂到司马悦的脖子上,把她的手放进吊带里。

司马悦说:“我爸爸就以我妈妈工作忙在家待的时候过少为借口去找二奶,他先抛弃我妈妈,然后抛弃我,每月付一点钱赎他根本不值一文的罪。现在我妈妈为了她的幸福,又要抛弃我,想把我丢给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婆。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都不喜欢我,都不愿意陪我,都不想好好地教育我让健康地成长?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董香花,你说我该怎么办?班上的同学,都上了名牌高中,而我呢?我却要倒回到历史的从前。”

起了一阵风,风吹响了路上的落叶。

董香花泪如泉涌。

司马悦说:“那天我给李端阳打电话,问他喜不喜欢我。他说他不喜欢。那时候,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无路可走了。活到这么大,突然发现,没路可走了。”

两个人抱头痛哭。

司马悦的妈妈为她结婚的事跟司马悦吵了好几次,持续了一个月。一放暑假司马悦就进了英语夏令营学习英语口语,然后跟她妈妈坐火车出去山东旅游了十天,再之后,她妈妈出差五天。她妈妈出差回来之后跟司马悦提起想再婚的事,引起司马悦的激烈反对。司马悦的妈妈是想在司马悦开学之前把问题摊开来讲明白,开诚布公地谈,不要把问题拖到九年级开学。九年级是升学季,谈不好是要影响到司马悦的学习的。可是几次“谈”都变成了“吵”,吵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两个泪人。

司马悦给李端阳打电话的时候已把自己关在了洗手间里。她哭着要求他说实话究竟会不会喜欢上她。他说他不喜欢她将来也不会。还说“司马悦你没事吧?”司马悦听到他的关心后长长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就是锥心地大哭。之后又是几声尖叫。她妈妈从她后来的几声尖叫中听到了死神之笑,所以才在第一时间发现状况,破门而入之后进行了必要的急救,把她送到医院就诊。

司马悦和董香花哭了一阵就控制了情绪。各自擦掉眼泪。

司马悦说:“我妈妈还是爱我的。”

一个“爱”字又使两个人的眼泪流下来。

董香花说:“那个人的健身房开起来没有?”

司马悦说:“没有。那人催了几次。我妈妈都说等我心情好点再说。”

董香花说:“那个人现在失业在家啊?”

司马悦说:“好像又当教练去了。”

董香花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有工作就好。

司马悦说:“我妈妈养我都要那么辛苦,为什么还要出钱去养个男人?你说对不对?”

董香花说:“我觉得你做得对。那个人比你妈妈还大,为什么不自己出钱开健身房?如果说他没钱,那他为什么没有钱?一个男人到四十多了还没有钱,一定有原因。万一他把你妈妈养老的钱都骗了呢?”

司马悦说:“所以我才劝我妈妈要冷静的啊。”

董香花说:“你妈妈现在冷静下来没有?”

司马悦说:“时冷时热。”

董香花说:“你可以跟那个男的见过面观察之后再跟你妈妈沟通啊。不然就是纸上谈兵。你妈妈是不是不喜欢你纸上谈兵?”

司马悦说:“我不能把我妈妈的一生都占用了。我也希望她好,但我不能眼见着她被一个穷光蛋骗。一个男人为什么到四十多岁还一穷二白的?想开公司为什么不自己出钱?这不明摆着是不纯洁的吗?再说了,当教练也好啊,为什么一定要用我妈妈的钱?难道他没有尊严吗?一个没有尊严的男人有资格当我的继父吗?比如我爸爸,他配当父亲吗?一堆垃圾而已吧。我爸爸是卑鄙我妈妈是可悲。”

董香花说:“那个人还没搬来吧?”

司马悦说:“有我在,他敢吗?”

董香花说:“他是不是心虚?”

司马悦说:“大有可能。”

又一阵风吹来。树影在草地上摇曳。司马悦和董香花回教室。

晚上司马悦在卫生间里洗澡,许伊君和董香花漱了口洗了澡正在理床。董香花跪在她的床上。

许伊君想了好一会儿,才打定主意问董香花,说:“今天你跟司马悦在林阴道上做什么?”

董香花说:“没什么啦。说了一会儿话。”

许伊君说:“司马悦给李端阳写了一张字条。你知道内容吗?”

董香花说:“不知道。”

许伊君又想了好一会儿,说:“司马悦是不是向李端阳表白了?”

董香花说:“是啊。被拒了。”

许伊君笑了笑,很满意这样的结局,说:“李端阳有女朋友了,她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纠缠不清?”

董香花很惊讶,说:“李端阳他有吗?怎么没听说他有女朋友?”

许伊君又笑了一下,说:“早有了。七年级就有了。一见钟情的。”

董香花坐在床头,把一团棉花往一只耳朵眼里塞。塞了一半又扯出来。她趴在床边,头长长地伸出来,说:“你的Jesson呢?怎么最近没见你去门卫那里取信?”

许伊君半躺在床上,她抬头理了理刚洗过的头发,又理了理摊在枕头上的一条干毛巾,说:“有啊。没告诉你而已。”

董香花“哦”了一声,坐直了继续往耳朵里塞棉花。

许伊君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书翻开来看,可是她注意力不集中,手无力,那书就跟得了急性软骨病似的,一头栽倒在她下巴底下,同时两行清泪如两条小溪一样从她眼角不断流出。

当司马悦搓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时,宿舍的灯都关了,许伊君侧身向里而卧,而董香花都睡着了。等司马悦上了床平躺下,许伊君坐直了,开始开夜车。

二十八

董香花上课偷睡。

物理老师经过一个半星期的总结,发现董香花只要他一开始讲运算题,她就跟听到命令的士兵似的,立即用一只手撑住半边脸,假装耷拉着眼皮看书,调整坐姿,开始睡觉。每次看到她如此这般作准备,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慢半拍,看着她一板一眼地进入睡眠状态。她根本不在乎讲台上的那个人,调整好坐姿之后,她都懒得往讲台上看一眼。直接就睡,一下就进入熟睡状态。仿佛具有很强的野外生存能力。

月底董香花考得一塌糊涂的成绩激起了物理老师的师道尊严。不修理修理她简直对不起男子汉的良心。周一第二节课就是物理课。他没有依惯例先讲概述理论,而是一开始就讲运算题。没想到本来想做做笔记的董香花一见他背转身写题马上就收拾本子笔,有条有理地为课堂睡眠做准备。他是从他的左肩膀上扭着脖子偷看到董香花如此这般行动的。看到她这么过分的做法他的脸都气硬了。他还是坚持着把一道题完整地呈现在黑板上。写完题的时候,董香花已经把她的眼睛闭上了,正在跑步进入甜蜜的梦乡。

他想都没想就把粉笔丢过去了,由于取胜心太强靶子没号准,打到了董香花侧后面的周飞。

周飞一脸无辜地睁眼看着他,表情和动作都是被冤枉者急于洗白的样子,还有挑衅性。

他没有再发射一粒粉笔出去,就懒洋洋地扬了扬手示意周飞把董香花喊醒。

周飞抬起半边屁股长长地半握拳敲了敲董香花的椅背。

董香花慢腾腾睁开眼睛,抬头看着讲台上的老师,完全没有理会正盯着她看的全班同学,自然得天衣无缝。

物理老师特别讨厌这样的学生,她直接挑战了他的智商。烦归烦,他还是犹豫着要不要撕开脸面跟一个女生发生一场纠纷。就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董香花调整了一下睡姿,继续睡了。

周飞又抬起半边屁股把董香花敲醒。这次他直把她的脸敲转过来才停手。董香花用昏花老眼看了看周飞。周飞朝她支一下下巴,示意她看讲台,她这才真正地醒过来,一脸严肃地面对着物理老师。

后来,董香花不在物理课上睡觉,改为画画。她笔直地坐着,背靠在椅背上,长长地伸出她的手臂,在速写本上画几何石膏模型,一个或锥体或圆柱体或圆球的石膏像远远地放在她的桌面上、前排的后背心位置。

当他讲到有趣的地方时,同学们发笑,她董香花也在笑。由此证明,董香花是在听讲的。准确地说她是有选择性地在听讲。

做着同样把戏的还有化学课、政治课、地理课。

这是董香花的妈妈张秋千出的主意。

上次周日的中午,从美术培训中心放学回来时,董香花照例帮着买了盒饭,照例去阁楼上小睡一会儿,那天她睡不着,就赖着她妈妈给她请家教,理由是她的各科成绩都在下降。之所以各科都在下降是因为一只手指头只按得到一只蚤子。她说她一天到晚都在忙,忙得连放个屁都要计划到秒。她妈妈笑了一下。她要求每周日下午补一节课数学一节课物理。

张秋千听她说完,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断然拒绝了她。

董香花大失所望。

张秋千最后说:“物理和化学很重要,因为他们讲的是常识,生活常识。不懂常识就相当于文盲,摸不得去摸,吃不得去吃,死得稀里糊涂的。所以物理和化学都很重要。”

董香花盯着她妈妈。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张秋千又说:“但是,一个手指头按不住两个蚤子。”

董香花笑了一下。

张秋千立即将她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她说:“考上自己梦想的中学,是手指头跟蚤子的关系。现实得很。”

董香花紧张地看着她妈妈,生怕她说出“自己搞定”的话来。

张秋千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董香花眨着眼,使劲猜想她妈妈可能炮制出什么下文。

张秋千说:“你上课打瞌睡是不是?”

董香花点头。

张秋千说:“上课还画画是不是?”

董香花又点点头。

张秋千说:“说明你睡眠不足时间不足。对不对?”

董香花没有点头,而是紧盯着她妈妈的眼睛,那眼睛放着异样的光芒。

张秋千说:“语数英三科是必考科,速写素描和色彩是必考科,对不对?”

董香花淡淡地应了声。

张秋千说:“从今天开始。集中优势兵力猛攻语数英,物理化学只学常识,一涉及深奥的内容你就种你的自留地,或者小睡或者画画,由你自由掌握,学地理就当是查看暑假的旅游线路好了。”

董香花当时没觉得她妈妈的计划能够行得通,可是,生死考眼见着就要到了,她不得不试试,一试,果然灵。

明知道物理老师的眼睛如利箭一样时时瞄准着自己,董香花仍然顶风作案,侥幸地盼着跟他平分秋色,互不相干相安无事。她把小睡的时间改在政治课。通常政治课上睡觉的会不只她一个。有人陪杀场,胆子大多了。

一天,课上到一半,物理老师突然停下来,不讲了。

物理老师在讲台上静默了一分钟,才抬起头,叫董香花。

董香花正沉浸在她自己的绘画意境里,很平淡地,她抬头看着物理老师,那样子,这根本不是一节九年级的物理课,而是一次悠然自得的野外活动。她的眼睛里带着小小的问号。

这把物理老师都要气晕了。他凄惨地笑了一下,说:“请站起来。”

董香花这才反应过来。她放下画笔,站起来,心虚地看着老师,慢慢地尽力不发声地合上画本。

物理老师手指着室外,说:“出去。”

董香花胸闷似的,大大地出了一口气。脸一下子就红了。

物理老师下定决心,又指了指室外,简直不想跟她讲理,她不配。

董香花在位置上动了动,不打算出去。学校的每个年级都有一个禁闭室。犯了错的人就被关在那里。

物理老师很不耐烦地又指了指门。

董香花说:“老师我错了。老师我可不可跟你沟通一下?”

物理老师笑了一下,很开心地笑了一下,感觉一个套上绞刑架的死囚死皮赖脸跟刽子手讲交换条件。他说:“你沟。”

董香花说:“我可不可以站在窗户外?”

物理老师说:“然后呢?”各路怒火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在他眼珠子的正中,预备着冲杀。

董香花说:“没有然后。我错了我确实是错了。如果你把我关在那间房子里,你讲的所有的内容我就听不到了。听不到我就连最超码的生活常识都不懂了。我愿意每天一上物理课就主动站到窗户外面去,站着听课。”

物理老师哈哈大笑,越笑越觉得好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的过程中,他伸手朝下一按一按的,示意董香花坐下。

笑够了,他说:“董香花!”

董香花立即站起来。很紧张地看着他。

物理老师看着董香花说,说:“一到我上课你就自愿主动站到窗户外边去。”他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之后脸色一收,声色俱厉地,说:“你让我情何以堪?”

董香花被吓了一跳,又为他话语中深切的情感所动容。

物理老师又说:“你就那么肯定你能考上那美术学院的附中?你敢肯定?”

董香花很焦虑地动了动,不敢接住老师的责问。

物理老师不放弃,脖子一伸,重重地“嗯?”了一声。

董香花嘴一撇就哭了。哭得很伤心,眼泪大把大把地流。

物理老师没想到会把学生弄哭。他定定地看着董香花。

董香花抬眼看了看老师,揩掉泪水,说:“我都学了八年了。总不能就此放弃。”

物理老师很耐心地一字一字地说:“我的意思是,你放弃了物理课,是不是真的就能考上?万一呢?”

董香花想到了考不上的后果。那就是,所有的高中都可能上不了。得回老家去。而且回去不是她一个人回去,还得连累父母,以及姨妈未尽的事业,还得卖房子,弄出一连串的化学反应,每个深陷其中的人,都得面目全非,其间,还有大批的来自父母同学左邻右舍的嘴脸。后果不堪设想。她嘴一撇,又哭起来。

物理老师想尽快结束。他的手一压一压的,示意她坐下。

董香花想跟老师讲清楚,她说:“古人云,术业有专攻。所以……”

物理老师一听她搬出古人霎时就把才解散的怒火又召集了起来。他很失态地跳起来拍了几下讲台,打断董香花的话。他说:“你攻!我看着你攻成!坐下!”

同学们圆睁双眼,惊恐地发现一向温文尔雅的物理老师突然变成了一个被冤枉了的百口莫辩的狗熊。

董香花蔫兮兮地坐下,吓懵了。

物理老师继续在黑板上写题目。可能下笔太重,半截粉笔飞了,他的手重重地碰到了黑板上。

同学们都被那节粉笔吓了一跳,大家面面相觑,都是无限感慨无言以对的样子。

一下课,许伊君就走过来,站在董香花面前,说:“好好想一想,万一呢?岂不是一切都灰飞烟灭?”

周飞转身认真地看着董香花,也在帮她想那可怕的后果。

董香花说:“如果我放弃美术学院附中,我就必须要考一个G城市的其他中学,考上的直接后果就是,要交择校费和学费。就算这两笔钱忽略不计,高中三年之后考大学呢?没有G城户口,要么在高二就得回老家,就像庞慧一样,不得不放手,要么花一大笔钱买一个G城户口。回老家去考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爸爸妈妈的公司在G城,买一个户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是非法的,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宣布无效。如果我搏一搏,考上了美术学院附中,第一,户口可以转到G城,免三年学费,三年之后可以直接在G城参加高考,第二,也不白费了我做了八年的画家梦,八年不离不弃的梦。”

周飞说:“这是你的算盘还是你妈的算盘?”

董香花说:“你觉得呢?”

还用得着说,是董香花家一家人的如意算盘。

许伊君说:“自古华山一条路。你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哦。”

周飞说:“你妈妈替你想过后果了吗?”

董香花说:“想过啊。不但想,还通过《孙子兵法》在想。”

周飞笑了笑,说:“万一用兵失败怎么办?”

董香花说:“这是决定我一生的大事,她敢失败吗?我敢失败吗?正如许伊君所说,自古华山一条路,我有选择的机会吗?庞慧但凡还有一点留下的可能,她会走吗?你们知道吗,庞慧的琵琶已经考到最高的那一级了,如果G城的音乐学院有附中,我估计她是不会轻言放弃的。”

许伊君说:“听说美院附中不好考哦。全国招生的,竞争几乎是白热化的。”

周飞问董香花,说:“万一你妈妈布阵失败,你就成了无人掩埋的尸体。”

董香花低头不语。

周飞又说:“董香花你明白吗?”

董香花说:“可是我没觉得我妈妈错啊。”

许伊君说:“你的意思是继续?”许伊君没说出的话是:你要继续有选择性地上课?

董香花说:“不然呢?”她把问号递给周飞递给许伊君递给李端阳,然后停留在李端阳的眼睛里。

李端阳说:“为什么不?”

许伊君突然改用粤语问李端阳:“得?”(粤语:这也行?)

李端阳也用粤语说:“点知无得?”(粤语:你怎么知道不行?)

许伊君说:“呢星期天可以陪我返乡下咩?”(粤语:这个星期天能不能陪我去乡下?)

李端阳说:“冇时间。”(粤语:没有时间。)

许伊君说:“你阿妈身体好啲未啊?”(粤语:你妈妈身体好点了吗?)

李端阳说:“好翻啲啦。”(粤语:好点啦。)

许伊君故意用粤语跟同是广东人的李端阳交谈,具有很强的排他性。李端阳不适应这样的交谈。许伊君对他的明显的不适应态度心生不满和焦虑,却无可奈何。

二十九

董香花端坐在美术中心的大画室里画一组静物模型。她的发髻高于头顶,那个标志性的小辫子解散了,一圈黑色的发卡反压着刘海,黄芝童送的卡通小梳子压在一个发卡上,仍亮堂堂地露出宽厚的前额。黑色牛仔短裤,黑色平底船形休闲鞋,一件歇着无数小金蜂花纹的黑底子棉布背心,小背心的吊带在前胸上方左右两边很随意地各打着一个结,脖子上吊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绿色的玉观音。董香花正在长成一个健康的大美人。

张老师叫同学们把自己刚画好的画摆到黑板下面的墙边,排成长长的一排,每幅画上都有学生们的个性签名,这天他们学的是色彩。每个学生的脚边都放着一个洗笔的容器,有的是个小桶,有的是个艺术气息很浓的变形的方盒子,有的是个旧瓷盅。

董香花都要饿倒了。

张老师站在一边,他在等,他每次在讲评之前都要给同学们留白五分钟,为的是让大家相互对比,让各人明白自己的优势和不足,达到潜移默化的效果。

从八点到十二点,一直画,中间除了喝水和上厕所,大家都没有挪过窝。

张老师说:“今天就不点评了。”

学生们静静地排着队去阳台上的小水池清洗画笔和调色板,把画板和画架放到规定的地方,带着自己的私人工具离开。董香花提着一个黑色的绘画专用工具箱,肩上还挂着一个花纹复杂的环保袋,袋子里装着雨伞、水杯和一条揩汗的毛巾。

董香花从楼上一步一步走下来。楼梯两边的墙壁上花花绿绿的尽是各年级同学的肆意涂鸦。

黄芝童站在大楼门外的阴凉处等董香花。他右肩背着一个黑色防水布料的吉他盒子。这天他穿了一件带米黄色细条纹的白色短衬衫,一条米黄色牛仔短裤,李宁牌的球鞋,长长的白袜子直拉到膝盖。

大楼的门框上方,左右两边各插着一个鲜艳的五星红旗,门框正中挂着两个圆形的红灯笼,灯笼上用金笔写着一个大大的“国”字和“庆”字。门的左右两边是一间便利店和一间面食店。

黄芝童伸头往里面看,刚好看到董香花很虚无地对他笑。

等她下来,他说:“你是不是快饿晕了?”

董香花很赞赏他的聪明,腾出手来对他翘了翘大拇指。

他们停在楼门口。黄芝童从裤袋子里掏出两个一元和一个十元的纸币,董香花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的纸币,二话不说,两个人立即朝便利店走。黄芝童先留下两元坐公交车回家的钱。然后两个人各选了一个面包,剩下的钱只够买一瓶矿泉水。

这时候正是吃饭时间,附近的加班族陆续从各个楼梯间涌出来,分散于这条街的各式快餐店或小食店,便利店很快就排起了长队。

中午的太阳猛如虎。

空地上的自行车、摩托车和各种小汽车、大货车都在太阳的照耀下,冒着“吱吱吱”的热气。树影下的人行道被商家们的桌子椅子及接连不断的食客占用了。树上,栏杆上,到处都是红灯笼和红旗、三角彩旗。

他们站在便利店门前的一棵树影里填肚子。

董香花说:“你背个黑匣子做什么?”

黄芝童说:“我在学音乐,就在前面那条街上,二楼。”他抬手指了指。

那条街上有董香花爸爸妈妈的公司。她记得,那家音乐练习班,几年前她跟姨妈上去参观过,那天她还缠着姨妈,想要一个价值一千多元的笛子,那笛子上面细细地刻着一个长袖飘飘的古代女子,但被姨妈一口否决了。姨妈还说,一个手指按不住两个蚤子,术业有专攻才不会耽误了短短人生。

董香花说:“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黄芝童说:“我有找过你啊。可是你没时间理我。”

董香花歉意地笑了一下,说:“我不是故意的。”

黄芝童说:“我爸爸本来给我报的是我家附近的那个班,在那边上了两节课了。没想到他们是连锁店,在这边还有一个班,就换到这边来了,离你近。”

董香花羞赧地笑了笑,四处张望了一下,看有没有被别人听到他如此私密的话,眼光最后还是落回到黄芝童脸上。

黄芝童也羞赧地笑了笑。

两个人一时无话可说,就忙着细致地吃各自的面包,礼貌地把一瓶水递来递去的。面包不甜水不甜但是他们的心很甜。

吃完了,董香花说:“去店里坐一下,还是?”

黄芝童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黄芝童说:“等我学会了,我写歌给你听。”

董香花说:“好啊。不要让我等到路都走不动的时候。”

黄芝童只是笑,双眼看着前方,好似正在下着巨大的决心。

董香花侧脸看着他的脸,那脸黑里透着红色,光洁明亮,她还惊奇地发现,他的嘴巴上开始长出了细细的绒绒的胡子。

董香花说:“你长胡子了。”

黄芝童说:“毛好不好。细毛长出来了。”

董香花立即变脸,红晕如两块热气腾腾的西班牙斗牛士手里的红布,突然袭来。她微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他。她想到了她身体的变化,那些不经意间在某些部位长出来的曲里拐弯的细毛。

她想到的,他也想到了。黄芝童双眼平视前方,虚飘飘地,不好意思看她。

还好,他们还没有忘记走路。

董香花的爸爸妈妈都坐在电脑前忙,柜台上码着三个盒饭。时尚青年阿坤坐在两堆高高的货物中间,一个小板凳上,大口大口地吃午饭。

董香花和黄芝童站在门前。门边有一个平板拖车,车上横放着一个打开的空纸箱。

董香花喊了声爸爸妈妈。

张秋千和董文化抬起头,惊讶地看到了董香花旁边的黄芝童。阿坤一眼见到黄芝童时也吃惊了一下,转眼发现老板两夫妻那脑筋失灵的样子时又忍不住暗自偷笑。

黄芝童紧跟着董香花之后喊叔叔好阿姨好。

董文化矜持地点头,算是答应。

张秋千目光炯炯,笑仍然笑着,却是紧张中夹带着喜悦。

董香花明白她妈妈的意思,那意思中的“暧昧”意味太明显了。她对她妈妈说:“黄芝童,李鹏宇他们班的黄芝童。”

张秋千的心里又大大地兴奋了一下,好多次的周末晚饭桌上董香花都提到了他,他如何如何他爸爸如何如何他妈妈如何如何,凡是跟董香花有过接触的同学老师,张秋千就算一辈子不跟他们见面,都能如数家珍般将他们的事情一一道来。这个正在长大成人的小男生就是董香花心目中的恋人。她很快地看了黄芝童一眼,低着头假装按计算器,以克制自己的高兴劲头。她平静得很快,从收银台的抽屉里拿出五十元钱递给董香花,说:“你们去吃饭吧。”

董香花转脸看着黄芝童,意思是问他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吃中午饭。黄芝童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可以。他们把绘画工具和吉他交给她爸爸妈妈。

等张秋千和董文化把他们的工具安顿好,董香花和黄芝童都溜了。

张秋千和董文化继续坐到电脑前忙。董文化很不喜欢黄芝童。

阿坤吃完饭,把饭盒子合上准备去扔,他的一条腿动了动,屁股却没挪,说:“早恋。”

董文化则黑着脸,说:“造反了。”恨恨的,计划着在某个时候要给董香花一点颜色看看。

张秋千笑了一下,继续工作。她是真的喜欢黄芝童,他的灵气、礼貌和落落大方,跟董香花很相配。

董文化把柜台上的盒饭一一打开,挑了一盒,找个位置坐下来吃。

张秋千说:“当爱情的脚步翩翩到来的时候,虎豹豺狼都要让路。”

阿坤说:“你不棒打鸳鸯?”

张秋千说:“他们是鸳鸯吗?我怎么觉得他们是即将展翅的雄鹰。”

董文化和阿坤都睁眼看着张秋千,完全被她的大棒子打懵了。

张秋千站起来准备吃饭,她指着那两个目瞪口呆的男人,说:“你们两个人都枉为男人。一个呢好歹生活在现代化高度文明的国际大都市G城,暗恋一个女生恋了七年不敢大声说出口,另外一个呢上初中的时候每天盼着上英语课,以便于仰望那皮肤白皙辫子又黑又亮的英语代课老师,以至于荒废学业。请问,假如你们当初都像这两个家伙那么有胆有谋,事情会怎么样?”

阿坤和董文化很不服气地听完张秋千的话。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正要开口反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张秋千堵住了口。

张秋千说:“不要嫉妒。快点去发货,两点钟车子准时要走的。”

董香花和黄芝童从原路倒回来往培训中心那头走,有间快餐店紧挨着刚才那家便利店。

点好饭菜坐下来了,相视一笑,才完全地松弛过来。

由于是周日,店里的座位并没有坐满。他们面对面坐在最里边那一排座位的中间位置。从这里稍一侧脸就可以看到门外星河一样不断变动色彩的行人。

黄芝童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歌曲?”

董香花想了想,说:“艺术性强的。”

黄芝童想了想,没想明白,他低头吃饭。

董香花吃了几口,想了想,说:“《素颜》那样的,许蒿的那个《素颜》。还有费玉清的,部分周杰伦那样的,总之,诗情画意的。有人有情有景,大方的,不忸怩的。一首歌就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黄芝童把一口饭吞下肚,边吃边想,感觉董香花的喜好很对他的胃口,难得地合他的心意,于是忍不住地笑。

董香花被他笑得有点不自在。

黄芝童喝口汤,他说:“我会。”

董香花说:“怎么会?”

黄芝童说:“我肯定会。”

董香花很认真地看了看他,他也认真地看着她。

黄芝童说:“暑假期间,我爸爸和我妈妈一直在讨论离婚的事情。他们轮流问我愿意跟谁。我说我谁都不跟,我就跟我爷爷。我爷爷天天等我回家。”

董香花很震惊。听他说过,他爷爷三年前去世了。生病死于G城某个医院,火化后带回老家安葬的。

黄芝童说:“没有离成。”

董香花说:“然后呢?”

黄芝童说:“然后他们两个人突然有一天晚上,一齐来问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董香花喝汤,放下汤盅。

黄芝童也喝汤,放下汤盅。他说:“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家。我爸很有耐心地劝我说出我最想做的事情。就跟一条忠实的狗一样,抱着我连哄带骗,各种奴颜婢膝。”

董香花拿纸巾擦嘴。

黄芝童也拿纸巾擦嘴。他说:“我那天心情很好。我说的都是真的。我都想好了,如果他敢打我我就跟他对打。直接把他打回我爷爷那里去。但是他那天的心情也很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走的时候跟我妈撂了一下嘴。一会儿我妈妈又来了。也跟一条狗一样地问我,边问还边哭。我实话实说,我就是不想回家,屋里到处是酒气,随便伸手一捞就能捞一把天底下最肮脏的中国话。她推了我一把,气呼呼地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也正好奇地扭头看她,搞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居然脸红了。还不好意思!”

董香花伸手拿起那张用过的纸巾,捏了捏,又放下。

黄芝童又喝了一口汤。眼里充满泪光。

黄芝童说:“那天晚上他们很出人意外地没有争吵,而是一起哭,哭得很大声。哭到晚上十一点,我打游戏都打得快要吐了,感觉眼睛就跟灌满了水快要爆炸似的。他们跑来敲我的门,我不开。他们俩一直敲,敲得我烦不胜烦,只好放他们进来。还是问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一气之下,就说我想跳舞想写歌。我爸爸和我妈妈马上就叫我二选一。”

董香花端起汤盅,说:“干杯!”

黄芝童也端起汤盅,说:“干杯!”

路上行人仍然川流不息。火热的太阳仍没有退烧。

眼光从室外收回来,他们同时看到,就在离他们不到五米远的地方,一个座位上,一对面对面坐着的恋人正在接吻,那男的右手拿着一个饭叉,那女的右手上拿着一双筷子,他们的左手握紧拳头放在桌面上。

黄芝童和董香花只敢看清楚个大概,他们转头望向收银台,身穿橙色工作服的收银小姐本来面无表情地站立在那里的,被两个小孩子一看,立即就心虚了,她朝他们笑了一下,还弯了弯腰,表示歉意,好像那招惹了他们的不是食客而是她家不听话的家人。

黄芝童转过来看董香花,董香花也转过来看黄芝童,四只眼一碰,立即就被对方的眼神打得溃不成军四散奔窜。眼光无处收拾,放哪里都不合适,最终又落到了那对恋人身上,那对难解难分的恋人情绪激烈,动作得寸进尺,马上就要失控了。

不到两秒钟,黄芝童和董香花从快餐店冲出来,他们出了门不是直接转身从阶沿上走,而是一齐站在马路上大太阳底下东张西望。他们心有余悸地朝快餐店里瞟了一眼,犹豫了一下,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仿佛做坏事被某个特意跟踪而至的人逮了个现形,丢开手急于走脱却一时半刻辨不出东南西北了,没了方向感。两个人都有点急。

只两三秒钟吧,董香花大步流星地往她家的店里走,黄芝童慢十几步跟在后面。

吓是被吓懵了,却是惊心动魄的甜美。

店里只有张秋千一个人。董文化和阿坤把货物放在拖车上,拉到货运场发货去了。

张秋千坐在电脑前为他们的网店上货,一项一项地填写,上传。

董香花和黄芝童轮流跟她打招呼。她笑了一下,继续工作。两方面都很平静。

董香花把吃饭剩下的钱交给她妈妈,进到店里把吉他盒子交给黄芝童。

黄芝童摇着手跟张秋千说再见,又转回身跟董香花摇手。就在这一瞬间,董香花和黄芝童都目光迷离,依恋不舍。她走到马路上,他看着她,倒着走了几步才回到正常的行走方式上来。他都走过马路很远了,她才落寞地转回头,进到店里,把自己的绘画工具搬到一个角落去放着。

三十

司马悦恨家,包括恨家里的每一粒空气。所以才下午两点半,她就回到了学校。

学校正在午后的烈日下懒睡,安静地,不带一丝气息地懒睡。

门卫忠于职守,司马悦还没有到门边,一个门卫就站到了门卫室外,警惕地看着她。另一个门卫瘫倒在椅子里,半眯着眼懒懒地盯着十六个监控画面。

司马悦的脖子上挂有校卡。腰一弯,磁卡“嘀”一声,门闸自动就开了。她认得那门卫,去年她妈妈为她体训的事跟学校发生纠纷的时候,就是他不依不饶地以小人之势为难了她妈妈。现在她知道他在用什么眼神看着她,所以她不理他,昂首挺胸地无视他,为妈妈报仇。

生活老师每周日十二点半到校,她要清洁楼道和饮水机,还要把上周五下午清洗了的学生衣服和被子等分发到位,专门用来写通知和注意事项的小白板也需要她更新。

九年级的女生宿舍升格到了三楼。宿舍门是关上的。有些门上贴着留言条。每个门都很干净。墙壁和地板几乎一尘不染。楼道宁静,一种疹人的阴冷的静。司马悦去推了推她们的宿舍,推不开。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户被一片白茫茫的太阳光映出一团异样的苍凉。司马悦有点恼火地踢了门一脚。

司马悦单肩挎着她的书包,长而肥的校服配长而松的书包,这样的颓废之态她很喜欢。她一步一步地走向走廊的另一头。那头有生活老师的房间,还有一间大大的洗衣房和一间专门堆放清洁用品的小房间。生活老师的房间是两排学生宿舍的右边第一间,里面有饮水机,墙外挂着一个小白板和一条始终洁净的毛巾。

生活老师坐在窗台后面的一把原木椅子上织毛线衣,胸前一大团明黄色的毛线和几根银白色的织纤,两只手忙个不停,她的面前放着一个记事本一支用一条细麻绳拴着的圆珠笔。她听到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地朝她走来,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判断着来者会是谁。

是司马悦。

生活老师两眼平视,看到人跟没有看到一个表情,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司马悦在最初看到生活老师时慢了半拍,她没有停步,而是走到窗户前,敲了敲窗台。

生活老师很快地眨了眨眼,盯着这个不懂礼貌的学生。

司马悦加重力气又敲了敲窗台,她等得不耐烦了。

生活老师放下手里的活,从抽屉里拿出大大的一串钥匙和一小串她自己房门的钥匙,关上窗户,出门又拉上了门。

生活老师在前,司马悦在后,两个人相距三步距离。

司马悦的面容阴冷地动一下,说:“你不是老师。不要以为我们按规定叫你一声老师你就是老师了。你就是这学校一个打杂的。”

生活老师仍然不卑不亢地往前走。从这学校开业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在这栋楼里上班,什么样的小屁孩没见过?

司马悦的眼光落在生活老师的脚上。那是一双暗红色带暗花纹的塑料透明平底鞋。没有穿袜子的脚背上各有一条突出的青筋。

司马悦说:“穿得这么寒碜,也不怕影响了学校的名声?”

生活老师停在司马悦所在的8号宿舍门口,她低头找出钥匙,插进锁眼,只一扭门就开了。门开了,她就转身离开。她一转身就遇到了司马悦凶狠的眼睛。

司马悦的眼睛在眼眶里快速移动,就跟放大镜在一幅有疑问的国画前游走一样,她想从生活老师的脸上看到被刺激后的反应。可是生活老师很老成,一丝变化都没有,就那么冷淡地走了。司马悦不服,她快步上前,一脚把半开的宿舍门踢开,大步跨进屋又一脚反踢,把门很响亮地关上。她听到整栋楼都在瑟瑟颤抖。她就那么惊警地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那些颤抖声消失后一切又归于平静,静得就跟坟墓似的。

司马悦倒在自己的床上很绝望地望着上铺的床板。翻来覆去就是烦。她叹了一口气,翻起来,把董香花的床铺很细致地翻查了一遍,除了些塞耳朵的纸团和几本漫画书,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按原来的样式摆放好后,她又去翻许伊君的床铺。

许伊君的床上比董香花的还简洁,连个纸渣渣都没有。她躺在许伊君的床上,闭目养神。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许伊君床铺的上面原来庞慧的床板上写了一个英文名字:Jesson。她凑近点仔细看,发现这串字母不是用粗油性笔写的,而是用普通的钢笔经过无数次的填写后写成的。Jesson是许伊君的男朋友。司马悦看着这个曾经给许伊君带来无穷喜悦和骄傲的名字,讽刺地笑了。这个据说正在准备考清华的男生从许伊君的嘴里消失很久了。

带着笑意司马悦在许伊君的床上睡着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听到了走廊上同学的说话声。当她意识到自己睡在许伊君的床上时,吓得一跳就起来了。由于用力过猛,她的头重重地碰到了床板,痛得呲牙咧嘴。她随手拿起许伊君的枕头来揉搓脑袋,可是枕头里面的某个硬物却搁着她的头更痛。枕头里面有内容。这一下子就打退了她的疼痛感。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门,举手看了一下手表,立即伸手去枕头里面掏。是本日记本。一本粉红色底子上闪耀着满天星星的厚厚的日记本。同学们在楼道里说笑的声音再次传来。司马悦拿起日记本坐到门背后,堵着门。

日记本的第一页是个印刷图案,是一颗被丘比特的利箭射中的红心。心的右下角写着:我和Jesson。是许伊君亲笔写的。第二页是空白页。第三页到第N多页都被一张张白纸精心地封存起来了,从哪个角度都不能不露痕迹地打开它们,再往后翻,却是一叠照片。

每张照片都不完整,但是看得出来,每一张都是两个人的合影,许伊君的旁边始终都是一双人脚,这些脚,有两张穿着一双李宁牌运动鞋;有一张是赤脚,黑红色的大大的脚板踩在一个光滑的暗红色石板上;还有两张照片的脚上穿的是一双没有牌子的尽是帆布扣子的凉鞋。有两张,许伊君的肩膀上露出了一个人的手,说明照相的时候她是被他搂着的。所有这些照片中的那一半,都被许伊君细心地剪掉了。剪就剪吧,为什么又要保留他的手和脚?司马悦试图弄开那些作为封条的白纸,颠来倒去怎么比划,要强行打开都会把纸弄破。

司马悦把照片依样放好。此后的日记本一直是空白。翻到最后,是许伊君写的:如果如此高贵的泪水都换不回你曾经的爱,我是不是要死给你看?

三十一

周一下午,许伊君拿着董香花的一幅画走进教室。她一进门就把眼光落在董香花的座位上,座位上没有人。

许伊君的目光到处找董香花,没见到人,她就叫了一声董香花的名字。由于她是领导,所以她的语调是居高临下惯了的,而且强硬干脆,一下子能把教室里所有的声音盖过。

听到声音,董香花和周飞同时从窗户前回转过身体来。两个人都一脸狐疑地看着许伊君,董香花在看到许伊君手上的画时,狐疑变成了紧张。

许伊君说:“你的画被学生会毙了。”

同学们惊奇地看着这两个女生。很安静。一丝响动都没有。

她走到董香花面前,把画递出去。

董香花接过画。

许伊君说:“下次吧。”说完就回她自己的座位去了。

许伊君一直很享受她这种一言九鼎的效果。“唯一”的“中心”的效果。她的翩翩风度都是在这种时候得到了畅快的体现。

她翻开数学辅导本,开始做练习题。她知道李端阳的正襟危坐是什么意思,他从来都没有放松过学习,他在背课文背公式背单词背考试时有可能考到的一切。他的不动声色不是冷峻而是在以他独特的方式刻苦学习。她懂他。

上个月的月月清考试,她掉到了全年级第四名,李端阳跳到了第一名的位置,第二名是一班的李鹏宇,第三名是一班的另一个男生,司马悦的成绩呈报复性的增长态势,她把从她妈妈和李端阳那里受到的刺激变成了一言不发的恶读,而董香花这个班里的怪胎,总分朝后缩了三十分,她的必考科语数英都在全年级的前五名里面,谁都与她没有可比性。

所以她不能掉以轻心。得迎头赶上。必须迎头赶上。她的办法就是多做题,把全中国所有的能被她找到的题找出来,就跟山西老面馆的师傅玩弄案板上的面团一样,反复拿捏,举一反三,妙笔生花,把知识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董香花审视着自己的的画。周飞把画拉到他面前,认真地看。只看了一眼,他就开心地笑起来。董香花有点不好意思,还是跟着他一起笑。两个人背靠着窗,在那幅画上指指点点。

这是学生会指定的一幅画,主题是神九飞船。董香花画的是“神九”在夜空中飞行的情景:灰蒙蒙的夜空中,神舟九号的带竖条纹的太阳能羽翅散发着金属材料冷而硬的光芒,船头用红笔小篆写着“炎黄”二字,遥远的银河中有几颗模糊的星星,飞船是从左下角向右上角飞去的,银灰的月亮在右上角偏下的位置,月亮前衣袂飘飘的嫦娥怀抱玉兔面带微笑俯视着飞船,月亮的后面有一块粉红的光,飞船的左上角是深度的灰,右下角是一大片淡灰色。画名:盼。

周飞说:“为什么被毙?我觉得很好啊。”

董香花说:“你又不是学生会。”

周飞说:“没什么啦。”他拍了拍董香花的肩膀,以示安慰。

董香花的眼光还在画上。她是按她妈妈的提示画的,没想到如此有创意的一幅画会如此利落地被毙掉。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她有N多道数学题做不出来,就请教姨妈,姨妈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每道题都做出来了。交上去,每道题都是错的。当姨妈拿着挨了大钢叉的本子时整个人都呆了,呆若木鸡。曾经的超级才女竟然被几道小学数学题灭了,姨妈的羞和愤虽然无言无语,却在董香花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轮到了她妈妈,一个看似个金光闪闪的创意点子,毙得如当年的钢叉一样快一样具有无限奇怪的喜感。

雨过天晴。灿烂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

李端阳感觉从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有硬度有层次感,一层一层,看得见摸得着。他被窗口的阳光吸引着,忘记了争分夺秒的学习。

董香花说:“这幅画刚画完的时候我取的是另一个名字。”

周飞说:“什么?”

董香花说:“舅舅。”

周飞愣了一下。但很快地想到了嫦娥思念娘家人的这层意思。一想明白就开怀大笑。

董香花也哈哈大笑。他的笑有感染力。

李端阳看到一串明亮的阳光在董香花和周飞的牙齿上翩翩起舞。沐浴着雨后阳光的董香花的形象像一阵带着悠扬琴音的清风吹进他的心田。她跟此时的阳光一样明媚纯净,照亮了他的眼睛他的心。

董香花收住笑,说:“如果是你来画,你会怎么画?”

周飞不假思索,说:“直接画一个大大的灰白的月亮,我周飞,站在月亮上面。”

董香花笑了笑,说:“飞船呢?”

周飞说:“支离破碎地散落在天空中,成为了太空垃圾。”

董香花说:“你在月亮上面做什么?”

周飞说:“我在菜园子里种菜,身后是数不尽的各种颜色的兔子。”

董香花说:“嫦娥呢?”

周飞说:“去孩子的舅舅家串门了。”

两个人又开怀大笑。

李端阳把本子卷成一个圆筒,长长地伸过去敲董香花的椅子。

董香花转过头看着周飞,周飞朝她歪了一下嘴,示意是李端阳在找她,她看向李端阳。一看就知道了他的意思,立即把那幅画放到李端阳的手上。

李端阳阅画。

周飞悄悄地对李端阳说:“这幅画的原名叫《舅舅》。”

李端阳不明白。

周飞说:“嫦娥她妈妈的弟弟或者哥哥。”

李端阳突然大笑,把全班同学都吓一跳的那种突然的笑,周飞的手搭在李端阳的肩膀上,两个人压低声音但笑得更起劲,李端阳边笑边把画卷成一个筒。他右手一抬,把画高高地压在董香花的头上。

田老师大步流星地来到教室。

董香花飞快地把她的画放进书桌。

所有的同学立即抖擞精神坐端正,不到一秒钟,又“哄”的一声一齐站起来,向老师弯腰问好。

三十二

清晨,七八九三个年级的全体同学排在大操场上做早操。喇叭里播放的乐曲是《春江花月夜》,陈氏太极拳的招式被同学们气定神闲地演成了一场规模宏大的集体盛宴。那时候柔软的阳光从教学楼的房顶上照射过来,一半人在光影里一半人在月白渐退的晨晖中。

光影中,李端阳发现董香花的脸被七彩的阳光晕染成了一幅优雅的古代仕女图。她的沉静、智慧和坦然的美象一滴亮晶晶的水,落在他的心里。他的心是一池深潭,狂风来过沙尘来过他都如一地保持着宁静和清醒,她没有刻意地来,只那么静静地站立,就在他心里激起了温暖的涟漪。

下操后,董香花和司马悦并排走在李端阳等几个男生的前面。同学们都朝着教学楼走去,如万流归海。

那天中午午休之后,李端阳提前几分钟回到教学楼。他特意去了二楼林老师的绘画室看董香花。绘画室的门是开着的窗户也是开着的,董香花一个人坐在画架前。从窗口可以看到她的侧面。她平静如水,专心一意,一笔一划间都是他所喜欢的思索的神情。

李端阳走进去,“嗨”了一声。

董香花抬头望了他一眼,也“嗨”了一声。

李端阳参观了一圈绘画室。说:“你不觉得枯燥乏味吗?”

