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衣节。
周末回家,饭桌上,父亲说,明天他打算跟母亲回老家一趟。我立刻跟上一句,我陪你们。
01
车子在通往东山的土路上飞驰。原想把车子开进山里一点,让腿脚不灵便的父母少走点路,但被路口防火执勤的人员拦下了,便下车。
我和弟提着祭品,已近八十高龄的父母亲,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不时有以前的老街坊迎面走来,一声乡音,立刻停了脚步,热切地聊上几句,虽然他们大多不认得我。
我和弟先把东西送上去,再下来接父母亲。一人搀扶一个,上了山。
初冬时节的茅草似乎在展示它最后的生命力,齐腰深的枯草密密层层在风中摇曳,掩映在枯草中的墓碑,平添了一份荒凉。借了农具简单清理,摆上了供品,打量着那个草木葱茏的坟茔,眼前浮现我想念的奶奶和爷爷的音容笑貌,喉咙里有一丝哽咽,眼角蓦的就有了一丝湿润。
下山时,站在土坡上居高临下,故乡,我心心念念的故乡,那个曾经鲜活美丽的山村已淹没在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厂房和楼群里,仔细找寻,哦,钢筋混凝土的缝隙里,露出几排红瓦房,这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吗?
父母亲边走边打量,眼前的一草一木都能唤起他们遥远而亲切的回忆。当年,担任生产队长的父亲除了要养活八口之家,还要领着队上的社员干,这弯弯山路洒下他多少汗水,长講子、道前沟……曾是他怎样熟悉的地方;而母亲,在父亲只身到市里任教后,便扛起了家庭的重担,春种秋收,掰玉米,收花生,刨地瓜,她孱弱的肩头洒下多少清晨的露水和秋夜的月光……父母亲走走停停,似在怀想,又有几分沉醉,山间小路上,阳光把他们苍老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02
回到村里,趁他们歇息聊天的当儿,我一个人出去转转。
一条条大街小巷,熟悉却又陌生。我穿行其中,打量那一栋栋老旧的房屋,抚摸那泛黄的石墙,似乎看见那浩渺的岁月长河,儿时的我,扎着羊角辫,在那时光里跃动。
不觉来到我家的老屋前,哦,老屋,我又来看你了。
好多年没回故乡了。今年清明节,我们兄妹四人回去扫墓。从山上下来,经过我家所在的那条老街,我跟姐下了车,想走走看看,竟然走进了儿时的邻居家,八十多岁的老两口看了又看才认出我们姐俩,拉着手聊这聊那,那熟悉的乡音,一如当年的热情,让离家多年的我们心里温暖而踏实。之后去了老屋。当年爷爷去世后,父亲就把奶奶接到城里,那拥有五间正房两个厢房的宽敞的农家院落,那个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家,便以极低价格卖给了本村人,后来他又把房子转租给一个收购废品的,我们四人站在无处下脚的院子里,一切都没了当年的影子,回想起那往日时光,禁不住感慨和惆怅。车子驶过大街小巷,当记忆中的大礼堂倏忽闪过,我心里充满了怎样的留恋啊……
今天,我又站在故乡的老屋前了。
长久地凝视着那个破旧却不失原貌的老屋,那一房顶的红瓦虽早已不鲜艳依然闪着岁月的光泽,院墙上大大小小的石头古朴安祥,诉说着阔别的时光,曾经的那个高高的平房,只能望见一角,却蓦然打开我记忆的闸门,那些个听奶奶讲故事的夏天的夜晚,一股脑潮水般涌来;当年的后窗已被堵上,却依稀看见挽了发髻的外祖母,每当做了好吃的就用毛巾裹着风风火火走来,站在后窗下一块垫脚的石头上,招呼窗里面的我们趁热吃,然后踮着小脚匆匆离去;后窗正对着的灶间,我的患有哮喘的爷爷,在我父母搬到城里之后,常常拄着拐杖,喘息着、喘息着,透过那狭长的北窗翘望着、翘望着……老屋啊老屋,我师范毕业之前的那些美好的年华,都贮藏在你的记忆里,而今,安在?
站在胡同口怎么打量都觉得今非昔比了。当年的老屋地基特别高,儿时的我站在平房顶上俯看下街的胡同,总有些眩晕,那时胡同里的那些房子,那样低矮。如今,老屋和下面胡同的房子差不多高矮了。邻居告诉我,村里修整街道时,把街面垫高了很多。哦,老屋,连同它周围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都如一个个熟悉的陌生人,相视却无语……
沿着一条条街道走着,蓦的瞥见了大礼堂的顶尖,“东方红”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惊喜涌上心头。我想立刻站立于大礼堂面前,好好端详阔别多年的它,可任我饶了一圈又一圈,始终也没能走近它,高高围起的铁皮墙让我跟这个我儿时熟悉的场地不得相见。左拐右拐,前后衡量,终于找准一个角度,将同样垂垂老矣的大礼堂定格在冬日暖阳下。
少小离家老大回,故乡,你可曾听到到我的心声?
