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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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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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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金队长

金队长是我的舅舅。

年轻时的金队长住在合肥东门一个叫八百户的地方,基本上和棚户区也差不多。因为五十年代初期合肥修董铺水库,从岗集到蜀山方向总共搬迁了八百多户人家到东七里站一带,政府帮助集中安置,统一安排工作,八百户由此而来。

整个迁移的路程大概有约四十公里,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板车,于是政府就把这些拉板车的统一组织起来,成立了板车队,负责合肥市车站,码头、工矿企业,民用物资等市内东西南北方向的货物运输。过了些年,又在此基础上添置设备,扩大规模,成立了合肥市运输公司。

因此,八百户在运输公司就业的很多,很早以前国有企业还是允许顶职的,父亲退休子女再进单位上班。因此到了八十年代,八百户在合肥市运输公司中出了很多名人,金队长算是其中之一

那个年代初期,回城知青比较多,僧多粥少,很多人都没找到工作,所以社会治安比较乱。我印象中有一次坐公交车回外婆家,从合肥三里街路边往东到电机厂,从车窗往外一路看过去,打群架的年轻人满地开花,到处都是战斗的号角,拿刀追杀,徒手用砖头还有花盆往对方头上掼的到处可见。

其中大部分打架的混混骨干都在运输公司,在单位里稍有不如意,挥拳就打,以拳脚定高低。

金队长就是那个时候被分到了运输公司。

金队长自小喜欢习武,和一个肥东江湖名号小表叔经常切磋,学了不少功夫,平日里每日早起,一套夕阳掌打得有模有样。

那个小表叔我小时候见过,个子不高,人长得很魁梧精干。平常话不多,很和善的样子,但是当他那双眼睛突然一瞪一亮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会觉得后背猛的一凉。

其实金队长和小表叔他们的切磋并不是你来我往,拳脚相加,大多是坐在一起聊天,小表叔会和金队长等来家中做客的一帮年轻人说一些武术技巧的练法。有时架不住金队长他们一个劲相求,小表叔偶尔也会露一手,一床被单让他拿在手里,三抖两抖,就揉成了一根棍子形状,舞的虎虎生风,几个人近不了身。

有一次,金队长带着我去他家吃饭聊天的时候,有人还说出了小表叔的一段往事。小表叔早年间还是当兵出身,部队的侦察连长,上过南疆战场,杀过敌,见过血。因为作战勇敢,立了功,从阵地换防下来就成了部队重点提拔对象。

不过经历过生死的小表叔不知为何,突然间变得狂放不羁,和驻地的少数民族姑娘好上了,违反了纪律。最后提拔的命令没等到,复员的命令下达了。

就这样,小表叔带着那个少数民族姑娘回了家乡。回去后也没找政府给安排工作,自己干起了个体户,因为为人豪爽正义,手里又有真功夫,不仅生意做开了,手底下还聚集了不少兄弟,在他家那一带颇有些名气。

小表叔的妻子长得很漂亮,是个温柔文静的女子,每次金队长他们在小表叔家放言阔论,谈笑风生,他的妻子总是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一次次给客人续上水,然后转身去厨房准备饭菜。把还没结婚的金队长一众人等羡慕得要死,嚷嚷着以后找老婆就要找像嫂子这样的。

有了小表叔这个偶像,年轻时候的金队长其实挺不愿意去运输公司的,他的理想是当兵。当然,我还是比较相信舅舅那时肯定是一腔热血,怀着报效祖国的伟大理想要去部队这个革命大熔炉的,绝对不是为了少数民族漂亮姑娘。

遗憾的是,兵还是没当成。其实那时政审已经过了,为了体检达标,从小有点哮喘的金队长还耍了不少小手段,大约是慢跑,憋气,还有提前服药等等吧,总之是顺利过关就等通知了。可惜,金队长父母不同意,家中就这一个儿子,从来就没离开过身边。此去一别至少三年,山高水远,生怕自己孩子受苦遭罪,因此赶到街道苦苦央求,把金队长从名单上给撤了下来。金队长的父亲又去找了自家领导,要了一个招工名额,就这样,金队长去了运输公司。