董香花说:“不觉得。”

李端阳说:“为什么?”

董香花说:“因为喜欢。”

李端阳说:“美院附中对你很重要吗?”

董香花说:“无路可退。”

李端阳把脸凑到董香花的画架前去看画。她画的是一个卷头发的外国青年。她说她无路可退,意思就是,志在必得!这一点,他喜欢。

董香花画完了,收拾东西。

同学们陆续回教室。

李端阳和董香花一起上楼梯,走过长长的回廊。转弯处,董香花把手上的几只笔交给李端阳,说:“请帮我带回教室好吗?我去洗手间。”

李端阳说了声OK。

星期一清晨轮到九年级四班的代表担任升旗手。按学校的规定,周一早上的列队方式与平常早操时的列队方式不同。全体师生以班为单位分两大列肃立在操场上,两队之间是一条专门留出来的宽道,担任旗手的班级则横排到最后边,直接面对前方的升旗台。

这天清晨的天空很高很高,太阳直射大地,没有云层的阻挡,从哪个方向看过去,树叶和草丛都闪烁着透亮的白光,那是晚露与朝阳在延续他们万古不变的较量。

许伊君和司马悦作为升旗手和副升旗手,早早地面朝全校同学肃立在升旗台上,台子的右边是支三十人的鼓乐队在演奏《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周飞和李端阳等共六名男同学是护旗手,他们正抬着一面五星红旗昂首挺胸地朝升旗台走来,校长先生和姬老师站在升旗台的左边,姬老师一如既往地噙着哨子预备着在某个关键时刻发出强有力的声音。

到达升旗台了,护旗手按规定收拢旗帜,折叠,庄严地交到最前面那排右手位置上的李端阳手里,李端阳手捧红旗上前几步,把旗帜交给许伊君,许伊君行礼,接过红旗,全校同学回礼,护旗手们调整位置排成三排,许伊君转身,司马悦转身上前并准备升旗绳,与许伊君一起打开旗帜,系绳,撒开旗帜,乐队演奏《国歌》,同学们合着音乐同声高唱,五星红旗在初升的太阳下冉冉升起。

回到教室,李端阳拿出两叠两年来全部的数学和英语试卷放到董香花面前。

董香花不解地看着他。没有伸手去翻看试卷。

李端阳说:“过去两年的全部试卷都在这里,希望对你有用。”

董香花大喜过望,一页一页地往下翻,是数学卷子,满卷都是红勾勾,偶尔几个错题都已经被李端阳改正了。她又翻了翻英语卷子。抬头望着李端阳。他的眼睛仍然是冷冷的色彩,但是很真诚。很庄重。

董香花说:“有用。”

李端阳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不用急着还给我。但是一定要还。”

董香花说:“请问我可以用多久?”

李端阳说:“两个星期,够吗?”

董香花说:“够!”

她一直在用仰视的角度看他,他的眼睛里那些柔而冷的内容使她第一次感觉到心的颤动。她的心动了动,所以她不敢多看他。她的不敢被他捕捉到了。坐在座位上远观,她小心地翻阅试卷的侧影,像清澈的泉水“叮叮叮”地蜿蜒着、细细地沁入心脾地流淌而来。

李端阳看董香花的眼神,让周飞震惊。

董香花在上课钟的钟声中扭头看着李端阳,朝他双眉上挑地做了两个鬼脸。他一看到就欣慰地展开了笑容。

上午最后一节课后,同学们快速出教室,急着去饭堂。许伊君有话要跟李端阳谈。可是那天李端阳跟周飞在讨论一道题,坐在位置上久久不走,董香花也坐着没动,她犹豫不决地耽搁在座位上,想愤然离去又觉得只是再等一下就可以了。有同学正稀稀落落地从教室门前跑过。她一再回头去看李端阳和周飞,她急他们却很稳,似是故意在跟她作对!焦虑象片乌云笼罩着她的心。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决定还是不要等了,先去吃饭。她把书本放回桌子里,周飞和李端阳却心急火燎地收拾书本,跑步出教室去了。紧接着董香花夹着一个本子也跑出去了。都走了,许伊君的泪水忍不住地流出来。

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食堂,一路上尽是身着绿颜色校服的同学们。董香花后出教室,却走在了李端阳和周飞的前面。周飞和李端阳紧走几步,想跟董香花一起走,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班的黄芝童来到了董香花身边,并着她一起走在他们眼皮前。

董香花在看到黄芝童的刹那间很高兴地笑了一下。黄芝童也笑了一下。那是心有灵犀的笑。这种笑令李端阳心痛。

黄芝童说:“今天下午有场球赛你知道吗?”

董香花说:“知道啊。”

黄芝童说:“是我们班跟你们班你知道吗?”

董香花说:“知道啊。”

黄芝童说:“你会站在哪一边?”

董香花毫不迟疑地伸出右手对他比出四个指头。

黄芝童很开心地笑了笑。

董香花说:“鹿死谁手?”

黄芝童说:“你们四班出学霸,打球可不一定哦!”

董香花低着头走路,心想鹿死谁手还真的不一定哦!

有人在前面长长地“哎”了一声,黄芝童一听就丢下董香花跑走了。

周飞和李端阳走到董香花旁边。

周飞问董香花,说:“怎么样?”

董香花说:“我们四班打得赢吗?”

周飞看向李端阳,两个人都不确定能否轻松地搞定一班。

周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董香花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不可避免不如拼死一战!”

周飞说:“大不了马革裹尸还。”

李端阳说:“在一班那伙人眼里,好像我们四班的男生都是些只会读死书的笨蛋。”

周飞说:“那怎样?”

李端阳说:“放马过来。”

下午的篮球比赛由姬老师主持,为了便于区分队员,他特别要求一班的球员穿另一套校服,四班的不变。许伊君组织全班同学为啦啦队,还把四句口号写在黑板上由全体同学投票选出两句最有力量的,参赛队员和候补队员则由男生自己组织,队长由周飞担任。

一班的黄芝童和李鹏宇都参加了,黄芝童他们“剑气长虹”的其他队员也参加了,他们高超的弹跳和旋转、腾挪能力是四班无法逾越的高度。

跟四班一样,一班除了上场的,所有同学都是啦啦队。田老师和一班的班主住也到场助威来了,都站在球场边为自己的球队摇旗呐喊。姬老师深谙天下球迷们的恶习,因此临时要求两个班的啦啦队分别站在球场的两边,在敌方的斜对面,既面对面地声嘶力竭地较量又保持一点中国人传统的儒雅与文明,打,也是眼神在打嘴脸在打,而不会近水楼台先得月似的闪电般发展到肢体冲突。

一开球一班就很猛,那几个会跳舞的家伙身手敏捷,好像手和脚的尺寸都突然增加半尺似的,弹跳力强,脚一勾手一绕球就跟着走了,腾身一跃,球进了。进得得意洋洋。急得许伊君带领的四班啦啦队都要哭了,喊声中明显地带着潮湿的气息。而一班的啦啦队们简直就是在齐声高歌,仗还没打到五分之一就在喝庆功酒似的,看得四班的同学个个咬牙切齿万分不甘,恨不能直接上场把球抢了抱在胸前不松手。

董香花的情绪就跟一个八十年代贫困县的天气预报似的,东南西北风无定准地乱刮。当四班的球员乘胜前进连连进球时她跟着啦啦队们一起狂呼乱叫,当黄芝童或李鹏宇一个漂亮的海底捞月从对方露出的破绽中勾走球时,她合着对手的啦啦队一起哈哈大笑,她还在一次黄芝童与李端阳的争夺战中为黄芝童的球被抢而大大地泄了一回气,而李端阳跟一班的李鹏宇较上劲的时候,她的天平又偏向了李端阳,大多数情况下,她是站在四班这边的,合着节拍喊打喊杀,毫不动摇。

双方的分数咬得很紧,几乎是一分一分地争,打到最后姬老师的哨子很愤怒地吹响的时候,四班险胜。险胜也是胜,球员们都是英雄,受到老师和同学的欢呼和赞扬。一班不服,一班的啦啦队退场时一齐对四班做鬼脸比拳头,看得四班的同学个个起鸡皮疙瘩。

那天晚上的自习课,同学们不断地喝水,一个进来了一个立即去接水,一个去厕所了另一个紧接着去,喝水不是因为口渴,而是为了润嗓子,那水在喉咙口做个短暂的停留后没在任何地方耽搁直接去了膀胱。

也许是太累了吧,晚上回到女生宿舍,司马悦和董香花都觉得十分疲乏。许伊君比她们两个更倦怠,一步一步不是走上楼来的,而是一挪一挪地东倒西歪地爬上楼来的。这天她回来晚了整整十五分钟。

她回来的时候,董香花都洗完澡了,坐在司马悦的床边往脸上补水。董香花“啪啪啪”地拍得脸响,她的头发被一个粉红色的发兜兜着。

董香花见到她时,说:“许伊君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许伊君惨淡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她的书包从她的肩膀上滑脱,掉落在地上。她踢了那书包一脚,直接到阳台上刷牙去了。她刷完牙又洗了双袜子司马悦才出来。

司马悦站在阳台上用一张大大的白毛巾擦头发上的水。

董香花收拾完她的脸就上床了,东找西找地翻出眼罩和塞耳朵的纸团。

司马悦的发兜是淡绿色的,弄好了头发,她也为她的脸补水,也“啪啪啪”地打得脸响。突然,她的手停在半空。她从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中听到了异样的声音。仔细一听,杂音没了只有水流的声音。她又“啪啪啪”地拍脸,其间又听到了水声之外其他的声音。这次她多停了几秒声,听到了许伊君的哭声。那是压抑着的但是确实压抑不住的悲痛欲绝的哭喊声,仿佛还有拍打肉体某个部位的声音。

她看了一眼正准备倒下的董香花,迟疑着要不要告诉她,所以又拍了两下脸。只拍了两下,她就来到了董香花头前,扯了扯董香花的被子。

董香花很狐疑地抬头看着司马悦。

司马悦抬起下巴对董香花撂了撂,指向阳台。

两个人静听。

许伊君在卫生间里哭。想借水流的声音掩饰。但水声没有掩盖住。那哭声太急切,一柱水流没掩住。

司马悦用眼神问董香花,要不要去敲门。

董香花想了想,摇头。

司马悦有点担心许伊君自杀,她偷看过她的日记本,那本子上的最后一页就是一句死亡威胁。她心惊胆战地朝董香花靠近一些。

董香花感觉去敲门或者去找生活老师,似乎都不妥,许伊君是自尊心超级强的人,惯于不露真相,她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跟其他人不一样,她是“官员”。

司马悦的下巴又撂了撂,指向门外生活老师所在的方向。

董香花摇头否决了司马悦的提议。

司马悦朝董香花靠近些。

董香花想倒下去躺着,司马悦又扯了扯被子,意思是叫董香花不要睡,陪着她。

突然水声停了。哭声也戛然而止。

熄灯了。

突然熄灯使司马悦惊慌失措,她跳了一下,一把就抓住了董香花的肩膀。董香花没想到司马悦反应如此激烈,被大大地吓了一跳。黑暗加重了司马悦的恐惧。她的恐惧加重了董香花的担心。她们焦急地等待许伊君像平常一样完好无损地出来。每一分钟都显得特别漫长。

司马悦受不了时间的慢动作。她拍了董香花的被子一下,突然跳开,以超音速的速度钻进了她自己的被子里。

司马悦跳开的时候,董香花以为她是要她跟她一起去救许伊君,所以她立即就翻身,上半身刚从被子里出来,就发现司马悦倒床了,才明白原来她不是要去救人,而是被吓坏了。

洗澡间很安静。而董香花和司马悦的心都要从肚子里冲出来了。

董香花用脚砸了一下床板。

司马悦反应过敏,就跟被鬼逮到似的,很神经质地在床上胡乱挣扎。

董香花被吓哭了。她双手紧紧地拉住被子,眼泪直涌。

司马悦有过自杀的经验,时间就是生命。她抓紧被子,让身体朝床外边挪了挪,压低声音,说:“来不及了。”

董香花坐起来,头伸到床沿,轻声说:“快。”

司马悦立即就翻了起来,打着战站在床前等董香花。

董香花揩掉泪水爬到床梯那里,凭经验找到节梯,一步一步下来。正在下,许伊君打开了卫生间的门。司马悦和董香花两个人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还没等一口气走出嘴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闪电一样梭进了自己的被窝。

许伊君站在阳台的阴影里搓头发上的水,搓了很久之后,又刷牙,再后来,她进了一次宿舍,把她的爽肤水和面霜搬到了阳台上,借着楼底下暗淡的路灯光打理她那张悲痛的脸。她还坐在床上看了半小时书,扭开过笔帽,写了大约五分钟字,然后关灯睡觉。她睡了,司马悦和董香花才安然入睡。

三十三

中间隔着两排同学,李端阳正好可以从间隙中看到董香花。董香花的正对面就是司马悦。他看到的是董香花的正面司马悦的背影。董香花不挑食。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吃饭他的心里涌现着无数温柔的泡沫,这些泡沫像甜蜜的腐蚀剂一点一点地要把他消融成为一滴水。她要赶时间。司马悦喜欢挑三拣四,对她自己选定的菜式还要再次过滤一番。司马悦东张西望一番,跟董香花说了句什么,董香花又东张西望了一番,好像没说什么话,紧接着,董香花放下盘子,迅速离开,走进猛烈的阳光下。他知道她是去了二楼的绘画室。

李端阳从食堂出来,站在两棵巨大的椰子树下沉思。周飞和李鹏宇勾肩搭背地从他身边路过,走向宿舍。李端阳夹在流动的同学中走向宿舍,同学们进宿舍了他却从人流中分离出来,顺着坡道往教学楼走。快到了,才发现教学楼楼下的空地上有一个老师,刚才之所以没有看到有人,是因为这个老师坐在柱子后面的一把椅子上。他是发现有学生走来才现身的,这从他的眼神中可以轻易地看出来。此时此刻,学生和老师四目相对互不相让。一个是“想进教学楼”另一个是“看你敢进教学楼”。最后还是李端阳服软,转身离开。看着他很不情愿的样子,值日老师若有所思却并没有追问。此时此刻全校就董香花一个人在教学楼学习,她有学校特许证,是她向校长申请到的。

许伊君等在坡道边的一棵树下。李端阳一眼看到她时小小地意外了一下,脚步慢了半拍之后目不斜视地径直离开。许伊君的全部视线都在他的眼睛上,他不理她,她就只有恨。恨归恨,她还不想放手。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她妈妈离开她和她爸爸时的情景。

当初的那个中午,她妈妈拖着属于她的行李从家里走出来,她的哭喊被她爸爸的大手捂住了。六年来她一直认为,如果爸爸不阻挡她,他和她一起拼命挽留,她的家庭就不会破碎。就是因为爸爸的放纵,妈妈才会如野马一样去到东南亚那条河流上做个皮肤深黑的水果贩子,而她,从小到大都以她和他们为耻。

李端阳就是她的Jesson。

李端阳一听到钟响就从床上起来。午休可以真睡当然也可以假睡,只要躺在床上并且不产生声音影响到其他同学们的休息就可以了。午休期间生活老师会来查房,严厉禁止学生加班学习。这天李端阳没有直接回三楼九年级教室,而是去了二楼林老师的绘画室。八年级相对不比九年级紧张,上课的速度自然没有九年级的学生快。所以李端阳在二楼没有遇到一个同学。

绘画室的门是关着的。窗户敞开着。董香花端坐在画架前,正在端详她的画。

他很喜欢她认真思考的样子。那种平淡柔和的入定的状态动他心魄。他低头淡淡地笑了一下,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李端阳大步流星来到三楼,在走廊上看到一班的黄芝童和他的同班同学一起往教室走。他们边走边谈,走在中间的那个同学手上拿着一页纸,大家的眼睛都落在纸上,也不知道在谈什么。

周飞已在座位上了,正趴在桌子上养神,一幅累坏了或者是没有睡醒还得继续睡一睡的样子。

李端阳坐下后,说:“问你一下。”

周飞坐正,睡眼迷离地看着李端阳。

李端阳说:“一班的黄芝童是不是在跟董香花交往?”

周飞快速地转动了一下眼睛,很确定地,说:“是吧。”

李端阳把物理书和相应的辅导书拿出来,把笔记本和笔放好。

看见李端阳做着上课的准备,周飞也低着头在他的书柜里找书本。

李端阳说:“他们有戏吗?”

周飞把从桌子里掏出来的书本“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说:“谁知道。”

李端阳看着周飞淡淡地笑了一下,伸手把书本“嗒嗒嗒”地翻了一通。

周飞很认真地看了李端阳一眼,明白他的心思,说:“听说那家伙正在学习音乐。”

李端阳又淡淡地笑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桌子中间上边位置的某个点上。

周飞见李端阳没有下文,就顺着他的眼光找到那个点,那个点就是一个虚无的点,什么内容都没有。

董香花精神抖擞地从教室门口进来。

她屁股一坐稳就趴在桌子上面,她的趴,是头脸搁在桌子上,双臂长长地吊在桌子下,感觉她不是趴在桌子上,而是挂在桌子边,如同挂一件待晒的厚衣服。感觉她就跟刚从炮火连天的战壕里撤出战斗的士兵似的,再不休息一下人就要断气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许伊君对李端阳异样的情感早被司马悦尽收眼底。多日的观察和跟踪之后,本来对李端阳已死心的她,重新拾起了嫉妒的大棒。

那天下午的集体活动课后,许伊君径直来到九年级一班篮球场,停在黄芝童面前。那时候全体同学正在撤往教学楼,黄芝童他们的球赛结束了,五六个男生赤裸上身站在一堆衣服前揩汗擦脸。许伊君“哎”了一声。男生们看着她,顺着她的眼光找到她所“哎”的人。

黄芝童瞟了许伊君一眼,继续揩汗,扔掉毛巾后又去拿衣服。

许伊君更大声地“哎”了一声,带着不言自明的威慑力。

黄芝童把衣服套进脑袋,其他同学穿上衣服都走了。

许伊君冷笑了一下,说:“我叫你你听不到吗?”

黄芝童很反感她的居高临下。他曾经对她十分敬仰,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想着要跟她交往。时光荏苒,年少时心心念念的想,已烟消云散。他在原地动了动,忍着,等着,对抗着。

许伊君又冷笑了一下,说:“你喜欢董香花吗?”

黄芝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皱眉等着她往下说。

许伊君说:“你喜欢她就把她看紧。”

黄芝童不明白她的实际意思,又在原地动了动,说:“你是来当好人的吗?”。

许伊君说:“你不怕有人横刀夺爱吧?”

黄芝童说:“与你何干?”

许伊君哪里想回答他,以轻蔑之态看了他半分钟,把一团乌云深镶在他的心中。她走了,他还没弄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黄芝童心里烦烦地往教学楼走,没想到司马悦杀了出来,像邪神一样假笑着立在他的眼前。

司马悦说:“可以看一下你的右手吗?”

黄芝童不知她的用意,又想弄明白个究竟。他伸出右手。司马悦跳转方向,站到黄芝童旁边,认真研究了一下这双修长而微黑的男生的手。

司马悦又说:“你有一双白色的李宁牌球鞋吗?”

黄芝童仍在思考司马悦的用意,不说话。

司马悦假笑了一下,说:“你有一双有很多扣子的凉鞋吗?”

黄芝童肯定地说:“你是不是疯了?”

司马悦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她拍了拍黄芝童的肩膀,说:“我相信不是你。谢谢。”她用排除法,排除了许伊君夹在日记本中那些照片上的脚不是黄芝童的。她走了几步又倒回来,说:“董香花是你的菜。保护好她哦。”

黄芝童愤愤不平地瞪着司马悦远去的背影,搞不懂董香花他们班上的人在搞什么名堂。可是,他没有往深处想,一团鬼火在心里七上八下地冒了冒就自动收工了。

同学们在操场上挥汗如雨地上体训课的时候,在教室里自习的司马悦翻查了李端阳的书桌,每一本书每一个本子每一张纸条都经过认真仔细的翻阅。假如他就是许伊君嘴里的“清华才子”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令她不解的是,李端阳真的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而且他的英文名字也不叫“Jesson”。她又查阅了许伊君的书桌,也没有相关的信息。假如他不是那个人,也没有给许伊君送过那么肉麻的贺卡,更没有送过花,那,许伊君为什么要对他做出种种异动?假如他送了贺卡也送了花,他们的故事就不会这么悄无声息。也就是说,只有宿舍里的那本粉红色的日记本才能解开笼罩在许伊君和李端阳头上的那层迷雾。

体训的同学们回到教室后,都半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喘息。董香花的招牌动作就是把脸搁在桌子上,双手长长地无知无觉地吊在膝线以下。李端阳和周飞也趴在桌子上,都是才从汗水里捞起来的样子。

司马悦写了一张字条:你用过Jesson这个英文名字吗?她把这张字条压在一张化学试卷上,简单地折叠了一下就来到了周飞面前。周飞支起身体,先看到了那张纸条,然后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他摇头摇得直接干净不含一丝杂念。司马悦又指了指一道空出来没有做的化学题。周飞只瞟了一眼就遗憾地摇了一下头,而且,他竟然想都没有想就把试卷和那张纸条递给了李端阳。李端阳看到了那张纸却假装没有看到,他很快地把那道题做了出来,递给周飞,同时,他还对一脸惊讶的司马悦淡淡地笑了一下。司马悦接过周飞递上来的试卷和那张字条,朝周飞和李端阳分别弯腰致谢,而周飞和李端阳都没有回礼,睁眼看着她快速地回到她的座位上。

周末到了。

原来停放大巴车的地方,停着另一辆大巴车,崭新的。车头的一块白纸板上用毛笔写着:学生接送车。车身是深黄色的,高大威武,车身两侧是一句标志性的大红色楼盘广告语。座位是灰白色的皮质沙发,靠头的部位被一个深黄色的布罩罩着。李端阳上车后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耳朵上塞着耳机听着手机里的音乐。等了也许十分钟也许更久一些吧,车子启动,顺着花园内花木茂盛的林阴道朝小区外开去,车子将在前方一百米处开始走一段两个S形的路面,路的一边是山崖下茫茫的树林,另一边是被茫茫的树林所掩映的山坡。

无意之间,李端阳一回头看到坐在他同一排但另一边靠窗位置上的是一班的黄芝童。这让他有点吃惊。虽然两年多来一直跟他同乘一辆车来校和回家,今天才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存在。车里一向是安静的。乘客的手机线都连在耳朵上。李端阳收回视线,头靠着靠背。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地看了黄芝童一眼。黄芝童仍以原来的姿势静静地坐着,双眼望着窗外。

三十四

G城的季节由炎炎夏季变化为阴霾深秋,只用了一分钟时间。冷风吹过,草木萧瑟,深秋就到了。

秋深了。时间来到2012年的11月中旬。

同学们都换上了长袖长裤。

课间,司马悦娴静地站在走廊上,看看楼下花园里不断变换的低年级的同学、看看教室内加班加点努力学习的同班同学,心如止水,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许伊君从厕所回来后没有在走廊上逗留,她直接进了教室,可是不到半分钟她又走出来了。她快进快出是因为她坐下的一刹那想起空空的走廊上站着的司马悦。许伊君走到司马悦身边,与她并排站着。从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教室里的李端阳和周飞、董香花。

李端阳在写作业,课外作业。他旁边的周飞在背英语单词。董香花背靠椅子,端着一本漫画书在认真地翻看。其他同学或坐着或站着,都没有闲着。

许伊君拉了拉司马悦的衣袖,示意她往教室里面看。司马悦先看了看许伊君的神情,然后再看向教室,在教室里她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许伊君转过身子,背向着教室。

司马悦也跟着她转身,侧面看着许伊君,等着她说下文。

许伊君说:“你知道李端阳喜欢的人是谁吗?”

司马悦正在忘记他的好。这个问题对于以前的她来说,是非常尖锐的,但是现在,她很平静。

司马悦说:“谁?”

许伊君冷笑了一下,眼睛注视着楼下,说:“你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还是自欺欺人不敢面对?”

司马悦被激将法所中。她愤愤然,说:“什么意思?”

许伊君说:“他是怎么对待她的,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连田老师都看出来了。”

司马悦一下子就明白了许伊君扯她衣袖的真实用意:怂恿她,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看清楚了许伊君,司马悦的黑脸只黑了一下就变红了。她说:“田老师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不是你打的政府工作报告?”她把那个“看”字咬得比其他字更脆响,以加重她的讽刺意味。

许伊君假装没有理会到司马悦的恶感,她说:“你不觉得她很会装吗?”

许伊君伸着长长的脖子在往楼下看,好像见到一个人像极了她一位久未蒙面的好友而又再三地码不准,颇费思量的样子。

司马悦又回头看向教室,那三个人仍在各忙各的。

司马悦说:“她就是那样一个人。你不要冤枉她。我觉得你对李端阳变态的恨更加令人费解。不瞒你说,我观察你和李端阳很久了。”

许伊君并不答话,她不敢抬头面对司马悦也无法再假装平静。她“呼”的一声调转身体,大步走进教室。

司马悦一把拉住许伊君的手臂,压低声音但字字清楚地,说:“你想借刀杀人。你是个幼稚的怨妇。”

许伊君的手臂在宽大的衣袖里如受伤的蛇一样急切扭动,几下就把司马悦的手挣脱掉了,因为司马悦的手掌最后只捏住了一把衣服,如果她再坚持不松手,而许伊君是在强烈挣扎的,到最后,势必成为她司马悦在强脱许伊君的衣服,造成一桩有口难辩的桃色事件。挣脱后的许伊君一进教室就趴在了桌子上,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司马悦也不想在同学们面前大闹,顺势收手后有点惊慌,展眼一望,同学们并没有注意到教室门口的故事,也就故作平静地回到座位上。

李端阳放下笔,站起来把作业本从董香花的肩膀上递过去,董香花一手接过他的本子,另一只手把漫画书放到他的手上。两个人动作连贯娴熟。周飞边背单词边在一个本子的背面默写,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的学习上。

司马悦立即起身,走到董香花旁边,靠在一张桌子的边沿,说:“董香花,你跟黄芝童分手了吗?”

董香花转脸看定司马悦,说:“为什么这样问?”

司马悦感觉到自己太唐突,所以马上调整语气语速,她笑了一下,说:“没见你跟他交往又没听你说起他。所以……”

董香花定定地看着司马悦的欲言又止。

司马悦歉意地笑了一下,眼神却十分犀利、固执,她说:“不方便说吗?”

董香花说:“方便啊。”

司马悦说:“那你们?”

董香花说:“我没有接到分手的通告。”

司马悦得到满意的答案,朝董香花弯了弯腰以示歉意,重新回到她的座位上。

董香花低头仍然看李端阳的作业本,李端阳却抬着头,用探究的眼光看着司马悦的背影。李端阳怀揣心事看着司马悦,许伊君却在看着他。

一下课,董香花就拿着水杯下楼接水去了。李端阳在座位上呆了一分钟才跟着出去。饮水机前长长的队伍里,董香花在前后左右的人群中四处张望了三次,他知道她是在寻找黄芝童。李端阳和董香花之间隔着一个七年级的戴眼镜的男生。接到水她还没有马上走,而是站到花基前朝楼上张望,李端阳走到董香花身边,也朝楼上望了望,两个人都没有看到黄芝童。

李端阳说:“找人吗?”

董香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没有啦。”

李端阳抬了抬手,说:“要回去吗?”

董香花点头赞成。

正在抬脚走,没想到也是来接水的刘雨点迎面走来。

董香花跟她“嗨”了一声。李端阳朝刘雨点淡淡地点了点头。

刘雨点说:“听说你中午一直在林老师那里画画?”

董香花说:“是啊。”

刘雨点说:“有效果吗?”

董香花说:“有啊。”

刘雨点说:“你现在确定要考哪里了吗?”

董香花说:“确定啊。”

刘雨点说:“仍然是美院附中吗?”

董香花说:“是啊。”

刘雨点又笑了一下,说:“你确定你能考上吗?我爸爸前几天把今年附中的文化题弄来给我做,好像很难。”

董香花说:“你有什么想法吗?想来考吗?”

刘雨点说:“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董香花说:“我觉得你不妨一试。哦对了,你不是马上要去美国了吗?”

刘雨点说:“还没确定。”

李端阳说:“去美国是学什么?”

刘雨点说:“画画啊。难道还有其他什么选择?”

董香花说:“时间紧。你还是早点做出决定吧。”

刘雨点说:“你不怕?”

董香花说:“怕也要上啊。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

刘雨点突然转身而去。

李端阳和董香花有点惊奇于刘雨点的行为方式,却也只是心照不暄地对视一眼,并不在意。从一楼到三楼,走过长长的楼梯长长的回廊长长的走廊,全程无语。李端阳觉得,就这样走着走着一直走着,心静如镜,也无限美好。

三十五

田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等李端阳。那时候是下午九年级全体同学到操场上跟着林老师和姬老师学跳舞的时间,同学们如潮水一样正在涌向楼梯口。远远地看到李端阳和周飞并排着走来,他朝李端阳招了招手,却招来李端阳和周飞两个人同时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脸上都写着大大的问号。田老师朝周飞摇了摇手,周飞立即放松精神,李端阳却一下子紧张起来。周飞下楼去了。田老师的右手在自己的胸前画了一个圈,手指指向教室,并迎面走来。李端阳转身,与老师并排着一起往教室走,正急着出教室的同学都好奇地看了他们几眼,许伊君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

等许伊跑步出了教室之后,田老师把教室门关上,坐在第一排第二列的桌子上。李端阳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田老师想与这个全年级最优秀的男生好好地平等地像朋友一样真诚地沟通一下。把谈话地点放在教室而不是办公室,是不想让李端阳难堪。

田老师说:“大家都是男子汉。我们开门见山好不好?”

李端阳希望教室门是开着的。关着门是种很不好的信号。他说:“好。”

田老师动了动他的屁股,说:“你是不能早恋的,你知道吗?”

李端阳咬了咬牙,说:“知道。”

田老师很佩服他的坦率。他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早恋?”

李端阳说:“田老师你以为我是跟谁在早恋?”

田老师怅然地笑了一下。这个难题怎么答?他环顾四周,长长地抽了一口气,这口气就如一条拴在猴子颈项上的麻绳,麻绳的另一头在云中不知处,却把他的胸膛乃至他整个上半身提高了。他迅速地思考着用词。

李端阳等着他的回答。

田老师说:“你是不是曾经喜欢过谁现在又喜欢着另一个谁?”

李端阳不说话。也不抬头。

田老师的脚在凳子上移动了两下,仿如在地上自由地走动似的。

李端阳抬起头,直视他。

田老师看着他,也不说话。

李端阳不好跟他僵持。就说:“许伊君跟我是老乡。我们的家长都很熟,但是都是两年前才认识的,是在我们上七年级的时候才在这个学校认识的。她是很优秀,曾经被她吸引过,仰视她但是我并不喜欢她。我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的话。”

田老师说:“她向你表白你拒绝了她?”

李端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拒绝了她五六次。我不想骗谁,包括骗我自己。她想要的跟我想要的不一样,她与我不是同一路人。”

田老师说:“学生会干部、班长、成绩是全年级第一名。这样的女生不好吗?”

李端阳冷笑了一下,说:“这样的女生也许你喜欢。她不适合我。”他直视老师的眼睛,等着下一步的狠棋朝自己逼过来。

田老师明白他的暗示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说学校眼中的优秀生就是成绩顶尖或其他什么破干部。他在藐视规则。藐视规则的直接表现就是藐视老师。他清楚得很,学生对老师的敬爱勉强得很。中国人对于金钱的贪婪摧毁了全体老师的道德底线,全体学生的校外补习被所有的家长所痛恨,他无数次地问自己,如果不去补习机构挣那一节课的八十元人民币,结果会怎么样,是不是就能不误人子弟?老师在误人子弟,谁又在误老师?对李端阳这么德才兼备的学生来说,跟他讲如此这般的大道理都是空洞的无用的而且非常可笑。

不说就不说,那就直奔主题。田老师问:“那你是不是喜欢董香花?”

李端阳看着老师,不说话。

田老师有点恼火,他说:“董香花。”

李端阳没等他继续往下说,打断他,说:“董香花跟许伊君完全不一样。从她插班进来一直是拼命地在我们后面追赶。她想凭实力实现自己的梦想。她的心灵干净明亮。她理智,这一点跟我相同。”

田老师笑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说许伊君的心灵不干净不明亮?她不理智?”

李端阳说:“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田老师有点恼火,他后悔再次提起许伊君。许伊君前几天跟他提李端阳的时候他就看出了些许端倪。

李端阳说:“老师你今天找我谈话我很感谢你。就象你说的我们象两个男子汉一样交谈,好不好?你不是老师我不是学生,而是两个真正的男子汉。”

田老师说:“讲。”

李端阳说:“如果有一天我为情所困,成绩一泻千里,希望你像今天一样提醒我。如果我和董香花的事没有影响到学习,请你不要阻挠,让这段情自生自灭。我不求结果,只求能够开始。”

田老师低头不语。李端阳的伤感像针一样刺到他的心上。

李端阳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好不好?”

田老师又笑了一下,说:“听说董香花不是跟一班的黄芝童在交往吗?”

李端阳的脸色骤变,泪水从眼睛里滑落,多日积郁心中的情感不可遏制地奔泻而出。

田老师理解他的痛。所以他没有指责,也没有说话去惊动他。

李端阳无助地望着老师,说:“我暗恋她。愿意分担她的痛苦。作为男人,在我的生命之初,暗恋一个真正喜欢的女生,应该没有错吧?”

田老师从桌子上下来,走到李端阳旁边,坐在另一个座位上,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

李端阳试图控制情绪。他双手捂着脸,长长的手指按在眼睛上,泪水却从指缝间爬出来在手背上游走。这双手就是司马悦想找的那一双。

田老师说:“你确定你能不影响到对方的学习吗?”

李端阳使劲抹自己的脸,努力想平静下来。等他揩掉泪水平静下来,他郑重点头,向老师保证。

田老师说:“许伊君一直收到明信片,时间持续一年。你?”

李端阳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关我事。”

田老师笑着拍了拍李端阳的肩膀,说:“老师相信你。你是男子汉。学习不会受这次谈话的影响吧?”

李端阳点头,说:“我保证。”

田老师大大地笑了一声,轻松地站起来,说:“我暗恋过一个女生。暗恋了很多年都不敢说出口。”

李端阳说:“后来呢?”

田老师说:“没有后来。不了了之。现在一想起她我还会脸红。初恋是开在心里的花,有血在,花的颜色就不会败。所以我要祝福你们。董香花是很优秀的女生,你很有眼光。但是,一定不要影响到学习。你的学习和她的学习。”他郑重地直视李端阳的眼睛。

李端阳郑重点头。

田老师说:“上次听你说你爸爸病得很厉害。现在怎么样了?”

李端阳不想提他爸爸,他说:“还好吧。能做些简单的家务了。”

田老师说:“你妈妈是个好人,还能接受他。”

李端阳不说话,眼睛里有说不尽的忧虑。

田老师说:“你不会还在恨你爸爸吧?”

李端阳说:“如果他不是病入膏肓,他就真的不回来了。”

田老师说:“他病好之后还要不要出去?”

李端阳说:“可能不出去了吧。我长这么大了,他也老了。他想做点小生意。”

田老师说:“好啊。他想做什么?”

李端阳说:“卖水果。想在菜市场开个水果店。”

田老师笑了笑,说:“正好也卖点巴西的甘蔗。”

李端阳对田老师的幽默报以礼节性的淡淡一笑。几个月前他爸爸带着一身病和不少的积蓄从巴西回到台山的老房子里,带信给在G城打工的李端阳妈妈,希望她能带李端阳回家看看他。他妈妈一周后才告诉李端阳。台山市很多华侨在巴西种甘蔗,有的拖家带口有的抛妻弃子,他爸爸属于后者当中的一个。

田老师心情沉重。

惴惴不安的许伊君随着人流回到教室,看到李端阳心平气静一如既往地在那里写作业,而不像是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一样委顿。她坐在座位上,拿支笔在政治书的封面上乱写了几个“怎”字,快速地思考着原因和结局,神情焦虑两眼发直。如果班主任老师都灭不了他,那就意味着她被她自己的臭棋灭了。

董香花和周飞一前一后进到教室,都往李端阳脸上看,见他没有什么异常,就都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上自习课时,田老师一本正经地站在讲台上点兵点将,把董香花的位置跟另一个同学调换,这样,李端阳和董香花就在同一条横线上,侧脸只见丛丛人头,为预算中的眉目传情增加了重重阻截,为了照顾李端阳和许伊君的情面,他还调整了另几个同学的位置。至此,心怀忐忑的许伊君才把心放平,脸上恢复平和的气色。

李端阳低头听着董香花收拾书包课桌的声音,心知肚明这一出戏的目的。他拒绝与田老师对视。不是恨,而是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很显然田老师是不鼓励他早恋的,他如此这般无非是把危害性降到最低,就如他一个人在家里时明知道各个房间都没有进贼,为保险起见,临睡前还是要打开门逐个查验一番,是一种不得不为之的万全之策。

过了一阵,他偷偷地瞄了一眼董香花,董香花竟然身体端坐双眼迷茫地在玩一只圆珠笔的笔夹,一下一下地掰夹子,隔得远,听不到响声,但那笔夹子肯定是在一下一下地响的。他咬了一下嘴唇,不经意间抬了一下头,一抬头却正看到田老师在若有所思地观察他。他露出马脚了。所以他心虚。他双肩一收,不敢东想西想,立即用手肘捣了一下正在东张西望看热闹的周飞,拿出书本,开始自习。

田老师在讲台上翻他的本子。同学们都在自习。等同学们几乎要把他的存在忘记的时候,他走到董香花身边,手指在她的桌子上敲了一下,示意她跟他走。

董香花放下笔,跟着田老师走出教室。

虽然老师想尽量做得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同学们还是知道董香花被他“单独”叫走了。

走廊上空无一人。办公室也空无一人。办公室的门却是大开着的。

田老师坐在他的椅子里,示意董香花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董香花坐下,直面着老师。

田老师说:“听老师反映,你在上课的时候画画?”

董香花知道错了,无言以对。

田老师说:“美院附中的考试是几月份?”

董香花说:“三月报名交资料,四月考试,五月中旬通知成绩。”

田老师说:“你有把握吗?”

董香花没有把握。她皱眉考虑着。说:“不确定。”

田老师说:“也就是说你的时间相当紧。”

董香花说:“是的。”

田老师说:“你相当于是在打一场没有百分之百把握的仗。”

董香花说:“是的。”

田老师说:“你是担心文化课不行还是专业课不行?”

董香花说:“都担心。”

田老师说:“你父母是怎么看的?”

董香花说:“我妈妈下的是死命令。必须上。”

田老师笑了一下,说:“上不了呢?”

董香花说:“上不了我就死定了。”

田老师说:“上不了,一,由于你自动放弃了物理和化学的深度学习,物理和化学就会拖你的后腿,意味着你的总成绩会被拉低,总成绩拉低了你就上不了重点高中,上不了重点高中自然就上不了重点大学;二,没有二。反过来,如果你上了呢?”

董香花说:“如果上了,一,我爸爸妈妈就不用为我的户口着急了。他们又想留在G城做生意,又不想把我丢给我阿公阿婆,又不想给我买个G城户口以便于三年后有资格在G城参加高考。考上美院附中是要迁移户口的田老师;二,上了我就可以读我喜欢的专业,为将来考央美或川美打好基础。”

田老师说:“庞慧离开我们就是因为户口问题。”放走一个好学生,至今,他还非常遗憾。

董香花说:“庞慧不想走,可是G城的音乐学院没有附中。她的琵琶都考到高级了。”

田老师说:“你妈妈的死命令对你来说难不难?”

董香花说:“超级难。但是他们比我更难。”

田老师不解。

董香花说:“他们难是想不出办法的难。就跟那深山密林中长满了秋苔的摩崖石刻似的,眼睛望出血一望几千年都是无解的,哪怕爱因斯坦快速轮回投胎变成我爸也是无解的。我难我还想得出办法。”

田老师说:“你?什么办法?”

董香花说:“我在努力啊。拼命努力就是办法啊。多努一把力就多一份保证啊。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田老师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表扬一下自己。他一听就大笑起来。

董香花见他笑得如此开心,先前的一点点不安和紧张一扫而光。

田老师说:“你顺利考上我会感到非常光荣的。我们整个学校都会为你庆祝鼓掌。好了,去努力去吧。我和全班同学一起等着分享你的喜悦。”

董香花说:“谢谢老师。”弯腰行礼后,离开。

许伊君的情况比想象的复杂,什么时候找她谈谈什么怎么谈,田老师还没有想好。董香花都走了他才想起忘记了询问她许伊君的情况。他苦笑了一下。他端起放在桌子角落里的一只青花瓷的水杯喝了一口,又坐了一会儿,回到教室,在司马悦的书桌上敲了一下,示意她跟他走。

田老师一进来就引起了董香花、许伊君、周飞、李端阳的注意,只不过都采取了偷看的方式,不与他正面交锋。

司马悦抬脚走之前先看了看李端阳和董香花,李端阳的眼光停在学习上,董香花则迎接着她的目光并咧嘴假笑了一下,那笑只一闪,就消失了。

司马悦镇定自若,坐在刚才董香花坐过的位置上等着老师开始。

田老师在椅子上动了一下,双手交握在桌子上,说:“你知道给许伊君寄明信片的人是谁吗?”

司马悦说:“叫Jesson。好像是外校的学长。多情才子。”

田老师说:“既多情还是才子。好象比我们班的李端阳还优秀啊?”

司马悦的胸口堵着一口气,她低下头,把表情和那口气压回到肚子里。等她迅速抬起头来时,是一张笑脸。她说:“老师的意思是?”

田老师说:“多情才子无非是女生对男生的幻想。现在学习时间这么紧哪有可能既是才子又还多情的?他又不是千手观音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司马悦,你爱幻想吗?”

司马悦的眼睛愣愣的,尽是问号。

田老师说:“多情才子多是形容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子的。古人最爱用的词。不适合现在的人,特别不适合现在九年级或更高年级的学生。依我多年的经验来看,无情才子倒是比比皆是。”

司马悦赞同他的观点。她说:“老师高明。无情才子是很多的。”

田老师说:“你说说这些才子为什么那么无情?”