03
午饭后,看时间还早,我提议去村子西南角转转,父母欣然应允。
即便是原来的街道也分辨不出是谁家的了。我们慢慢走着,看着。村西头一片绿莹莹的菜地煞是吸人。走进去,一个我喊作叔的汉子正在劳作,已挖好的窖子边上,一大堆葱绿的萝卜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光泽。当年的他高大魁梧,如今身子弯得如一张弓,他抬眼认出了我们,笑笑,一如当年,我们就聊起来。临了,他硬要送些萝卜,盛情难却,我挑了一个顺直光滑的绿头大萝卜,他用粗糙的大手拂去上面的泥土,然后递给我。正欲离开,儿时的老师走过来,我迎上前去,然后招呼远处的父亲,老哥俩亲热地攀谈起来,聊着的当儿,老师回家拿来篓子,去自己菜地拔了一堆萝卜,又招呼老伴去挖了些嫩绿的菠菜和香莴苣给母亲,推辞不了只能收下,母亲一个劲念叨着,这可怎么好;旁边又走来了一个本家叔叔,他打过招呼,然后挥起手中的铁锨,两方带着新鲜泥土的香菜出列了,抖抖泥,不由分说塞进我们手里……这一刻,乡情,如同一坛醇香的老酒,悄然间醉了我的心怀……
04
我们停车的地方是村里的一条主干道,也是闲人和各种消息聚集地。和父母亲慢慢走着,迎面走来个老太太,正欲拐弯,瞥见我们,便径自走来,父亲迎上去,听声音便知是熟人。母亲告诉我,是我儿时喊着的董大妈,哦,当年,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风风火火,雷厉风行,而今,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却也认不出了,问起怎么不在城里的闺女家住着,她说园里的白菜还没捆绳,萝卜也没窖,回来弄弄。比我父亲小几岁的人,身子骨依然硬朗,劳动,锻造着他们那一代人。
一个摇着轮椅的老人慢慢移过来,瘦削的脸跟土地一样的颜色,带着顶厚帽子,一双鞋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我看了半天才认出是我小时候住在后街的按辈分叫舅的人,老伴走了,儿媳便每天送饭。母亲问,怎么这样了?他长叹一声,腿不能走了!当年,身高一米九的他可是村里不多的十分劳力……
看看时间,该喊父亲走了,我走近那群人,一个老汉正坐在马扎上,一手拄着根拐,另一只手筛糠一般抖个不停,坐着坐着忽然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众人又拉又搬才将他扶上了马扎,他老伴站在旁边,扳过他的身子让他倚着墙,一打量,是住在南街的老哥,儿时,他跟我父亲同在一个生产队,一起推小车时,是怎样的状如牛啊……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曾经,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庄,山青水秀,民风淳朴,家家有老小,户户种地忙,物质虽然贫乏,日子却热气腾腾,大人的打骂和孩子的笑声是家常便饭,人心的快乐和满足也显而易见,那时村庄是鲜活和热闹的。如今,在向城市化的进程中,大片的耕地变成了厂房,年轻人走了,土地没了,留守老人,破落的房舍,我的故乡,终于在时光流转中走向暮年。
我想到了梁鸿的《中国在梁庄》……
《中国农村发展报告2020》里这样阐述:目前农村发展中仍面临着诸多矛盾和问题,如农民种粮积极性下降、农村老龄化日趋严重、农村民生短板突出……要稳步提高人口城镇化水平,优先推进城乡融合发展中的城乡一样化内容,提升城乡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水平,以三产融合发展化解城乡二元经济,进一步加大美丽乡村建设力度。
愿我的故乡,在不久的将来,也能成为百姓生活舒心、各项设施完善、拥有青山绿水的美丽乡村……
作家耿立在《消失的乡村》里写道:无论你离开故土多久,从乡间走出多远,总能感到隐隐有一根脐带连着你和乡村,这脐带如输液管一样,给你温暖和营养。乡村远离了你住的城市,但故乡却潜伏在你血液的深处、骨髓的深处。
深以为然。
车子慢慢驶离了村庄,我回过头来,依依不舍地再次打量,那一排排上了年纪的红瓦青瓦,那一条条盛满了故事的老街,此刻,都披了一层夕阳的余晖,安静、和详。故乡,虽已老去,可你,永远是我心头一盏温暖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