八十年代,运输公司基本上有文化的人凤毛麟角,尽管才上了一年高中就拿了高中毕业证的金队长,还是以高中生身份直接被宣布为五队调度。据说金队长是带着怨气进的公司,刚上班那天,面对单位里那些在三里街明光路一带称王称霸的群架骨干们,第一架就打得荡气回肠。

刚刚当了调度员的他,根本没有体现出半点管理人员应有的摆事实讲道理的优良作风,三拳两脚直接放翻了领头挑衅的痞子头,踩着人家肚子指着四周:“让他们家过来收尸!”结果去通知收尸的没有,此后到家来拜年的小老弟倒是多了不少。

这是刚刚参加工作时的金队长。

我刚出生那会,金队长还没参加工作,除了找小表叔他们聊天,大部分时间会到在汽车厂的我们家玩,而且一呆就是好多天。

爸爸妈妈在厂里有不少同事朋友,经常来家里吃饭吹牛聊天,因为都是年轻人,一来二去,金队长就和他们混熟了,更是乐不思蜀。有时爸爸妈妈不在家,家中有人来,他必袖子一挽主动下厨,俨然主人一般。

那时候的金队长,其实还是有些童心未泯的。

一日,爸爸妈妈在车间加班,就把摇床里的我交给了舅舅金队长。

那天中午来了几个客人,还都是金队长的熟人,于是他弄了几个菜,几个坐下就喝了起来。

酒到正酣,不知道那天聊的是什么话题,突然金队长灵光一现,问大家:“你们说婴儿能不能喝酒?喝完以后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大伙纷纷摇头,这事谁也没见过,谁知道呢?

金队长笑了,很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正在摇床里呼呼大睡的我。

可怜哪,那天中午,我硬是在睡梦中被舅舅给偷偷灌进了一小勺白酒,然后被辣得哇哇大哭。吓得金队长又是喂水,又是热奶,又抱又摇,好大一会才算哄消停下来。

爸爸和妈妈下班回家,看见摇床里的我小脸红扑扑的,正在手舞足蹈,看到谁都咯咯笑个不停。

当时爸爸和妈妈还寻思孩子今天挺可爱的,不过等我连着傻笑了几个小时以后,爸爸和妈妈这才发觉有些异样,赶紧把隔壁的张医生喊了过来。

张医生风风火火赶到,摸摸我的小脸,贴了下前额,猛地一声断喝:“谁他妈给小孩喂酒了?”

爸爸妈妈愣了一会儿,一齐向金队长望去。还没等妈妈去找棍子,做贼心虚的金队长早已慌不择路,撒腿就跑。

过了两三个星期,才敢觍着脸上门,拎着给我买的一堆零食,嬉皮笑脸软缠硬磨这才求得了大姐的原谅。

还有一次,那应该是个冬日,金队长一个人很无聊,坐在厂区田埂上望着一片枯草发呆。

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小胖子,坐到金队长旁边,肥西口音,愁眉苦脸,托着腮,也望着那片枯草发呆。

金队长问他:“兄弟,怎么了?”

小胖子叹了口气:“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心里好烦,出来散散心。”

聊了几句,金队长突然就有了个惊人的提议:“我说,我们俩来烧草玩吧!”

小胖子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行!”

于是那天下午,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人拿了些火柴,把田埂周围的荒草烧了个遍,跑着,笑着,像两个疯子。

临别的时候,小胖子对金队长说:“我姓束,人家都喊我三老甩,我在坝上街那边帮人家干活,有空你来找我玩!”

金队长很愉快地答应了:“我过两天要去体检,体检合格就要去当兵了,等通知下来我就去找你!”

不过后来零零碎碎的事情也多,金队长始终未去找过小胖子。

几十年后,人到中年的金队长到合肥一家比较有名的,专门以肥西母鸡为食材的本土快餐连锁店吃饭,这家连锁店的规模不小,网络好像已经铺到了全国。就在等菜的时候,看着墙上巨幅的他们集团董事长的照片,金队长总觉得有点眼熟,半晌才想起来:“嗨,这不是那个小胖子吗!”