司马悦说:“为什么?”

田老师说:“因为没本钱啊。或者说本钱不够。对,主要还是本钱不够。货架上的物品有六块钱的和四块钱的两款,而他腰包里只有五块钱。六块钱的是爱情四块钱的是升学的机会和父母亲戚的希望。假如是你,这时候你超级饿,身边也没有一个熟人,你借不到一分钱,你怎么办?”

司马悦说:“老师你明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田老师说:“我的意思是说,许伊君所说的多情才子是不存在的,子虚乌有!你心中的多情才子也是不存在的,是幻想。在面对升学和父母亲戚的殷切期望时,每个人都首先把那四块钱的东西买到手。”

司马悦说:“你为什么要把爱情放在货架上?”

田老师眼一瞪,知道自己比喻错了。他笑了一下,说:“比喻错了。意思你明不明?”

司马悦说:“明。”

田老师说:“明就对了。你没有为情所困吧?”

司马悦说:“困啊。不过我自己解套了。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坚信我做对了。”

田老师说:“聪明。许伊君是不是还没有解套?”

司马悦说:“她是一条被仍上岸的肥鱼。总是在宿舍里哭,冲凉的时候开着水龙头哭,睡在床上也在偷偷地哭。”

田老师说:“怎么这么复杂?我怎么没有发现?”他茫然凝神。

司马悦冷笑了一声,斜飞了老师一眼,右手还抬了抬,好像要指着他的脸讽刺一番似的,最终她的手没有抬起来,身体却动了动,她说:“她是许伊君嘢。学生会干部、班长。没有相当的心计能做得了这些?不掩藏自己的本来面目她能做那些?世上哪个当官的不是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没见过猪跑难道没吃过猪肉?”

又把田老师呛得无言以对。隔了一会儿,司马悦都觉得他有点奇怪了,他才说:“她最近有没有特别的地方,比如特别在意某个人?”

司马悦说:“有啊。”

田老师精神一振,说:“怎么?”

许伊君说:“她恨李端阳。还说董香花才是李端阳喜欢的人。她跟我说董香花才是李端阳最喜欢的人的目的,是怂恿我恨董香花。我观察了这么久,发现李端阳并没有把董香花怎么样啊。董香花整天忙得就跟一个为了尽快投胎做人而拼命跑腿的老鬼似的,根本没有去勾引李端阳。很正常的。”

田老师说:“她怎么恨李端阳?”

司马悦说:“她看你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水分;她看我们大家的时候两个眼睛就跟龟裂了的池塘似的;她看李端阳的时候眼睛完全是一团绿火。我悄悄地问过了,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田老师笑了一下,对司马悦点了一下头,说:“嗯。”

司马悦等在那里,观察他,看他究竟还要刺探什么。

田老师又笑了一下,说:“跟你聊天很好。沟通顺畅。说明你才思敏捷,头脑清醒。回教室去吧。”

司马悦被他赞扬心里很高兴,一高兴话就冲口而出,她站起来,说:“田老师,你的班长同学潜伏太深了,她对李端阳的爱超级变态。李端阳根本没有给她寄明信片。那个Jesson跟李端阳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田老师又笑了一下,跟着她走了两步才停下来。他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没时间了,还有两个外校的小孩等着他补习数学哩,许伊君,就下次再找吧。

神情平静的司马悦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走着走着,她停下来,站在栏杆边楼上楼下地张望。楼上是深黛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风。楼下是八年级和七年级的教室,目之所及,所有的走廊上都没有人,教室门一律都是关着的。但是整栋楼都是活的,充满了人的气息。一个人独享着如此静谧又如此热闹的一个所在,她觉得很惬意。所以她当时望着小小的那片天空笑了笑。

她推门进入教室。除了许伊君,所有的同学都没有抬头看她。所以那时,司马悦的眼睛里没有别人只有许伊君。而且许伊君坐在进门的第一个位置上。

仅只是灵机一动,司马悦停在许伊君面前,蹲下,下巴搁在桌子上,冷冷地,对着许伊君毫无防备的脸,说:“田老师说,你的那个多情才子Jesson根本不存在。是子虚乌有。”

许伊君立即花容失色。她想都没有想,手一扫,就把文具盒扫到了司马悦的脸上。文具盒及里面的笔、直尺、量角器掉在地上发出的刺耳之声与司马悦惊悚的尖叫声同时在教室里爆炸。

许伊君没等司马悦从地上翻起来,跳起来奔到走廊上。

同学们惶恐不安地从桌子上抬起头,看到许伊君背对教室,双手揪住栏杆,样子十分痛楚,又看见她抬头仰望了一眼天空,似在抑制快要掉落的泪水,她慢慢地蹲在地上,头深深地埋着,似在悲伤地哭泣。而显然是肇事者的司马悦则是一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她捂着她的脸在那里思考,但显然她的脑水像一碗摔碎了的豆腐花,散掉了,根本无法思考。

同学们的眼睛跟受惊的兔子眼似的,快速转动快速张望。看来看去都没有明确表示,都把疑问深掩在眼后。

司马悦恼羞成怒,一脚踢过去,许伊君的文具盒在跟地板剧烈地摩擦了一米半之后在门与走廊的交接处停了下来。

司马悦气愤地走向她的座位,她一动,同学们的脑袋则如一片同时被割倒的麦子,“唰”地一下倒过去,回归到各自的书桌上方。

司马悦无心再学习,她飞快地收拢原本摊开来的作业本和书,双手捧着,“啪”的一声摔打在桌子上。同学们在各自的座位上颤抖,很害怕,却没有人抬头,也没有停止原来的学习。

下课钟响了。同学们这才有机会抬起沉重的头颅来相互对视。应该回宿舍休息了。

许伊君自己走了回来,流着泪把文具和文具盒收拾好。看到她如此委屈如此悲凉,司马悦的怒火都要从眼眶里喷出来了,她的眼里还有一个内容,那就是轻蔑。许伊君的眼泪面对着全班同学而流,一滴接一滴,接连不断,如急雨。她在收拾她的书包。司马悦看着她,越看越气,一气之下,她“呼”地一下站起来,搡开挡住她路的人,怒气咻咻地大步流星地先走出了教室。

同学们相互照应着相互磨蹭着时间,个个都黑着一张脸,想等许伊君先离开。可是许伊君的动作非常慢。于是,在迟疑了最初的四五十多秒后,大家就跟听到无声的邀约声似的,一年接一个,急先锋一样急着朝教室外走。周飞和李端阳从许伊君身边走过时,都不敢看她。董香花也不敢看。

许伊君的泪珠是一场即兴而至的悲情戏,她先是被司马悦吓晕了,然后她想把同学们吓回到她这一边来。

董香花回到宿舍的时候,司马悦在阳台上刷牙,她的书包还跟以前一样坐在床前的空地上。她把书包扔在地上就拿了睡衣和浴帽去了洗澡间。墙上那张表格上写着当天最先洗澡的人是她,然后是许伊君。

许伊君回来的时候司马悦正在把换下来的球鞋往窗台上放,让夜露吸走鞋子里的汗臭。玻璃门是关上的,透过玻璃还是看得到司马悦平静如常的背影。许伊君进门后后脚一钩一蹬就把门关上了,听到门响司马悦回头专注地看了一眼,看到许伊君很憔悴很焦虑地低着眉眼往她自己的床前走,她的手一松,书包掉落在床前。司马悦又去洗袜子。许伊君拿了柜子上的水杯开门出去接水,走时顺手关上了门。

董香花从洗澡间出来时,司马悦刚把洗净的袜子晾在高高的绳子上。董香花站在洗澡间门口擦头发,让出空间便于司马悦通过。司马悦开玻璃门的时候刚好许伊君开宿舍的门,两个人一秒不差地在四米之内面对面,司马悦的鼻子“哼”了一声,许伊君被这声“哼”逼停在门口。司马悦的睡衣搭在她的枕头上,她弯腰一捞、脚板下得很响地进洗澡间去了,留给许伊君一个趾高气扬的后背。

许伊君停在那里努力平复心情,董香花反复擦她的头发。董香花偷看了许伊君一眼,许伊君关上门,把她的开水杯子放在柜子上,默默地坐在床边。司马悦在洗澡间里唱歌,唱的是“那……少年骑着白马”,当歌声飘出来的时候,董香花又偷看了许伊君一眼,许伊君就跟木头一样保持着原来的坐姿。

司马悦很快就从洗澡间出来了,她出来的时候看到许伊君呆坐在床前就又用她的鼻子哼了一声,哼了不解气,她还下大力气把刚才董香花关上的玻璃门拉开,使门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董香花正在包裹头发的手停了一下,她发现许伊君的脸黑得快要破了,一旦破了,宿舍马上就会变成战场,战争开打,她不知应该怎么办。

许伊君什么都没有说,进去洗澡去了。司马悦站在阳台上擦拭头发、脸和她的耳朵。董香花拿了水杯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司马悦背向外面侧躺在床上,她的脸淹在大团的阴影里,而许伊君还在洗澡间里,水流声仍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董香花直到许伊君上床睡了才用眼罩和纸团把自己武装起来,安然入睡。司马悦在床上翻了很久才睡着,睡着了就说梦话,依乌呀乌莫衷一是。而许伊君的牙齿这一夜却一秒种都没有挫,平常所见的撕咬声在这一夜神奇地消失了。事实上,许伊君起来了三次,三次都忿忿然直奔司马悦的床头,三次又都挣扎着重新回到了床上。对于许伊君来说,司马悦是要揭开她过往秘密的推手,揭幕者和幕后的真相都那么恐怖那么强大那么悲伤!

三十六

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持续发酵。在几天后的晚自习之前,司马悦离开教室冲下教学楼跑进宿舍大楼,去拿那本藏在许伊君枕头底下的粉红色日记本。她冲进宿舍的时候连门都没来得及关。阳台的洗手池边有一把红色的瑞士军刀,司马悦用这把刀划开了日记本中被小心存封下来的文字部分。日记本的内容不吓人,上课钟响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的钟声,倒把全心阅读的司马悦吓了一大跳。能够被她看懂的内容不多,几十页中绝大部分是用粤语写的,这些语言对于司马悦来说有如天书。

司马悦回到教室的时候,田老师双臂抱于胸前站在讲台正中正冷冷地看着同学们传发数学试卷,坐在第一个位置上的许伊君是全班第一个动笔的人,她忙于做题,完全没有注意到司马悦的到来,其实,就算不是司马悦而是其他同学,也不会被她注意的。许伊君的日记本夹在司马悦厚厚的棉衣内,左腋下。

数学考试占用了课间的七分钟,上厕所的和接水的还没回来完,吴老师先进教室来了,她提前到教室是想占用课间两分钟。她把试卷交给许伊君,于是又一轮传试卷的动作开始了。同学们习惯于从头顶上把一大把试卷“递”过去,根本不看后排有没有人。遇到没有人的时候,空位置后排有人的,就会跨前一步,把一张试卷放在空位置上,给自己一份,再依次传下去。试卷们在教室里走着“Z”形路线,越往下走速度越快,而且不能出错,等着它们的眼睛不是那么好惹的,都不甘落后。

下课钟响的时候吴老师没有即时喊停,她又占用了课间两分钟,从后向前同学们传递收试卷又用了两分钟,第五分钟与第六分钟中间,吴老师心满意足地快步离开教室。

吴老师的脚后跟一离开教室门,司马悦就站起身朗读许伊君的日记。她面向同学们,双手捧着语文书,日记本掩藏在书中。

十二月二十三日,心情天气:晴。今天李端阳的妈妈到我们家来谈工作的事,我和爸爸正在看电视。她想从车间调到仓库去,这样就可以按时下班了。她说她身体不好。她把李端阳狠狠地夸了几分钟。我礼节性地以笑回答她。不然怎么样,难道告诉她我跟他儿子是没戏的?直接把她的希望断了?好笑之至!

一月一日。心情天气:晴。新的一年到了。董香花和黄芝童两个傻瓜正式交往了。黄跟李端阳相比,一个天上一下地下,没有可比性。这样的垃圾董香花都要,可见其表里不一到了多么不堪的地步。我爱李端阳,他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一月十日。心情天气:晴。司马悦的妈妈是个神经病。母女俩是一个样子的。

一月十二日。心情天气:阴雨。他说他不爱我。李端阳死猪。

一月十六日,心情天气:阴。田老师说我今年上三好学生肯定没有问题。那当然了,舍我其谁。为学校为班级付出那么多,总有回报的。董香花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

三月五日,心情天气:大雨。我今天跟李端阳吵架了。我是爱他的,非常爱他。可是他为什么不爱我呢?他说他只把我当老乡和朋友!既然如此何必用多情的眼睛看我?难道我理解错了题意?我真的错了。让那些明信片去死去吧。事上有没有我这样可怜之人,仅只是为了虚荣为了安慰自己这颗乱七八糟的心,就自己为自己送明信片和鲜花。泪奔。

三月七日,心情天气:晴……

许伊君从座位上站起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司马悦从座位上走出来,防备着许伊君可能采取的进攻。

同学们在座位上不安地动来动去,每个人的眼里都是惊惧。许伊君的站立加重了大家的不安。

许伊君眼露凶光慢慢朝司马悦移动。她的心跟她的身体脱节了。心的急速跳动与腿脚的僵硬不匹配。所以她的样子很怪异。

我的心里飘散着冰冷的雪。他们哪有那么多好笑的?为什么这样的痴情不给我?让时间击败他们吧。我是超级战士许伊君。

司马悦绕到最后一排,从另一个走道往讲台前走。

许伊君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保持镇静保持风度。她想去抢回她的日记本,抢回她的尊严和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是司马悦毫无闭嘴的意思。

三月九日,心情天气:阴雨。

许伊君返身回到座位,呆坐着。

司马悦走近讲台。

今天又见到了李端阳的妈妈。她的身体确实大不如前。她是来谢谢爸爸的。带来了台山的花生和鱼干。这次她没有提她的宝贝儿子。可能是被下了封口令吗?李端阳

司马悦走到了讲台前。她在上讲台的时候眼睛落在了讲台的台阶上,所以她的话语停在了“李端阳”三个字上。她又朝前走了一步,她决定站在讲台正中,好好地表演一番。她没有想到一个害羞的少女的忍耐程度是有限的。还没等她摆好姿势,许伊君提着椅子冲了上去,没到一秒钟,司马悦的头被砸了。

同学们的尖叫声跟椅子砸到司马悦脑袋上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来。

司马悦的身体朝黑板倒过去,她的双手同时扬起,把语文书和书里的日记本高高地抛起来,书、本子和本子里那些不完整的照片全撒开来。

许伊君看到司马悦正处于失重状态,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就象运动员挑战生命极限时做最后的挣扎那样,许伊君怪叫着双手摆动着冲上前,左手臂顶在司马悦的下巴下面,把她顶在黑板上的一道物理公式上。她的手臂一下一下地下着死力。伴随着力量的是许伊君的尖叫声,她在问:“你想怎么样?想怎么样?想怎么样?”而伴随着力量的却是许伊君那突然爆发的惊天哭喊。

血从司马悦的头顶呈放射状流下来。司马悦扭曲的脸部因为缺氧而快速由白而紫而黑,她的舌头堵在唇齿间。

司马悦看着许伊君痛哭流涕的脸笑了一下,很温柔地笑了一下。

许伊君悲愤填膺,踢她,手上又大大地用了一次力。

司马悦抽搐了一下,眼里的痛苦像退潮的海水一样退去。

许伊君放过司马悦的下巴,身体压着司马悦的身体,腾出手去摇司马悦的头。许伊君捧着司马悦的头在黑板上的公式下拼命碰撞。

司马悦半睁的双眼远远地看着董香花,她说:“董香花。董香花。董香花。”她的手试图抬起来。

许伊君“唰”的一声把头转过来,对着正在那里焦急不安不知所措的董香花。她丢开司马悦,大步朝董香花奔来。她走了,司马悦却软塌塌地往地上掉。头过处留下一片血痕。

同学们骚动起来。都站起来,到处走动,找人多处聚集取暖。

董香花直视许伊君的眼睛,发现她的目标是自己时,她迅速地站到走道上。她刚站出来,许伊君已经到了跟前。

两个人几乎同时出招。

许伊君右手的手掌打在董香花的左手臂上。

许伊君左手出招,直奔董香花的脸。董香花身体一错,躲开了。许伊君没了耐心,恼了,推开董香花的前排同学,伸手去拿椅子,只一用力,那椅子就到了她手里,她举起椅子像打司马悦一样劈头盖脸地朝董香花的脑袋砸下去。

董香花连退几步,跟后面的同学一起仰倒在地上,而董香花暴露在最上层。

许伊君冷笑了一下。上天又给了她一个绝好的下手机会。她扑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董香花提了起来。董香花双手乱挥,可是许伊君的手如钢叉,打不脱。既然打不脱她就不打了,趁势站起来,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在许伊君的脸上。

周飞从教室门口飞出去了。

许伊君头一点,硬碰硬,磕在董香花光亮的额头上。董香花立即痛得朝后倒。许伊君上前补一掌,手掌落在董香花的胸口上。董香花失去重心继续往后退。

李端阳从桌子上连跳两步,提前两秒落在董香花身后,堵住了董香花后退的脚步。

李端阳在紧急时刻帮助董香花的事实,再次触到了许伊君内心深处的痛感。她再一次泪如泉涌。她吼了一声,双手出动,用手肘顶着董香花的前胸朝前冲。

李端阳半搂着董香花朝后急速倒退。好在没有倒地。在后墙脚停了下来。

这时周飞和田老师跑进了教室。他们直奔讲台。司马悦脸色惨白地歪倒在地,双腿呈半跪状。

田老师扑向司马悦,痛彻心扉地呼喊着司马悦的名字,他托起她的脸,她的脸此时已被血液分割成了若干份。他的另一只手朝身后挥了一下。

周飞立即就朝门外跑。他冲下楼,朝校医室跑。这时候上课钟正在一下一下地敲。周日晚上的自习课还剩最后的半小时。

田老师的手又朝后挥了一下。

同学们都作势要跑,却不知跑出去之后做什么。双方都很急。

田老师说:“120。”说完之后马上改口,说:“叫校长来。”

几个同学跑出去,抢到校长办公室传话。

李端阳和董香花各回各的座位。全体同学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伸着僵硬的脖子看司马悦的伤情。

校医很快就来了。他先试了试司马悦的鼻息,然后把她放平。

校长和另几位老师来了。七嘴八舌地责问怎么了怎么回事。同学们睁眼看着他们,都不说话。校长发火了,手拍着讲台又问发生什么事了,同学们立即用行动回答他,不是指认而是各人回各人的座位乖乖坐下。大家归位了,站在教室后面背对着讲台的许伊君就暴露成了目标。

校长底气很足地喊了一声许伊君的名字。

许伊君深呼吸,转身面对校长。这时候的她平静如水。一幅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

校长说:“什么情况?”

许伊君说:“你问董香花。”

校长和老师们的眼光在教室里搜索。

董香花很震惊,她站起来替自己辩解,说:“不关我事。”

校长的眼睛向董香花喷火,脸都气歪了,他相信许伊君。

董香花眼看事态于己不利,急忙又说:“不关我事。”

校长咆哮如雷:“你闭嘴!”

天塌了。黑暗如岩石,朝董香花面门凌空而来。她无回旋之地。

董香花嘴一撇,“啃”的一声,哭起来。

校医对司马悦进行简单的处理后,又试了试司马悦的鼻息,对田老师说:“送医院!马上通知家长。”

田老师的泪水从眼眶里冲出来。他死死地盯着司马悦那张稚气而狡黠的脸,眼睛里尽是失望。她把他伤得体无完肤。一种巨大的恐惧以铺天盖地的黑暗方式朝他压迫过来,攫取了他的心他的身体他的灵魂。灾祸来了。从天而降。

校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如丧钟一样,令学生和老师,发颤,发冷。

田老师垂头丧气地朝教室外走。家长那头根本无法交代!他走到走廊上,来到栏杆前,双手握着栏杆仰望苍天。天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黑。他不服。他冲进教室,停在门口,使尽全身力气,尖叫:“白痴!白痴!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全体同学一起颤抖了又颤抖。陪在教室里的老师和校长也在颤抖。

这时姬老师和另一位体育老师拿着急救担架跑来。他们把司马悦抬上去,飞快地朝楼下奔去。

校长和老师们追着司马悦跑走了。九年级四班彻底地安静了。

许伊君走向她的座位。董香花还站在那里哭泣。这一刻她们都想到了司马悦。

讲台上留下了一摊血、血染的照片、一本翻旧了的语文书以及一个粉红色的日记本。

保安来了。一个坐在教室门口守着凶案现场,另一个去把教室所有的窗户关死,把后门也关了,然后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前总览全局。

许伊君回到座位上收拾书包。同学们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她背起书包想出教室,被保安拦住了。她的脸冰冷得可怕,说:“打个电话可以吗?”

保安说:“不行。在座位上老实待着。”

下课的钟又响了。其他班的同学下夜自习了。

姬老师来到四班教室,他是带着相机来的,先对着同学们照了两张,然后照讲台前后和黑板,最后给许伊君和董香花分别照了两张特写。全程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脸色凝重得就跟验尸房的法医似的。

在一旁的李端阳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的喉咙发出低沉而绝望的声音,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泪水奔流。全年级最优秀的男生,因为无法摆脱一个全年级最优秀的女生的错爱,而深刻地绝望。

董香花被李端阳悲伤的泪水刺痛了。她突然坐下,头埋在臂弯里失声痛哭。她一直站立在座位上,保持着诉说的愿望且下意识地希望校长能听到她的辩解。

眼泪慢慢翻越周飞的眼帘爬上脸颊从腮帮子下滑落,他呆呆地坐着,不动,也没有发出声音,宛若一块草地上的孤零零的大石头。

时间走得异常的慢。

司马悦留下的血迹触目惊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累趴在了桌子上。

警车的尖嘨声在校门的方向戛然而止。

坐在门口的那个保安朝另一个保安撂了一下嘴,那保安就走到教室门口,两个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原来坐在门口的那个仍在原地坐着,另一个去办公室打电话。打完电话的回来后跟那坐着的保安交流了一句,然后又回到他原来站立的位置上。

坐在门口的保安大声对同学们说:“没事的回宿舍,有事的留下来。”

同学们悄悄抬头互视,想从对方的眼里看出自己对这件事是有事还是没事,看清楚了就相约着快步离开教室。

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保安和四个自认为有事的同学。其中,许伊君趴在桌子上哭。董香花坐在椅子上默默流泪。李端阳和周飞端坐在座位上发呆。

过了好久,周飞跟李端阳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周飞走到董香花身边,说:“你没事吧?”

董香花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而泪水却流得更加汹涌。

周飞看了看正盯着他看的李端阳,回头对董香花说:“下课了。”

董香花说:“你们先走。”

周飞又看向李端阳。李端阳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姬老师陪着四个警察走过长长的林阴道走进教学楼一楼的空地拐上楼梯走进九年级四班的教室。坐在门口的保安起身让出道路,而原来站在教室后面黑板报那里的那个保安,仍在原地站着。

许伊君、董香化、周飞和李端阳马上坐端正。他们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警察做了刚才姬老师做过的事情,然后一个警察指了一下最前面的许伊君,示意她跟他们走,临走时,许伊君想背书包,被阻止了。在第一个回廊那里,一个警察带着许伊君进了九年级办公室去做笔录,其他三个警察一路朝前下楼去了女生宿舍。许伊君做完笔录就回来了,换了周飞,然后是董香花、李端阳。等李端阳回来的时候,许伊君已经被带走了。

许伊君走时,姬老师给校长通报了学校里的情况,校长当时正惊恐失错地开着他的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正赶回学校。

姬老师急得团团转,许伊君和两个警察站在校门口耐心地等他,他说要先跟家长联系,拖着不让警察就这么把许伊君带走。这种事,最好在学校里解决。一旦走进派出所,走进司法程序,一切都不好办。许伊君是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要保她。许伊君直到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终于打通了许伊君爸爸的电话,一打通,不说理由只说许伊君出了点事,叫他尽快到派出所配合调查。

警察们背走了许伊君的书包,还把她的书桌清理一空,把她的用具箱也搬走了。

董香花和周飞目睹警察的行为,不明白许伊君将被如何处置,更不明白司马悦怎么样了,似乎又明白,警察如此干净地处理掉许伊君的痕迹,一定是司马悦出大事了。董香花害怕,看着周飞流泪。周飞也害怕,见董香花无助地哭自己也忍不住地流泪。

李端阳回到教室时,董香花和周飞还没有从许伊君被带走这件事情上缓过气来,还都犹疑不定地望着许伊君那空得无比冰冷的书桌。

李端阳问周飞,说:“许伊君呢?”

周飞说:“跟警察走了。”

李端阳再问周飞,说:“司马悦呢?”

周飞说:“我哪里知道。”

三十七

校长的车子一路狂奔只用了三分半钟就来到就近的医院。一路上田老师都在喊司马悦的名字,生怕她死。教书生涯近八年,他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声情并茂地对待过一个学生。他的焦虑和眼泪毫无掩饰。

田老师捂着脸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走廊很宽很长却除了那些灰白的灯光之外,只有他一个活人。他擦干泪水,绝望地望着白白的天花板。椅子很不舒服,所以他站起来乱走了一阵,坐下还是不舒服,最后他就坐在了椅子前面的地板上。校长办完住院手续后走来时他只抬头看了一眼。校长一直走,直接走到手术室门口才停下脚步。手术室的两扇门的上方都有两个长方形的玻璃窗户,校长两边都试了试想看清里面,都没看到什么,那玻璃是毛玻璃,只反光,眼力透视不了。校长走到田老师身边,像扯一团嚼劲很强的面团似的,把田老师拉起来。田老师站起来后不到一秒钟就落到了椅子上。校长递给田老师一个手机。田老师不接,校长只好把手机又放回自己的口袋里。

校长又走到手术室门口去张望,回来时对田老师说:“晚打不如早打。”

田老师害怕担责任,但是“责任”已搁在了他的肩膀上,此时不担那“责任”就会越来越重,校长提醒了他,所以他马上就掏出了手机。

司马悦的妈妈正在华南快速干线上飞驰,她双手握着方向盘,耳朵上插着耳塞线,手机放在方向盘右上方挡风玻璃台上,她眼一斜就看到了来电者的姓名。

田老师说:“请问是司马悦妈妈吗?”

司马悦的妈妈说:“是的,你好田老师。”

校长见田老师的电话打通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回避开去,走到五米远的地方站着。

田老师说:“学校有点事要通知你。”

司马悦的妈妈说:“好——请讲。”

田老师说:“请问你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司马悦的妈妈说:“没事,请讲,我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

田老师担心她出车祸,他说:“那,你大概什么时候到家?”

司马悦的妈妈说:“大概十五分钟。没事,田老师请讲。是关于司马悦的学习吗?”

田老师说:“是的。是个不好的消息。你能在边上停一会儿吗?听我把话讲完?”

司马悦的妈妈瞟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她把车停到应急车道上。说:“田老师请讲。”

田老师说:“司马悦进手术室了。”

司马悦的妈妈立刻把手机拿到手上,扯掉耳机线,对着手机大喊,说:“什么意思?悦悦进手术室?”

田老师说:“是的。你能马上过来吗?”

司马悦的妈妈重新上路。

田老师在医院的走廊上大声地“喂、喂、喂”。

司马悦的妈妈调整好了情绪,又开始说话。她说:“悦悦病了吗?是什么病?下午走的时候都好好的。”

田老师说:“她没病,是跟同学打架,头破了。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你能过来吗?”

司马悦的妈妈先前的斯文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的炮轰,她说:“跟谁打架为什么打架头怎么会破你们老师都没有采取措施?现在打人的同学在哪里有没有控制住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田老师回答最后了一个问题,说:“女同学。”

校长跟田老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多说。

司马悦的妈妈跟她的车子一起发疯一样朝前冲。好在路上车并不是特别多,四个车道足够她左闪右插地狂冲。她问:“是哪个女同学?”

田老师不便回答,校长也不准他再多嘴。

司马悦的妈妈说:“田老师为什么不说话。悦悦现在情况怎么样?打人的现在在哪里?”

田老师说:“我现在在医院,校长也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很心痛,司马悦是个聪明机灵的女生。我们第一时间把她送到医院。你……”

电话断了。

田老师又试着拨了一次,手机转入秘书台。

一会儿,校长的手机响了,是学校门卫打来的,报告说警察来了。他接完电话后对田老师说:“我先回校这里你先顶着。警察来了。”说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快速倒回来,说:“司马悦的妈妈来了之后你不要多说等她骂。就当她是你亲爹。”

校长还没迈步,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拿着一张文件站在门口喊:“病人家属,病危通知书。签名。”

校长说:“家属很快就到。病人情况怎么样?”

护士说:“家属什么时候到?”

校长说:“马上就到。请全力抢救病人。病人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请医生尽全力抢救。”

护士说:“你们通知学生家长了吗?这半天了怎么还没到?还想不想见孩子一面啊?”

校长和田老师被吓呆了。司马悦救不回来了。那美丽如花一样正在盛开的生命就这样被叛逆期无法解开的心结绞杀了。这一回,学校要臭名远扬了!作为班主任的田老师,后悔没有担当起一个一班之主的责任,忽视或者说无视了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心事,他脱不了干系!作为校长,他看田老师犹如上司看下属,带着同情之味。

手术室的门又关上了,那护士也进去了。

田老师又拨打司马悦妈妈的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十万火急却只能等!他害怕司马悦的妈妈出车祸。他想把手机递给校长让他打过去,校长推了他一把,把他推醒,要他坚强。

校长的手机响了,还是门卫,警察要进教室,请示怎么办。

校长对着手机像对着对讲机一样地喊话:“在门口等着,我马上就回来。”他拍了拍田老师的肩膀,做了个有事打电话的动作,跑步离开了。他走的是楼梯。楼道很安静,除了他的脚步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楼梯很宽,干净明亮,但是很阴森。

雪白幽深的手术室外只剩下田老师的时候,深重的罪恶感如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地朝他扑来,密不透风也摆脱不了。假如有时间,他一定找许伊君好好谈谈,也许就能避免今天这样的惨剧,他甚至完全可以把几方同学约在一起,把问题摊开来,帮着他们解开那一个个其实真的可以解开的结!但是,他没有时间,仅有的时间被他的课外补习班占用了,可悲的是,占用的目的仅只是为了每周的不到三百元人民币!生存与良知,是个绞缠不清的大问题。

田老师的身体顺着墙根往下溜,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手术室门边,忧伤如一把看不见的刀在绞刮他的心。他仰着头,任泪水在脸上结成壳。

司马悦的妈妈提着一双长筒皮靴从医院门外跑来,她的脚上只穿着袜子、肩膀上挎着一个白色的包,车钥匙在手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直奔护士站。校长从她身后跑出大门。他们谁也没看见谁。

提着长筒皮靴的司马悦妈妈从楼梯间来到手术室走廊的时候,看到田老师坐在手术室门边哭泣。不祥的预感使她浑身战栗不已。鞋子掉落地上的声音惊醒了如梦般的田老师。田老师慢慢站了起来,司马悦的妈妈一直盯着他,极力想从他的脸上读出吉凶祸福,而田老师担心她像母夜叉一样穷凶极恶地扑上来向他讨要她的女儿。

司马悦的妈妈问:“人呢?”

田老师忽然有种困境中突见亲人的可怜与渴望,眼泪如刚放闸的江水,打着浪地涌流,说:“在手术室,还在抢救。”

司马悦的妈妈在那两块白茫茫的毛玻璃上急切地看了看,回过头,说:“伤在哪里?是谁打了她?”

田老师见她并没有发狂的迹象,心平静了一些,他抹掉泪水,说:“头部。”

司马悦妈妈的眼睛就跟被锉刀狠狠地锉了一遍似的,毛躁得很,她说:“为什么打架?其他人呢?为什么只有司马悦受伤?”

田老师说:“事情发生在晚自习第二节课后,英语老师收完试卷离开教室的时候,那时候同学们都还坐在座位上,司马悦当众朗读许伊君的日记,许伊君羞辱交加,就用椅子把司马悦打了,刚好打在头上。”

司马悦的妈妈说:“司马悦就没有反抗?”

田老师说:“没有。”

司马悦的妈妈说:“她为什么不反抗?!”

田老师很不赞同这个家长的认知,但他不敢有所表示,说:“具体情况我还没来得及细问。”

司马悦的妈妈说:“许伊君呢?现在许伊君在哪里?”

田老师说:“应该在教室里。”

司马悦的妈妈说:“其他同学呢?怎么没有人伸出援手?打架了怎么没有人劝架也没有人报告老师?”

田老师说:“太突然了。都没有反应过来。”

司马悦的妈妈阴沉着脸走到椅子边,坐下,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看了一眼又把手机丢进包里。她说:“手术进行多久了?医生有没有说什么?”

田老师说:“很久了。”他迟疑了一下,说:“刚才护士找家属下病危通知书。”

司马悦的妈妈说:“给我。”

田老师说:“护士没给我。”

司马悦的妈妈用十分干枯的眼神看了田老师一眼,掏出手机在联系人下拉出一个人的联系电话,拨打。

田老师走到手术室门口,透过那两块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毛玻璃往里面看。他在门口来回乱走。他看见司马悦的妈妈在固执地打电话,因为电话没有人接。每次没有人接她都要反复看屏幕上的电话号码和人名,仿佛不相信自己打的就是要找的那个人的电话,不相信对方会不接她的电话。她稍等了一下,又继续打。他走过去,在离她三个座位的地方坐下。他们的椅子右前方,是她的靴子。两只靴子呈“丁”字形倒在光滑的地板上。她今天一身黑衣,连围巾和帽子都是黑色的,纯粹的黑,黑得惊心动魄。

司马悦的妈妈对着电话讲话,她说:“您好林主任,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

田老师吃惊地看着她。她的声音轻柔如风,体现出职业人士的甜腻。跟刚才的她完全不一样。

司马悦的妈妈说:“您现在方便听电话吗?我现在家里出了事要请您帮忙。”

她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浪一浪地从眼帘里冲下来,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她想控制一下情绪,拿手机的手在耳边僵硬地抖动。

田老师快速地搜了搜自己的裤袋,没搜出什么,他急忙蹲到司马悦妈妈身边,从她的包里找出一小包纸巾,递了一张过去。

司马悦的妈妈接过纸巾稳了稳情绪,说:“我女儿跟同学打架送到你们医院来了。现在正在做手术。下了病危通知书。”她说不下去了,一口气堵在喉咙口。

田老师又递过去一张纸巾。

司马悦的妈妈说:“头部。很严重吧。好的。谢谢。钱不是问题!明白!谢谢。”

她在诚恳地弯腰致谢!

收了电话,司马悦的妈妈捂着脸哭了一阵,没解开胸中郁结,她索性放开手,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号啕大哭。最初甜蜜的爱情、孩子出世前的艰难和出世后的惊喜、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被背叛和抛弃后的撕心裂肺、母女俩儿相依为命的泪与笑……一点一滴齐上心头,那么多的毒话还没有讲清,那么多的伤口还在淌血,原以为可以丢开手去顾及自己的余生,光只是一念之闪,上天就下达了绝杀令,要抢先灭了她!那么小的生命啊!就这样完结了?

司马悦的妈妈哭归哭,心思却没有乱。后来她把鞋子穿上,对着镜子整理了头发和泪脸,靠着椅背皱眉沉思,就像要上场的运动员作最后的休整似的。

田老师垂头坐着,焦虑不安地让两只手来来回回地搓,右手的拇指与食指间还捏着司马悦妈妈的纸巾。

司马悦的妈妈在急速地想问题,因为田老师看到她的两只脚一会儿平放一会儿翘二郞腿,两个动作之间间隔的时间很短。

终于,司马悦的妈妈掏出手机,打通了一个电话。她的声音沿袭了刚才的甜腻。她是打给一个律师朋友的,约好了明天上班时间详聊。她放手机的动作缓慢。田老师从她的动作中可以读出她的敌意。她打算把学校好好地修理一番。要他承担法律责任!要他付出代价!

楼梯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钥匙相互碰撞的声音。司马悦的妈妈和田老师都把头偏向这边来――是刚才在学校出警的警察们。司马悦的妈妈抢先迎上去,站在走廊的中间,定定地看着来者。田老师站在椅子前。

负责做笔录的那个警察语调平和,他说:“是你报的警?”

司马悦的妈妈说:“是。”

其他三位警察分散开来各处看看走走,其中一位走到手术室门外,手搭凉棚透过毛玻璃竭力想看清楚室内的情况。

那做过笔录的警察说:“现在情况怎样?”

司马悦的妈妈说:“还在手术室。下了病危通知书。”

警察伸长脖子看了看被司马悦妈妈的身体挡住了的田老师,田老师马上就过来了。警察说:“经过我们初步调查,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司马悦同学在今天晚自习第二节课之后,英语考试之后,当众在教室里走动着朗读许伊君同学的日记,引起许伊君同学的愤怒,许伊君同学操起自己的椅子朝讲台上的司马悦同学打过去,把司马悦同学的脑袋打流血,然后,许伊君同学趁司马悦同学不注意,顶住司马悦同学的下巴撞向黑板,并多次撞击司马悦同学已经受伤的头,致使司马悦同学当场晕倒,后经校医紧急处理后,由校长开车送到医院。司马悦同学是在今天晚自习开始前十分钟回到女生宿舍拿走了许伊君同学放在枕头里的日记本的。许伊君同学的床铺上还留有没有处理的纸张和刀具。另外,司马悦同学在晕过去之前对许伊君同学提到了董香花同学的名字,许伊君以为她的日记本是董香花同学拿给司马悦同学的,所以,许伊君同学放开司马悦同学去打董香花同学,这可以看作是你女儿在生命受到威胁时的自保自救,也可以看作是她在诬蔑,这要等你女儿苏醒之后才能明确。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董香花同学没有受伤。司马悦同学在拿到日记本回到教室后经过了两次考试,在第二次考试结束时才当众宣读里面的内容,是故意行为。”

司马悦的妈妈和田老师皱眉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警察朝站在大玻璃窗口朝下张望的同事“喂”了一声。其他两位跟窗口的那位一起往这边走来。站在窗口的那个警察手上拿着一本夹子。他过来后把夹子打开,填表,撕下回执交给司马悦的妈妈,示意她在报警回执上签字。司马悦的妈妈把回执小心地放进包里的一个大大的黑色笔记本里,那本子里还夹着其他一些单据。

警察们走后,田老师重新回到椅子上坐着,司马悦的妈妈却仍僵在那里。司马悦终于惹出了大祸!是司马悦错在先!警察说的“是故意行为”几个字如雷贯耳。

田老师侧头望过去,司马悦的妈妈如一根深陷于无边淤泥的树桩一样,充满凄清的悲剧色彩。过了一会儿,她仍然那样痴站着,他放心不下,走过去,说:“司马悦妈妈,你没事吧?”

司马悦的妈妈懒懒地摇了摇手,说:“没事。”

田老师问:“想喝水吗?想不想吃点东西?”

司马悦的妈妈不想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田老师抬腿就走,一路加快步伐下楼梯穿过宽敞明亮人烟稀少的大堂,冲进被远灯映灰的黑夜里。他在旁边的便利店选了两瓶矿泉水一包方形面包。这时的田老师看上去比先前轻松多了。警察们帮他卸载了百分之九十的重担。

田老师回到手术室外时,司马悦的妈妈端坐在椅子上发呆。他把水递过去,她伸手荡开了,他又把面包解开口子递过去,她一下子就烦了,仍是要“荡”开去的动作,却用力过大,手臂打在了田老师的手臂上,面包差点被打落在地上,田老师去抢救面包时身体有点失重,他朝前狠扑了一下。睁眼看过去,她的脸黑得如一团静止的乌云。他没有说什么,就坐到离她两个位置的椅子上,自己开了一瓶水喝了一口,把面包的口子仍用原来的金黄色扎筋扎好。现在他们坐的地方离手术室的门更远了,刚才坐的是离手术室最近的那排椅子,那里的一个座位上还放着一包司马悦妈妈的纸巾。这时他发现,他竟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坐了也许一个小时,司马悦的妈妈掏手机看了看时间,拨打了一个电话。她这边还在等对方接电话,手术室的门开了。司马悦的妈妈和田老师立即朝门口走去。是个男医生,他把大大的口罩摘掉一半。司马悦的妈妈马上眼睛放光地快步迎上去。他就是她要找的人。

那医生拍了拍司马悦妈妈的肩膀,说:“正在全力抢救。你不要急。是最好的医生在做手术。还需要些时间。”

司马悦的妈妈哭了,她努力克制情绪,用手掌揩了一把泪水,说:“谢谢!谢谢!”

那医生又拍了拍司马悦妈妈的肩膀,进去了。

寒冷袭来。已是一天之中最混沌的时刻,连天花板上的灯都仿佛累得晕头转向似的,发出的光明显的带灰蒙蒙的雾气。

田老师抱着膀子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运动,以活动越来越僵硬冰冷的肢体。他穿的是件紫色的加厚夹克服。司马悦的妈妈比他抗冷。她看上去穿的并不厚实,但她就是没有冷的表现。这样的夜晚,她的帽子很有用。她还有一双粉红色的无指手套,此时正戴在她的手上。她一直在思考,一刻都没有停止过。

有个女护士从手术室出来后转去了另一个手术室。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那女护士重新回来了,手上多了一个铝质提盒。司马悦的妈妈和田老师都很想向她打听一点情报,都没来得及开口护士就进去了。

司马悦的妈妈在椅子上坐了一阵就开始搓脸捏小腿揉膝盖。田老师打了几个哈欠之后加快了转悠的脚步,他甚至跳了几下。他刚跳了一下司马悦的妈妈就愤愤不平地转头盯着他,他跳歇着的时候,看见她正在用凶狠的眼神剜他。他吃了一惊。好在她马上收回了目光。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单调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来到走廊里,并一步一步地朝站在窗口的司马悦的妈妈走去。

他停步,弯腰,然后自我介绍,说:“我是许伊君的爸爸。”

司马悦的妈妈转身面对,她的眼睛就跟暴雨时车子上的雨刮器似的,快速地把来者很细致地刮了几遍:胖子、暗红色的中长羽绒服、没有颈项、脸上有很深的黑麻子、雷公嘴、大肥手、手背上有块大大的白色硬疤、皮鞋油光可鉴、奸诈、有备而来。

许伊君的爸爸说:“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

他吸了一口气,意思是司马悦和许伊君都不懂事。再深挖一下就是,司马悦被打许伊君打人双方都有责任。

司马悦的妈妈精确地判断出了许伊君爸爸的言外之意,她等着对方继续洗刷罪责。

许伊君的爸爸把握在手中的一把很新鲜的百合花敬给司马悦的妈妈。司马悦的妈妈后退一步,充满挑战性地看着对方。

许伊君的爸爸叹口气,说:“我们许伊君做的错事由我这个做家长的来赔罪。我是真诚地来谢罪的。”

司马悦的妈妈提高嗓音,说:“你真诚吗?你是不是觉得你带几朵百合花就体现出真诚来了?”

许伊君的爸爸马上露出小商人的小聪明来。他看了一眼站在五米外的田老师,双手一摊,一幅要大家所有在场的人评评理的架势,说:“这不对吗?”

司马悦的妈妈朝前一步,直接把脸支到他的下巴下面,穷凶极恶地从口腔喷出一个单音节的:“嗯?”

许伊君的爸爸不得不紧急后退了一步。

司马悦的妈妈说:“如果你真的有诚意你会不顾一切丢开手上的工作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来。从你的言行举止我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真诚!你带把百合花来干什么?你嫌这里还不够白?”

她把两个“白”字咬得很响。他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许伊君的爸爸又看了田老师一眼。田老师此时已走近一点,仍只是静观其变的架势。所以许伊君的爸爸自找台阶下,他缓和情绪,说:“你不要这样子嘛。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有面对,光发牢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司马悦的妈妈彻底被这个男人的冷漠行为气疯了。她挥起一脚踢过去。

许伊君的爸爸“嗷”了一声,丢开百合花去捂他的右小腿。

司马悦的妈妈义愤填膺,她说:“你想解决什么问题?司马悦还在做手术你就跑来跟我解决问题?人渣人渣!”

许伊君的爸爸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右手在头顶上无力地摇晃,示意司马悦的妈妈什么都不要说了,请你不要再说了。

司马悦的妈妈拿这种人没有办法,急得在原地打圈。许伊君的爸爸虽然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的小腿上,听到高跟鞋在耳边乱响时他还是很警觉地抬头来看她,想不到她又挥起了她的脚,把地上的鲜花踢起来,直奔田老师而去。田老师一闪身,让那花朝手术室门口栽去。

三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花上,花落地,各人的心也落了地。司马悦的妈妈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田老师仍在手术室前走动,许伊君的爸爸翻起来,在离司马悦的妈妈四个椅子距离的座椅上坐下。

许伊君的爸爸说:“两个孩子都一样的聪明灵气,学习成绩一直都不相上下。现在一个睡在医院里一个关在派出所。”

司马悦的妈妈在许伊君的爸爸说到“睡在医院里”的“睡”字时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许伊君的爸爸慢慢走到田老师身边去,问他厕所在哪里,田老师指了指楼下。他又问田老师要不要一起去?田老师刚想说不,就看到了他在跟自己眨眼。

田老师跟着许伊君的爸爸往楼下走,两个人停在楼梯的转角处。

许伊君的爸爸说:“几点了?”

田老师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说:“快三点了。进去太久了。”

许伊君的爸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焦虑不安的神情第一次在医院里显露出来。说:“真没想到啊。一切都完了。”

田老师不说话。

许伊君的爸爸说:“不知学校方面是不是可以出面保一保?”

田老师说:“要看校长怎么说。”

许伊君的爸爸说:“你的话更管用。校长要听你的。许伊君她五个学期一直保持着全年级第一啊。”

田老师不说话。

许伊君的爸爸问:“平常她们两个有很深的矛盾吗?”他很疑惑。

田老师说:“没有。她们住一个宿舍。也没见有什么矛盾。”

许伊君的爸爸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伊君今晚在派出所关着。明天不知道会关到哪里去。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的,以后的人生又该怎么样呢?”

田老师不说话。

许伊君的爸爸说:“失职啊!”

田老师正视许伊君爸爸的眼睛,他明白。这个家长一语双关的意思他懂。他想说点什么,但是说不出口,事已至此,结果已出再推卸一点点责任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他离开许伊君的爸爸一点点,面朝雪白墙壁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过了半个小时,他们回到走廊的时候,司马悦的妈妈飞快地瞟了他们一眼。田老师坐到椅子上去了,许伊君的爸爸走到手术室门外,偏来偏去地想透过那两个毛玻璃看清楚里面的动静,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在他再一次朝手术室走去的时候,一直黑着脸端坐着的田老师和司马悦的妈妈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的背影。没想到他还没走到手术室的大门就折了回来,大步大步地走来停于司马悦的妈妈面前。

许伊君的爸爸说:“我们可以谈一下吗?”

司马悦的妈妈说:“谈什么?”

许伊君的爸爸对对方的表态感觉到满意。他拍拍田老师的肩膀,示意让位。田老师立即起身,坐到第一个座椅上去。

许伊君的爸爸迅速调整思维,他侧向司马悦的妈妈,说:“打架的事发都发生了,我们之间肯定是要沟通的。”

司马悦的妈妈冷笑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说:“你用词错了,不是打架。打架是双方出手,是双方相互出手攻击对方,不管这个攻击是出于自卫还是寻恤滋事。”

许伊君的爸爸点头,承认自己用词不对。他说:“好。那就是我们许伊君打了你们司马悦。她为什么打她?”

司马悦的妈妈说:“为什么?”

许伊君的爸爸说:“因为你们司马悦偷走了我们许伊君的日记本,并把它带进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读出来。这就是原因。你们司马悦要承担主要责任。”

司马悦的妈妈说:“你为什么不说你们许伊君是受害者。或者说你们许伊君根本就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许伊君的爸爸说:“要说受害者。许伊君和你们司马悦都是受害者。事情发生在学校,学校要承担全部责任。”

司马悦妈妈说话的腔调一句比一句高,她说:“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不关你的事你跑来做什么?还人模狗样地带来一把雪白的白花?”她又把两个“白”字咬得恨入骨髓。

看见对方再次失控,许伊君爸爸的怒火也燃起来了。他的声音一提高,就如雷鸣。他说:“你什么意思?你不会好好说话吗?”

司马悦的妈妈不堪羞辱,一跳就起来,她的声音比他的声音还高,大骂:“人渣!”

许伊君的爸爸也跳起来,喊道:“我人渣?你不是?你不是人渣怎么会教出这样不知轻重的女儿?你们司马悦是个白痴!难道她没有写过日记吗?她不知道要尊重别人的隐私吗?你才是真正的人渣!你女儿就是被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假清高假斯文的女人害的!你要承担全部责任!”

“啪”的一声。

许伊君的爸爸捂住了自己的半边脸。

许伊君的爸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被打的事实。这个女人超乎常理的强势简直是地球人类的灾星。有这样的母亲难免不会产生那样的女儿。而那样的女儿在蜕变的过程中无疑是要经过惨绝的疼痛的。

司马悦的妈妈从许伊君的爸爸眼里读出了柔软的东西。所以她先鸣锣收兵,坐回到座椅里。

许伊君的爸爸把那束百合花扔进了拐角处的垃圾箱里。

许伊君的爸爸扔了花之后快步从田老师的眼前走过,他停在司马悦的妈妈面前,拉开背包的拉链,亮出两捆钱,加起来十万。

司马悦的妈妈看着那些钱,悲从中来。他是想用钱来说话。今天晚上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打动她,逼她为他女儿的远大前程打开绿灯。而一直“睡”在手术室里的司马悦是不是救得活,他都不关心。她的悲愤化成了一串串无言的泪水。

许伊君的爸爸说:“你女儿的医药费全部由我承担。我是带着诚意来的。出了事我负责,应该由我承担的责任绝不推诿。”

司马悦的妈妈在胸腔里低吼了一声,紧接着就哭出声来。那痛心疾首的哭泣声打着旋在走廊里左冲右突。

许伊君的爸爸说:“我们许伊君一直是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年年考第一。司马悦也是很优秀的。她们住同一间宿舍,再怎么说也有将近三年的同学情谊。”

司马悦的妈妈由悲痛而凄凉,苦得如一尊正被寒风抽打的冰雕。

许伊君的爸爸说:“所以现在出现这样的事情,你不愿意看到我也不愿意看到。是不是?”

司马悦的妈妈捧着脸吸气,然后快速搓脸,然后把帽子摘下来,脖子一扭,盘在头上的黑发散开来,弹了几弹,静垂。

许伊君的爸爸说:“我愿意承担全部的医疗费用。”

司马悦的妈妈低头不言。

许伊君的爸爸紧邻着司马悦的妈妈坐下,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和一支笔。他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A4幅面的白纸,说:“我们现在就可以立个字据。”

司马悦的妈妈仍然低头不言。

许伊君的爸爸说:“我给你写个保证承担医药费的保证书。”

司马悦的妈妈抬起头,很虚弱很累地,说:“我呢?”

许伊君的爸爸说:“我需要一个你亲笔写的谅解书。”

司马悦的妈妈很凄惨地笑了一下之后端端正正地坐着,不理他。

许伊君的爸爸明白她的意思。她不写。她不写他的女儿就会无限期地被关。在这样阴冷的夜晚,那么小的女孩子怎么度过那一分一秒难耐的时光?可是除了哀求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他毫无办法。而这个女人的心比铁还硬。生死关头,当父亲的却救不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在无边的黑暗中哭泣。今天夜里,她一定会哭晕的。

许伊君的爸爸不忍多想,头一低就沥沥淅淅地哭起来。他一哭就哭了很久,文件夹上很快就堆满了用过的纸巾。

司马悦的妈妈恨恨地不想看他,田老师是不敢看,两个人都把眼光定在眼睛正前方的一个无名点上。

许伊君的爸爸大声猛哭了几回还是没有排解掉内心的郁结,他连哭带嚎地跑到田老师那里,把田老师拉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哭诉,他说:“田老师!作为老师,你带了她们三年了,难道你就没有发现她们之间的矛盾?你失职啊。你草菅人命啊。”他拼命摇晃田老师的肩膀,说:“那么小的女孩子要在那么黑暗的房子里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地待着,你不心痛吗?她可是你们学校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啊。”他一下一下地拍打田老师的脸,说:“你每天不是忙着教书育人而是去赶场子挣外水,像那些不上台面的五流演员一样到处赶场子捞钱。你真的需要那些钱吗?有违师德啊你不知道吗?两个好好的孩子被你完全毁掉了。”他急得跳起来,像摇一扇支离破碎的铁栅门一样地摇晃田老师的肩膀,他说:“现在你叫我们当家长的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三十八

李端阳和周飞把董香花送到女生宿舍楼楼下后,绕到后面回男生宿舍去了,董香花爬了三层楼梯。夜里的女生宿舍楼静如旷野。走廊上的灯光放着无力的蒙蒙白光,仿佛累坏了的牛趴在草坪上半眯着眼睛喘息时那稍纵即逝的一片晃晃的白翳。

生活老师腋下夹着被子等在宿舍门口。宿舍的门是开着的。

生活老师说:“我今天晚上陪你。”

董香花谢过她,进去后仍然把书包扔在地上,简单洗漱了一番后就上床了。

生活老师把许伊君的被子枕头和床单放到司马悦的床上。她关上门,宿舍里马上就变成了黑咕隆咚的黑,黑得又厚又重。

董香花边理被子边说:“老师司马悦现在怎么样了?”

生活老师说:“不清楚。”

董香花哭起来,痛心地哭,说:“她是不是死了?”

生活老师说:“在抢救。”

董香花说:“许伊君今天晚上怎么办?”

生活老师说:“有他爸爸在办。”

董香花说:“她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生活老师说:“这么晚了。睡吧。学校会处理。”

今天晚上注定是听不到许伊君的磨牙声和司马悦的梦话了。董香花仍然摸索着用纸团把耳朵塞着,仍然戴着眼罩。睡不着。许伊君和司马悦行为上的许多做法在她的脑子里一条线一条线地呈现,哭了又哭,感觉今夜特别特别的寒冷。

清晨如期而至。这天早上的早操课充满惶惶不安的气氛。同学们都往九年级四班同学的脸上看,想弄清楚传说中的凶杀案的真相。四班的同学们一夜之间都憔悴不堪了,他们发现田老师没有在操场上出现,他不来就说明问题相当严重。比起对许伊君和司马悦的关心,全校同学的异样眼神并不算什么。四班的每一个同学都低眉顺眼不敢接住别班同学投射过来的目光。

下课了,学生们散去,他们都想从老师脸上读出昨天晚上的真相。

老师们在这天的早操课上表现出了异常的矜持。他们也不知道事情已发展到了哪种地步。司马悦有没有抢救过来?许伊君又要去向何方?也不知道学校要为此付出怎么样的代价?有些老师会不会因此而被辞?会不会使学校多年努力奋斗的美好名誉蒙受惨重损失?接下来学生怎么教?有没有胆量继续沿袭旧有的教育方法?学生的心理治愈与输导由谁来承担?思考、思量,是全体老师们真正正在做的无形之事。

那些纯粹的目的性非常明确的眼神让李端阳倍感压力。大家都以为他是始作俑者。他才是凶手。那消失掉的两个女生是他的替死鬼而已。

董香花是一个无解的题。没有人搞得懂她为什么会被许伊君追着打。连四班的同学都不知道原因。

这天早操课上的李端阳和董香花是同一个表情同一种态度,那就是:无言地忍受。

下操之后,人潮从操场散开,李鹏宇和黄芝童在四班的必经之路上焦急地等着,喊住周飞。周飞疲惫不堪地站住,以案板上的肉等着挨刀子的心态等着他们来八卦。

李鹏宇说:“听说你们班昨天晚上打死人了?”

周飞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李鹏宇和黄芝童都大惊失色,原以为只是个耸人听闻的传言,李鹏宇:“为什么?”不敢相信。

周飞说:“我哪里知道。”他不想说话,丢开他们要走。

黄芝童一把拉住他。说:“总有原因吧。听说是许伊君?”他的眼光游漓不定,充满恐惧。

周飞的头完全彻底地耷拉下来,如断了支架的大冬瓜“噗”的一声坐在泥地上一样,整个人都要垮了。

李鹏宇没耐烦心,他搂抱着周飞的双肩,一只手把周飞的下巴扭到自己的面前,说:“总有原因吧?”

周飞闭着嘴,很空洞地看着李鹏宇。

李鹏宇被周飞的眼神吓到了。认识他十几年了,还从来没见过他这像尸体一样冰凉的仿佛散发着幽幽绿光的表情。

周飞说:“司马悦把许伊君的日记本拿出来当众读,许伊君忍无可忍就用椅子打司马悦,对得太端正了,把司马悦打倒在讲台上,流了很多血,然后不知道为什么,许伊君把司马悦放了又扑过来打董香花,她把董香花推倒在地,扯起来又打。”

黄芝童打断周飞,说:“你都没有去帮忙?”

李鹏宇被完全吓住了,他说:“用什么打?”

周飞的双肩更无力地往地上一瘫,说:“座椅啊。”

李鹏宇说:“你们班的男生只会读书啊!都是呆子啊!”

周飞说:“事情来得太突然。几秒钟的事情。要不是李端阳从后面跑过去顶住,董香花也会跟司马悦一样的下场。”

李鹏宇很不满周飞,说:“什么?李端阳能反应过来你反而在那里干站着?”

周飞大大地泄了一口气。等他们责备。

李鹏宇说:“日记本里都说了些什么?”

周飞说:“日记还能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喽。”

黄芝童说:“司马悦读她的日记人家董香花又没招她。”

周飞不想说话,丢开他们走了。

李鹏宇和黄芝童不便再追上去打探,只好伸长脖子到处找董香花和李端阳的身影,目之所及尽是一大片不断移动的人头,尽是穿同色校服的人,没找到。

黄芝童没有找到董香花,就用下课时间去四班找。董香花趴在桌子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四班几乎全体同学都趴在桌子上,都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一大片被严霜打蔫了的幼苗。周飞不在,一向跟周飞形影不离的李端阳端坐在座位上,冷冰冰的眼直直的,在想他的心事。

黄芝童走到李端阳旁边,屁股抵在另一张书桌的侧边,双手撑到李端阳的桌子上。他对李端阳笑了一下。

李端阳转脸看着他。仍没有表情。

黄芝童说:“听说了,昨天晚上要不是你冲过去救她,说不定她就没有了。谢了。”

李端阳低下头,嘴角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黄芝童又看了看董香花,觉得跟李端阳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无限感慨地扫视了一下四班的全体同学,拍了拍李端阳的肩膀,走了。

同学们目送他离开,又把视线投向了李端阳。他们同情他又怕他。

上课钟响了之后同学们端坐在座位上等老师来上课。这一节是田老师的数学课。大家都望着门口,焦虑不安地等待着。

果然,数学课改为语文课。

这天有至少五十个同学来办公室打电话,没一个打通――因为一夜之间学校所有的电话线路都被老鼠咬断了,正在等电信的工作人员上门检修。老师们统一如此说。

下午上课前,周飞和李端阳背依栏杆站在教室门外,他们只是那样站着,想着各人的心事。远远地看着董香花走来,她面无表情,眉宇间透着深切的焦虑和不安。她假装没有看到周飞和李端阳,直接进教室去了。回教室后她马上就倒在了桌子上,头脸深深地埋在肥厚的手臂间。直到上课钟响她都没有抬起头来。

老师来了,她还是不抬头,直到同学们“哄”的一声站起来向老师问好,她才慢了五分之一拍地站起来,周飞和李端阳发现,她好像病了,浑身软得随时都会像洪水泡胀了的泥巴墙一下坍塌。化学课。她可以支着头边听课边大睡一场。于是这节课,董香花一直以双手捧着她的头颅的姿势正襟端坐,老师背转身在黑板上书写时如此,同学们埋头翻书时如此,同学们举手回答问题时也是如此,如此这般的一节课,每次都看得周飞和李端阳心惊肉跳。

终于下课了。董香花走到走廊的栏杆边站着,无心无力地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流。周飞走到她身边,说:“你没事吧?”

董香花说:“没事。我就是想不明白许伊君为什么要打我。”

周飞说:“有人知道。”

董香花眼睛一亮,说:“谁?”

周飞朝教室支了一下下巴。

董香花看过去,是李端阳。他以他惯常的姿势端坐在座位上。他定睛看着他们,知道他们在谈论他。

董香花痛苦地挪开视线,背转身望向楼下的花园。李端阳的眼睛是碗毒气冲天的黑药!

田老师来了,他面容清新,头发还是湿的,一看就是刚用热水舒服地冲洗过的样子,他没进办公室径直朝教室走来。周飞快速地扯了扯董香花,董香花一回头就看到了田老师,于是,他们抢先跨进教室,回到座位上等着。

田老师站在讲台上,拍了拍手把同学们拍醒,情绪释然地,说:“司马悦被抢救过来了。基本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之所以没有大问题是因为周飞报信及时校长的车开得快,在第一时间把司马悦同学送进了医院。大家可以放心了。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一切照常。至于许伊君嘛,还要再等几天。事情总会很好地解决的。还有,昨天发生的事与董香花同学无关,董香花不要自责自愧。转眼就是期末考试了,同学们加油!”他又拍了一下手,给同学们鼓劲。

许伊君没有再回到学校。她爸爸在她走后的第十二天来拿走了她的全部用品。他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只跟生活老师说了三句话做完了最后的交接。她的床铺成了一个巨大的白洞。取走了挂在床尾的那块遮光的布,司马悦那边的视线开阔了,但司马悦的床铺却如乡村里半山坡上没有了主人也没有了门窗的老屋,荒废了。

李端阳顶着一条毛巾从一楼七年级的厕所出来,现在是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操场上正在进行篮球比赛,他是趁着中场休息时间来上厕所顺便洗一把脸。这时董香花从另一头的总务室出来,她抱着些画纸、画笔和一个方木凳子。他要去操场她要上二楼,他们就必须在中间一个楼梯处狭路相逢,如果要避免这种相遇,她可以掉转头从另一个回廊下的楼梯上二楼,但是迈出的脚步好像硬抽回去不合适,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可是,她一闪,进了七年级一个班的教室。他吃了一惊,笔直地走,走过了那个班回头望过去,她正好从教室里出来,也在回头看,两个人,身体上没有擦肩而过,眼神却不得不在半空中打一回架!也许是两个人的眼力都太猛,一出手就都败下阵来,而后双双落荒而逃,脚步没乱心却乱如稻谷田中连片的蛙鸣。

冬日的阳光被教学楼高高的琉璃屋檐切割断截,没切割到的那部分在走廊上留下淡粉的颜色,于是,肉眼可以看到那些笔直的明暗交接处在细细地走动。快要期终考试了,下课时出来透透气缓解压力的学生比平时要多,每个班级的走廊上都聚积了很多同学,或三五成群或一个人想自己的心事,也有的同学在东张西望,没有以班为单位,而是以平时的相熟程度,随意而聚。

四班的女生们依在走廊的栏杆上,对面一群男生围成了一个大圈子正在讨论G城所有高中学校的师资和环境状况。哪所学校好哪所学校不好,都是根据他们自己的具体情况来定的,比如成绩,比如距家的远近,比如父母的意愿,等等,见仁见智。女生们虽然没有参与谈论,耳朵却一字不丢地在听着。黄芝童远远地走来时,男生们以为他是来找董香花的。都停下嘴看着他,他却只看了看背依栏杆的她,直接参与到了男生们的谈话中。他的到来,引起的直接反应是周飞紧张了一下李端阳也紧张了一下,周飞是替李端阳紧张,李端阳是替自己内心的秘密紧张。

黄芝童听到周飞说要考师范大学附中。强调说除了这所学校哪里都不去。

黄芝童说:“现在是你选学校,考下来就是学校选你。你有胆?”

周飞说:“没胆我敢考?敢考就不怕他选!”

黄芝童说:“我将来要考音乐学院。所以文化课一定不能差。”又叹息一声,说:“唉呀音乐学院那么有名的一所专业大学怎么不设附中?”

李端阳说:“你想考哪所高中?”

黄芝童说:“还不知道。”

李端阳说:“听说音乐学院不好考。文化课和专业课都很难。特别是专业课,听说要找专业的老师教。”

黄芝童说:“你是在为我担心还是明白讽刺我考不上?”

大家立刻就读懂了黄芝童话语中的火药味。

李端阳低头不语。

周飞对黄芝童说:“你们班的李鹏宇也要考师大附中。”

李端阳抬起头,第一个见到的仍然是黄芝童的眼睛,黄芝童的视线一直就没有离开过他。

一个同学说:“李端阳要考六中。六中不是特别好吧?”

黄芝童的眼光马上扫到那位男生的脸上,在把对方吓了一下之后又把眼光转向李端阳。这时的李端阳有了接受挑战的勇气。黄芝童听说李端阳暗恋董香花。那两个消失了的头破血流者根本就是边缘化的独自跳舞之人。

黄芝童说:“六中不错哦。老牌的名校。离美院附中近。”

所有的男生都被黄芝童的最后一句话噎住了。他们很快地警视了一眼,同时盯着黄芝童。

没想到此时李鹏宇大步流星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居然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黄芝童为了掩饰对四班这伙男生所透露出来的深刻意义的正确领悟,他快步跟上去,一把搂着李鹏宇的肩膀,李鹏宇挣扎了几下,想摆脱黄芝童的搂抱,但没有成功。黄芝童跟着李鹏宇进一班教室去了。

黄芝童走了,四班的男生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李端阳想的比他们多。李端阳明白,一班的黄芝童注定是个狠角色!

黄芝童一进教室就跟李鹏宇分开了。李鹏宇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物理书,他随手翻开,马上就进入准状态。刘雨点坐在座位上锉指甲。黄芝童的书桌上也摆着一本物理书,书边还有一支细细的带粉红色花纹的圆珠笔,他一坐下就把笔拿在手里转,眼睛望着书眼光却是飘的,他眨了好几下眼,就跟调琴弦似的调了好多次才把一根变调的琴音较正,他努力了几下,才把散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

下晚自习了,同学们潮水一样从教室里出来,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沿着林阴道回宿舍。老师们站在林阴道的两边监视着他们,以防有人的脚步去向不应该去的地方,比如操场、校门或者某些黑暗不明的角落。黄芝童和董香花并排走在前面,隔着三排同学就是李鹏宇和周飞,再下去几排就是单独匆匆而行的李端阳。男生和女生将在路口分为两队。

三十九

李端阳眼睛里的那碗黑药所散发出来的毒气湮灭了董香花的笑容。确切地说,她不再对他露出笑脸。他把他做好的试卷或他的笔记本递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再随手一接,而是硬着头皮接住并硬邦邦地说声谢谢。融洽变成了负担。就连课间任何时候看过去,她都一脸严肃且目不斜视。第六感对他说,她知道他在看她。

这天下课的时候,董香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李端阳原来也在写作业,他举头望了望,大多数同学都在忙学习,想了想,他走到董香花的书桌边。

李端阳说:“你觉得什么时候去看司马悦最好?”

董香花没有抬头,笔也没有停。她说:“最好是周六下午吧。”

李端阳说:“你有她妈妈的电话吗?”

董香花说:“为什么找她妈妈?我们又不是去看她。跟司马悦联系就可以了吧?”

李端阳说:“你负责跟她联系,联系好了我来宣布确切的时间。好不好?”

董香花放下笔,看着他,点头。

李端阳说:“我们要不要买礼物?”

董香花说:“买啊。”

李端阳说:“是集体买还是各人买各人的?”

董香花说:“这个你要问司马悦。她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李端阳赞同她的看法。

董香花从书包里找出一个小本子,找到关于司马悦的通讯录。她抬头看着李端阳,说:“你去打电话问。”

李端阳说:“你去。你跟她的关系更好一点,你打更方便。”

董香花不想去,她看向周飞,周飞朝她摇右手的第二个指头,表示他不会去打那个电话。

李端阳回他的座位,董香花盯着写着司马悦电话号码的那一页想了一分钟,觉得只有她出面比较好,于是去办公室打电话。

董香花一回教室就对李端阳做了个OK的手势。

李端阳站起来,大声说:“这周六下午放学后,我们去看望司马悦,要去的请来签个名。”

董香花说:“司马悦听说我们要去看望她,很高兴。我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说她只想看看大家。”

教室立即变成了麻雀屋。大家七嘴八舌,一是没时间二是没钱买像样的礼物,二者都需要跟家长沟通,不是说去就能去的,最好推到下一周,可是下一周又是期末考试,如果再推迟到考试结束,同学们一窝蜂地散了,没有谁还有能力把大家召集起来去看望那个刁蛮无知的司马悦。到上课钟响了,还在鸡一嘴鸭一嘴地讨论。为了要不要去看望司马悦,他们已经如此这般地讨论了半个月了。一直拖着的借口是司马悦在医院治疗大家拥挤过去不好。现在她出院了,去是必须要去的。

董香花说:“那就定在天黑之前。我们四点半放学,四点五十在校门口集合,然后去会所买礼物,五点半坐巴士过去。”

李端阳说:“这样会不会太赶?”

董香花说:“这样的计划比较好,自己回家的和家长来接的都不会耽误太久,毕竟是星期六,大家归心似箭,况且第二天都还要早起冲向各种补习班。这样的安排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还要大家讨论再定。”

同学们都认真地思考这种安排的合理性。想通了,就都看向站在董香花书桌前的李端阳,表示同意这种安排。

李端阳说:“那就定在周六下午放学之后。由于时间有限,要去的每一个人都要守时。”

董香花说:“有两天的时间做决定。要去的就在李端阳的本子上签字,人数定下来了我就去给司马悦打电话。”

接下来的两天里,九年级四班的同学们川流不息地进办公室打电话,有家长答应直接把钱送到门卫那里的,有约好了在会所的巴士站那里等着送钱来的,大部分同学是跟零钱带得多的同学借。看望司马悦一下子变成了班里的节日。女同学就地取材做手工。男同学都想送花,苦于会所没有花店,只好脑子一有空闲就凑在一起求主意想办法。

周六下午第一节课课间,各种准备都差不多了,只等下一节课的下课钟响了,董香花突发奇想,说:“我有个提议,不妨一试。”

同学们惊奇地看着她,静等下文。

董香花说:“我要做一个留言簿。每个人用自己随手得来的一张纸,无论大小长短什么颜色,写上一句或一小段最想对司马悦诉说的话,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这些纸张不同的留言做成一个超级特别的留言簿,我负责封面和封底。怎么样?”

同学们眼珠子一转,觉得这个创意太好了,不知是谁先开始的,霎时间大家就鼓起掌来!

董香花说:“我这个创意是不是价值连城?”黑着脸过了好多天的董香花眉毛一跳,朝虚空抛了个媚眼,颠脚扭腰在教室里走斗牛士的舞步,一幅沾沾自喜的样子。

几个女同学马上响应,加入进来,其他同学跟进,教室立即变成了舞池,桌子上走道上讲台上就地翩翩起舞,欢乐成一团。看着董香花又活了回来,李端阳和周飞都很颀慰。

董香花给留言簿取了个名字:我们的爱。封面上是无数个变异的红心,有的完整有的碎裂,每颗心上都有一支绿色的箭,这些箭有的射在心的中心有的射在心的边沿,有的离心还有很远的距离,有的心渴望爱却因没有箭头射过来而悄悄哭泣。封底是大大的几朵黑色玫瑰花,每朵花的花芯是红如鲜血的醒目一滴。封三的右下角,写着:

本书创意:董香花

主编:九年级四班所有同学的拼音字母

发行量:一

贮存方式:爱

董香花把留言簿的封面封底做好后交给周飞。周飞往椅背上一靠,很不解为什么是他。

董香花说:“你是司马悦的护花使者。给你最合适。”

周飞没再推辞,捧着只有封面和封底的本子从门口开始收集留言。李端阳从讲台的桌子柜里搜出一瓶胶水。周飞收到一张李端阳粘一张,交上来的留言被一个或多个人大声读出来,记事的抒情的肉麻的言之无物的,每个字都会在教室里引起一场笑闹。

董香花和六个同学在校门口等候其他几位同学,一班的黄芝童和李鹏宇并排着从他们旁边走过,他们都单肩挎着书包,书包的另一个背带长长地耷拉在大腿侧面,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手机上。校门外仍被家长们所开来的车辆占据着。这天天气晴好。董香花给司马悦打电话,报告了他们的位置、人数和可能到达的时间。

十三个同学一齐冲向会所的礼品货柜,眼光在礼品和单价之间来回衡量精打细算。

白胎蓝绘的花盆花瓶随处可见,每个花瓶和花盆里都是精致的鲜花,墙壁上挂着两幅西欧风格的田原风景画,画上的人物是欧美绅士。司马悦的头发剃掉了,头上还补着白白的药疤。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及小腿的羽绒服,一双红色的专门在家里穿的长筒雪地绒鞋,红色的能露出手指头的皮手套。深蓝色带白色毛领的长大衣把她妈妈那红黑色的脸膛映衬出高贵冷艳的气质。司马悦和她妈妈正坐在她们家客厅里一张白底蓝花的布艺沙发上各想各的心事。一听说来了十三个同学,她俩的目光立即就转向了茶几上的一个大大的水果盘和一个糖果盒上面,里面放着洗净切块的杂色水果和五颜六色的糖果,她们只准备了五六个人的零食,吃的喝的都不够。

司马悦的妈妈眼一睁,立即去她的房间拿包,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就出门去了。

司马悦听着她妈妈锁门的声音消失后,如释重负一般,慢慢倒在沙发上那些柔软舒适的蓝色花朵里。她看着门,幸福地期待着一张张久违的笑脸。

两分钟之后,司马悦的妈妈冲进了小区旁边的一间大型超市。食品在二楼。她捡拾零食的手法快如摘茶姑娘,根本来不及看价格,一件一件只管往购物框里丢。十分钟后,她推着购物车来到付款台前点头哈腰地插队付款,一边朝队伍中的消费者说着对不起一边把她的物品放到收款台的台面上。又过了两分钟,车子开到小区楼下,同学们的眼皮前。同学们都背着书包拿着礼物静静地站在楼下的大铁门前,都在等董香花快点把电话打通。司马悦的妈妈笑容满面地从车里出来,弯腰朝同学们打招呼。同学们都叫她阿姨,向她问好。

司马悦的妈妈笑颜如花,说:“请同学们来帮帮忙。”

司马悦从窗口看到同学们在帮她妈妈搬吃的。她冲进她的房间,从床上抓起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子细心地戴上,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端坐着。坐着不对又站起来,打开房门,等在门口。 她家不锈钢防盗门的正反两面贴着两个大大的“福”字。

同学们鱼贯而入。礼物都放到她手上,大大小小的礼物,放都放不下,她妈妈放下食物后急忙过来帮忙,与女儿一起朝同学们致谢。一个月不见,相互之间的矜持与关爱细如溪流,款款而来浸入心脾。

大家把书包放在进门的地方,一个叠一个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同学们围着司马悦,周飞把班上全体同学的留言簿交到司马悦的手上,说:“这是一份特别的礼物。”

司马悦看着李端阳,问:“是什么?”在她眼里,他长高了。更像个男子汉了。他仍是让她心动的德才兼并的才子,此时此刻她的心与他更亲近些。

李端阳说:“看看啦。我们的心意。”

司马悦翻开扉页,笑容和泪水一起展现。第一页竟然是周飞的留言。司马悦郑重地走到周飞面前鞠了个躬,她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跑得快,我说不定就死了。”

周飞的脸羞得通红,说:“不用啦。”

司马悦的妈妈招呼大家坐,可是能坐的地方有限。她的笑脸尴尬了一下,立即招呼大家吃东西。

同学们仍然很矜持,相互看来看去的,不敢第一个坐下。

司马悦说:“才分开不到一个月,怎么你们都变了?我不相信你们改得了吃零食的习惯,而且是星期六的此时此刻!”

同学们仍在矜持,但是零食的诱惑就摆在茶几上,就看谁更有定力了。

司马悦跺着脚,说:“开动啦!”说着随手拿起一包未开封的食品朝周飞扔过去。

周飞没接到,气氛终于活跃起来,同学们在食物堆中找自己喜欢的,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司马悦的妈妈在厨房里切水果。

同学们有的走到阳台上观风景,有的坐在沙发上东张西望,司马悦嘴里噙着一个糖果一页一页地在读同学们的留言。周飞的留言是:你对我们很重要。你的成长有我们做伴你不高兴吗?董香花的留言是:快点来上学吧,再不来,排名就要靠后了。李端阳的留言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成长的过程中犯错,如果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如果你错了,无须向我道歉,向自己的心道歉就可以了。再往下看,看完了又倒过来细品董香花那自以为是的封面封底和封三。同学们虽然各自照顾各自的嘴巴,司马悦的心思一丝都没有被放过。

一个女生对司马悦说:“司马悦,可以参观你的房间吗?”

司马悦笑了笑,说:“为什么不可以?”

一大群人涌向司马悦的房间,只有四五个同学还在客厅里,周飞和李端阳、董香花也在。

总共有三个房间,一间是司马悦的一间是司马悦妈妈的,另一间一直都空着。空着的那间很久以前住着两个老人,住了五年,那是司马悦的爷爷奶奶,司马悦的爸爸与妈妈离婚之后,就回老家去了。他们走了,一个本来应该吉祥幸福的家庭也很快地散架了。这个曾被爱笼罩的家,后来就一直被纠缠不清的各种恨所笼罩着。

司马悦的房间以粉红色为主基调,雪白的公主床,明亮而细致的粉红色高档被子,雪白的电脑台和粉红色的笔记本电脑,淡黄的木地板经过精心的打理,粉红色带白蓝两种配色的小书柜里整齐有序地摆着司马悦的书本,一台黑漆光亮的钢琴上立着一本合上的琴谱,琴凳放在钢琴下面,琴凳的四个脚上套着带蕾丝花边的粉红色套子;雪白的墙面上有很大一面照片墙,那些照片中没有一张是司马悦的单人照,也没有一张是她与她妈妈的合影,每一张都是她与她爸爸的合影,而且都是小时候的照片。这片令人震惊的照片墙显示着司马悦内心对一个完整家庭的怀念和向往,是一声声发自内心深处的呐喊。女生们不安地看着她与她那个完全负心的爸爸高高地站在墙上开怀大笑。几个男生跟了进来,注意力也集中在那片墙上。

客厅里。

司马悦对李端阳说:“李端阳我可以问你一句话吗?”

李端阳说:“可以啊。”

司马悦说:“你能给我补补课吗?”

司马悦的妈妈端来一盘带壳的煮花生,在她放下盘子的时候,很认真地看了看李端阳,认了认人。

李端阳飞快地看了司马悦的妈妈一眼,正视着司马悦,说:“什么意思?”

司马悦说:“我都快一个月没上学了,落下了很多课程,如果可以的话,你来帮我补习一下好吗?”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她。显然这个要求不现实。

司马悦很快地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是妄想。她忸怩了一下,说:“借用一下你的笔记总可以吧?”

李端阳说:“笔记没有带。放在教室里了。”

很显然,他故意会错她的意,目的是不想与她过多交集。受了一次重伤,她的心性没有变,还是那个以爱为借口要他为她鞠躬尽瘁死而无憾的人。他把她的“将来”会意成“现在”。

司马悦再也忍不住了。她对他的恨再次像开了口的堤坝,一溃如泄。她随手抓起那本同学们精心准备的留言簿朝李端阳的脸打过去,声音一提就是至少八度,她说:“你撒谎你为什么要撒谎?”

李端阳把一个正在剥的香蕉放在茶几上,直起腰,说:“为什么必须要借给你?”

司马悦痛心不已,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散在各处的同学紧急聚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司马悦指着董香花,对李端阳说:“如果是她跟你借,你借吗?你会拒绝吗?”

董香花躺着中枪。认真地看着司马悦。

司马悦说:“你不但不会拒绝,你还会送货上门。你宁愿看到我排到全年级倒数第一名是不是?”

司马悦的妈妈过来搂着司马悦,试图想让女儿安静下来。可是司马悦的手臂一浪,又一浪,下大力把她妈妈挤开了。她妈妈很担心她的伤。她的命是很多人全力以赴救下来的,伤口难保不再绷开。

司马悦仍在质问李端阳,她的哭喊是无法抑制的,她说:“你既然如此冷酷无情,还谈什么道歉?”她掉头对着董香花,指着她的脸,说:“董香花你就是一个灾星!你是所有人的灾星!如果没有你这个世界将是一片光明!”

董香花说:“关我什么事?”

李端阳侧脸怒视司马悦。她说她要他对她冷酷再冷酷,他照着这样做了她还是不满意。他对她束手无策。

司马悦仍针对董香花,她痛心疾首,说:“你凭什么跑来看我?你难道不希望我死?你就是一个大骗子!你们家都是骗子!势利小人!一家人都是势利小人!”

司马悦的妈妈尖叫了一声,扑上来死死地搂着司马悦,还试图去捂司马悦的嘴。

同学们个个花容失色。

司马悦激烈挣扎,双手在空中乱挥了几下之后,掐着她妈妈的喉咙,并下死力地朝下压。司马悦旁边一个男同学见状急忙上前,拉开司马悦的手,司马悦的手一松开,她妈妈就想站起来,她的身体刚一往起站,司马悦一巴掌挥过去,她妈妈的上半身急切地往后倒,没有人接着,倒在了沙发的棱子上。司马悦跳起来,一俯身就把那本同学们的留言簿抢到了手里,咝的一声,撕破了,再撕,碎成了细细的纸片。那本发行量为一的本子,变成了散落一地的七彩碎纸屑。

时间停止了,同学们心潮澎湃。他们快速聚拢在一起,一比十三,中间的茶几犹如棋盘中的楚河汉界,神情憔悴的司马悦妈妈就跟一个被吃掉的棋子似的,落寞地站在沙发外边。

被骂得莫名其妙,董香花孤立无援,再看了看司马悦妈妈,嘴一撇,“啃”的一声就哭起来。时间被董香花的眼泪冻僵了。哭了一会儿,她抹了一把泪水,朝司马悦鞠一躬,说:“你要的友谊我给不起。我无能。今天谢谢你的招待。”说完转身,去地上找到她自己的书包,开门走了。

司马悦取得全面胜利,她冷笑了一下,坐下,伸手拿起一个糖放到嘴里,闭着嘴很斯文地慢慢咀嚼,也不管同学们挤成一块就站在她的对面。

听到关门声,同学们再次用眼神说话,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周飞先对着司马悦的妈妈鞠躬致谢,然后转身去找自己的书包,走了。

李端阳临走时,正视司马悦,说:“你说对了,你不配!”

司马悦低吟一声,双手捂脸重重地靠到沙发的后背上。她哭了,她号啕大哭,强逼着对手低眉顺眼地臣服。同学们趁着司马悦的眼睛看不见,一个个赶紧找到自己的书包溜之大吉。

同学们下楼后各自三五成群结伙离开,长长的林阴道上,董香花在前,隔着十几米就是一群同学,同学们后面十几米是李端阳和周飞。他们走在夕阳的余晖里。

李端阳和周飞走在最后。他们之所以走在最后,是因为李端阳在哭。周飞陪着他,让他哭。想到痛心处,李端阳干脆在一棵巨大的椰子树下停了下来。路面很宽,一辆黑色越野车却小心翼翼地从前面开过来。从一出门李端阳的书包就一直是提在手里的。周飞过去把那沉重的书包拿过来,坐在李端阳的脚边。李端阳想控制自己的情绪,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就坐到周飞旁边。周飞想帮他却手脚无措,情急中找不到合适的劝解办法,只好就那么苦不堪言地陪着他。

李端阳说:“她们为什么非要找董香花的麻烦?”

周飞无言。

李端阳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被伤害了。”

周飞说:“司马悦是不是疯了?董香花没错啊。”

李端阳的心苦死了。

周飞知道一点李端阳之所以拒绝司马悦的原因。他是不想再与司马悦有任何的深入牵绊。司马悦跟许伊君一样,对李端阳有强烈的占有欲。行事一向谨慎的李端阳并非一个可以被强行控制的人。

周飞说:“你还是找个时间表白吧。”

李端阳说:“难道把皮球踢给董香花?让她为难?”

周飞说:“喜欢是要说出来的。你不说她就不会重视。她不重视天平就不会倒向你。难道你想一辈子暗恋下去?你要是还这么单身,下学期一来,司马悦还不是继续无理取闹。明年是我们的生死考耶。董香花比我们还要提前两个月考。哪有时间去纠缠?”

李端阳认真地考虑着周飞的建议。思考告白后可能产生的各种后果。

他们头顶的路灯突然亮了,路两旁所有的路灯都亮了,淡黄的灯光映照着两张迷茫的脸。

周飞对李端阳的谨慎很不以为然。他拍拍李端阳的膝盖,说:“告白就跟考完试交试卷一样的,你不交上去,岂不是白考了?考得再差,总得有个分数吧?就算吃个零蛋,零也是个数字啊,是个结论啊。”

李端阳皱着眉认真考虑周飞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周飞说:“从小到大喜欢董香花的不只你一个,都告白了,也没见谁死掉,不都好好的在中国各地努力地活着吗?不用怕啦。”

四十

黄芝童端着水杯要去一楼接开水,那是上午第三节课课间,走廊上和回廊上几乎都没有人,老师们都在办公室,明天上午开始期末考试,同学和老师都有值得紧张的理由,全校好像只有饮水机那里有两三个同学。周飞接到水准备上楼梯的时候与正端着空水杯下楼来的黄芝童不期而遇。周飞并没有想到会碰到黄芝童。黄芝童也没有想到会遇到周飞,他是跑步下来接水的,两个腿一弹一弹的,跑得飞快。

周飞在黄芝童身后喊了一声“嗨”。

黄芝童停步,返身。停在一楼地面,周飞在第二个梯级。

周飞说:“黄芝童。问一个问题好吗?”

黄芝童的眼珠子一轮,等着他发问。

周飞说:“如果有另一个人也喜欢董香花,也向她告白,你会怎么想?”

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席卷而来。黄芝童生气了,很严肃地看着周飞。

周飞此时觉得自己做错了,说:“我是说如果。”

黄芝童说:“很显然这个如果是真实存在的,是吗?”

周飞点头。

黄芝童说:“我就打烂他的头!”

周飞受到惊吓,脖子一硬,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黄芝童站在那里思考周飞的意思,一股怒气直上脸庞。但他并没有追问个明白,而是继续接开水。开水冒着热气冲到水杯里,浇在他的手上,他一惊,手一抬,水杯连水呈抛物线在饮水机旁边抖动了一下,落到了地上。

一团怒火直冲胸臆,他抬起就是一脚,把他的水杯踢到墙上去,那水杯在墙上点了一下就飞了过来,“砰”的一声打在一个八年级男生的头上。

那男生的头冷不丁地被这么敲打了一下,双手立即去摸头,握在手里的水杯却被他扔掉了,热水就跟个白色的小花炮似的在他的脚边爆炸了,他的手在快速地摸了一下头脑之后立即倒过来提裤子,提着裤子跳开后才抬头找最初的肇事者,而这时的黄芝童早已大幅度地摆动手臂捞起他的水杯并大步流星地上了楼梯,气得那男生的嘴脸一狰一狰地千变万化着他的恼怒。

周飞很害怕黄芝童冲进四班去找董香花对质,不敢上楼又不得不上楼,他跟在黄芝童后面,也是急切的样子。

黄芝童来到四班。他站在窗户那里找董香花,董香花却不在座位上。他长长地伸出脑袋朝里张望,她竟然不在教室里。四班出尖子生,在这临近考试的前一天,四班的人都趴在桌子上学习,下课时间跟上课时间一样安静而乖巧。四班的同学都举头看着黄芝童,背书的还在背写字的还在写,他们这种一心二用的“看”的气势很具威力。黑板上写着考试时间安排。上午两科下午两科,第三天下午是空白的,预示着第三天下午全校放假。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在许伊君走了之后一直就没有变更过。

吃过晚饭之后天还没有黑。黄芝童跟一伙同学在打篮球,他看到董香花从林阴道进入教学楼。又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周飞和李鹏宇一前一后懒洋洋地走向林阴路的深处。董香花、周飞和李鹏宇都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可是,李端阳的出现引起了他的警觉。周飞所明示要向董香花表白的人不是他自己,也不可能是李鹏宇,那就只有这个李端阳!

果然,李端阳看过来的眼光具有绝对的针对性。黄芝童立即就来到李端阳面前。

两个人都很戒备对方,都在读对方眼睛里的内容。

黄芝童说:“怎样?”

李端阳说:“不行吗?”

两个人所指完全不一样。黄芝童的意思是:关于董香花,你想怎样?李端阳的意思是:怎么,不准从此过吗?

黄芝童没心情绕圈子,问:“你是不是暗恋董香花?”

李端阳说:“是。”

黄芝童冒火了,说:“你不知道她是我的菜吗?”

李端阳说:“她不是菜她是人。她就是菜也不能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她也可能是别人的。”

黄芝童在原地乱走了几步调整好自己情绪,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说我的成绩差不配喜欢她,是不是?”他的脸都快贴到到李端阳的脸上了。

李端阳退了一步,点头。

黄芝童苦笑。说:“我不是在努力吗?”

李端阳说:“可是你没有时间了。”

黄芝童说:“我的时间呢?”

李端阳说:“你只有一学期了。而据我观察,哪怕只有一学期了,你还把大量的时间放在打球跳舞等等娱乐活动上。”

黄芝童非常讨厌“据我观察”这四个字,就跟有人在他背心安了个眼睛似的,很不舒服。他又在原地动了动。说:“你还观察到了什么?”

李端阳说:“如果你成绩好,或者说如果我觉得你将来有能力让她幸福,我会安心。”

黄芝童说:“也就是说你很不安?”

李端阳说:“是的。”

黄芝童说:“怎么不安法?”

李端阳说:“我向她表白了。”

黄芝童说:“那又怎样?”前面两个字低后面两个字突然高亢,就跟有人高举鞭子朝他头上打下来一样惊怒。

李端阳冷冷地看着黄芝童,不说话。

黄芝童想从对方的眼里看到董香花的态度,却什么都看不到。他在原地打转,挥起一脚把一粒石子踢飞。

李端阳说:“如果你觉得不配她甚至会拖累她你就主动退出。”

黄芝童咆哮起来,脸红脖子粗,说:“你凭什么这样说我们?我们纯洁得像天上的白云。滚蛋!”

李端阳说:“我已经表白过了。”

黄芝童说:“她点头了?”他凄惨一笑,着急了。

他的同伴慢慢地走来。

李端阳什么都不说,转身继续走他的路。走上楼梯,想到马上就要进教室,一进教室势必要见到董香花,她是无辜的,假如黄芝童冲上来当面对质,她怎么办?想到此,他浑身一热,汗水吓出来了。他得马上立即跟董香花表白。以免她在黄芝童的攻势下被动受制。他快步走进教室,董香花却不在座位上。他焦急地等着,还急切地跑到窗口往操场上看,害怕黄芝童提劲上楼来闹。他紧张地看着教室门口,怕在那里见到任何一个一班的人。上课的钟响了。董香花甩着手上的水出现在教室门口。

李端阳不作多想,马上走过去,停在董香花面前。董香花不知他要干什么,看着他。这时钟声还在响。

李端阳说:“董香花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董香花马上就脸红了。

李端阳又说了一句,说:“你知道吗?”

董香花心慌意乱。他对她的好她心知肚明。他的气质跟自己的气质相近相似,他们之间心有灵犀,可是,他这是要横刀夺爱吗?

李端阳正焦急地等待董香花的回复,一班的黄芝童骤然出现。他一现身钟声就停了。他站在四班的教室门口,身后堵着他的好伙伴。他们都发现李端阳和董香花神情诡异地站得那么近。更重要的是,董香花在最初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眼神是飘的,没有笑意而是怯意。那简单的一缕“怯”如刀子剜着他的心。李端阳真的向她表白了。她的心好似飘走了。

黄芝童来到董香花面前,也不说话,站在那里流泪。

董香花很严肃地直视着黄芝童,等着他说话。

黄芝童抹了一把泪。

董香花被他的哭泣声深深地刺痛着。李端阳不算什么,她的心是交给了黄芝童的。这一点她很肯定。

黄芝童抑制不住的哭声在四班的教室里回荡。他从她的眼里读到了怜爱和心痛。他觉得他们之间被一股外力强行拉扯开了,中间隔着一条汹涌的滔滔大河,使他们伸手相挽却够不着。

一班的同学朝前移动了几步,四班的同学高度紧张,静观事态的发展。

黄芝童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董香花说:“没有啊。”

黄芝童说:“我是不是不配跟你交往?”

董香花说:“没有啊。”

黄芝童说:“因为我成绩差帮不了你所以你就移情别恋?”

董香花皱眉,一脸愤然。

黄芝童说:“是不是?”

董香花说:“没有啊。”

黄芝童说:“怎么没有!无风不起浪!你有!你肯定有!你不喜欢我了!”

董香花嘴一撇,忍了,没忍住,“啃”的一声,嘴又一撇,眼泪哗哗哗地就冲出了眼帘。

董香花的胸腔被一口气堵了一下,凄凉的哭泣声不停地打顿。明明是撕心裂肺却不能大声喊出来。

可是,李端阳伸手搂住了董香花的肩膀。

黄芝童马上就受不了了。慌了。

言不择口的黄芝童抓住董香花的双肩狠狠地摇晃着,说:“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恨你!”他一把就把董香花头上的卡通小梳子扯了下来,向前一推,把董香花和李端阳推了几个趔趄。看着他们两个手拉手一致对付他的冲击配合得那么天衣无缝,黄芝童顿时爆发式号啕大哭,他一扭身愤然奔出,并一路“哞哞哞”地哭嚎着跑回一班去。

听到他的哭声渐行渐远,董香花的耳边尽是黄芝童那些连声的咒骂和咬牙切齿的凶狠,他的嘴脸那么可怕那么决绝,已将他们之间那比血浓比水清的情谊当成废纸撕碎了丢弃了再也复不了原!

老师来了。

李端阳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上。

周飞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座位上,又搞砸了!

董香花那被泪水渍红的脸上呈现出决绝的神色。

李端阳从本子上撕下半截纸,写了句“对不起”,对折再对折后交给身边的同学,身边的同学再传,大家不用言语都知道这张纸条是要传给谁。当字条到达董香花桌子角上时,参与传递的同学都悄悄地抬起了头,跟李端阳一起等着董香花做出反应。可惜董香花理都没有理。最后的传递者还以为她没有看到,屁股抬了两次想直接喊她一声或者跨出去半步提醒她一下,两次都作罢,后来他焦虑不安地看向李端阳,李端阳的注意力在董香花身上,很冷静地等着董香花“看”到那张字条。终于,董香花直了直腰,侧头看了看李端阳,把字条打开看了一眼,依着原路退了回去。传递字条的人一头雾水,不明白董香花此举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李端阳会怎么样。字条是拆开的,董香花拆开后没有按原样重新折好,所以信使们都看到了那三个字。李端阳接到字条后直接把它塞进了桌柜里。一条线上的同学都一头雾水,又都好像清楚得无以复加。

四十一

放寒假了。学生们拖着各式行李箱背着大大小小的环保袋走出校门。董香花站在校门口等人。校门外接小孩的车辆陆陆续续开走了。黄芝童和李端阳坐在大巴车的窗口看着一脸冷漠的董香花。他们俩与董香花之间的隔阂犹如隔着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就像俗语所言:望山跑死马,看上去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实际上绕山绕水道路还远得很。

周飞找不到李鹏宇了,按照他俩前天的约定,放学后在周飞他们宿舍门口等,不见不散。所以周飞就站在宿舍门口等。等到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他才感觉有点异样,跑去李鹏宇宿舍,整个宿舍已人去屋空,李鹏宇丢下他走了。他满脸疑惑地站在李鹏宇他们宿舍门口等了一阵才回来拖他的行李。停在通往校门的路上,周飞打李鹏宇的电话,但李鹏宇的电话转入了秘书台。

周飞来到董香花面前,把手机递给她,上面是李鹏宇发来的一条短信:见面再谈。

董香花觉得这条短信没什么特别的,所以没有任何表示就把手机还给了周飞。

周飞说:“你接到你妈妈电话了吗?”

董香花说:“接到了啊。你呢?”

周飞说:“七点是不是?”

董香花说:“是啊。”

周飞和董香花走出校门,停在校门对面的大巴开始启动,他们与大巴上的黄芝童和李端阳不期而遇,车内的人与车外的人都有点震惊,但是车子很快就开走了,留下一长串灰黄的尘。

周飞和董香花并排着走向长长的坡道。巴士站空无一人。还好,车子来得快,车门开时他们等着让要下车的先下,但是这个站没有一个人下车。司机耐心等着他们上车,见他们端坐在了椅子上才启动车子。周飞坐前面一排董香花坐后面一排。巴士在林阴道上稔熟地绕“S”路线。

周飞转过头,说:“你到我们家还是我到你们家?”

董香花说:“随便。”

六点四十分董香花从家里出来,一出电梯就看到了周飞妈妈的破面包车停在楼前的路边,楼门前方三米远的地方有团熊熊燃烧的火,一个穿米黄色长大衣盘着高高发髻的女士跪在火前,走近才发现那团火是在一个船形竹栏里,正在燃烧的是各色冥纸。

周飞的妈妈很烦躁,见董香花出来了就叫坐在后面第一排上的周飞打开侧门。周飞脸色恨恨的,没有立刻马上响应他妈妈的指示,赌着气延挨了半分钟才伸手去拉开车门。

董香花上车后向周飞的妈妈问了声好。周飞的妈妈问董香花把门锁好了没有,董香花说锁好了,临走的时候还拉了拉门把手。

周飞递给董香花几张照片。是上次去李鹏宇家吃煎饼的时候由李鹏宇的妈妈照的。董香花看完就把照片还给周飞。

周飞不接,说:“那是给你的。”

董香花缩回手,又看了看那些照片。

周飞说:“那天我们吃的是鸿门宴。”

董香花不解地看着明显有点阴阳怪气的周飞。周飞仍然黑着脸,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董香花说:“出什么事了吗?”

周飞又叹了一口气,知道她还在往他脸上打问号也没有正眼看她。

周飞的妈妈说:“明天李鹏宇就要跟他妈妈回老家了。退学了。”

董香花一惊,马上去看周飞,周飞仍是一脸愤色,周飞的妈妈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董香花又看了看那些照片,看不清,因为天已经黑了。

董香花问周飞,说:“你不知道吗?”有质问的性质在语气里头。

周飞气呼呼地,说:“我哪里知道!上周他说要来玩结果却没有来。今天说好了在宿舍等我结果却先走了。”

董香花无言。但内心觉得李鹏宇一定很挣扎。

车子拐进停车场。停车场里已停了很多车,铺天盖地的霓虹灯把夜晚炫染成热闹而昏迷的梦景。周飞的妈妈带着周飞和董香花停在KTV硕大的广告牌下,她借着灯光看短信息。

好久不见,周飞的妈妈又胖了,脸上的肉也松弛了,因为心烦,她的眉头一直是紧锁着的。她是不愿意李鹏宇离开G城的,不光是李鹏宇跟周飞十几年的友谊被一刀切断,还因为她觉得G城作为中国屈指可数的国际大都会总比内地更有利于李鹏宇施展才能,况且李鹏宇正处于人生的关键时刻,心性不定中考在即,他是否经得起如此大规模的乾坤大挪移?李鹏宇他妈妈的决定使她觉得匪夷所思!胡来!跟她追着江湖游医在荒山里乱转一样匪夷所思!百思不得其解!

周飞和董香花趁着周飞妈妈看短信息之机悄悄地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是泪水浸渍的伤心和绝望,无须言语,各人心中的痛,都懂!

被鸿门宴所算计的那一天是哪一天?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李鹏宇发来一条短信,叫董香花和周飞去他们家吃他妈妈做的怪味煎饼。

大雨是前一天的上半夜开始下的,不大不小淅淅沥沥一下就下到第二天下午,天空那么厚那么低,看样子,是要下一两天才下得完。

董香花打着雨伞停在周飞家门前的木棉树下。木棉树粗大而笔直的树杆被岁月和雨水变成了黛黑色,那些龟裂的树皮顽固而老辣地附着在树身上,董香花伸手摸了摸 ,坚硬如铁。周飞家院子里的小池塘里养着几尾金鱼。飞虎和周飞坐在沙发上等董香花,是真正意义上的等,没有开电视,也没有做其他事情,他的书包放在茶几下的青色团花地毯上。

董香花叫了一声周飞的名字。

周飞没有应,直接背起书包就出来了。那猫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周飞拉上门,蹲在门前换鞋子。他们家鞋柜的上方有一排钉子,上面挂着雨伞、两个旧鞋刷和一把大大的三角尺。

董香花说:“飞虎呢?”

周飞穿好鞋子后去取雨伞,他说:“睡了。”

董香花说:“大白天睡觉?”

周飞撑开伞,走进雨里,顺着那条小小的路走出来。他说:“猫又不是人,不分黑夜白天。”

董香花和周飞一前一后沿着阶梯小道往李鹏宇家走,小河里水流潺潺,雨水落在水面上溅起的白花既一纵即逝又连绵不绝。

董香花说:“你知道吗周飞,我最后一次看到李鹏宇的爸爸就在前面的空地上,他们家楼下。”

周飞说:“我最后一次见他是有天晚上他跟我爸爸站在木棉树下谈论房子、水泥钢材石灰,他们一笔一笔地计算毛坯房和装修房的成本,看买什么样的房子最赚钱。”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转眼之间,李鹏宇的爸爸走了快一年了。一年来,董香花的父母和周飞的父母相约着两家人去给李鹏宇的爸爸烧了三次纸钱之后,李鹏宇的妈妈叫他们不要来了,过了百日之后逝者的灵魂可能已飘远已收不到阳间的信息了,于是董香花和周飞都没有再来过。

李鹏宇靠在门框上一边看漫画书,一边等周飞和董香花。他妈妈在厨房里烧菜,已经做好的煎饼切好了摆在一个大大的白瓷盘子里。菜板上还有一叠大煎饼待切。灶上的两个炉子都开着火,一个锅里烧着汤一个锅里焖着糖醋排骨,烤箱里还烤着羊肉。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李鹏宇合上书,站到门外来迎。

周飞在前董香花在后,从楼梯的转角处一步一步地走上来。周飞抢先朝李鹏宇“嗨”了一声,董香花叫了一声李鹏宇的名字。李鹏宇引着周飞和董香花进入屋内,周飞转脸看着董香花,董香花也不知道要不要脱鞋,所以,两个人僵在了房门口。

李鹏宇都走到饭厅了,见周飞和董香花没有进来,就倒过来,说:“干嘛?”

周飞和董香花在对视了一眼之后,决定脱鞋,所以他们把伞立在门边,都弯着腰解运动鞋的鞋带。

李鹏宇紧走几步过来,说:“不用脱。”

周飞和董香花都弯着腰,看到李鹏宇穿的是拖鞋,所以,他们就必须继续脱。

李鹏宇的妈妈听到声音从厨房跑出来,坚决要求他们不用脱鞋,并大声催促他们快点坐到饭桌边去,她还推了李鹏宇一把,埋怨他不会招待客人,指挥他去把周飞和董香花的雨伞撑开。李鹏宇马上挤过去。董香花和周飞让开李鹏宇,此时,李鹏宇的妈妈快步过来,把周飞往里面拉,她拉完了周飞又来拉董香花,帮着把书包放到客厅的沙发上,最终,周飞和董香花还是脱了鞋才算完。李鹏宇家的印花地板砖一尘不染。

李鹏宇的妈妈快人快语,她把三个小孩子安顿好之后,返身进厨房搬运出了香气扑鼻的煎饼和三碗姜汤。姜汤热气腾腾。她叫他们先把汤喝了。她说:“这样的天气喝姜汤胜过喝感冒药。喝了,都喝了,一滴都不要剩。”

看着三碗姜汤被顺利地倒进三个小孩子的肚子,她满意地笑着,进厨房拿来了三双筷子来分发。

李鹏宇说:“唉呀太香了!”

被切成块后堆在盘子里的煎饼如寺院里的宝塔。三个人都快要馋晕了,刚上桌的糖醋排骨直接就把口水调到了嘴边,三双眼睛直勾勾地都在盘子里的食物上。

李鹏宇的妈妈又端来一盘油星闪耀的烤羊肉。当盘子在桌子上落定的时候,周飞和李鹏宇不约而同地抬手揩掉了涌出眼帘的泪水,太激动人了。董香花很紧张地盯着煎饼塔子的塔尖。三碗热姜汤把三个人体内的血液烧沸了。

李鹏宇的妈妈站在桌子边,她宽容地笑了笑,说:“为什么还不开始?”

周飞先动手去拿筷子,于是,三双筷子指向三个不同的地方。

今天,坐着周飞妈妈破旧的面包车来到这霓虹灯下等着与即将远离的人相会,重新唤醒了对那顿无限“阴险”的煎饼宴的记忆。那天,李鹏宇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什么时候笑了一下什么时候转身而去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发型,都没了明确的印记,他们光记住了那个白色的瓷盘,那宝塔一样的切成了三角形的煎饼,那些沁人心脾的香味,以及关于脱鞋与不脱鞋的僵持。

那天返校后他们没有在学校吃晚饭,直接进教室复习。

李鹏宇还用一个白色的饭盒给刘雨点带了几块煎饼和一些烤羊肉。

李鹏宇的妈妈头一天就定好了包间。

她在点酒水和水果、零食,服务员躬着背等在茶几旁边,李鹏宇忧郁地呆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他不时地伤心叹息。

周飞的妈妈开车回家接周飞和董香花的时候,董香花的妈妈步行到车站,坐302线公交车。

周飞妈妈的马尾辫修理得短而且少,厚厚的前刘海遮住了前额,高耸的大红色羽绒服的衣领卡在她的脖子上,她提着一个香港版的法国名牌包。周飞和董香花也穿的是羽绒服,周飞的是黑色,董香花的是军绿色但在这样的夜晚看上去仍是黑色,都围着一条纯白色的毛线围巾,围巾的两端都大大地绣着一枝鲜红的梅。

推开练歌房厚重的红色木门,一眼就见到了神情暗淡的李鹏宇,李鹏宇妈妈的脸色从凄然索然迅速变换为眉开眼笑。周飞妈妈的心一下子就收紧了。

周飞和董香花后一步进屋,所以他们先看到的是李鹏宇妈妈的笑脸,然后才看到李鹏宇的黑脸。他妈妈的笑脸被过滤掉了,留在心里的是李鹏宇的忧伤和落寞。他们一进来就跟李鹏宇的妈妈打招呼,鞠躬问好。李鹏宇的妈妈热情洋溢地把他俩安排到沙发上坐下。李鹏宇这时候的脸色缓和过来,分别对周飞和董香花“嗨”了一声。

李鹏宇妈妈的深黄色皮毛大衣挂在衣架上,黑色的羽绒裤子,淡蓝色的高领羊绒毛线衣把她本来白皙小巧的脸膛映衬得更加白也更加沉郁,心事重重的李鹏宇穿的是跟周飞一样牌子的羽绒服,也围着一条纯白的两端带红色一枝梅的围巾。

周飞妈妈的肚子里窝着熊熊大火,但是毕竟对方是一家之主,怒是怒着忿是忿着,火气却不得不压着。火气没那么好压。她的浑身都是僵硬的,包括言语。她拿了一粒樱桃当掩护,说:“这樱桃真甜可是你为什么要回老家呢?李鹏宇成绩那么好明年就要考高中了。嗯这樱桃真不错。多少钱一斤?”突然想起这里的水果不按秤称,按份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拿颗樱桃放进嘴里,说:“哦,是按份算的。嗯?为什么突然决定要走?好吃。”

李鹏宇的妈妈没有被周飞的妈妈绕晕。她能从一望无际的杂草中择出良木。她知道那些语无伦次是有主题的。她选择了疏忽大意。

周飞的眼睛里充满雾气,他“看”李鹏宇相当于是用一片茫茫的水雾把李鹏宇兜头笼罩。董香花不看李鹏宇的脸,她低头玩手机,边玩边不时地伤心叹息,就跟一直在哭一样。周飞换到李鹏宇跟前坐着,董香花紧跟过去。

周飞的妈妈瞟了李鹏宇妈妈一眼,见对方在故意回避她的话题,就环顾四周,打量练歌房的装修,好像一生中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似的,好像她没见过世面似的。

李鹏宇的妈妈丢开周飞的妈妈大声招呼周飞和董香花吃水果。周飞和董香花直了直腰大而化之地对她致了谢,仍然没有胃口,只陪李鹏宇坐着。

李鹏宇的妈妈对李鹏宇说:“鹏宇你想不想吃沙律?这里有很好吃的蔬菜沙律。”

周飞妈妈的心都冷成一块冰了。

李鹏宇坐直身子,他妈妈转眼就问到周飞和董香花脸上。周飞无所谓,董香花抬脸看了李鹏宇一眼,又低头玩手机,同时长长地大大地叹息,没说吃或不吃。

董香花的叹息使李鹏宇的眼睛更深地写满绝望。趁他眼望董香花之机,周飞看着他,认真研究他的心。

李鹏宇的妈妈说:“董香花想吃蔬菜沙律吗?”

董香花抬起脸,说:“不吃谢谢阿姨。”声音前高后低低到最后就如被水沤透了一样,十分沉重。

周飞的妈妈一见气氛不对,就夸张地笑了一下,强作欢颜,说:“吃水果吃水果。每周六放学回家就跟从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似的到处找东西吃。周飞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有一次还把一包猫鱼吃了。”

大家都相互附和着笑了一下。笑完之后,又只剩下李鹏宇的妈妈和周飞的妈妈支撑局面。但是撑不起,三个小孩个个黑着一张脸,目光死死的一副被绑架了的样子。李鹏宇妈妈的脸和周飞妈妈的脸像两朵截然不同的花朵约好了一样似的,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凋零,凋得很凄迷,叶子零落了,露出黑色的花心。

李鹏宇的妈妈受不了了,就朝李鹏宇发威。她用力招手叫李鹏宇请周飞和董香花吃东西,见李鹏宇不动,就带着气愤之情跨到李鹏宇身边,走到了却又倒了回来,很武断地端起果盘往周飞和董香花脸前递。

周飞和董香花都摇头不吃。李鹏宇的妈妈不死心,一用力就把果盘递到他们眼皮底下,逼得他们的身体猛地往后倒,李鹏宇的妈妈手里的盘子又前进一步。逼急了,周飞拿了一颗圣女果,董香花拿了一粒青葡萄,都是尖着手拣最小体积的吃。李鹏宇的妈妈仍不满意,逼着他们再拿点再拿点,他们只好很不客气地抬眼直视她的眼睛。被他们如此这般一看,李鹏宇妈妈的心就虚了,她笑了一下,把盘子撤回到周飞妈妈面前。果盘落在茶几上的声音异常地响亮,周飞的妈妈笑容一僵,之后马上露个笑意来自我解围,而三个小孩的眼神却明亮而犀利,直逼李鹏宇的妈妈。

李鹏宇妈妈的脸隐在一片阴影里,趁黑悄悄地抹了一把泪。三个小孩定定地看着她,猜度着她心中某种因不得已才为之的——这招臭棋。

周飞的妈妈仰天叹气,问:“为什么要把鹏宇带走?”

李鹏宇的妈妈抖了一下。

周飞的妈妈不再跟她客气,说:“太急了吧?鹏宇正需要安心学习的时候?鹏宇的户口还在G城。回去之后怎么办?”她把“户口”二字咬得很重。G城户口的含金量高得很啊。

李鹏宇的妈妈说:“学校都找好了,就在家门口,市里一级中学。户口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

周飞的妈妈苦笑了一下,说:“你早就准备好了?”

李鹏宇的妈妈假装无所谓,假装在谈别人家的事,说:“也不是很早。董香花,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董香花给她妈妈打电话,说:“妈妈你走到哪里了?”

大家都定定地看着董香花,只有周飞,他定定地看着李鹏宇。

张秋千站在拥挤的公交车里,一手拉着车栏上的吊环一手举着手机,说:“下车了。两分钟就到了。”

董香花说:“要不要我出来接你?”

挤满了人的公交车到站,停于灯火辉煌之中。张秋千说:“不用。我找得到那地方。”

董香花打完电话,对李鹏宇的妈妈说:“两分钟就到。下车了。”

董香花瞟了李鹏宇一眼,李鹏宇一碰她的眼光就把眼帘耷拉下来,看着自己的围巾,周飞转脸去观察董香花,董香花冷冷地正在手机上无意识地乱按。两个冷静下来的妈妈都把注意力放在三个小孩身上,他们之间的情意马上就要无处安放了,他们之间的不舍和默契使她俩都有虚脱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想留却怎么也留不住的痛。一时间,房间里弥漫着厚重的伤感和空虚。

张秋千进来时是一幅心急火燎的样子。周飞和李鹏宇跟她打招呼。周飞的妈妈和李鹏宇的妈妈都热情过了头,都有种见到救星的热情。

张秋千还没有在沙发上坐下,就直奔主题,说:“怎么这么突然?为什么要走?好好的怎么要走啊?”好像陡然听闻隔壁邻居家发生了凶杀案一样惊慌。

李鹏宇的妈妈像精于周旋的公关小姐似的,欢天喜地迎接着张秋千,捧着水果盘叫她捡水果吃。

张秋千忽略李鹏宇妈妈转向李鹏宇,说:“鹏宇想走吗?我怎么觉得李鹏宇很不开心呢?鹏宇是不是不想走?在这边生活了十几年,有朋友还有要考的大学。”她把视线一收,仍对准李鹏宇的妈妈,质问,说:“走的理由是什么?”

李鹏宇的妈妈双手捧着水果盘躬身而立,立得感慨万千。

李鹏宇起身来拿了几个糖果,分给周飞和董香花一人两个。三个小孩剥糖吃。

李鹏宇的妈妈放下盘子,在周飞妈妈旁边坐下。悄然坐下的李鹏宇妈妈身上有一种浓厚的愁苦之情。

张秋千又说:“周飞怎么了?眼神死死的,是不是特别不喜欢李鹏宇离开。他走了你怎么办?”

周飞把一个糖果放进嘴里,不知道怎么接董香花妈妈的话,也不敢看李鹏宇和董香花。

张秋千又说:“为什么要走呢?李鹏宇你走了会不会记得我们董香花?你们之间的友情不会断了吧?从小一起长大,发生了那么多的故事。李鹏宇不走不行吗?”转脸问到李鹏宇妈妈的脸上。这一刻她才发现,说了这么久都没好好地面对过这儿的主人。

董香花对周飞说:“我想去洗手。”

周飞立即起身。董香花紧跟着站起来。

李鹏宇紧张地看着周飞,说:“去哪?”

周飞说:“洗手。”

李鹏宇说:“我也要去。”

三个小孩走出去了,沙发上留着五个糖果一张糖果纸。

周飞的妈妈等小孩子们离开后,立即凑近李鹏宇的妈妈,说:“李鹏宇没说什么吧?”

李鹏宇的妈妈轻松地笑了一下,这两个人死盯着她不放,可见其心之纯洁。她说:“我知道他有想法。他不开心很久了。我跟他商量,不是命令。他如果不开口赞同,我再怎么坚持都没有用是不是?”

周飞的妈妈和张秋千试着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周飞的妈妈顺着李鹏宇妈妈的思路,略微赞同,但张秋千不赞同,她说:“你肯定先提出了想法才跟李鹏宇说。李鹏宇看你都这样想了就不便于反驳你。肯定是这样的。”

周飞的妈妈问:“老师放他走吗?”她目光炯炯,一脸渴望,渴望老师这一关能留住李鹏宇。

李鹏宇的妈妈说:“留了。老师都夸鹏宇成绩好前程似锦。”

张秋千马上接嘴,说:“那你还想走?”

周飞的妈妈进行逻辑推理,说:“既然鹏宇前程似锦,也不会因为搬一次家而出现状况吧?小孩子多见识见识也好吧?”

李鹏宇的妈妈终于逮到了一句站在她这边的话,马上说:“现在搬总比将来搬强吧。他还小,也有那么大了,适应能力强。”

周飞的妈妈和董香花的妈妈对视了一眼之后“嘿嘿嘿”地勉强笑了几声,端起酒杯相互敬了一下,猛喝,没说要比赛,却一口接一口,喝了个底朝天。都在想李鹏宇到底是还小呢还是也有那么大了!

张秋千说:“这酒还不错。”

周飞的妈妈说:“这酒真不错。”

酒是不错,但它消融不了张秋千和周飞妈妈心中的块垒。

KTV的大厅中央是个圆形的跳舞厅,舞池四周是客人们消费水酒的台桌。人们在热闹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三个小孩从楼梯一直上到三楼,三楼是屋顶,是个巨大的露天咖啡馆,客人不是特别多,他们走到栏杆前,扶着栏杆看风景。

灯光装点的夜之都市迷幻而冷漠。李鹏宇抬头看天,周飞和董香花也抬头看天。

董香花说:“G城的夜晚是一张黑布下撒了一把七彩的粉。”

周飞说:“七彩的粉末落到地上变成了变成了三张妖冶的脸。”

李鹏宇“呵呵呵呵呵呵”地笑,越笑越起,笑出眼泪了还在笑,他的双手紧握着栏杆,像怕掉下去似的。周飞和董香花都看着他的手。李鹏宇终于笑完了。收起笑容的李鹏宇有点不好意思。

周飞问董香花,说:“好笑吗?”

董香花回答说:“哪有!”

李鹏宇又“呵呵呵”地笑,也是越笑越起劲。

周飞和董香花发现李鹏宇实非正常。他们离开栏杆面对李鹏宇,默默地看着他。最后李鹏宇无聊无趣地收起笑容和笑声,重新站在栏杆前。周飞问他“你没事吧?”李鹏宇说“我有什么事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明天明年很多年之后我们三个人是否还有可能这样一起听某些人写诗。”董香花很不以为然地“切”了一声。周飞有点懵。李鹏宇搂着周飞的肩膀说了句“往事只堪记忆中不要物是人非就好”。周飞听他也在写诗就用手肘拱了李鹏宇一下,李鹏宇用胯骨反击过去周飞再回击,两个人扯来扯去地闹,董香花挪开位置让他们闹,将耳机线塞到耳朵上,听音乐。

三位妈妈胡乱地吃了一些东西,又点歌高唱,后来张秋千突然觉得房间里少了些什么,愣了一下才想起三个去洗手的孩子,这一想起就引起巨大的慌张,张秋千冲出屋去找人,李鹏宇的妈妈和周飞的妈妈则找手机打电话。

三小孩站在栏杆处的转角,三条细线连接着耳朵,都在听各自手机里的音乐。听着听着周飞和李鹏宇的手机一起响了起来。

张秋千与三个小孩在咖啡馆的进门处相遇。

张秋千搂着董香花的双肩,笑脸对着后面的周飞和李鹏宇,说:“今天晚上很冷。你们不冷吗?”

周飞和李鹏宇都对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同时摇了摇头。

张秋千宽厚地笑了一下,看着李鹏宇,说:“鹏宇考大学的时候要不要选择G城的大学?”

李鹏宇说:“我每年都要回来。回来就住周飞家。”

董香花回头看周飞,看到周飞的笑眼里颇有得意之色。

李鹏宇搂抱着周飞的肩膀,周飞勾着李鹏宇的腰。见他们这样友好,张秋千很觉幸福。

三个妈妈非常热情地鼓动小孩们点歌唱。于是承诺每年都要回来的李鹏宇唱了一首李端阳曾经推荐给董香花听的歌《你把爱情给了谁》,他把这首歌的精髓淋漓尽致地演绎了出来,而周飞唱的却是董香花和黄芝童最喜欢的《素颜》,董香花唱的却是一首老掉牙的《童年》。三个小孩的情怀三个妈妈都懂。

唱完了,一群人应邀到李鹏宇家小坐。

大家最后一次吃了李鹏宇妈妈早就做好的怪味煎饼,把他们家饮水机里的水喝干,还把冰箱里的最后一包火腿肠拿出来烤了吃了。

周飞和董香花都有一份李鹏宇妈妈精心准备的新年礼物:一条深蓝色带皱纹的高档丝织围巾。

自始至终,“热闹”的都是大人们。李鹏宇的妈妈生怕冷场,一见屋子里没有人声或动静,她马上就自以为热情实则是外强中干地、以大的声音或夸张的动作来掩饰离别的愁绪,周飞妈妈和董香花妈妈努力地配合着朋友的良苦用心,努力地挤压着不经意间又贸然冒头的不满意。最后,三个大人拉扯着三个小孩,要他们在阳台和李鹏宇的房间里留影,摆Pose,每个姿势照了每个角度又照,人员的组合上还要不停地变,想把那么多厚重的情谊一一保留。

可是从出门到在楼下跟李鹏宇的妈妈作最后的告别,周飞和董香花频频回首都没有再见到“狠心”的李鹏宇。

李鹏宇静坐在床边,很不满地看着端立于左上方的父亲遗像,搞不懂他为什么要死,如果他还在,他和妈妈怎会如大海中的两朵青绿浮萍,如此地,漂流,栖息!

四十二

第二天早上七点十五分,李鹏宇和他妈妈坐出租车离开他们家楼下的时候,董香花背着画板和画纸,张秋千提着董香花的颜料箱,从家里出来走进电梯。出租车从6号巴士站经过的时候,李鹏宇和他妈妈都偏头看,以为能见到董香花和她妈妈,以为她们会在这里等车。他们注意要错过。

巴士车来了,车里人多,董香花和她妈妈只能站在车厢里。

大巴士一路狂奔,董香花和她妈妈在美术学院大门边的车站下车的时候,才早上八点零五分。

马路上车流如注人流也如注。

张秋千和董香花走进美术学院的校门,左右一看,不知应该往哪边走,就去问门卫,门卫用手给她们画了三条直线,示意她们从右边那条林阴道走过去转左一直朝前再转右。

二楼招生办里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正在为一个家长办理手续,一台刷卡机发出“咝咝咝”的声音正在打印交费清单,其他家长则排着队,一直排到楼梯口又在楼梯口转个弯再排到了招生办门口,背着绘画工具的学生们则散落在走廊里临时摆放的椅子上。

家长们一脸严肃,学生们也是一脸严肃。那架势,个个都志在必得胸有成竹。董香花扫了同学们一眼,转脸看着她妈妈,她妈妈也正好在看她,两双眼睛里都写满了“震惊”。

一名男老师招呼同学们跟着他进画室。同学们跟着老师走时都没有望一眼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们,已经交了费的家长屁颠屁颠地跟在自己的孩子后面,还想帮他们再分担一下绘画用具的重量,行进中的孩子们却将画板或色彩用具左肩换右肩左手换右手,巧妙地不动声色地维护了自己细小而强硬的自尊。董香花也跟着队伍走了。

这名男老师把学生们带进画室之后又回到招生办。招生办里有三张办公桌,他的位置在中间,后面那张桌子一直空着。他是去年应聘到校行政部的G城本地人,高而瘦,行动敏捷目不斜视,三十四五岁,头发乌黑,是一个绝对听命于既定计划的人。他从他的办公桌上拿来一些宣传单张发给每一位家长。他点头弯腰面带微笑,但笑里没有任何热度,好像这些家长是他们家密切来往了几千年的老亲戚,熟悉得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轮到张秋千的时候,刷卡机机没有纸了。那女老师在抽屉里找打印纸,张秋千一行一行地填表,用糨糊把董香花的相片贴在表格的右上角。填好了,打印纸还没有找到,那男老师过来帮着找,张秋千退到办公桌侧边,一边看刚才发的宣传纸一边等着。那女老师在原地站着叹息了好几声,才决定到其他办公室去想办法。

这时候那男老师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轻快地转过去,坐到他的座位上接电话,他的声音低沉,但低沉中带着金属的质感,跟他柔软的外形有很大的反差。

听到他放下电话,张秋千走过去,说:“你好。我想咨询一下。”

他很肯定地点点头,说:“请讲。不必客气。”

张秋千说:“请问您贵姓?”

他说:“王。免贵姓王。”

张秋千说:“哦王老师!王老师,三月份的考前班,是什么时候开始报名?”

王老师的眼珠子一左一右在眼眶里转了两圈,说:“随时都可以。但要在开学之前。”

张秋千笑了一下,为他小小的幽默。

王老师领会了她的笑意,平板的脸孔上很快地闪动了一下高兴之情。

张秋千说:“我们想报A+B班,专业和文化都上。现在就报。”

王老师点点头。

张秋千说:“我们住得远,公交车下午收车早,每天孩子都回家的话很不方便,也不安全。”

王老师又点点头,他的眼神炯炯有神,正在静等下文。

张秋千说:“请问可不可以申请宿舍?”

王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递给她,说:“你先填个表我交上去。如果有床位,可以安排。如果没有就没有。费用今天不必交,等三月四号开学的时候再交。”

张秋千马上激动,她双眼放光,接过表格时连连道谢。

王老师淡淡地笑了一下。

张秋千说:“住宿需要交费吗?”

王老师说:“要。水电费床铺费,到时候会有一个清单。”

张秋千说:“请你帮忙给我们争取一个床铺。女孩子晚上走那么远的路确实不放心,家里没有老人接送,所以……”

王老师理解张秋千吞吞吐吐后面的诚恳和难处,示意她不必客气。

张秋千再次鞠躬致谢。

最近一个月,张秋千利用空闲时间走访了她能找得到的所有的画室,一遍遍地介绍她的女儿一遍遍地咨询,所有的画室都只负责专业课的教授,不负责文化课,而且收费不菲,最便宜的也要两万元。这里的A+B班是专业课和文化一起上,费用还不到六千,加上其他不可预测的开支,到四月底升学考,可将全部费用控制在一万元之内。

最重要的是,授课的都是附中的老师,仅此一点,张秋千就有种捡到大元宝的惊喜,是千载难逢的大喜事,仿佛冥冥之中有神在助她女儿达成心愿。几乎可以说,成功近在咫尺。

那女老师拿了一个卷曲的打印纸进来,王老师立即起身,接过打印纸并掀开刷卡机的白色塑料外壳,放纸,卡紧,把不整齐的第一张撕掉团在手心里,转身挥手,把废纸团扔进了窗台边条桌下的一个小小的罩着红色垃圾袋的垃圾桶里。

张秋千俯在条桌上填表,又在表格的右上角贴了一张董香花的一寸相片。张秋千与照片上的董香花相视而笑。

那女老师又开始她的收费工作。

王老师又去了一趟教室。回来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等他放下听筒,张秋千把申请表交给他。他说:“好的。”

张秋千不放心,又热切地说:“王老师请一定帮我们申请到。我们住的地方和上班的地方相距很远,每周上六天班,确实没有专门的人接送小孩。”

王老师的眼睛一亮同时双眉一挑。她主动说了这么多,出乎他的意外。

张秋千鞠躬致谢。

王老师又说了句“好的”。顺手把表格放进抽屉里,顺手上锁。

张秋千去那女老师的办公桌边准备交费。

王老师突然从他的办公桌上抬起半截身体,问张秋千:“请问学生叫什么名字?”

张秋千说:“董香花。”说着要找支笔把名字写下来。

王老师朝她矮了矮身子,说:“知道了,好的。”坐下了,还在客气地点着头。

所有的家长在办理了入学手续后,都堵到画室外狭窄而肃穆的灰色走廊上朝室内静观。寒假班只有九十多人。他们都知道,今天这些静静地坐在一起学习的人,将在四月二十七号进行一场生死考。将有来自全国各个画室各个培训班各个名师名下的大约两千人角逐一百八十个升学名额,鹿死谁手的游戏正式拉开了序幕。

董香花还没有想到竞争的问题。

课间休息的时候,董香花静立在走廊上,这里的艺术氛围能净化郁闷的心灵,具有专业素养的老师以及可期待的学术讲座,使空气中飘浮着十分异样的恬淡而幸福的丝丝甜意。

附中就设在美术学院的小小角落里,房屋陈旧教室阴暗,水泥墙面水泥栏杆因年代久远而粗糙,跟之前就读的初中部宽敞明亮的硬件设施相比有如天壤之别,但这里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无处不在的雕塑品掩映在花草树木之间,路面无比干净,路基两边或是松软的黄叶或是洁净的树墱,老树夹道,顺着一条条路走过去,或者曲径通幽或者走进大楼。

在走廊上独自静观的不止董香花一个人,而是很多人,很多同学都是第一次踏进附中。

董香花上午画画下午画画中午就趴在画室后面的桌子上小睡一会儿。她所看到的都是别人出众的才华,无数次震惊于自己与他们的差距。下笔之前她反复思考反复比对,大口大口地吸收着老师嘴里吐出来的每一句话,像只小小的蜗牛一样迈着小小的步伐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

小区的楼巴在美术学院斜对面有一个临时上落点,下午五点半放学后董香花在那里等车。她提着一个绿色的环保袋,袋子里装着她这一天的画稿。站在那里,看着无数素不相识的人和车从那座简单而威严的校门下进进出出,感觉很亲切。在等车的人都在玩手机,她妈妈一再强调不能在等车的时候或其他公共场所玩手机,以免在发生突发事件时来不及逃生或者被抢劫犯看中,所以她此时不玩。但是一上车,她立即拿出手机上网,直奔同学们的QQ空间,或上自己的“说说”里发表心声。

黄芝童的说说:“!!!”。三个惊叹号,是新发的。留言里有三人,也都是三个惊叹号。董香花在他这里停留了半秒钟。

周飞的说说:“为什么中国的游戏如此烂?”也是新发的。还没有人留言。董香花淡淡地笑了一下。

李端阳的说说:“如果……如果……”。周飞在上面的留言是一张哭泣的脸。董香花在他这里停留了一分钟。

许伊君的QQ仍然是黑的,说明她没有上线。

李鹏宇的QQ也是黑的,可能还没有上网条件,也可能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刘雨点的说说:“唉!”没有人留言。

司马悦的说说:“对不起妈妈”。也没有留言。

董香花原来的说说:“心如秋池!”她把这句话删除,写上:“腰酸背痛各种不适,唉哟嘞我的爹和娘!”

黄芝童以为董香花还在美术中心学画,他在音乐培训中心放学后连着在那挂着两个大灯笼的门口守候了两个中午,都没有守到人,两天他都来到她家公司门外悄悄观望,只见她爸爸妈妈和一个时髦的靓仔在里面或忙碌或清闲或埋头吃盒饭,始终不见董香花出现。第三天,他一下课就往董香花家的门店走,快到了他却停步不前。几次鼓励自己几次都没敢动步,最终敢动了,却在最后那一秒改变主意,快步从那间堆放着几箱货物的门店前低头走过去,左转,来到美术中心的楼上。

这天他是提前几分钟下课的。来到楼梯口,正遇到少儿班的小朋友们下课,他们叽叽喳喳,来接他们的家长也叽叽喳喳。他让开他们。楼上有好多间绘画室。黄芝童一个画室一个画室地找,找遍了都没有见到董香花。

谢老师正在整理学生们没有放好的画板画架,他发现了黄芝童,但没有在意。黄芝童等在门口,等谢老师一出来,就向他鞠躬问好,打听董香花的情况。

谢老师说:“去美院附中了。”

黄芝童一惊,说:“为什么要去那里?”

一看就是个不乖的早恋的家伙。谢老师没好气,说:“她要考那里她不去那里她能去哪里?”

黄芝童赶紧致谢一溜烟跑下楼。

去美院附中要坐地铁。黄芝童来到地铁站,神情麻木地站在自动售票机前查看站点。G城的地铁交通图似一个被踩死的蟑螂,各条线路就是这个死蟑螂的细脚残腿,站点密布,却没有标明哪个站点能够到达美术学院。地铁问询处排着一条长队,工作人员正把一把硬币放进金属窝斗里,一阵刺耳的尖锐之声弄得他心烦,他焦虑烦躁,眼里充满痛苦。那换钱的老者手上提着一个印有一串英文字母的绿色环保袋,袋子里装着一把新鲜芹菜。黄芝童拨通了董香花的手机,可是等了很久她都没有接。他跟着队伍往前走,走拢了却改主意,快步离开了地铁站。

心思凌乱如荒草的黄芝童来到公交车站,决定坐公交车回家。等车的人很多,短短的两个金属条凳上坐着几个表情木讷的人。他在车站旁边的凉茶店买了一杯黑色的苦茶以清火。

等了很久公交车才“轰”的一声开来。

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三个十岁左右的三胞胎女儿努力挤车,他们各举着一个画着漫画的心型气球,虽然乘客并不多,他们仍大声大气地呼喊家人大声大气地抢夺座位,夸张地制造着紧张气氛。黄芝童本来坐在最后一排,中间隔着很多空位,没想到那几个人东换西换,把车厢当成了他们家院子里的空地,最后竟然换到了他的前排,他所想要寻找的安静之处马上就被打扰得不可收拾,没办法,他只好换到前面去。车头上正在播放去年春晚的唱歌节目,盛装的演员正在唱歌,那尖利而干燥的音质如根针横刺在他的心口。他愁眉苦脸地看着车窗外连绵不断的车流,喝了一口苦茶。

公交车开上收费站的时候,他发了一条短信给董香花:“董香花,你在干嘛?”

董香花正趴在画室里的桌子上午睡,她把手机拿到眼皮底下,睁开一只眼瞄了一眼,不回复,继续睡。

这天下午放学后,董香花仍然第一时间查看同学们的QQ说说。

李端阳的说说是:“没有假如!”

黄芝童的说说是:“。。。。。。”一串句号,表示他无语,而且是彻底的无语。

刘雨点的说说是:“画画象用毛刷子洗澡……”董香花的眼睛长时间停留在这句话上面,这样的意境很令她费解。貌似各种骚?

周飞的说说是:“哇!”

李鹏宇的说说是:“我轻轻地挥一挥手,带走了一吨乌云和……”

司马悦的说说是:“为什么会这样冷?还是人间吗?”

这天她发现所有同学的说说都没有人关注,每个人都摆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都高深莫测。

董香花把自己的说说修改为:“鲨狗!”

黄芝童的眼睛在董香花的“鲨狗”二字上停留了半分钟,想不明白马上上网去搜,搜到的内容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董香花每天都会收到黄芝童的短信。不是问她在做什么就是问她还喜不喜欢他。董香花仅只是看一眼。她心里清楚,她和他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一篇接一篇不停笔的画稿把她对他的失望和幽怨压扁成了一声声轻轻的叹息。

全班几十个同学坐在画室里,每天有两次机会被老师发掘,直到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老师都没有觉得董香花的任何一幅画值得展示到讲台上去供同学们借鉴或颀赏,特别是色彩老师,竟然当面指责她色感差,速写和素描老师转到她身边停留的时间也很短暂,偶尔指点一下也是粗枝大叶漫不经心的语气,完全把她当成这群学生中的炮灰。

技艺太差且毫无天赋!事实胜于雄辩,望着黑板上满贴的同学画作,董香花一次次暗暗叹息,曾经似乎唾手可得的理想渐行渐远最终化成一缕烟消失殆尽。十五天连轴转的补习结束了,心如冰冻。她一再问自己,难道真的是技艺太差且毫无天赋?!

炮灰感十分强烈的董香花站在车站等小区的大巴,脚边是她的颜料箱和画板。一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高举着一个彩色的风车大步流星地从她面前走过,紧跟在他身后的老人右手上握着一瓶新购的黑墨水左手拿着的白色塑料袋子里装着七八只大小不一的毛笔。

春节到了。

四十三

正月初一早上七点,董香花和爸爸妈妈一起出门,在小区对面的公交车站等车,他们要去莲花山礼香拜佛。一夜烟花爆竹留下的纸屑随处可见。虽然是春节第一天,也不早了,仍然不见人影。公交车来得倒快,车箱里乘客稀少。汽车站还保留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跟市区那些动辄明亮威武人头汹涌的汽车站相比,显得局促而破旧。他们在这里转车。

公交车最终到达莲花山时,还不到九点,一下车他们就被路两边鳞次栉比的香火摊淹没了,小香大香超大香、盘香塔香,黄得金黄红得火红,小贩们推销玩意儿的身影无处不在;卖甘蔗的贩子一刀一刀下去,一丈长的红皮甘蔗很快变成尺来长一截一截的落在董文化手上,装进张秋千的环保袋里。

山上的人流已络绎不绝,老老少少一家人吃着零食一路说说笑笑蜿蜒在上山的路上,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而惬意的神情。人们肩扛、手提或者挑着由黄色和红色组成的敬佛文书和宝塔山。身着新衣裳的小孩子们高举着炫目的七彩风车顺坡而上,他们不错眼地盯着“呼呼”旋转的风车,若风车的速度稍一变弱他们就变动风车的方向,生怕停摆,因为那预示着他们的好运气在新的一年里是否能够顺风顺水源源不断。世界上最高的泊金观世音菩萨手持宝瓶面向大海而立,和尚们诵经的声音从林木深处幽幽飘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灰气。

董文化背着一个大背包,包里装着足够一家人吃喝一天的各种零食,手上拿着一个小塑料袋装垃圾,张秋千提着一个环保袋,董香花的手臂串在她妈妈的臂弯里,三个人吃着甘蔗合在人流中上莲花山而来。

张秋千说:“董香花,你说,正月初一为什么要吃甘蔗?”

董香花说:“为什么?”

董文化说:“我吃的是第一截。也就是顶尖上的那部分。给你提示一下。你妈妈吃的是第二截。你吃的是第三截。”

董香花说:“为什么?”

张秋千用臂肘捣了董香花一下,说:“说。”

董香花说:“一截更比一截甜?”

董文化眉开眼笑,说:“聪明!”

董香花暗暗地高兴一下。想不到正月初一吃甘蔗还有这么有意思的讲究。

张秋千伸手捏着董香花的下巴,把她的脸扳过来面对着自己,说:“如果你想考美院附中你就要郑重其事地向本地的神佛表明决心。你认真了神佛才会认真。两方面都认真了,梦想变现实就指日可待了。”

董香花把自己的脸从她妈妈的手中硬抽出来。

张秋千说:“所以今天上山敬佛不是简单的敬佛。一点都马虎不得。一句话不能说错一个念头不能闪错。明不明白?”

董香花郑重点头。

香客们流水一样拜倒在望海观音脚下,香炉里的香在燃烧时产生的烟灰遮天蔽日,为了给后来者腾出插香的位置,管理者不得不忍心把还没有燃尽的香从香炉里抽出来,统一搬运到专门的焚烧炉里去,那小小的焚烧炉上留下了积年焚香后产生的焦痕,一些人站在那里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一些人等在蒲团前见缝插针,一见有人站起来立即赶上去向神佛礼拜,董香花想着四月份即将面临的升学考试非同寻常地困难,也等在蒲团后,点燃的九炷香被她按她妈妈教的方法捧在额前。

董香花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后站起来,小心避让着其他香客,走到香炉的正面,正对着高高的观世音菩萨,小心翼翼地把香插在麻压压的一片香的空隙间。

张秋千和董文化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董香花回来后,他俩捏着香加入到拥挤的香客行列。他们跟董香花一样,都捧着九炷香静等在蒲团后面,据说,捧九炷香虔心礼佛可以通天。

上完香,顺着人流往锣鼓喧天处走,是一个粤剧班子在唱“孙悟空三打白骨金”,一两百个小板凳上都坐着观众,外围还挤了一圈站客,旁边是本寺的和尚在发佛包,老老少少花花绿绿的队伍排了足了一里长。一个老和尚给香客摸顶念经,和尚与香客都双手合十互致祝福,往前走两步,另一个少年和尚双手合手送佛包,香客接过佛包双手合十欢喜离开,得到佛包的三五成群笑语欢颜,急不可待地打开佛包,闻香气食糖果。董文化一家三口也在队伍里,也得到了和尚的祝福和佛包。他们在水池边的台基上找到可以坐的地方,打开佛包,掏出糖果来吃,好像经过和尚的素手递过来的糖果就是别一样的香甜。离水池不远的地方有棵许愿树,树上挂满了红布条,有些红布条很新而有些已被岁月的风霜雨雾蜕染成了白色。

董文化一家三口并排站在这棵高大如顶天巨伞的树下仰望着头顶上的根根布条,相互对视了一眼就一齐走向了树边的小屋。三个人各自出钱请了三份许愿红布。

小屋后面排列着十几张水泥桌子,每张桌子边围着三个水泥凳子。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其中有五六个人在写心愿,他们都像在银行输入密码似的,把自己的心愿小心掩藏着,不让别人瞄到。

张秋千和董文化的心愿很快就写好了。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边,董香花在离他们五米远的另一个桌子边,那里还有一个正在东张西望的高年级女生,这个女生的黑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发髻四周是一圈香气四溢的乳白色的花,她在等笔。董香花手里有笔却长时间盯着面前的红布条,不像要写新年愿望而似在做一道是似而非的数学题。

张秋千问董文化,说:“你是啥心愿?”

董文化说:“这个你都敢问?”

张秋千脸色一黑,很不高兴。她丢下董文化,独自来到树下仰望着被缕缕红布条承压着的大树。

董文化站在张秋千的对角,手一扬,许愿条挂在了树上。他站在树下望着那条挂在了树上的心愿“呵呵呵”地笑。张秋千没好气地飞了他一眼。张秋千换了好几个位置才抛,一次没成功,二次没有成功,又换一个位置,第三次成功了,那张写着她梦想的红布条稳稳地挂在了树枝上。微风起,张秋千就跟CBA球场上无比机灵的球员似的,伸臂弯腿,一幅随时准备扑球的架势。还好,风小。

董香花把心愿写好后把笔递给她的同桌,双方客气了一两句。

董香花也跟她妈妈一样,换了好几个位置都不敢把布条扔出去,扔了,却没有成功。当那红布条直溜溜地掉落地上的时候,她的脸都吓红了。

张秋千马上走过来,说:“捡起来再试。”

董香花捡起许愿条,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成功。

董文化就跟赛场外的羽毛球教练似的,举手从各个方向测试风向,指点董香花站到背风处,说:“不要急,等风过去,等风过去再试。选个角度!对头,选个角度!”

董香花选了个角度,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破釜沉舟,手一扬,那代表着她新年愿望的许愿条在掉落了一米之后挂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一家三口盯着那布条,久久不敢把视线收回。

起风了,所有的许愿条都在风中飘扬,树叶沙沙作响。还好,没有谁的愿望掉落。

董香花说:“妈妈,我的愿望能不能实现?”

张秋千说:“能。”

董香花说:“可是第一次都没有成功。”

张秋千说:“说明你会遇到阻力。经过努力之后终于达成目标。古人云,事不过三。你还在三之内。”

董香花稍稍释怀,说:“万一考不上呢?”

张秋千说:“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董香花急了,说:“土哪里掩得到水啊?水不急吗?”

张秋千说:“你都九年级了!不会把土当成真的土水当成真的水吧?你没有学过语文啊?引申你不会啊?这里的水就是附中的招生考试,这里的土就是你的成绩。你的土把附中的水掩了,你就上了!”

董香花还很急,说:“可是我没有挂起。”

张秋千说:“说明你遇到阻力了。”

董香花说:“可是我又挂起了。”

张秋千说:“说明你冲破阻力,最终还是赢了。”

他们三个人都以为,只要成绩上了,“土”就自然地掩得了“水”。

四十四

九年级下学期开学前两天的早上七点,张秋千敲开董香花的房门。那时候董文化已经在厨房里准备一家人的早餐了,豆浆机在工作,他正在往蒸锅里放刚揉好切成块的馒头。董香花开门后又睡了,张秋千从床上柜子里墙上的挂钩上搜集了一堆衣服拿到厨房门外的阳台上,准备洗。

董香花精神不佳,身软神浑一幅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九年级的最后一学期马上就要来了,一整个春节她都泡在书本里画架前,人都要累成一块石板了。

吃过早饭的张秋千准备去上班,就在她走出房门的那一霎那,放在她那暗红色精致包里的手机响了。董文化站在电梯里,一只手按着电梯的开门键,张秋千边接电话边踏进洞开的电梯。

董香花的班主任——田老师站在宿舍楼的一个阳台上给董香花的妈妈张秋千打电话。校园里十分安静。站在这里放眼一望,可以把整个校园的四分之三收入眼底。他说:“你好!是董香花的妈妈吗?我是田老师。”

电梯里,张秋千的脸上立刻展示出笑容。她说:“哦,田老师你好!”

本来心情还不错的董文化立即紧张起来。

张秋千也莫名紧张。

田老师说:“吃过饭了吗?”

张秋千说:“吃了。”

田老师说:“哦。董香花还好吗?”

张秋千说:“还好。”

董方化和张秋千从楼道的玻璃大门下走出来,走过门前的那条走道,董文化把垃圾扔进垃圾桶。他们朝右转入一条在花草树木立体掩映下的沥青大路,现在大路的一侧被众多的轿车占据着,双行道变成了单行道。

田老师说:“今天天气还好。”

张秋千立即抬头四处望了望天。天空仍是灰蒙蒙的,有微微的细细的风。

张秋千的神经越绷越紧。她说:“是的。”

张秋千边接电话边看天的举动令董文化很不解。

田老师说:“后天就要开学了。”

张秋千说:“是的。”

田老师说:“董香花寒假里复习功课没有?”

张秋千说:“有啊。每天都有复习。”

田老师说:“董香花同学是个肯吃苦的好学生。学习成绩一直都呈上升趋势。”

张秋千“哦”了一声,警惕地等着他切入正题。

田老师说:“我今天打电话来,是想问一下董香花今年是怎么打算的。”

张秋千又“哦”了一声。她的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急切地思考着他这句话的本意。本来开学就开学,有什么需要特别打算的吗?

田老师说:“董香花是要考美术学院附中的是吗?”

张秋千说:“是的。”

田老师说:“董香花的户口还在老家是吗?”

张秋千说:“是的。”

田老师说:“你们有打算把她的户口迁到G城来吗?”

张秋千说:“没有这个打算。”

田老师长长地“哦”了一声,他的声音由高到低并且打着直角的弯。

张秋千等着他说下文。

田老师说:“她的时间能安排过来吗?听说考美院附中很难。文化课和专业课都要求很高。”

张秋千笑了笑,说:“董香花可能要请一个半月假。”

田老师说:“为什么呢?”

张秋千说:“她报了考前班,上课时间是从三月四号到四月二十七号。二十九号一考完就回学校。”

田老师又长长地“哦”了一声。

“哦”得张秋千心惊肉跳。

田老师说:“那就是说,董香花要请一个半月的假?”

张秋千说:“是的。”

田老师说:“根据学校规定,学生是不能请这么长时间假的。董香花也不例外。”

张秋千脸色骤变。恐惧感像钳子夹住了她的胸腔。她说:“什么意思?”

田老师说:“根据学校规定,学生是不能请这么长时间假的。董香花也不例外。”

张秋千说:“不明白。”

田老师在他的阳台上来回走了几步。阳台小,能供他走动的地盘不多,所以他最后还是站在了原来的位置。他说:“这是学校的规定。”

张秋千说:“你的意思是什么呢?不准请假?”

田老师说:“是的。”

张秋千说:“不准请假是什么概念?”

田老师说:“她每天必须到校上课,语数英物理地理化学体育体能等等,到美术学院考试的时候可以请三天假去参加考试。”

张秋千凄惨地笑了一下,说:“如果是这样,她就考不上了。”

田老师说:“为什么呢?”

田老师的“为什么呢”几个字透着明显的老鼠戏猫的意味。张秋千心里明白,但还是耐着性子,她说:“她没有经过集中训练,专业课过不了。文化课过了专业过不了等于考不上。况且在学校里头每科都上的话会耽误她很多时间。”

田老师说:“学校有学校的规定。请你理解。”

张秋千说:“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田老师说:“董香花交了一年的学费。如果她退学,我们学校将退一半学费。”

张秋千目瞪口呆。

田老师说:“学校有规定的,学生在校期间语数英物理化学政治地理体育体能各科都必须达标才能毕业。一科都不能拉下。”

张秋千说:“如果不退学呢?”

田老师冷笑了一下,说:“那就什么都不存在。”

张秋千忽然把田老师当成朋友,说:“还有其他办法吗?”

田老师说:“目前没有。”

张秋千说:“从你的角度来看,我们董香花应该怎么办呢?”

田老师说:“董香花从去年开始放弃物理化学,如果开学后抓紧时间补还有可能追得上其他同学,毕业的时候考上一个好的高中是没有问题的。”

张秋千说:“那好田老师。我现在有事不方便再谈,晚一点再跟你联系。”

田老师说:“好的。请今天之内给我答复好吗?学校有规定的。”

张秋千说:“好的。谢谢。”

田老师说:“不客气。”他放下手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一出,他浑身轻松。学校的升学指标和董香花的专业分别站在一个天平的两端,单个个体董香花是必须掉落的一方。

张秋千浑身疲乏,泪水顺着脸颊慢慢滑落。她吓到了董文化。他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纸巾递给她。

董文化说:“田老师说啥子?”

张秋千说:“逼董香花退学。”

董文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秋千说:“他们把我们董香花逼上了绝路。”

一路上张秋千和董文化都没有再说话。学校要抛弃董香花,他们还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去帮她。雾霾笼罩着G城。每个人都是在尘埃中追求生存的权利,没有谁是赢家,差别仅在于谁的体质更具强烈的抵抗力。雾霾是存在于空气中的,无孔不入。活人的死相越来越狰狞。

阿坤站立的姿势像一幅漫画的剪纸。他的左肩背靠在墙壁上,右脚撑地,左脚缠在右脚杆上,露出一截白白的嶙峋的瘦脚杆,他的眼睛盯着门前的一片枯黄的树叶,正自顾自听着音乐,长长的耳机线直掉到膝盖下又弯上来在大腿外侧的裤袋边消失。卷闸门是关着的,他在等董文化开门。

董文化和张秋千走到门前,同时跟阿坤打招呼。阿坤吃了一惊,立即把耳机线拔了,也跟董文化和张秋千打招呼。

董文化用钥匙打开门,那卷闸门“哗”的一声被董文化拉起来又“啪”的一声碰在了门楣上。

阿坤进门,打开灯。

董文化和张秋千直接坐到电脑桌前,从柜子里拿出电脑,开机。

阿坤把电脑桌上的杯子连同他自己的杯子拿到后面小小的洗手池那里,抬手拿起一只黄色的瓶子捏了一滴洗洁剂在一只杯子里。

张秋千等着电脑完成开机动作。董文化也在等电脑完成开机,他一边等,一边把两台电话机的呼叫转移功能解除,下班后他习惯于把电话设置成呼叫转移,这样,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会漏掉客户的电话。

张秋千说:“我要给田老师打个电话。”

董文化说:“说啥子?”

张秋千说:“变被动为主动,以防不测。”

阿坤把洗净的杯子放到柜台上,拿起烧水壶去洗。

张秋千想了想,在手机上翻到田老师的电话号码,用公司电话,打过去。这是一部可录音的电话。

田老师在九年级办公室。九年级各班的老师都在,正在等年级主任做工作安排。校长和年级主任正蓬着头在看一份文件。

张秋千按下录音键,说:“田老师,你好,我是董香花的妈妈。”

田老师立即把右手的食指放到嘴巴上,示意大家安静。他说:“你好你好!董香花妈妈。”

四班的老师都看着田老师。

张秋千说:“有件事情想跟田老师了解一下。”

田老师说:“请讲。”

张秋千说:“请问不准请假的规定是你们学校的规定还是教育局的规定?”

田老师的脸色一收。

张秋千感觉到了他的紧张,仍然静静地等待着。

田老师的眼睛四处看了看,眼光最后落在校长和主任的身上。他说:“这个有区别吗?”

张秋千说:“有。”

田老师说:“目前还是学校的规定。”

张秋千说:“也就是说不准董香花请长假的规定目前还是学校的规定,过一段时间就会变成市教育局的规定,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田老师说:“董香花的事情学校一会儿开会讨论。明天下午我再跟你联系好吗?”

张秋千说:“好的,谢谢田老师。”她放下电话机话筒,那录音键的淡蓝色荧光灯熄灭。

田老师放下电话,说:“董香花这根骨头不好啃。”

物理老师有点好奇,他说:“我们要成为被告吗?”

张秋千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坐在电脑前发呆。

董文化也呆呆的,他说:“一个培养人才的地方竟然如此市侩!”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张秋千和董文化仍然心事重重。三个人各端着一个盒饭,散坐在店里。

阿坤说:“张姐。”喊得蹊跷。

张秋千抬脸看着他。董文化也抬脸看着他。

阿坤说:“阿花考美院附中,胜算的把握有多大?”

张秋千想了一下,说:“百分之五十。”

阿坤说:“既然如此,还要去美院附中自己办的考前班培训,胜算的把握就可能直线上升。”

董文化说:“依你的意思?”

阿坤点头,尽力不去看老板夫妻的脸色。

张秋千说:“假如是你,你会怎么样?”

阿坤说:“放手一搏,但风险超高。不搏,就前功尽弃。”

张秋千和董文化面面相觑。可是怎么搏?董香花是否有能力挺过去?

每天都在吃的饭菜今天真的难以下咽。张秋千只吃了三分之一,就把饭盒合上了,坐在那里一板一眼地品茶。等阿坤和董文化吃饱后一前一后把饭盒拿到路边转角处的垃圾箱扔了,她宣布说她下班了。

魂不附体的张秋千去超市的肉食档要了半只鸭子,在蔬菜档拣了一斤青辣椒两棵生菜,又在水果档拣了五六个梨,她推着购物车在糕点档前走了两三个来回,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给董香花买点什么,站在糕点档烤箱后面的服务员跟她打招呼她连听都没有听到。她漫无目的地依次目中无物地在干菜档前看过红枣桂圆花椒红糖黄花菜黑米黑豆黄豆海带紫菜梅干菜,最后她还是回到了糕点档,拿了一盒七元八角的枣泥蛋糕。在收费处付款的时候,收银员问她会员卡卡号,她的脑筋才从乱蓬蓬的雾瘴中清醒过来。

回到家,董香花给她妈妈开门,她妈妈进屋去了,她的身体还死死地靠在门棱上,懒心懒肠的不想动。

张秋千换了鞋子,先去关了保险门,把董香花从木门上扯进来,关上木门。

被扯开的董香花像个无骨的野鬼一样弯腰坨背地跟在她妈妈身后,长长地吊在膝盖下左右摇摆的双臂随时都有从身体上脱落的可能。她学着怪腔,说:“妈妈今天为什么回来这么早?”

张秋千把食物塞进冰箱。说:“出大事了。”

董香花一下子就站直了。说:“出啥大事了?”

张秋千说:“今天一大早你们田老师就打电话来了。”

董香花说:“他说啥子?”

张秋千把背包放在龙椅上,坐到另一个龙椅上。

董香花在长椅子上坐下。

张秋千说:“他要你选择。”

董香花说:“选择啥?”

张秋千说:“要么退学要么每天坚持上学,要退学后天就不用去报名了,要报名就不能请一个半月的假,但考试的时候准假三天。”

董香花盯着她妈妈,心里在比较两种选择的实际含义。

张秋千只好学着田老师的语气一五一十地把早上的两通电话演给董香花听。

听完后,董香花问:“啥子叫作各科达标?”

张秋千说:“各科达标学校规定等等都是言外之意。”

董香花说:“田老师究竟想说啥子?”

张秋千说:“他的意思,据我和你爸爸分析,是说,如果你请那么长时间的假,势必各科成绩直线下降,成绩差了就会拖他的后腿,直接影响到他的工资奖金以及升迁,这个升迁包括田老师的升迁和校长的升迁。他觉得,与其容忍你成为绊脚石,不如逼你选择退学,让你自生自灭,考不考得上与他无关。但他和校长赢了。”

董香花说:“难道就没有其他选择吗?这不是还在九年义务教育之内吗?”

张秋千拉开茶几的抽屉,拿出一支笔一个便笺本递给董香花,说:“理是这个理,但是我们伤不起。因为我们没有时间跟他们耗。我们先把思路理顺。”

董香花做好记录准备。

张秋千说:“一、不退学。看一下会出现啥情况。”

董香花在本子上写下:不退。

张秋千说:“一、每天上学,每天被语数英物理化学政治地理历史体育体能等等各科逼得喘不上气来,你的时间被大量的几乎毫无用处的学科蚕食鲸吞,而你练习绘画专业的时间就被榨干了。二、没有二。”

董香花把刚写下的“二”字划掉。

张秋千说:“你像蜗牛一样在同学们后面紧追慢赶,最后没有考上美院附中,但考取了一所不好也不差的高中,然后开始又一轮的语数英物理化学历史地理政治体育体能课的学习。两年之后也就是高中二年级下学期还没有完,由于没有G城户口,不能在G城参加高考,于是你就要打道回府,回四川老家去当留守儿童,拼命补习插班进入当地的学校读与现在完全不同版本的课本,紧赶慢赶拼命追赶,去考个综合性的大学,这时候,你还有时间画画吗?”

董香花绝望地看着她妈妈,在本子上写下“画画”两个字,并在上面打了个叉。

张秋千说:“或者,从明天开始,我和你爸爸买社保,每个月最少交九百元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一千八百元,十二个月就是一万八加三千六等于二万一千六百元,连交三年有效也就是交到你三年高中毕业共计要交三六一十八一三得三加一得四二三得六共计六万四千八百元,暂住证每年有办,公司继续营业各种税费继续交,如果要在G城考大学,我们至少得支出六万五千元,这个还没有加每学期的学费杂费路费高昂的择校费等等,这样的结果是,你有资格在G城考大学了,而你还要拼命补习语数英物理化学政治地理历史体育体能等等等等,然后在无以数计的作业压迫下,无奈地放弃画画。”

董香花在本子上写下“65000元+A+B=?”。

张秋千说:“二、退学。”

董香花在本子上写下:“二、退学”。

张秋千说:“十多二十天后附中的考前班开学,你顺利入校,白天学习绘画晚上学习文化,四月二十七号开始考试,二十九号体检,半个月后公布成绩,再半个月看分数线,六月七月八月三个月无所事事,要么高兴得要死,要么愁死。高兴是因为考上了,愁是因为没有考上,不但没有考上,连任何一所高中都没有资格上。”

董香花飞快地写下“笑死哭死”几个字。

张秋千说:“二、如果退学,学校要退还我们半年学费,差不多一万四千元。三、高中三年,文化主科语数英,专业主科速写素描色彩。四、免学费,户口迁移到美术学院附中,三年后直接报考全国任何一所大学。”

董香花从茶几上的糖盒子里拿了一粒糖,剥了放进嘴里。

张秋千也拿了一粒,一边叹着气一边吃糖。

时间如绸缎一样柔软。

张秋千说:“没有漏掉的?”

董香花说:“哪里漏了?”

张秋千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三条路。退学和不退学算两条,退学+告状算第三条。第三条路我们要放弃。因为我们是外来人口,无依无靠,跟他们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我们赢不了,会输得一塌糊涂输得毫无尊严。”

董香花长长地叹口气,把“第三条路尊严”打了个叉叉。

张秋千说:“如果你退学如果你通过不断努力如愿以偿地考上了美院附中,我们能事先得到一笔退回来的学费,附中还要把你的户口迁到G城,三年高中还全部免费,这样的话,你将来考大学就毫无后顾之忧,我们节省下来的钱就用来给你购买绘画材料,特别是,在专业上,你得到了名师指点,为未来的前程打下良好的基础。”

董香花说:“我行吗?”

张秋千说:“董香花,你马上就十五岁了。你的未来你自己做主。不管你做出哪种选择,你都要写在本子上,反复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做到最好。是不是真的行得通。阻力在哪里优势在哪里,一条一条列出来。事关你一生的命运,所以你必须给自己一个最好的选择。”

董香花脸红心跳,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

张秋千回到她的房间里,坐在窗台下的地板上绣她的清明上河图,想用精细的工作清醒自己的头脑。

董香花则坐在原地悄悄流泪。她确定她是被学校抛弃了。抛弃在危机四伏的漆黑的原野。她想念的人和想念她的人,一下子就被一张巨大的黑网隔开了,他们将在网里网外望穿秋水,直到永远,而撒下这张网的却是他们以为的灵魂高尚者。眼睁睁地看着平时一直敬仰着的人一点点无可挽回地变成一个个面目可憎的人,令她心碎。

回忆像带刺的玫瑰,董香花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疼痛扭曲了她的身体,思想散成一把湿淋淋的灰。

四十五

这一夜,很能睡的董香花彻夜未眠。失眠的眼睛如高倍望远镜,望得又深又远,还开关失灵。

田老师给董香花的妈妈打电话明确要求董香花退学之后第三天,也即是同学们正式上课的第一天,董香花回过一次学校,去取她留在学校的生活用品和学习用品。

那天上午十点,她如约来到学校大门口,向门卫说明来意,门卫打电话报告田老师。田老师很快就来了。一个寒假不见,英俊的田老师还是那么英俊,只是面色泛黄冷冰冰的一副病态。董香花心潮澎湃田老师静如陌路。往日的亲切和友谊已荡然无存。她喊了一声“田老师”,他只点了点头,他抬手朝门卫打了个招呼就把董香花领走了。他们公事公办。董香花委屈地跟在老师后面,一步一步如走在芒刺丛生的原始森林一样走在留下数不尽欢声笑语的林阴道上。

他们先去女生宿舍后去教室。董香花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印满了彩色英文字母的环保袋。生活用品和衣服等占用了这个袋子。宿舍空荡荡的。四个女生的气息还凝结在小小的空间里,音和容宛然如昨。如今,司马悦肉伤痊愈神伤更甚,检视自己的灵魂并为灵魂中丑的一面背负着赎罪之痛,她在前天晚上的QQ里留言说,她被学校劝退了。

董香花收拾东西的时候田老师站在她们小小的阳台上往楼下看。董香花看了看他,有话要问却没有问出口。

那时候正是上课时间。九年级四班正在上英语课。田老师在前董香花在后,直接打断了吴老师的教学。同学们捧着书看着进来者。开始还以为董香花来上课了,她的座位一直还空着。董香花走到她的座位上没有坐下而是弯着腰搬箱子,放在教室里的是一个大型的贮物箱,白色透明的塑料贮物箱里装的全部是书本,平时就放在课桌下面,班上几乎每个同学都有这么一个箱子。田老师的脸是黑着的,大家于是明白了,董香花是真的被劝退了。箱子重搬不动,她只好一点一点地拖,董香花的脸涨得通红。田老师过来帮忙,很轻松地端着箱子走了。

在门口转弯的时候,董香花忍不住时回头看自己的座位,看到了李端阳和周飞焦虑的眼神,司马悦和许伊君的位置也是空着的。

走廊回廊楼梯级,每一步都艰难万分,每一步又都一跨就过去了。

下到一楼,下课钟响了。这一次的钟声里有种甜丝丝的亲切的味道,再往前走,钟声停了,那味道还在唇齿之间萦绕。

田老师说:“你怎么回去?”

董香花说:“坐巴士。”

走出校门,被轻风一吹,董香花和田老师的心都稍稍地轻松了些许。

董香花说:“田老师,许伊君现在怎么样了?”

田老师说:“法庭判决下来了,正在服刑。”

董香花说:“一定要这样吗?”

田老师说:“法律就是法律,许伊君撞破法律的底线了。”

董香花说:“司马悦她妈妈怎么说?”

田老师说:“原来她妈妈态度强硬,现在缓和了。”

董香花说:“许伊君被判处了多少年?”

田老师说:“许伊君本质上是个好学生。”

董香花说:“许伊君什么时候出来?”

巴士站到了,田老师把箱子放在地上,拍了拍手含糊不清地说了个“好”字,就挥手走了,董香花的一句“谢谢老师”如一缕细碎的烟,团在田老师的后背。那么优秀的许伊君他都不愿意多谈!他知道她在看他,他感慨:师与生的心里,都有千千虑。

下课了,四班的同学们无精打采地懒在座位上想自己的心事。曾经的几个优秀女生已成故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那如花一样的笑靥如烟丝一般飘离却无可奈何。李端阳一直在咬自己的嘴唇,他的眼睛盯着桌面的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绿皮的新本子,是他的课堂笔记。周飞凄凉地呆坐着,如想死的孩子在水中任凭自己的身体无限量地下坠,李鹏宇走了,董香花也走了,剩下了他一个人!

一班的黄芝童走到四班的窗外往里望,见四班所有的同学都蔫兮兮的,很有些吃惊,董香花不在。他疑惑不解地看了看周飞和李端阳,不敢造次转身离开,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栏杆边望着自己的刘雨点,一眼见她,他的眉毛不经意地跳了一下,她倒直截了当,平淡而坚定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时上课的钟响了,黄芝童心意寥落地回一班。

在九年级办公室门口,黄芝童看到黑着一张脸的田老师像牵牛暮归的农家老汉似的,艰难地从楼梯上一级一级走上来。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黄芝童连惊带吓地捕捉到了田老师眼睛里倏忽而逝的一缕亮光,这缕光与自己有关。为了确定那光亮的内容,黄芝童停下脚步盯着田老师,田老师却不理他。

上课钟响了。同学们快速朝自己的教室走去。

周飞度日如年地挺到上午最后一节课,老师还没出教室他就抢先冲出去了,抢进办公室给董香花打电话。

九年级办公室空无一人。

董香花趴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心如死灰。哭了又哭想了又想,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被学校劝退,为什么被劝退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这么努力地存在着的一个人身上。

电话铃声响了。董香花从肚子底下掏出手机,一看是学校来的,一骨碌就翻了起来,精神十足地“喂”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周飞一下子就蔫了,就如拼尽全力跑到终点的运动员突然释放掉全身的气力,他有气无力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董香花被一股强大的酸楚气流所冲击,眼泪破眶而出。她抹了一把泪,说:“田老师前天才通知我妈妈的。”

周飞仰天望着白白的天花板,想把泪水倒进眼帘后的蓄水池,他咬着嘴,见物理老师如餐厅服务员端菜盘似的端着书本走进来,他偏过头,望着窗外,说:“那你怎么办?”

董香花说:“我不知道怎么办。”

周飞说:“你爸爸妈妈怎么说?”

董香花说:“我报了美术学院附中的考前班,三月四号开学。”

周飞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董香花说:“我不知道。”说着“啃”地一声哭起来。

对董香花的无助和悲凉周飞感同身受。她是需要帮助的!她一定需要帮助!他放下电话,离开时看了一眼物理老师,物理老师也正好冷静地看着他。

同学们陆陆续续下楼去食堂吃中餐。周飞加入人流,为董香花怎么挺过那漫长的二十天而忧虑重重?

李端阳根本不想吃饭。没有喟口。所有的同学都走了,他端坐在座位上,如坐在一片荒芜的河滩。春节前他阿爸的水果摊顺利开张,一开张就遇到消费旺季,阿爸阿妈两个人忙前忙后多辛苦都不觉得累,好象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只是一整个寒假期间,他们都时不时地当着他的面谈起许伊君,每次谈都谈不下去,语不成句起个头,然后摇头叹气,然后以“呢个女仔咁叻……食咗咁多苦”(粤语:这个女孩子好能干……吃了那么多苦)结束。他们的感慨也是他的心声。

想当初,为了消除她的误会和臆想,他约她正式沟通解释可她就是不听,固执地认为他们两个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是完美无暇的神仙眷侣、是可以所向披靡一同杀进北大清华的才子佳人。谈不上辜负却背负着沉重的愧疚。现在教室里又多了两个空位置,司马悦是被抛弃了,可是董香花,她又犯了哪一条?

下午上课钟响了之后,学校里又多了两个眼睛发直的人,那就是发错了脾气的黄芝童和神思不定的刘雨点。

下午第二节课后,四班的同学们懒心懒肠地坐在座位上胡思乱想,田老师径直走到周飞面前,将一叠书放在桌子上,说:“语数英三本,我估计董香花用得上,你带给她,是我送她的。”

周飞看了一眼书,共计六本,语文数学英语及相应的辅导书,抬眼平静地看着田老师。

田老师明白周飞的冷淡,他们有想法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转身走了。

周飞和同学们静静地目送着老师的背影,觉得新学期的他失去了年青人的昂扬斗志,他的心里堵着一团既棉软又坚硬的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们不明白。

等田老师走出去了好一会儿了,和李端阳对视了一下之后,周飞才觉得一件好事从天而降了。他对李端阳笑了一下,马上出去给董香花打电话。

董香花像狗一样蜷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周飞说:“你在做什么?”

董香花说:“醉生梦死。”

周飞有点担心,说:“不会吧?”

董香花打着哈欠坐起来,说:“什么事?”

周飞说:“田老师送给你三套书,语数英,我怎么给到你?”

董香花双眉一皱,不相信。

周飞说:“是真的啦。我怎么给你?”

董香花仍没兴趣,说:“你以为我是天才吗?”

周飞说:“我可以帮你啊。”

董香花认真起来,说:“你怎么帮?”

周飞说:“你叫叔叔给你买一个大容量的录音笔,我把每天学的语数英录下来,晚餐的时候你到校门口来拿,第二天清早你再拿回来给我,怎么样?”

董香花说:“你觉得我还有脸天天往学校跑吗?”

周飞说:“你不觉得我的奇思妙想可以一试?”

董香花展颜而笑,说:“可以。”

周飞说:“那就晚餐时见。”

董香花“嗯”了一声。

周飞回到教室翻开董香花的书,把当日老师所讲的内容重点做了圈点批注,这样董香花晚上学习的时候就不会懵。

董香花打电话给爸爸妈妈申请一支录音笔,乐得董文化和张秋千一扫阴霾。听着父母在电话那头笑,董香花如一条遇到春天暖阳的蛇妖,一瞬即完成了蜕皮重生的过程,她做了几个体操动作活动筋骨,哈气拍脸打醒精神轻装上阵,决定跟自己的命运挑战。

也是这一天,早上八点,司马悦被她妈妈强行拉上了车,离开小区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向北。

前天刚接到田老师打来的劝退电话,司马悦经历了尴尬羞耻、义愤痛恨、烦躁恼怒、大声申斥四个阶段,她在客厅里胡乱走动,一双眼睛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一会儿闪闪发亮似要亮瞎人的眼,一会儿又暗淡昏茫。她妈妈则一直坐在沙发上发抖,一开始是为学校始料不及的抛弃,然后就为她心智迷乱的女儿,她严肃沉着,惊觉她小心呵护了十几年的女儿就在她手掌心变成了一把朽木!

最后,司马悦坚定地说:“妈妈,我要回老家!”

她妈妈紧闭着嘴,不说话。

司马悦又说:“妈妈,你不是说我不听话就把我送回老家去吗?我现在不要你逼,我自己走。”

她妈妈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一动,两串眼泪擦着面皮滴落。

司马悦被吓到了。这时才发现,从一开始,妈妈就很反常,一向对于伤害到她女儿的事情都是勇往直前毫不退让的,这一次——不对,从上次同学们来探望她而被她哭闹散了之后,性情激烈的妈妈就如此刻这样,或者悄然流泪,或者长久长久地,一言不发。难道她一直在下定决心把自己送到老家,去跟乡下的外婆过,去当一个孤独飘荡浑身上下一片灰败的留守儿童?

司马悦心酸地看着曾经爱她如命的妈妈,说:“妈妈,你是不是对我大失所望,以至于彻底无语?”

司马悦的妈妈轻而浊地叹息了一声,双手捂脸,放开来伤心地哭泣。

司马悦无助地坐在沙发的那一端,低着头。低着头坐着的司马悦没坐多久就睡着了。看着她的稚嫩无邪,司马悦妈妈突然被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痛惜与自责所绞缠撕扯,她打了自己一耳光,“啪”的一声,把司马悦从睡眠中惊醒。

司马悦绝望而悲伤地看着痛哭不已的妈妈,想着即将的离别和以后不可知的生活,冰凉的眼泪一串串地滑落,她说:“妈妈我不怪你。我自愿回老家去。等我长大了有了工作,我挣钱养你,让你享福。”

司马悦妈妈泪眼婆娑,望着司马悦。

司马悦脚步坚定,去收拾她的衣物。陕西比南方冷多了,得多带些厚衣服。她站在照片墙前望着她的童年和陪伴过她的父亲,伸手摘下几张与他的合影反扣在书桌上。她的眼睛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她清晰地看到了她十几年所走过的每一步脚印,一步一步蹦蹦跳跳任意挥洒凯歌高唱,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是逼不得已十万八千里的大溃逃!

后来,司马悦的妈妈没打招呼就出门去了,司马悦听到门响出来看了看,回到卧室坐到电脑台前,展开本子,欲给妈妈留言。兴兴头头准备好了,却开不了头,不知从何说起。她枯坐,直到天色黄昏她妈妈回家来时,都没有写出一个字。

车子出发大约半个小时,在市区一条树叶落满地的旧楼房前,接到了司马悦妈妈的男朋友——那个健身教练。司马悦不喜欢这个男人,觉得他是这个社会的失败者,是要依靠妈妈吃软饭的。妈妈跟他相见无言语,停车上车而已。他坐在后排。

开出街巷,司马悦说:“妈妈我们要去哪里?”这句话她一路都问过三次了。三次她妈妈都一言不发。

车子在城里东绕西绕。

沿着一条上山的路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一座用黑色油漆写着“未成年犯管教所”招牌的楼门前。楼门前还有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车边站着两个男人。

当“未成年犯管教所”几个字跃入司马悦眼帘的时候,她一脸惊恐,仿佛那是一条黝黑丑陋跐着獠牙来咬她的苍老恶龙,它身后,隐现着许伊君苍白而哀寂的脸。司马悦在安全带下面剧烈扭动,她惊慌意乱地看着她妈妈,又侧身去看她妈妈的男朋友,他们两个人,约好了似的,以逸待劳一本正经目视前方,不理她!她再次正视前面,认出那银白车子边的两个人,一个是许伊君的爸爸一个是妈妈请的律师。

这是一个圈套。

司马悦浑身僵硬紧绷,瞳孔不断放大,胸腔如鼓满风的帆,爆发前她的手伸出去拉她妈妈,但是没有拉到,她妈妈一动不动地坐着,是司马悦的手没有定准,虚飘飘的,才没有拉到。然后,车内响起司马悦石破天惊一样的狂叫。她打自己打车门竭力想解开安全带,她的两只脚在小小的空间里乱踢。

银白轿车外的人见对方车到了却久久不下车,起了好奇心,两个人简短地交谈。

司马悦的妈妈捧着脸放声痛哭。

司马悦妈妈的男朋友黑着一张脸下车,去拉司马悦那边的车门,车门是锁着的,拉了几个都拉不开,他有点急了,绕到司马悦妈妈那边去拍车门,司马悦的妈妈没有看他却打开车门锁,她男朋友走回来,打开门,去解司马悦的安全带,司马悦打他朝他吐口水视他如仇寇,他一把扯住司马悦的衣服将她拖下车并搡开她。司马悦站稳后扑上去抓他的脸。这时司马悦的妈妈冲过来,狠狠地,甩给司马悦一巴掌。司马悦的眼里充满仇恨。司马悦的妈妈揪着女儿的肩膀,照准了,又是一巴掌,司马悦狼嚎一样,仰天大哭。她哭了,司马悦的妈妈和他男朋友松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他们也泪流满面。

司马悦不愿进去。她不敢面对许伊君。她想回她并无感情的陕西老家就是为了逃避。

许伊君的爸爸和那律师快步走来。他们担心那孩子心里有包袱。怕事情泡汤。昨天他们约好了带司马悦来这里,一来使司马悦正视自己的错误,二来让司马悦作为受害者原谅施暴者许伊君,从而从根本上撬开两个小孩心灵深处的硬痂,挤出脓液,长出新肉。

司马悦的妈妈捧起司马悦的脸,说:“你必须面对你自己的丑恶才能坦荡地生活,你懂吗?你懂吗?你不能因为胆小而自毁前程!”

司马悦仰天长嚎,她想摆脱她妈妈的手,但她妈妈不放开,把她的脸捧得死死的。

司马悦的妈妈怕女儿飞走似的,哀切地说:“妈妈的良苦用心你不想要吗?”

司马悦抗拒至此土崩瓦解。她扑在妈妈怀里,说:“妈妈对不起。如果我不去偷看她的日记本就好了,应该待在这里的是我不是她,是我害了她,我错了!我错了——”

许伊君的爸爸低吼了一声,对着“少年管教所”的楼门放声大哭。多少次死缠烂打地求这孩子的妈妈而被训斥怒骂,多少趟硬着头皮到访,今天终于,等到这孩子良心自省!司马悦活了,他女儿许伊君那头就升起了希望的曙光。律师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搂着许伊君爸爸的肩膀将他引到旁边,想让这个伤心的爸爸放肆地哭一哭,而他自己,却在那排山倒海般的哭声中洒下了男儿泪。

大人们跟监狱方沟通填表办理探视手续,司马悦惴惴不安浑身冒汗,她所要面对的人如她内心的魔,她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

他们要穿过一块宽阔的旧水泥院子——高墙上繁复地绕着电丝网,岗塔内站着一个俯视全局的警察,院子里异常安静,没有树木绿阴,灰色的水泥楼房和银灰色的大铁门把整个院子分割成了数个监区,一栋楼的楼腰有个红色的卫生标识,那是监区医院。灰色的低空下他们一行人穿过灰色的水泥院子进入一栋灰色的楼。

一进去就听到寂静的楼内某处响着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而是好些人的脚步声,那些脚步声使这栋楼的静中充斥着特别异样的惊悚。再走几步,听到一个女声挣扎吼叫和更加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金属物质撞击地板的声音,肉体磕碰墙壁的声音以及更大的金属击打地板的声音,这些声音使大人们神经紧绷使司马悦浑身乱抖。墙壁上挂满了标语,警示犯人们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司马悦害怕这些字。

脚步声再次传来。

很快就看到一队人急急地直奔大门而来。她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捆着一个人,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口吐白沫、头上流着血、她的手和脚都处于痉挛状态。她们从他们身边跑过去。

律师抢上半步靠近带领他们进来会见的警察,说:“这是……”

警察说:“毒瘾发作送去医院。”

律师转头跟同行的几个人打了个照面,个个紧咬牙关。

警察又说:“聚众抢劫。看她熬不熬得过了。”

大家心里这才明确自己的处境:这里关的都是犯人,女性少年犯!她们可能杀人放火,可能聚众抢劫,可能偷盗,可能……但她们无一例外的都是未成年人,她们缺失了家庭和社会的关爱,她们用左得不能再左的嗓音在人世间演唱了一出自编自导的悲剧,而这场悲剧已落幕成一张自囿的网,她们现在在网里沉思默想渴求新生。

他们被安排在一间小小的会客室,一张旧的黑色大桌子,面对面各一个椅子,靠墙边有一张土黄色木质条椅。司马悦坐在椅子上,正面对着会客室的门,门口站着一个女警察,她是许伊君的教官。开始的时候司马悦的妈妈等人还准备参与这次见面,教官不同意,所以他们只好到走廊上去等着,教官还是不同意,他们只好静坐在另一间办公室里。

司马悦低头坐着,一双手搁在桌面上。

走廊上响起单调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外,一个清脆而响亮的说话声传来。是许伊君,她右手高举喊“报告”。

听到许伊君的声音,司马悦突然就哭了,掏心掏肺地哭,她的手还如之前那样搁着,好像没力气收回,哪怕收回来揩一下泪。

教官拍着许伊君的肩膀,陪着她一起走进会见室。她看到低垂着头一耸一耸痛哭不已的司马悦。她看着司马悦的头,司马悦的头上戴着一顶粉红色的毛线帽子。她又看司马悦的脸,司马悦的脸上流淌着泪水。司马悦的头上和脸上都没有血迹。这个人跟她最后所见的司马悦截然不同。

许伊君是恨司马悦的。现在仍然恨。恨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撕开了她的面具露出了一幅惨不忍睹的内心世界。但她更恨自己。假如自己不为光环所束缚、更没有为那些光环编造更加炫幻的情境,就不怕内心被昭示。因为作了假所以怕揭穿,所以才有今天的窂狱之灾!

司马悦抬起泪眼,泪幕下所见的是一个成熟了很多的昔日班长,她穿了一件监狱制服,棉的,大而长很不合体,她的短头发规规矩矩毫无生气,她的脸,苍白而忧戚,她的眼里装的内容跟以前大不一样,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了。而她,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她的青春失去了自由!她被隔离在了学校和家庭之外,说话必须大声喊“报告”,还不能随意走动,不能用手机,还要跟一群素质很低很低的人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生活在一起——她曾经是多么骄傲多么有尊严的一个小女生啊!

司马悦说:“许伊君,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这触到了许伊君的痛处,她凄惨地笑了一下,瞟了一眼四壁,说:“跟学校差不多,九年义务教育。”

教官拉着许伊君,示意她坐在椅子上。许伊君很顺从,坐下来。

司马悦努力把眼睛睁大,说:“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呢?”

许伊君哭起来。悔恨加不甘,绝望加伤痛,使她一下子哭喊起来,她的双手拍打着桌面。教官怕她过份激动,随时预备着干预,但许伊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双手握拳,好像练武功的人将气运到丹田那样,司马悦把气运到了手上。

司马悦扑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后来,司马悦抬头看着许伊君,说:“许伊君,许伊君。”

许伊君抬起头,斜脸看着她。

司马悦说:“你能原谅我吗?”

许伊君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一些,问:“是我爸爸求你来的吗?”

司马悦说:“不是。是我妈妈把我骗来的。她逼我面对你。我想,她的意思是,我面对你的苦难了我才能面对我自己的罪过。”

许伊君低头轻吼了一声,那声“吼”如千军万马的过往时光飞奔而过。

司马悦努力想让她相信自己,说:“你先咬牙坚持着。今天律师也来了。你爸爸也来了。我的罪过我自己赎,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之后,你可以报考G城所有的高中,你仍然是学霸!”

许伊君目光璘璘,迷惑于司马悦所说的“学霸”是否真的有如她所言的那么令人神往。转眼一想那些每学期当学霸的日子,真好。

许伊君说:“什么时候开学?”

司马悦不想让许伊君为自己担心,不讲被劝退的事,说:“明天。可以看一下你们的课本吗?”

许伊君抬眼看教官,不知道可不可以。

教官说:“跟你们学的一样。”

司马悦的心又深切地痛起来。看许伊君事事要争求教官的意见,可见她过的日子是多么不如意,那眼神那么小心那么怯,这哪里是过去那个雷厉风行的班长!

司马悦说:“教官,我可以给许伊君带课外复习资料来吗?”

许伊君认真地看着司马悦。

教官说:“书就可以。”

司马悦对许伊君说:“过几天我给你带书来。”

司马悦对自己说:一定要来!

四十六

5月9日,美术学院附中的考生成绩公布,董香花文化总分286,专业总分280,录取分数线为:文化280分、专业总分260分。也就是说,董香花专业科超过分数线20分,文化课则是险胜,只超过了6分。

董香花是5月19日下午收到附中招生办的意向录取通知的,招生办的这个通知是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在公司上班的张秋千,学校核实了董香花的各项资料,恭喜她顺利考入美院附中。

董香花抵制不住喜悦,马上把消息报告给周飞。

那时刚好放学,周飞和李端阳正并排着往校门口走。周飞一听,脸色马上就失去了光彩,说:“不会吧!我压力山大!”

董香花哈哈大笑,春风得意,说:“你继续象狗一样努力地爬吧!”

周飞收起电话,笑呵呵地对李端阳说:“董香花接到附中的电话了,考上了。”

李端阳的眼睛一亮,说:“梦想成真。”

周飞说:“我敲她一竹杠,叫她请客谢我们。”

李端阳收起笑脸,一本正经,说:“算了吧。”

周飞没听李端阳的话,向董香花要了两个冰激淋,约好了在会所超市外面的走廊上等。

董香花看了看时间,马上就换衣服收拾打扮,一阵风似的下楼往会所走。

周飞和李端阳是一定要谢的。

自从被劝退学,她每天一早一晚在家与学校之间奔波,小小的录音笔在她和周飞的手上传递,两个星期里,虽然人不在学校,却如临其境地聆听着老师的教育和同学们七嘴八舌的留言,其间说得最多的是周飞和李端阳,他们给她讲解他们认为她闹不懂的题目,他们还录了很多同学们齐声读课文的过程,他们也录了几次学校里的钟声。她在他们的陪伴下一点一点地进步,并依着他们的学习方法比他们快一步地将前面的课程自学了,她不懂的录下来第二天由周飞向老师请教再由周飞或李端阳解说给她听。

考上了,附中已唾手可得,考后的焦虑和不安已一扫而光,是得好好地感谢他们才对。

董香花笔直地站在超市门口,等着从学校方向开过来的巴士进站。车门开处,一群学生涌出来,脚步杂乱人影晃动。周飞和李端阳在人群中很特别,因为他们在用眼光找人。董香花也在找人。当第一眼看到李端阳的时候,董香花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一学期不见,李端阳长大了,神情还是以前的神情,可以用“俊朗”来形容。他的眼里闪动着冷而亮的火星。在李端阳的眼里,董香花不是以前的董香花了,她不但长高了变得更加漂亮了,她还有胆直视他的眼睛了。

周飞和李端阳在前董香花在后一起走向超市的冷饮柜,两个男生各挑了一个大大的冰激淋,董香花挑了一瓶乳酸菌,由董香花付款,一路吃着走出来,迎面却惊遇黄芝童和他的“剑气长虹”队友,对方排成一排,既英武又洒脱。

黄芝童是经常出现在董香花眼前的,好多个清晨或黄昏,董香花到达学校的时候,站在学校银白的低栅外面,她都看得到他,他要么一个人远远地站在路当中遥望着她,要么一见到她就转身离开,往食堂走,要她猜他的心思,有一天下午,他将一个篮球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地倒腾着直接走到她和周飞的眼皮子底下,然后忽然一个转身,同时高抛球接住球,来了一套花式繁复而流暢的动作,闹完后他对她嫣然一笑然后掖着笑纹扬长而去,他走好远了周飞和董香花都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们恢复正常后,两个人都一脸感慨,话也没有说一句,各自分手。

黄芝童停在董香花面前。说:“考得怎么样?”

董香花说:“还好啦。”

黄芝童说:“那就是说考上了?”

董香花说:“光是电话通知,还没有拿到通知书。”

黄芝童笑了一下,说:“那就铁定考上了,那么有名的学校难道吐出来的口水还收转去?”

董香花的心咚咚地跳了两下,真怕煮熟的鸭子从盘子里飞了!她说:“你怎么样?”

黄芝童说:“还好吧。”

董香花说:“你行吗?”

黄芝童说:“行啊,为什么不行。我走了。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第一个告诉你。”

董香花咬着嘴唇不说话,他这是在怪她没有第一时间把考上附中的消息告诉他吗?她不敢看他的脸。

黄芝童扫视了周飞和李端阳一眼,跟他的小伙伴们一起走了。周飞和李端阳目送着他们,董香花低着头等他们一步一步走远。

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G城的中考就要开始了。全城所有的初中生都将参与这次考试,像地壳运动那样,来一个惊心动魄的抬挪升移,为自己的高中生活找到满意的着落点,为下一次全国性的统一大考准备必要的硬件平台。

5月22日傍晚,张秋千和董文化下班回到家。他们一拍门,门立即就开了,感觉董香花一直就等在门背后。

张秋千和董文化进门关门,然后脱鞋换鞋。

期间,董香花扯着她妈妈的手臂,又跳又闹,脸色红彤彤的,嘴里不断线地喊着“妈妈妈妈”,神情十分狂躁。

张秋千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董香花的异常。等她把鞋子换好了,抬头直视董香花的脸时,惊恐地从董香花的眼神中看到了只有失去理智的人的眼中才会有的恐惧和绝望。她仿佛听到了一句“出事了出大事了妈妈。”

董文化和张秋千都感觉到了家里所弥漫着的恐怖气氛。

董香花把她妈妈往她的房间里扯。她好像在说:“妈妈你快看你快看。”

张秋千很害怕,浑身僵硬还发着抖,但是她还是一把搂着董香花的肩,想使早已魂飞魄散的董香花安静下来。

董香花的眼泪从脸上滑落。她把她妈妈按在电脑前。叫她妈妈快点看。

是一个打开的网络链接,一个帖子。张秋千尽力使自己冷静,董文化也凑过来跟她一起看,张秋千和董文化看帖子的时候,董香花则如一只热锅上的大蚂蚁一样,到处乱窜,她的心太烫了,烫得失去理智,马上就要癫狂了。

张秋千所读到的是一封貌似某个家长写给某媒体的信:

我小孩在附中的考前班学习,考前小孩向我要钱买试卷和标准答案,说已有某某某(真实姓名)同学在某老师(真实姓名)处买到了,作者本以为此次附中招生是公平公正的,怀着一颗对附中的信任拒绝了小孩的无理要求,没想到第二天小孩又要钱还是要买试卷和标准答案,还说“董香花”谁谁谁谁谁谁(真实姓名)已买到了,我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小孩所言,仍拒绝了小孩的要求,教育自己的小孩不要投机取巧,这是全国性的正常招生,是公平的,可是考试结果却是那几个买了试卷的学生都考上了,其中一个平时英语不结格的同学竟然考了高分,出于正义……

张秋千和董文化强迫自己冷静,一字一字地往下读,这时董香花的电话非常刺耳地响了,响得如连环惊雷。

电话放在电脑旁边。

董香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抢过来,拿起电话。神经跟她一样紧张的张秋千比她还快,先半秒钟把电话抢到自己手里。董香花来抢夺,被她妈妈一掌推开。董香花又扑过来抢,又被张秋千推开。

张秋千厉声吼叫,说:“冷静!”

董文化一把抓住董香花的手臂,董香花身体一挫,溜脱了。

张秋千挂断电话,又朝董香花吼了一声“安静”,她的脸严重扭曲,一方面为帖子上“董香花”的大名,一方面为眼皮下的董香花已乱了方寸!

董香花的泪水顺着脸颊一浪一浪地涌。她坐到床边。坐到床边也不老实,一下子跳起来一下子坐下去又一下子跳起来。铃声都停了还想来抢。

张秋千走到董香花面前,颤着声问:“哪个打来的电话?”

董香花说:“刘雨点的妈妈。”

张秋千非常疑惑,说:“她?她为啥子给你打电话?”

董香花说:“就是她给我说有这么个帖子的。”

张秋千说:“她咋哓得有这么一个帖子?”

董香花停顿了一下。

张秋千如看到一头猛兽躲着一棵树荫下,正伺机扑来,她尖声大叫,说:“她咋晓得有这么一个帖子?!”

董香花说:“她说她也是刚刚看到,所以立即就通知我。”

张秋千说:“她为啥子通知你而不是通知我?她也有我的电话号码啊。”

董香花又停顿了一下。

张秋千丢开董香花,愤愤不平地把手机丢在电脑旁边,继续去看那个帖子:

更不可思议的是附中有位领导的孩子这次竟然考了第一,由此可见某些人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厚颜无耻,对此我非常愤慨和寒心。

董香花的电话又响了。这次董香花早有准备,电话一响就抢过去。

张秋千惊恐不安地看着董香花,此时的董香花就跟大海深处等待救援的溺水者,她把刘雨点妈妈当成了那能使她获救的最后一个机会。

董文化说:“领导的孩子应该考最后一名才正常吗?”对帖子嗤之以鼻。

董香花尽力在使自己平静。她说:“阿姨,现在怎么办?我现在还有救吗?”

张秋千从椅子上一跳而起,伸手就把电话抢了过来。

刘雨点妈妈的声音甜得令张秋千颤抖。跟在帖子上一眼看到董香花的名字时所产生的效果一样强烈。黑洞,一个可怕的黑洞已经敞开。董香花掉进了这个黑洞,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吞食。

刘雨点的妈妈在电话里说:“你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说出一切真相,一点都不要隐瞒,不然阿姨也帮不了你哦。”

张秋千的脸都气歪了。她像捏死一只爬在她膝盖上的蟑螂似的,咬牙切齿地,挂掉电话。她把电话捏在手里,继续看帖子:

这些人无法无天视国家法律如儿戏,严重损害了社会的公平公正,任意践踏了社会的道德法则,在社会上影响极坏,这种恶劣行径是不可原谅的。我们已经向有关领导反映了此事,但仍毫无结果。故此,我们几位考生家长一至恳请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无助的家长

2013年5月20日

张秋千和董文化塑化了。

刘雨点妈妈的电话又来了。张秋千等铃声响到第五下的时候把电话开到免提状态。

刘雨点的妈妈问:“刚才电话怎么了?”

张秋千给董香花做了个东西掉落地上的动作。

董香花说:“刚才电话掉到地上了。”

刘雨点的妈妈说:“你为什么不说真话呢?现在事情刚刚闹开,如果我们大家一齐努力还能挽回,时间拖得越久越对你不利你明白吗?你不是很想上附中吗?难道你不想上?”

最后两句话中超强的讽刺意味像两记耳光打在张秋千的脸上。

董香花也听出了对方的引诱意味。她说:“想啊,上附中是我的梦想。”

刘雨点的妈妈说:“那你为什么还要隐瞒呢?难道你不怕你的名字家喻户晓吗?”

张秋千挂断电话。随手把电话放在电脑台上。她在董香花乱七八糟的房间里转了几圈,如一头犹斗的困兽,地上一只孤零零的画笔落入她的视线,她想都没想一脚就踢过去了,那笔一闪就“啪”的一声射进了窗帘掩映的屋角。

张秋千对董文化说:“我们董香花上了人家的圈套。”

董文化又看了一遍帖子。说:“帖子是5月20号发到网上的,今天是5月22号。”

张秋千说:“董香花。她几点钟给你的电话?”

董香花的脑子被火烧焦了。她说:“妈妈现在是不是一切都完了?”

张秋千又趴到电脑跟前,她关掉帖子重新搜索,最后目光落在点击量上。

张秋千说:“两天点击量只有几十个。”

董香花说:“那又咋样?”

张秋千说:“说明事情还没有发酵。”

董香花说:“那又咋样?”

张秋千说:“有可能引起地震,或者说作者特别希望能够引起一场地震。”

董香花马上急躁起来,她跨前几步,一把就把电话抢到了手里。

董文化高喊了一声,说:“你想做啥子?”想阻止。

董香花说:“我问刘雨点的妈妈。”

董文化说:“问啥子?”

董香花说:“她说她有办法帮我,她说她可以使事情消灭在萌芽状态。”

董文化说:“董香花你脑子灌水了?你冷静地想一下。这样的帖子她凭啥子有能力帮你?她用啥子办法把事情消灭在萌芽状态?她凭啥子?”

张秋千说:“她就是参与者。至少是知情者。”

董香花终于安静了一下。她把电话丢在床上,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撇着嘴哭。

张秋千一脚一脚地把地上的书本子和刨笔刀画笔等踢开,踢出一条可以自由行走的路。董文化为了让开她,坐到了电脑前重新读那个帖子。

张秋千对董香花说:“你为啥子这么紧张?”

董香花朝她妈妈喊叫,说:“我为啥子不紧张!我没有书读了我凭啥子不紧张?”

董文化和张秋千很绝望地对视了一下。

董香花说:“我还不到十五岁,总不能让我现在就成个无业游民。”

张秋千针锋相对,说:“你咋晓得就凭这个帖子你就读不成书了呢?”

董香花说:“刘雨点的妈妈说他们成立了一个组织,找到了市委书记还找到了学院的校长,他们还找了报社。”

张秋千说:“所以她说她能帮你。一再叫你说出你是不是买了题跟哪个买的花多少钱买的又卖给了哪些同学是不是?”

董香花说:“是。”

张秋千气得在屋里乱窜,冲到董香花面前,指着她的脸,说:“你是个白痴!你没长脑子啊?她既然什么事情都做了,什么事情都参与了,如果她真的想帮你她为什么不在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找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系,为什么要在帖子发了两天之后事情已经完全没有更改的可能的时候打电话找你?为什么?”

董香花一脸惊恐地看着她妈妈。

张秋千说:“说明什么?说明她并不想帮你。她只是想叫你亲口说出你是不是买题了跟哪个买的!她要的就是这个。”张秋千冲到门口好像要出去,她高声大骂:“王八蛋!狗杂碎!”她又冲回到董香花面前,说:“她就是想从你的嘴里找到证据!你被她骗了!你是小孩他们是成年人,他们在算计你!”

董香花的眼睛越睁越大,两串泪水汹涌澎湃。

三个人呈三角形站在那里沉思。

张秋千的心思波澜壮阔,她说:“她嫉妒她痛恨她恨不能一棍子把你打死。现在她在哈哈大笑。看到我们为这个帖子在这里上吊自杀她恨不能站到全城最高楼的顶楼上去放声唱歌。全G城就数她最开心了。”

董文化把一直背在肩膀上的电脑包放在墙边。

张秋千说:“你还记得吗?那天体检,四月二十九号上午体检的时候,你一大早就去拿了一个号,而我那天公交车塞车晚了十多分钟才到,我到的时候刘雨点的爸爸妈妈也在,刘雨点先进去你后进去,在刘雨点进去之后,当着我们两个人的面,站在门外,刘雨点的爸爸说:她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上了另一个人没上我心里都不舒服。这是他的原话对不对?”

董香花点头。她目光如炬等着下文。

张秋千说:“公布成绩那天,他打电话来问你的成绩,我当时不晓得你的成绩,所以就照实说了还不清楚成绩咋样,我问他刘雨点的成绩,他说考得不好,英语好像只考了几十分,数学也只考了几十分。他又问我你的成绩,我还是说不知道。现在可能,他一直以为我在骗他。以为我故意不说真话。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真的不晓得你的成绩。”

董香花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个。那天他爸爸好像还说请哪个校长吃饭了。”

张秋千说:“就是就是。她爸爸说,很多人都在请学校领导吃饭,问我有没有请,我说没有,然后我问他是不是有请哪个,他说请了一个校长,还送了红包,说很多人都在请,我什么都没有说,光听着而已。他可能当时就觉得我不老实,觉得我是在骗他。因为考前班开学的时候,董香花能够住校,他们刘雨点也想申请住校但学校没床位了,她爸和她妈还打电话给我问我认不认识学校的人,董香花不是你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他们的吗?就是这个时候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刘雨点的爸爸妈妈。为刘雨点住校的事情他们还专门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人。”

董香花如梦初醒似的,说:“她妈妈还问我是不是认识学校的哪个,喊我帮忙问一下刘雨点住校的事情,我就去招生办问了王老师,王老师说没床位了,我就回复他们说没有床位了。她来得那么晚,哪还有床位嘛,这是常识啊,全国各地来了那么学生,床位很紧张。”

张秋千说:“所以从一开始他们一家人就觉得我们不老实。在他们看来,我们这样一个外来人口的家庭,没有文化没有靠山看上去毫无交际能力的小商人怎么会弄得到床位呢?我们所说的一切他们都没有相信。不但没有相信,还嫉恨在心。”

董香花说:“妈妈她妈妈打电话来的目的是啥子?”

张秋千说:“拿证据。”

董文化对董香花说:“你有买题吗?”

董香花矢口否认。

张秋千和董文化紧盯着董香花的眼睛。

董香花再次矢口否认。

董文化相信女儿,说:“那这个帖子就是血淋淋的栽赃!”

董香花说:“我没有买题,可是我知道答案。”

董文化和张秋千同时被吓僵了。

董香花被她爸爸妈妈的激烈态度吓了一跳,她走到床边坐下,随手拿起一个布娃娃抱在胸前,她说:“我晓得英语答案。部分的。”

董文化和张秋千气呼呼地交叉着在屋子里乱走。他们仇恨的眼光都要把董香花绞碎了。

张秋千一步跨过去,冲到董香花面前,说:“也就是说这个帖子没有冤枉你?”

董文化随手拾了一本书朝董香花打过去,怒火烧红了他的脸,他说:“每个星期给你的生活费你总是说不够不够,原来你在学校里搞这种事?你是猪啊?!”

董香花辩解,说:“我真的没有买题。最开始阿姨打电话来就问是不是买题了的时候我就说了我没有买过题。帖子上说的也是买题的事情。”

张秋千快走几步,一屁股坐到电脑前,说:“到现在了你还钻字眼,你这样钻字眼有意思吗?有必要吗?”越说鬼火越冒,伸手在电脑的键盘上乱敲了几下。

董文化说:“你没买题你的英语答案是从哪里来的?”

董香花不开口。

张秋千转脸恨恨地看着董香花,带着无限的奚落神色,说:“董香花事到如今你认为你还能瞒得住吗?”

董香花说:“全班同学几乎都知道答案好不好。”

张秋千说:“既然大家都晓得答案为啥子人家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帖子里反而是你榜上有名呢?为啥子?”

董香花说:“你问我我去问哪个?”

张秋千冷静了一些,说:“写帖子的人就是既了解你又痛恨你的人。”

董香花说:“考试的前一天下午六点过,我和林言一起去画店买笔,林言你是认得的,那个湖南妹子,很聪明伶俐的一个湖南妹子,我们买了笔之后又去超市买了一个面包,她买了一个我也买了一个,买了面包之后我们边走边吃回到学校。那时候大家都不想复习了,明天就要考了,再学也学不进去了。我们站在宿舍楼下的那棵大树子底下闲聊。这时候天快要黑了,灰蒙蒙的快要黑了,黄科明这时候走过来,说他晓得专业题,我们就问他是考啥子,他就说是考‘阿格里巴’。”

张秋千说:“然后呢?”

董香花说:“然后我和林言都说,‘阿格里巴’都画过无数遍了,背都背得下来,没啥好稀奇的。然后他就走了。我和林言就进宿舍了。回到宿舍后我又把‘阿格里巴’画了一遍。”

张秋千说:“林言也画了吗?”

董香花说:“应该是吧。”

张秋千说:“专业真的是考这个吗?”

董香花说:“真的就考的这个。”

张秋千说:“也就是说你们当时就认为黄同学的信息是准确的?”

董香花说:“是的。全校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他弄得到考题。”

张秋千说:“全校为啥子那么多同学认为黄科明有考题?”

董香花说:“黄科明是个大嘴巴。他几乎对所有跟他谈得来的人都说了他爸爸弄得到考题这个事。”

张秋千说:“你一直跟他谈得来吗?”

董香花说:“我跟他谈不来。他话多而已。”

张秋千说:“既然如此,那天下午六点过,他为啥子跑来给你们透题?”

董香花说:“他一直喜欢林言一直不敢表白。那天他只是想告诉林言吧。”

张秋千说:“林言喜欢他吗?”

董香花说:“不喜欢。平时对他爱理不理的。”

张秋千说:“为啥子?”

董香花说:“就为他嘴大,平时也不爱学习,很闹的一个人。”

张秋千说:“英语答案是从哪里来的?”

董香花说:“还是黄科明给的。晚上十点钟用手机发给我的。只是填空题而已。他说,麻烦你把英语答案发给林言,谢谢。我就发给林言了。”

张秋千说:“你是啥时候发给林言的?”

董香花说:“当时就发了。”

张秋千说:“黄科明同学的答案是哪个给他的?”

董香花说:“我不晓得。我咋晓得呢他又没有跟我说过。考试的时候我还很聪明,我发现很多答案都不准确,是错误的。所以我就改过来了。有两道拿不准的就没有改过来。”

张秋千说:“那你或者林言又把答案发给哪个没有?”

董香花说:“没有了。”

董文化说:“也就是说,知道你有英语答案这件事情的,只有你和黄科明林言三个人。”

董香花说:“第二天早上开考前十分钟,我和林言站在考场外背答案的时候,刘雨点看到了,她过来问我们在背啥子,林言一直给我眨眼睛,意思是喊我不要说,可是刘雨点一直在问一直在问,我没办法只好说给她了,因为时间关系,只说了几个就开考了。”

张秋千就跟突然打了鸡血似的又兴奋起来,说:“这就是原因。这个帖子百分之百刘雨点参与了。”

董香花目光空洞地看着她妈妈。

停顿了一下,董香花又说:“当时没时间了,刘雨点把答案写在手臂上,根本没有背,直接就进考场了。”

张秋千说:“写在手臂上?”

董香花说:“那天刘雨点穿着的是一件长袖薄纱带小小的红点点的衣服。那天王书也是穿的长袖衣服。”

张秋千大惑不解,说:“长袖衣服咋样?”

董香花说:“答案都写在手臂上。”

张秋千说:“这么猖狂!”

董香花说:“妈妈你没有进考场你不晓得,考试考到一半的时候我四处看了一下,各种抄题的都有,手机、字条、手臂、裤腰,到处都埋的有地雷。”

董文化气呼呼的,说:“监考老师呢?”

董香花说:“形同虚设。他们要么远远地坐在讲台上要么出去抽烟或者上厕所去了。他们也不能半秒钟都不离开吧。”

张秋千说:“考场有监控吗?”

董香花说:“有,跟我们公司里卖的监控探头一样的,都是固定的那种,堡垒里的探照灯似的把考场的每一个角落都覆盖着的。”

张秋千说:“也就是说,作弊现象非常普遍。而且是明目张胆地作弊。摄像头和监考老师都如同虚设。那天穿长袖衣服进考场的人,都有作弊的嫌疑。”

董香花点头。

董文化不解,说:“这么多人晓得答案,考试还有啥意义呢?”

张秋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董香花说:“王书的妈妈很厉害。他们请领导吃饭吃了两次。每次吃完饭王书都要拿出来炫耀。她妈妈考前半个月就到G城来了,专门打理各种关系,为她女儿的前途,也是够拼的。”

张秋千说:“她搞到题了吗?”

董香花说:“搞到了啊。考语文那天中午,有我和林言还有王书我们几个人站在教室里玩,都在说谁谁谁有答案,王书的妈妈就说黄科明有作文题。王书的妈妈想去问黄科明,因为跟他不熟悉所以就不好去得,就叫林言去问,林言不想去就喊王书去,王书说不要直接去问,最好是打电话给他,他们知道我有黄科明的电话号码,所以就喊我打。”

董文化恨得牙痒痒的,说:“所以你就打了?”

董香花说:“所以我就打了。那时候他很不耐烦。他很不耐烦还是说了作文题。考试的时候一看,果不其然。我把作文题告诉他们之后,都散了。王书的妈妈立刻打开电脑上网查这类作文的写法。这个作文题其实很烂的,我们都写过无数次了。我和林言还在那里讨论了一下其他作文题的写法。”

张秋千说:“你、林言、王书、黄科明和刘雨点,一共五个人知道两科的答案。现在,你上了林言上了,其他三个同学没有上。很有可能,没有上的这三个同学都参与了帖子事件。数学题你们知道吗?”

董香花说:“数学题都不知道。只是考场上有同学相互换卷子。”

张秋千说:“你换了吗?”

董香花说:“没有。”

张秋千说:“你想换吗?或者说你也很想知道所有试卷的题目和答案是不是?”

董香花说:“想啊哪个不想。那么多人请客送礼,我哪可能独善其身。”

张秋千说:“所以我一去学校你就跟我说谁谁谁在请谁谁吃饭谁谁谁送给谁谁谁红包了。你一直都在暗示我?你看着眼红吧?”

董香花说:“红啊。为什么不红。”

张秋千不胜其烦地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说:“我晓得你烦你烦得很恨不得认贼作父!特别不想当我们的女儿!”

董香花想申辩,直起身子眼珠子随着她妈妈身体移动的线路转动了一番,又不想说了。

张秋千却气愤不已,说:“起码连着四五天,你天天打电话说人家谁谁谁在哪里请某校长吃饭谁谁谁的家长与某某某校长或主任站在哪棵树下窃窃私语谁谁谁老师跟谁谁谁的家长一起去唱歌了,我心里清楚得很,无非是暗示我提示我催促我马上行动不行动就晚了就被踢出局了,是不是?”

董香花嘴一撇,哭起来。在考前班日以继夜学习文化学习专业,眼见家长们请客送礼的那些天里所忍受的煎熬与恐惧被妈妈如此尖牙利嘴地重新提起,犹如直接捏着她的心肆意蹂躏。

张秋千又尖叫一声,说:“安静!”

董香花慢慢安静下来。凶狠的张秋千也慢慢地安静下来。

张秋千说:“下午考语文中午你又打电话来,说很多同学都晓得答案,考场里尽是照抄的人,你都快要疯了。我害怕你考不好所以我就欺骗你。现在告诉你董香花,那天我骗了你。我说,你不要管那么多你只管考出自己的真实成绩,我们找到了一个有权利决定生死的人,只要你考得好,不会给帮我们的人难堪,你就百分之百能过。是不是?这是不是我的原话。”

董香花的泪眼发出了蓝色的光芒。

张秋千气愤地说:“那是我诸葛亮给你司马懿唱的空城计。”

董香花嘴一张,“哇哇哇”地大哭起来。但她只哭了一会儿就收声了,注意力又转到她妈妈身上。

张秋千说:“你听到说我求了人,你心里的大山一下子就化成一缕白烟消失不见了。你以为你董香花也是有靠山的人了。我真实地感觉到你的大山被我的空城计消灭了。对不对?”

董香花抹掉泪水,点头承认。

张秋千说:“所以那天考语文的时候你超常发挥,下笔如有神,早就把题目做完了,为了不给帮助我们的人留下难堪,你甚至难得地检查了超过三次,这还不算,你还抬起骄傲的头无数次地巡视那些正在拿着手机抄写的同学和那些偷偷摸摸对着自己的手臂狂写的同学,你甚至于,在考场里睡着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在如此重要的考试过程中睡着了?”

董香花说:“你说的要反复检查,还不准我早交卷。”

张秋千说:“空城计。”

董香花不得不佩服她妈妈的计谋。

张秋千说:“那天的你快要崩溃了。那么多人在找门道,你完全被吓到了。我要是再不想点办法,你可能连最简单的作文题都要写成零蛋。”

董香花看了看手机。手机没有再响。

张秋千坐在电脑台那里沉思。董文化欠身坐在董香花堆砌着各类书本的书桌边,也在沉思,董香花的眼光在她妈妈和她爸爸身上来回转。

终于,张秋千对董香花说:“你把今天刘雨点的妈妈打电话的事从头至尾一个细节都不漏地说一下。”

董香花正了正身子,叹了一口气,说:“下午六点半的时候我在看二频道的电视,手机就放在茶几上。手机响的时候我先看了一下电话号码,觉得有点熟面,接起来一听,是刘雨点的妈妈。我正在想,她咋会给我打电话呢?自从成绩公布那天跟刘雨点通了一下电话,这么久了也没有跟她联系过,只是从她的QQ说说中了解到她可能要出国。她妈妈打电话来,我还以为她要走了哩。她一开始就问我在做啥子,我说我在看电视。她说你拿到录取通知书没有,我说没有,不是要七月份才发通知书吗?她说是啊。然后她就问‘你妈妈最近还好吗?’我说还好,每天都在上班,早出晚归,到现在还没有下班。然后她就说‘董香花你最近两天上网没有?’我说‘上了’,她就说‘网上有个帖子是关于这次附中的,上面提到了你。’我一听这个就有点奇怪,就问她‘关于我吗?’她说‘是的,说你买题了,要取消录取资格’,还说‘有很多人在闹,要求学校重考’,我说‘哦’,然后她就说‘董香花你是不是买题了?’我说‘没有’,她就说‘无风不起浪,你没有买题人家说你买题,现在帖子发出来了,学校知道了,不光附中的领导知道,这个事情闹得有点大,都上告到G城市政府去了,G城市政府正在组织调查组,要彻查这件事,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

张秋千说:“然后呢?”

董香花说:“然后我就去上网,我看帖子的时候心都要跳出来了。这下子完了。就在这个时候,刘雨点的妈妈又打来电话了,问我看了没有,还问有没有给你看,我说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她就说,现在事情才刚刚开始,如果我承认错误还能得到学校领导的宽大处理,她说她会跟上面反映,帮我一下。”

张秋千说:“所以。”

董香花说:“所以我就说,我没有买题。我还把王书供出来了。她就问我要王书的电话号码,我就把电话说给她听了,她好像还找笔记录下来了。”

张秋千说:“她不可能不提示你英语答案的事情吧?”

董香花说:“她问了。问我英语答案是跟哪个买的,花了多少钱,我说‘我没有买题,真的没有买题,如果我买了题的话凭我平时的成绩绝对不可能才考一百一十分’,她就说‘数学题你也不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

张秋千说:“你有这么聪明?你一开始就晓得去骗她?”

董香花的眉毛一扬,说:“我没有骗她。那帖子上说的是买题,她在电话里说的也是买题。我只不过晓得一些填空题的答案而已。”也就是说,她在跟刘雨点的妈妈钻字眼子。这让张秋千和董文化稍稍安心一些。

张秋千说:“然后呢?”

董香花说:“她问我‘依你看,写这个帖子的会是谁?’我说‘可能是王书’,她说‘为什么这么肯定是她?’,我说‘公布成绩那天她亲口跟我说,她的专业成绩差五分没有上她不服她要找学校闹’。妈妈,公布成绩那天王书的妈妈当时就去找学校闹去了,在校长办公室大声尖叫,还要求学校把所有考生的专业考卷拿出来让全国人民当评委。”

张秋千说:“学校拿了吗?”

董香花说:“不知道。王书的妈妈很猖狂。她说她要去找报社。所以我就把这些告诉阿姨了。我没有买题我确实没有买题。我就是这样跟刘雨点的妈妈说的。”

张秋千说:“以此看来,这个帖子事件很有可能就是一个或一群人在泄私愤。也许写帖子的人本身就不干净。从刘雨点的妈妈通知你上网看帖子这件事来看,这个帖子本身还沉没在海底。”

帖子是谁写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董香花如做小偷被当众抓获,已自毁前程!

四十七

艺考,不简单!

刘雨点和她父母坐在桌子上晚餐,保姆将饭菜端上桌之后又进到厨房去清洁灶台。饭只吃到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因为没有达到他们预想的结果:董香花或者她妈妈杳无音讯,并没有惊慌失措地打来求救。人家不出牌,捏在自己手上的牌再好都是一幅死牌。

刘雨点的爸爸说:“吃饭吃饭。刚刚面对灭顶之灾人家也要消化。”

刘雨点不说话也不响应她爸爸的提议,她盯着她的筷子尖。

刘雨点的妈妈拿起手机,冲动地想打电话又果决地放弃了,她捏着手机,看着她的女儿。

刘雨点的爸爸说:“点点,今天晚上的菜好吃,你多吃点。”

刘雨点看了她爸爸一眼,仍不说话,也不继续吃饭。

刘雨点的这个样子对她妈妈是个巨大的威胁。她的那个病日趋严重,天天吃着药,生理上的不适随着心理上的缺陷而爆发,一次比一次强烈。头痛、耳鸣、幻听幻觉、身上犹如被一条韧劲十足的绳索捆绑,发作起来感觉生不如死。短短五个月已发作两次,一次是开学之初的第二个星期,在她给董香花打了一个电话之后的课堂上,一次是二十天前,在美国的亲戚婉拒了她想去美国的请求那天。

刘雨点那天之所以给董香花打电话,是因为李鹏宇和董香花同时不在学校了,生活索然,也好奇于被劝退的董香花将何去何从。没想到,董香花还是过去的董香花,活得明明白白有理有据的,她言词清脆有力地极力劝自己宁可放弃现在的学校也要去上美术学院的附中,因为读附中可以直接跟画家对话,可以跟专业的师兄师姐沟通交流,更主要的是,无须再为语文数学英语之外的任何科目浪费一秒钟,总之,那天董香花给她描述了一幅既奇妙又触手可及的神仙天堂,她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心思迷乱,她董香花哪里是倒霉丢人的劝退者,她是个撒开脚丫子冲向终点的冠军!所以她心潮难平,头痛欲裂,老师无法上课,请她去办公室休息,同时喊来了她父母。

在车里,她红头胀脸地大声质问父母:“为什么考前班这么重要的信息你们不知道?”

她父母确实不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在意这个“考前班”。

第二天,夫妻二人分工协作,当妈妈的在家照顾女儿,当爸爸的去附中报名,报完名交完钱就回来报告,然后就去公司忙去了,等到几天后开学,刘雨点和董香花在教室门口喜相逢,刘雨点才知道,原来附中是有床位可以租的,马上叫爸爸去办,却被告知没有床位了,说得太迟,全国各地来了那么多学生,床位根本就不够,有好些同学租公寓,也有些同学租的宾馆。既然学校声称床位紧张,董香花怎么就有呢?报着试试看的态度,刘雨点的爸爸请董香花给她妈妈打电话,请她帮忙跟学校方面的某个隐于她们幕后的人打声招呼,给刘雨点弄一个床位。结果,董香花的妈妈不出面,仅支使董香花去问了一声招生办的王老师!

于是,刘雨点每天清早七点由父母开车送来,中午没有地方休息,晚上十点再由父母接走,非常不方便。

考试成绩一公布,刘雨点就知道自己的文化课过不了分数线,依父母早几年的承诺,初中一毕业就送她到美国,去学习世界顶尖极的绘画艺术,到世界各地去游学。可是,父母被拒绝了,被拒绝的父母根本没有努力争取,打着哈哈客着气说什么“没关系没关系”。附中上不了,美国去不成,人生毫无意义,一生气马上捧着头大呼大叫痛苦挣扎。

刘雨点受不得刺激。

但董香花刺激到她了。

董香花身上数不尽的优势跟她那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外省人身份不相符。考试前事先知道答案,就是问题,撕开她的画皮没有错!

刘雨点吃不下去了,她起身离开。

刘雨点的妈妈和爸爸同时呼唤,说:“点点,你饭还没吃完。”

刘雨点没理他们,上楼去了。

夫妻俩目送着女儿一步一步走出视线,他们的绝望和悲伤在眼睛里流动。冷漠、深入骨髓的冷漠,就是她回报父母殷殷期望的果实。

刘雨点推开房门,径直走进画室,坐到电脑台前,面对着黑屏的电脑。她听不到父母的声音,但她分明是听到了,他们在报怨,他们在悲叹。每天接送她上学增加了他们的负担。虽然他们一路上没话找话跟她说,风景啊社会新闻啊同学们啊等等,他们总是在不经意的某一霎那夸赞董香花能干,说她一个小小年纪的外省孩子竟然什么事情都自己干得了,周末回家自己坐车还背着大大的画板提着重重的颜料箱,说她阳光洒脱活得“头脑十分清醒”。他们说这一切都是为了鼓励她向着光明前进。但是从字里行间的野草深处,刘雨点听出了别样的情绪,那就是:厌倦!自己的病拖累了父母,他们已经非常厌倦了!他们对她甜言蜜语柔声细气,充满了奴颜婢膝又在奴颜婢膝后面隐藏着深刻的悲哀和不甘。

从楼梯的最后一节开始,刘雨点的妈妈开始喊着“点点”,一路喊进屋来,将一杯果汁递过来说:“点点,来喝杯果汁养养身子。”

刘雨点偏脸看了看妈妈,好像不想见她又好像有无数话想对她说。

刘雨点的妈妈读懂了女儿的意思,说:“点点,美国去不了我们还有其他办法,反正我们还小。我们有钱,有能力让你一辈子画画。”

刘雨点接过果汁浅饮一口。

刘雨点的妈妈笑了一下,说:“我还要出去一下,你不要太晚了。”

刘雨点连着两天都没有下楼,通宵通宵地坐,累极了才去床上睡,一上床又清醒得不得了,再清醒也不想起身,就那么死盯着某一点,任思想的翅膀无限制地飞翔。

后来她突然灵犀一动,在电脑上写了一份“关于董香花买题舞弊的揭发信”,打印了,下楼来交给坐在沙发上看书的爸爸。

她爸爸认真地读完了这封信,笑起来,说:“好。我一会儿就交给他们。点点你好聪明,没用真名。”

刘雨点面无表情,返身上楼去了。她拿起画笔,如有灵感在笑尖,画纸上很快成型一个长发飘飘眉目清丽的漫画少女。

刘雨点的爸爸皱眉望着快步上楼的女儿,真是百感交集,这封信对董香花将是最致命的一击。

董香花那天晚上跟父母分开后,懒心懒肠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端坐书桌前,摊开物理书开始学习。有种紧迫感抓住了她。附中是读不成了,书总得读,高中总得上,不然呢,难道就此休学断送自己的青春年华?离中考还有二十多天,日以继夜地补,不敢奢望拿高份,普通的高中总不会太悬。脑子特别灵光,大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机灵。夜是闷热而宁静的,她满脸是汗却没有意识到去擦,参加中考的决心使她暂时地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夜越来越深,深夜里有微风吹送,空气中有异样的清新气息。

可是,就在翻一页书的某一秒,她骇然发现,她没有资格参加中考,她退学了,没有学位,全G城所有的学校都将拒绝她参加中考,此路不通,中考的大门早在退学之时已被堵死了。悟到此,董香花浑身突然热了又突然地冰冷。

她抹了一把汗,泪水随着汗水凄然而下。想着周飞和司马悦他们都在按部就班地复习休息,而她自己却拍遍门窗而不得入,心如被揪扯着一样一阵强似一阵地痛,开始的时候她还强忍着,哭着哭着就“啃”的一声,捶胸顿足放声大哭,怪自己规规矩矩做人却临到考试了去贪图捷径葬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梦想,怪自己幼稚无知铸成大错,现在前无进路后无退路,夹在狭小的缝隙中动弹不得!爸爸妈妈的如意算盘也泡汤了。关键是他们的面子,彻底地被她弄脏污了。前几天才兴冲冲向同学们报喜,喜悦的红纸还没有稍逊色彩,情况就发生了实质性的反转,怎么跟他们解释?有何面目解释?怎么张得开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发帖子的人没有一点点悲怜心,非要把“董香花”的名字召告天下,让自己的丑行暴露得这么难堪!

这一夜,董香花哭了又哭悔了又悔,想象着网络的传播力,感觉每一秒都有一次点击,每一个点击都如一只手指着她的脸在大声嘲笑。

她细细地回味在附中考前班的学习和生活,每天早上一大早,当同学们还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她就起床,在学院的环形操场上跑步,每天混迹于大学生当中,她感觉自己真的就是大学生中的一员。

考前班不同于正式的班级,没有早操课,专业课还没有课间休息时间,往往一坐下去就是半天,腰痛脚麻神经高度紧张,就算如此,好多次都得不到老师的关注,好多次被关注了也是因为自己将画稿搞糟了,好多天她都郁郁寡欢汗流不止,她跟高材生们的差距很大,她拼命努力拼命追赶,晚上画到全宿舍的人都进入梦乡了才倒床休息,只有在上文化课的时候她才稍微找得到一点自我,文化课底子好,不怕。

每天忙,几乎跟刘雨点没有交集,偶尔路遇也只是简单地问候一声或者相伴着走几分钟路程,怎么就在英语考试的那一天的那个时候遇到了她呢,这不是冤孽吗?!可是转念一想,难道不是刘雨点,自己的劣行就能被光天化日之下的什么幕布掩藏起来?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自己是真正的货正价实地“为”了啊!刘雨点参与了帖子事件的事实已不重要了,没有“刘雨点”会有其他“雨点”。所以她并不特别恨刘雨点。她恨她自己,是自已挖个坑把自己活埋了,顺带着,把才高兴了两三天的父母也拉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狱。

这一夜,不消说,爸爸妈妈也是辗转反偶,无法入眠!19号那天一放下电话,他们就向阿公阿婆报喜了了,事后妈妈对她说,“你阿公在电话里呵呵呵地笑,哦唷哦唷的,就跟哪个提着大礼来拜寿似的”,现在他们也傻眼了,无法向两个老人交待,更糟糕的是,两个老人抑制不住那天大的喜悦一定一转身就跟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们报喜了,他们一定以为,他们的儿子媳妇和孙女儿在G城那么大的城市都站得住脚,现在情况有变,那故乡老人老脸上开出的花该会怎么尴尬地枯萎呢?想一想都心酸,酸楚得牙梆子要脱落,直把心掏空!

第二天早上董文化起来打豆浆蒸馒头,一切准备好了站在饭厅里喊了一声“吃饭了”。张秋千很快就出来了,装出一幅“还如从前”的样子,那张哭了又哭的脸经过精心打理,还是浸润着深厚的水气,路过董香花卧室时她伸手敲了敲门,轻重也“一如从前”。董香花从书桌前抬正自己的身体,潦草地拍了拍脸就出来。董文化已坐在桌前,一手拿馒头一手拿筷子,桌子中间摆着一盘素炒苦瓜。

张秋千去厨房的水池边洗手,虽然那双手才在卫生间洗过。董香花出来后坐在饭桌前无心吃饭。董文化看她一眼,知道她跟自己斗争了一晚上,但他并不心痛,因为她那是自作自受,可以说,他对她很有些恨。张秋千从厨房走出来,一眼看到董香花一夜长大又一夜衰败的样子马上就受不了,眼泪“哗”的一声就冒出来,她立即转身重新返回到厨房去洗手,为了拖延时间以便于自己稳定下来,她压了一点洗洁剂,有板有眼地洗,洗了又冲冲了又回了一趟卧室,用毛巾把眼泪堵死在眼窝里,对着镜子确认不会再有泪水掉出来了,才“一如从前”地走出来,坐到饭桌前。

张秋千拿了一个馒头喝了一口豆浆,说:“那个帖子也没啥。也怪不了人家那么愤怒,那是正常人对公平公正的呼唤。”

董香花的两个眼睛在父母的脸上扫来扫去,想搞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样的,是不是埋怨她不再爱她了。

董文化说:“你不吃饭你把我们看着做啥子?”

董香花伸手拿馒头,说:“我们怎么办?”

董文化说:“凉拌。”

董香花说:“咋个凉拌?”

董文化说:“没收手机电脑,就这么办。”

董香花的脑袋一下子就大了,没有手机电脑的生活怎么过啊,一脸恐惧。

张秋千吸了下鼻子,继续吃饭。

董香花不敢多言,怎么处置她,他们两个人商量好了,怎么对付帖子事件他们肯定也商量好了,不然,不会这么淡定!

可是,董香花想到自己未卜的前途很着急,她在椅子上拱了两下,说:“可是我想读书。”

张秋千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董香花知道无路可走。他们一家人都被堵在了死胡同里,根本没有出路。她又拱了几个椅子,说:“哪有路哪有路我们走投无路。”说着“啃”的一声,爆发性地大哭起来。

董文化和张秋千等她哭,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董香花哭了一阵就不哭了,重新拿起馒头来吃。

张秋千说:“不要自乱阵脚。”

张秋千不说话还好,她一说话董香花就如临灭顶之灾一样恐惧,眼泪顺着脸颊流到馒头上。

这天早上的馒头很有咬筋,一家人的腮邦子一锉一锉的,锉了好久才把一顿早餐吃完。

董文化把董香花的电脑和手机没收走的时候,董香花一点都不反抗,她知道,如果手机和电脑在自己手上,她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心,要在网络上搞出点什么来,因为,她快要发疯了!

晚上一家人围着电脑查看帖子的点击量和留言,发现没起色,仍在海底沉睡。没有发酵总比铺天盖地的传播好。但也猜不明白,为什么就没有点击量呢?为什么没有人关注呢?

又过了一天,晚上再查看,帖子仍在海底,但是一家人都知道,海底平静了海面上一定波涛汹涌,既然已摆明闹到了市政府和学院,舞弊和腐败又是那么猖狂,事情总不会这么轻易收场。

董香花说:“妈妈,我怎么办?”

董文化说:“你想咋个办?”

董香花一向怕她爸爸,也知道她爸爸只在乎妈妈不在乎她,一听话音不对,马上就急了,闹起来,说:“你们不会把我弄回四川去吧?”又说:“我不当留守儿童。”

董文化说:“回老家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董香花说:“我不回去。”说着哭起来。

张秋千说:“哪个说的要你回去?那老家还回得去吗?回不去了。我们不习惯老家的生活了,我们得在城市扎下根来。”

董香花说:“那我在哪里读书?”

张秋千说:“天生一人必有一路。我们春节不是把幸运彩带挂在树上了吗?”

还记得正月初一那天,一家人对着幸运树高抛彩带的情境。

董香花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张秋千说:“等一下再说。”

董香花说:“等什么?”

张秋千说:“等我们冷静下来,冲动是魔鬼,我们输不起,所以在耐心地等。”

董香花默坐了一阵,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看着她失落的挫败样子,张秋千和董文化都心情沉重。这么小的孩子要面对那么强大的成人社会,而且是以反面的形象去面对凶险重重的成人社会,是多么悲惨的事,那么稚嫩的双肩,她怎么承受得起,她若承受不起,这个家就毁了,活着将索然无味生不如死。

董文化关了电脑,走到女儿房门外,敲了两下门,说:“董香花,早点睡。”

董香花趴在床上,说:“我睡不着。”

董文化说:“睡不着也要睡。睡醒了脑子才灵光,才想得出万全之策。”

董香花瞪着眼想了想,觉得爸爸说的有理,就拿起睡衣开门出来,她避开她爸爸去卫生间。

董文化回到卧室,对妻子说:“董香花被完全打垮了。”

张秋千关灯睡觉。

这时候还不到九点,楼下还有很多人还在散步。

星期天上午,司马悦突然找上门来。她边拍门边喊董香花的名字。董香花正坐在客厅里画画。一听是司马悦的声音她很惊奇。自从去年司马悦当着同学们的面指责她不够朋友以来,她们没有正面接触过,双方被劝退的事情还都是通过对方的QQ留言和其他同学转述才得知的,之后便没再往来。

董香花家的门是两道,一道木门一道保险门。打开木门一眼就见到了司马悦。留着短发的司马悦站在保险门外微笑,一只戴着异域手链的手一摇一摇的。

董香花没有笑,甚至还带着戒备。不过司马悦不在乎。在她心里,董香花仍是同学仍是朋友。她递给董香花一个本子,说:“你看,我把你‘出’版的书粘好了。”

董香花接过本子一看,正是那天同学们集思广益拼成的一本留言簿,是全班同学送给司马悦的礼物。董香花翻了翻,很高兴司马悦的改变,然后把本子再还给司马悦。

司马悦走到沙发椅上坐着,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她曾来过好几次的家。

董香花从冰箱里拿出一大杯果汁,又拿来一个杯子,倒了一杯给司马悦。

司马悦喝了一口,对董香花笑了一下,说:“恭喜你考上你理想中的学校了。”

董香花不安地脸红了。

好在司马悦没有深究,说:“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我想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因为现目前所有的同学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中考日以继夜地奋战,只有你正悠闲在家里享受自己的胜利果实。”

董香花笑了一下,坐在司马悦旁边。

司马悦说:“再过几个星期就中考了,我还有好多东西要补习,而许伊君也需要补习大量的内容,所以,你如果有空,明天帮我跑一趟少管所,帮我把一些复习资料带给许伊君。”

董香花说:“许伊君怎么啦?”

司马悦说:“她现在也在复习。但是她还不能参加中考,因为时间不允许。但是她复习好了时间又到了,她可以去G城任何一间高中插班,就像你当初跑到我们八一班来插班一样。”

董香花笑了,为许伊君。

司马悦是本城一所私立学校的九年级下学期插班生,那校长是她妈妈的客户,她进去几乎没有花太多的赞助费。

司马悦于本学期开学的那天被妈妈骗到未成年犯管教所,其目的就是要让司马悦正视自己的错误,要她直面许伊君的代价,同时以受害人的身份协助许伊君的律师向法院提起申请,再由许伊君申诉,由“故意伤害罪”的一年八个月徒刑改判为八个月,当初司马悦妈妈坚持要求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许伊君,而许伊君的爸爸则聘请律师请求以“打架斗殴”无罪释放,这当中,学校出具了一份担保信,田老师及各科老师联名又出具了一份担保信。

司马悦说:“当初我妈妈之所以不放过许伊君,纯粹是基于对伤害自己之人的仇恨,做得有点过。”

董香花觉得那不是做得有点过,而是穷追猛,是落井下石再补上一脚。

司马悦说:“你明天有空吗?”

董香花说:“有空。可是我怎么去?”

司马悦说:“你如果愿意去我就打电话给许伊君的爸爸,由他带你去。”

董香花疑惑,说:“为什么要他带?”

司马悦说:“因为许伊君是未成年人,探视未成年犯必须要由家属陪伴。这是规定。”

董香花说:“你让我带什么给许伊君?”

司马悦说:“复习资料。”

董香花说:“在哪?”

司马悦说:“在我家里。我先来探探路,万一你不在家,或者万一你在家而不愿意理我呢?所以我没把资料带出来。”

董香花想不到半年不到,蛮横不讲理的司马悦也懂点“策略”了,大有长进哦,她说:“那我到你们家去拿吧。”

司马悦说:“可以啊,中午就在我们家吃饭,今天我妈妈的男朋友来了。”

董香花笑了一下,说:“你不反对了?”

司马悦说:“反对有用吗?唉哟,”她夸张地扭了一下脖子,说:“每次看到他们那幅相见恨晚的样子,我简直是无语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理解大人的情感需求。

董香花觉得,司马悦已非昔日的司马悦,时间之手抚平了她的伤,一个阳光善良的美少女已然亮相。

那天她们谈到了许伊君和周飞还有黄芝童,就是绝口不提李端阳,李端阳,注定是个优秀的男生,他是她们女生心中的旗帜,司马悦出于羞耻不愿意提他,董香花是出于难以言说的迷惑不敢提他,小小的心思朦胧的未来,就这么被细致地收蔵着。

结果董香花没有进司马悦家的门,她在楼下等着,由司马悦把待送的复习资料带下来。

许伊君的爸爸给管教所捐助了一百个本子一百支笔,董香花跟在他后面,穿过空戚而森严的旧水泥院子。

从一座灰色的旧水泥楼房里,传来男少年犯们齐声高歌的声音,没有音乐伴奏的歌声如一团扭在一起的灰柱,相互挤擦着从平地升上半空,有一种隔世的苍凉感。董香花埋着头走进大楼。一进去就只听得到自己和许伊君爸爸的脚步声。水泥墙壁、墙壁上连续不断的标语、紧闭的小铁门,预示着这里的管制功能,青春的自由就被囿于此,思想也囿于此,如果没有一个出口,纵使在里面喊破嗓子也出不去!

董香花说:“叔叔,许伊君的妈妈知不知道许伊君的事?”

许伊君的爸爸愣了一下,他的眼珠子转了转,无目的地瞟了四周一眼,说:“没有给她说。”又纠正一句,说:“没有她的通讯方式。”

董香花轻轻地“哦”了一声。才深刻地体会到没妈的孩子是多么孤单。她记得许伊君说过,如果当初她和她爸爸拼命挽留她妈妈,她的家就不会散,她就会象她董香花一样被妈妈的手打扮得像春天抽芽的小树似的清爽。

董香花说:“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呢?”

许伊君的爸爸强忍着从内心深处泛上来的不满,不满自己的家事被一个小女孩这么正二八经地打听,可是他又不得拂了她的心意,他紧急搜索措辞,说:“还好吧。”

董香花不再说话。他们把捐赠物品交给一个管教干部,然后走出来,走进另一栋楼,许伊君的爸爸去办理手续,董香花在一楼的会客室里坐等,那里还有几个家属想必也是来探视亲人的。

一绺五个窗口,玻璃的隔断隔断了自由与禁闭两个不同的世界。

董香花慌里慌张地走向指定的窗口。她一眼扫过去,所见的是一个年纪稍大仿佛高三模样的女生冷冰冰地端坐,她对面是个同样冷冰冰的中年男子,两方如死敌一样对峙,另一个少年犯——确切地说,一个穿着犯人衣服的初一学生正笑成一朵花,她对面是个老奶奶,老奶奶也在笑,脸上的笑纹像极了一幅粗雕的木板画,许伊君,穿着囚服的许伊君矜持地端坐着,双目看着入口。看着一向镇静淡定的董香花以一种少有的惊慌神气朝自己走来。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齐上心头流入齿间。

两个人都稳了稳情绪,伸手拿起话筒。

这就是传说中的探监。

董香花对许伊君笑了一下,说:“司马悦马上要中考了。”

许伊君表示明白。

董香花说:“你在里头怎么样?”

许伊君突然被戳到了痛点,想哭,但忍了,她的忍就是干咽一口口水并挤出一个笑。

董香花马上说:“你想好出来之后去哪所学校插班没有?”

许伊君说:“还没想好。你怎样?”

董香花说:“我跟司马悦一样,这学期一开学就被劝退了。美术学院附中的考试也考完了。”

许伊君说:“我相信你一定考得上。”

董香花认真地看着许伊君,说:“你这么肯定?”

许伊君说:“当然肯定啦。”

董香花放下话筒,把几本练习册在玻璃上展示给许伊君看,关于她的丑事,不提也罢,一来自己难以启齿,二来时间有限,说不清楚反而给许伊君增加烦恼。

董香花把书本收拾好,这些东西还要交给管教,由他们转给许伊君,这,也是失去自由的代价,没资格直接接收任何监狱外的物品。

许伊君说:“你最近看到李端阳没有?”

董香花说:“看到了。”

许伊君说:“他怎样?”

董香花说:“还好吧。还是以前那样高冷。”她笑了一下。

许伊君也跟着笑了,那眼神分明表示她仍然欣赏着那个男生,说:“他妈妈来看过我。她劝我不要喜欢她儿子。”

董香花的眼睛一亮,十分惊奇。

许伊君倒大方,说:“不要紧张。监狱如密室,密室里灌满了流水和时间,每天被这两样东西反复冲刷,再顽固的伪装都无处躲藏。你看,我是不是已经不是原来的我?”

董香花心想,她敢正大光明谈起那个并不喜欢她的男生,说明她真的已非她。

许伊君说:“董香花,你觉不觉得九年级下学期的题比其他年级的题好懂?”

董香花不明白。

许伊君说:“九年级的题难就难在综合上,是一锅大杂烩,如果你弄明白了那锅菜的每一种菜是什么意思,那一整锅菜就可以迎刃而解。”

董香花笑了一下。

许伊君说:“司马悦经常来看我。不要看我在里面她在外面,各科她都未必赢得了我,不怕她所在的学校号称全G城最有名的私立学校。”

董香花发现,他们的班长许伊君学会了“调侃”。拿苦难当笑谈,这是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吗?

董香花说:“你不恨李端阳吗?”

许伊君马上变脸,很不高兴,说:“我为什么要恨他?他又没有错。我恨我爸爸。作为广东男人守不住自己的老婆!我以为我爸爸放我妈妈走是他没本事,其实是他们两个人没感情了,不放手又怎么样,强扭的瓜不甜。董香花我问你,依事论事啊,你说,为什么强扭的瓜不甜?”

董香花睁眼想了一下,说:“关键在‘强扭’两个字上。瓜甜是因为瓜成熟了,成熟的瓜是不用强扭的,轻轻一碰就会掉落,手到擒来,正是因为不成熟所以才强扭,是不是这个意思?”

许伊君扬眉一笑,一手指着董香花,说:“这个道理是我在黑暗中想透的。”

跟在许伊君爸爸后面往监狱门外走,董香花又回头看了一眼许伊君所在的监区。心想,这里与世隔绝,看上去森严壁垒,但它却是许伊君起死回生的宝殿,许伊君最大的变化是变得诚实了,诚实地面对自己就敢拿自己的错误当笑谈,诚实的人才坦然,坦然才笑得爽朗!“而我,如此猥琐!”

附中的官方网站突然发布一则消息,本年度新生入学分数线,文化课降20分专业课不变。

没过多久,附中的官方网站又发布一则消息,本年度所有入学新生在入校之初都要进行一次复考,发现不合格的将坚决取消入学资格。

张秋千将这两则消息读了又读,想透过密雾见太阳。凭感觉估得到,两则消息背后的复杂较量。可以理解为学校在退让也可以理解为学校如磐石一样在抵御某些方面的压力。

消息不公开——这是董香花一家焦虑的重点。事态肯定在发展,怎么发展的什么人间夹其中谁是正义者谁想从浑水中摸鱼、被曝光者将何去何从等等,一概不知。

贴吧里众说纷纭,笑骂由人。

倒是董香花从同学们的QQ“说说”里大致了解了几个人的动态,比如:作为罪魁祸首的黄科明天天耐不住寂寞地在找人,“人呢?”“为什么没有人说话?”“这个世界难道没有人类了?”如此烦闷像幼稚的三岁小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无数人将因他而背负终身的污点,他竟然还有脸找人,谁还敢?刘雨点的“说说”没有更新,空间里贴了几张素描,画的是几个不规则的瓶子。

根本于事无补。

李鹏宇说“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周飞说“如果可以我愿意再死一次我死得起”,李端阳说“番薯竟然有抗癌的作用”,司马悦在空间里放了一组各科的练习册,每一册上面都放了一根火柴。中考结束了,同学们都在等成绩,等所报学校发来录取通知书。

每天焦虑不安的董香花每天都在观察她爸爸妈妈的脸色,特别在乎她妈妈,因为她妈妈自号自己是再世的“诸葛亮”,肚子里有数不尽的计谋,最近她发现一本《孙子兵法》搁在了妈妈的枕边,说明她妈妈在向真正的谋士学习。但是妈妈这次的策略是个“等”字。日子一秒一分一小时地过,那“等”字堪比悬在头上的一把厉剑,危机重重。

张秋千瞪着眼睛苦等了这么久,拿“报警”“起诉”“找学校探消息”等想法当复习题,天天练。“报警”无非是找到将董香花抛到大庭广众之下的凶手,“起诉”会引来旷日持久的官司和来回的奔波劳碌,把人累个半死,最后的结局是“道歉”或是“精神赔偿”?况且董香花本身“污点重重”,此路不通,是个哑巴亏!“找学校控消息”更是行不通。发帖子的人在网上发了几则牢骚,报怨学院和政府收了资料接见了发帖者却没有下文,说明,事态进入了封闭状态。连参与者都两眼一抹黑,自己又怎么闻得到一丝一星的气味呢?

可是时间在一天天地过去,中考马上就要发录取通知书了,董香花是否还经得住更多的打击?想起同学们的中考,张秋千天天后悔自己当初的如意算盘,怕女儿累,就怂恿董香花偏科“种自留地”,孤注一掷考美术学院的附中,结果前功尽弃,连上个普通高中的资格都没有了。本来——张秋千常常发痴想,董香花如果没有参与舞弊,本来,依她的成绩,是考得上附中的,但是——但是事情就是那么倒霉地发生了!

所以张秋千决定去一趟学校。学校是个鬼门关,凶险是凶险,但是得去,必须得去,只有去了才看得清各方诸侯的动向。她久久地站立在姐姐的遗像前问计想法,久久地面对那如箴言一样的“兵将”二字,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能逃避。

决定了去却一直不去。

周飞在网上发出了邀请,请各人把录取通知书晒出来,让大家都开开眼!全班所有的同学都考上了。周飞考上了师大附中,李端阳考上的是他想去的六中,李鹏宇考上的是他就读的那所中学的高中,黄芝童考上的是一所普通的高中。司马悦一脸慌张地问“要晒录取通知书吗?真的要晒吗?多不好意思呀!”大家盯着她的页面看,天天都没有看到,猜不到她究竟是考上了还是怎么样!以她的个性,考不上是不可能的,考起了欲言又止是不是太吊人胃口?

这些信息象刑法一样拷打着董香花的心。

董香花吃饭不香,无心看电视,对着画板发呆,望着窗外的视线久久收不回。

悬在半空没有着落的日子没有尽头。

张秋千终于等来了附中发录取通知书的日子。今年附中发录取通知书的时间提前了。那天张秋千谨慎地打了招生办的电话,结果一问,王老师欢欢喜喜正在给被录取的同学打电话。王老师明确告诉她,没有董香花的名字。张秋千如坠深渊,握话筒的手汗水淋淋。她问“没有董香花的名字”表示什么意思?王老师马上把皮球踢到校长那里。张秋千放下电话立即马上跑到路边来招的士。

心里耳朵里尽是王老师的话:没有董香花的名字。张秋千一再要求自己保持尊严,但是爬上楼,顺着长长的走廊往校长办公室走,她仍好几次流露出想伸长双臂向苍天哭号的冲动,她想逃离,来到G城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跟大人物打过交道,校长们是社会的上层人士,掌权者。

校长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

一圈五六个男人分别坐在一个大办公桌的三方,桌子上摆放着一些纸张和笔,其中背对门的两个人各背了一个咖啡色的小包,看样子是来做客的,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着中山装噙雪茄翘个二郎腿坐在这些人之后,正面对着门,另两个与来做客的两位正面而坐,另有一个年青人坐在桌子的一侧。他们在核对资料。一见那些资料和那些人,张秋千就觉得那些资料当中潜藏着董香花的层层污点。这使她更加忙乱。

张秋千用右手的指关节敲了敲门。她要哭了,但她给出的是笑脸。

几个脑袋同时对着来者。

张秋千说:“请问校长在吗?”

几个脑袋又同时收了回去。

附中校长好几个,你要找哪个呢?

倒是那老先生,和蔼可亲地抽开嘴上的雪茄,笑眯眯地说:“你找校长有啥事?”

张秋千说:“我是董香花的妈妈,请问为什么没有我们董香花的录取通知书?”强迫自己冷静,说出的话还是明显的抖。

几个脑袋又同时动起来,背对门坐着的那两个人都抬起屁股挪椅子,他们知道“董香花”。他们观察她,等着她开口。

老先生说:“小孩叫什么名字?”

张秋千终于没忍住,眼泪掉下来。她吸了一口,伸手在包里找纸巾。

圆脸的背咖啡色包的男士伸手从桌子一角抽了一张纸巾递过来,张秋千感激地说了声“谢谢”,说:“董香花。”

几个人交换意见,点头,表示是有这么一个学生。

这时张秋千的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飞快地用大指拇去关,是董香花打来的。

那桌侧的年青人站起来,请张秋千在进门的一张椅子上坐。张秋千谢过,努力想稳住情绪,坐下,揩泪水,抬头说了句:“对不起。”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办公桌后面的一个男士说:“你怎么知道没有董香花的录取通知书?”

张秋千说:“我刚刚打电话问了,王老师说没有我们董香花,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件事要问校长。”

那人说:“你跑得够快的。”

张秋千说:“为什么没有我们董香花?”

那人说:“你是聪明人,你可能知道吧?”

张秋千说:“是不是因为网上的帖子?”

那人说:“关于那帖子你怎么看?”

张秋千皱眉一想,说:“董香花没有买题。”

那人说:“据我们所知,并不是那样的。董香花知道很多,她只不过没有跟你说而已。”

张秋千说:“她知道什么?从哪里知道的?如果说她买题她是从哪里买的?”

那人哈哈一笑,说:“这个我们也想知道啊。”

张秋千说:“你们偏听偏信,帖子出来这么久你们从来没有人找我们核实调查过。”

递纸巾给张秋千的圆脸男士说:“我们正在紧锣密鼓地调查。”

张秋千说:“调查的结果是取消我们董香花的录取资格?”

另一个背咖啡色包的瘦男士不耐烦了,说:“难道我们非收董香花不可?我们可是全国仅有的几所美院附中之一。这就像一个人爬梯子,你拼命爬拼命爬,上去了却被我们发现你不够格,这时候我们会把梯子抽掉,梯子一抽你不下也得下,你不下我们会一脚踹你下。”

张秋千越听越心惊肉跳,脸红耳热犹如被连打带踹肆意侮辱,她混浊地低叹了一声,喷发般地哭起来,她说:“你为什么先入为主地认为我们董香花没有资格?你觉得以这样的手段逼我们放弃曾经的努力成为你们糟糕领导的牺牲品很有意思吗?你们敢白纸黑字写下董香花由于买题作弊而被取消录取资格吗?”

瘦男士的牛脾气上来了,说:“我们为什么不敢?”

张秋千说:“白纸黑字,你真的敢?”

瘦男士叹口气,扭头他望。他不敢。帖子事件是个小事件,附中考试中的不良现象堆成了山,年年诟病年年整改却仍发生,每年一考完就有各种吵闹揭发死不认账都找上门来,纪委的工作都变成八面礼拜的调解委员会了。

张秋千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强势,怕牛脾气彻底地断送了董香花的上学机会。

瘦子又说:“附中读不了你可以读其他学校嘛,何必一棵树上上吊!”

张秋千抽抽噎噎地哭,真想一下子化成一缕烟消失算了,如此的冷板凳如此的凄情如此的羞辱如此简单粗暴地被算计……

董香花举着手机一阵紧似一阵地哭,黄芝童站在她身边一筹莫展。他是来跟她告别的,刚见着面,约她去小区旁边的电影城看个电影,她说要跟妈妈说一声,电话打过去就停不下来,哭个不停。不知她家出了什么事。

张秋千以为关掉了手机,其实并没有关到,她在办公室的遭遇被董香花听到了。

董香花没想到妈妈会去学校,她那么有尊严的一个人,为了女儿的录取通知书竟然可以如此悲惨地哭泣!

举着手机的董香花身体虚晃。

黄芝童一再地问怎么啦,着急无措。

董香花拉着黄芝童的手,刚拉了一下马上就放开了,男女有别。她蹲在地上,翻江倒海地哭。

黄芝童见她哭得厉害,也蹲下来,说:“要我帮忙吗?我一个电话十分钟可以招集到起码十打人。”

他是要打人吗?董香花哭了一阵哭明白了,她站起来,对满怀希望的黄芝童说:“你要说什么?”

黄芝童眼见再提看电影是不合适的了,就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要去日本学动漫设计。大概四五年才回来。”

泪眼波娑的董香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黄芝童笑了一下,说:“是真的。”

董香花点点头,觉得他去日本学动漫总比在这里天天陶醉于往昔的“剑气长虹”所引发的成功里要好。她说:“祝你一路平安!”同时,她肚子里拱上拱下的,异常震惊于他远度重洋去学“动漫设计”的举动,他学“动漫设计”是要从“零”开始的,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而自己呢?他在上升,她却是在坠落!

黄芝童说:“你家出什么事了吗?要我帮忙吗?”

董香花说:“我的事我自己处理。”转身欲走。

黄芝童说:“我给你寄东西你会不会收?”

董香花转身看着他,估不到他会寄什么东西给她。

黄芝童又笑了一下,说:“无论我寄什么东西给你你一定要收下哦,那肯定是我省吃俭用才给你买的。”

董香花笑了笑,朝他挥挥手,跑开了。

黄芝童半是喜悦半是忧,喜的是将来他寄给她的东西她一定会收,忧的是,她正遭遇的难处不愿跟他说。

在监狱中仍自强不息的许伊君、在新的环境里蜕变的司马悦、周飞和李端阳坚定有力地朝着目标努力,一个个都扬眉吐气地活着,黄芝童从零开始去那么远的地方学动漫设计更有触目惊心之效。董香花跑到小区门外,招手拦了一辆的士,朝附中冲去。自己惹的火自己灭!

重新踏进附中的大门,董香花有种慷慨赴死的定力。放下了才坦荡,坦荡了才阳光,做了就做了,做了就得诚实面对。这是一次冒险之旅。是用自己的“土”去掩自己的“水”。是的,大不了重新起锚!

董香花大步往校长办公室走。

妈妈不在办公室,这使她有点惊奇。

董香花自报家门,说:“我是董香花。”

所有人对来者刮目相看,不是因为她神态平静、不是因为她是初长成的美少女、也不是因为常见其名终见其人的释放感,而是,她妈妈前脚才走,约好下周三带学生本人来面谈,她来得太突然。

瘦男士说:“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快?”

董香花说:“我听到我妈妈在电话里哭。我不希望她为了我丢失尊严。”

瘦男士说:“你来做什么?”

董香花说:“我来坦白。”

说得如此郑重无所畏惧,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都笑了起来,“来来来”招呼她坐到办公桌前,整理笔和纸,听她说。

董香花如实地叙述了考试前后的所见所闻,讲到了考场上的怪相,同学和家长的言行,黄科明和刘言、刘雨点及父母,她承认自己错了,她说:“对不起我错了。”

老先生说:“你错了?你错在哪里?”

董香花紧皱双眉,说:“我错在……”

老先生没等董香花找出自己的错,说:“你错在参与了一场环境十分恶劣的招生考试。你身不由己。你是错了。但是我们错在先。我相信这一个假期你们一家人都没有过好。你们没有跑来找我们申辩,也没有找关系托人情,你们只是被动地一边受着煎熬一边耐心地等,想看一看我们学院是不是烂透了是不是还有一点点自我救赎的勇气。董香花,回去告诉你妈妈,不要把泪水流干了,留着点高兴时再用。你今天有胆主动说出真相还自己的心一片阳光,我们赞赏。你回去等王老师的通知。”

G城市政府配合学院纪检委彻查了本次招生考试中所有的违纪违法行为,涉及到的多名人员被撤职或降级,全体新生被约谈,取消了参与买题者的录取资格及再考资格,其中就有帖子中所指证的两名同学,像董香花这样被动舞弊的同学,准予录取加强教育以观后效,

一条红色的丝带扎着一筒白色的卷纸,就是董香花的录取通知书。董香花自己去学校拿的,像每一个新生那样,董香花也得到了王老师的衷心祝福。当着他的面她快速地读了一遍通知书的字,所有那些字中最主要的是“董香花”三个字。

张秋千和董文化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茶几子上的那个卷纸筒。他们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们都没有表现出喜悦,只是真切地感觉横梗在心中的某团硬物自由落体而去,同时后脑也松弛下来。

董香花从房间里出来,说:“爸爸妈妈,录取通知书拿到了。”

董文化两口子淡淡地答应了一声,不敢抬眼看女儿也不敢去看那筒扎着红色丝带的纸。

董香花把通知书打开,递给她妈妈。

张秋千和董文化就接过纸,一起看,新鲜的字迹有种亲切的香气。

董文化说:“好了,下一步你就准备读高中。”

张秋千笑了一下就进房间去了。

都累了,晚上好好睡一觉。

这一天,董香花坐在家里的阳台上画画,很意外的,发现她姨妈留下的那盆迟迟不开花的飞来凤,长出了七八个橄榄形状的花包,犹记得,家里的飞来凤花就是从这个花包的四面开出来的。她凑到花包前去闻,有股淡淡的花香了,试想一下,过不了多久,当所有花包里的花都大团大团地盛开了,那家里,是不是就会被浓郁的花香包围住呢?香花满屋,一定是香花满屋。

下午,李鹏宇来了,一个人坐飞机来的,住在周飞家里,周飞给董香花打电话,叫她“过来拿你们的礼物”。李鹏宇给董香花家带来了重庆特产——火锅底料。三个人看着三大包红油油的火锅底料都不说话,那辣那麻那个爽,既想即食过瘾又很怕。周飞的妈妈张嘴大笑,宣布马上在网上定购一口煮鸳鸯火锅的锅,约个时间,叫董香花的爸爸来给大家煮一顿改良版的四川火锅。周飞问他妈妈可不可以多请两三个同学来吃,周飞的妈妈手一挥,断然拒绝,她说:“不行!我们这是家庭聚会!你们小屁孩多了我们大人就被边缘化,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嗯还有什么意思?你们同学要玩另约时间,不要支使我们当老妈子!”三个小孩望着她,心中忐忑,难道这是燕妈妈要放飞小燕子吗?

第二天李鹏宇一个人出门,拿着从老师那里得来的通讯信息,去找刘雨点。之前两个月,她突然把他从QQ上拉黑。他想不通,没招惹她怎么就要跟他断绝关系!

但他在刘雨点家等了两个小时都没有见到她的面,她待在楼上的画室里画画,关着门不理他,李鹏宇总觉得她没有病,她只是囿于自我太堪,没有真心交流的朋友,如果他努力足够,打开了她的心屝,她的人生就会大不一样。但她不想见他。分别半年,好象与她真的生疏了。他把给她带的礼物放在茶几上,走了。那是一本书,关于绘画的。

晚上趁李鹏宇去卫生间冲凉洗澡,周飞跑到他家的木棉树下悄悄地向董香花报告李鹏宇的寻找之程,然后说:“董香花,你说李鹏宇是不是也病了?”

董香花不觉得李鹏宇病了,他正常得很,至于刘雨点,真是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周飞在电话那头说:“董香花,你还在听吗?”

董香花心里郁郁的,挂断电话。

周飞的电话又打来了,说:“董香花,李鹏宇喊我们去重庆旅游你去不去?”

董香花说:“你去吧。”

周飞说:“你为什么不去?”

董香花说:“你去吧。”

周飞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我们还可以去成都玩几天。去重庆我们住李鹏宇家去成都我们就住你们家。”

董香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说:“你没事吧?住我们家游成都?我们家离成都还很远喃!”

周飞说:“远吗?我问一下李鹏宇,看他怎么说……”

突然李鹏宇的声音传出来,他说:“你不热吗?在这里蒸桑拿。”

董香花灿然一笑,李鹏宇逮着打小报告的周飞了。不用想,他们两个人又要“扭打”成一团!她感叹一句,说:“唉呀!他们为什么就长不大呢?”



                                       2014/02/0223:13一稿

                                     2014/08/0316:56二稿

                                       2016/12/05 12:42三稿

                                       2017/06/29 22:00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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