不过年轻贪玩的金队长自打进了单位做了调度,首战定乾坤后,就像换了个人,做事一板一眼,把那些刺头训得服服帖帖。

早已被五队驾驶员们折腾得精疲力尽的领导们更是觉得人才难得,于是所有重担纷纷下放。

从此,金调度每遇新路线都是亲自押车,下三亚,上河南,山东。从那时起,车队中便流传着许多金队长登封少室山下一掌逼退车匪,海南五指山中扫堂腿干翻几个路霸的各种传说,反正越传越玄乎,行内行外还真没敢和金调度动手的。

于是在那个年代,金调度带着五队在全国各地接了不少业务。

手里能接到干不完的活,腰杆子就硬,金调度的威望在五队越来越高。

业务好的时候,车队几十台车轮班转还忙不过来,只好又买了几十台车,从待业青年中招了不少人,由此几年,五队慢慢就变成了合肥市运输公司起重运输分公司。

金队长也成了起重分公司副经理,主持工作。成为了合肥市运输公司最年轻的中层干部,金队长的名号由此而来。

那些年,金队长过了一段相当舒心的日子。

先是谈了对象,家住在染织厂那边,是个老家宁波的姑娘。早年因为父亲所在的上海工厂对口支援安徽,所以就到了合肥。

金队长的对象年轻时长得也好看,夏天里穿个裙子,皮肤白白的,常常引来路人一片惊艳。至于怎么认识的,无非是英雄救美勇斗流氓的那些桥段。金队长成家后,有段时间不知道从哪里一阵歪风吹起,说当年那事其实就是金队长让自己手下兄弟假扮流氓干的,气得金队长从厨房拎把菜刀站在门口直着嗓子叫了半天,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对证,此事终于成了历史悬案。

金队长谈恋爱的时候,有时约会还喜欢带上我和弟弟,我们兄弟俩从第一次见面就喊阿姨,阿姨也很喜欢我俩,经常给他们买礼物。有的时候碰上金队长有事,阿姨就把他们领回自己家。

有一段时间,还在上小学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养出个坏毛病,一吃饭就想睡觉,端起碗上眼皮下眼皮就开始打架,趴在桌上就能呼呼睡去,比吃安眠药还管用。阿姨总是轻手轻脚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把饭放到锅里热上,等着我一醒来就可以吃。

结果喊着喊着习惯了,一直到舅舅结婚以后我们兄弟俩反而改不了口了。见了舅妈还是一口一个阿姨阿姨叫着,就这样喊了几十年。在两个外甥潜意识里,似乎喊阿姨比喊舅妈还亲切些。

长大以后,有次我托人帮阿姨办点事,电话里很郑重地告诉对方:“这是我阿姨的事,你上点心啊!”对方也弄糊涂了,不知道这个阿姨跟张不伦什么关系,是远房亲戚呢还是熟人邻居,后来我也发觉自己交代的不明不白,一番解释后对方总算弄清楚了,哈哈大笑。

金队长结婚第二年有了女儿金玲,长得煞是可爱,粉嘟嘟的。张不伦和金小宝很是喜欢,经常陪着妹妹一起玩耍。金玲到了断奶的年纪,有段时间还专门送到我家,两个哥哥晚上只要看到妹妹奶瘾上来小嘴一撇,立马趴下身去,轮流给妹妹当马骑着玩。金玲哈哈笑着,被转移了注意力,玩累了倒头就睡,没几天就把奶给断了。

单位效益好,金队长手里颇有了几个闲钱,于是给家里添置了电视,还有那个年代很稀罕的录像机等等家电,给自己也弄了辆摩托车,整日风驰电掣于城市宽广大路大街小巷。那曾经也是八百户的第一台摩托车,傍晚时分,街坊四邻只要听到一阵轰鸣,那准是金队长到家了。

那时的金队长生活中有两个他觉得最快乐的事,第一个就是没事就带我们两个外甥出去玩,后来看了《少林寺》,深受启发,天天开始教我们练武,从站桩到夕阳掌,一个一个姿势教。

有一阵从《武林》杂志上看了一个铁砂掌的练法,干脆在姐姐家门口支了大锅,逼着两个外甥放学回家就和他一起插黄豆。可惜此计划因为第二天两个外甥放学后打死都不愿回家,被他姐一记如来神掌大耳刮子就此作罢。

金队长也觉得有点过了,没几日到了过年的时候,买了一堆烟花爆竹。到了晚上,就带两个外甥一起玩,算是给两个外甥赔罪。结果有一天玩着玩着,金队长童心又上来了,和两个外甥说,你们今天想不想玩个更好玩的?

看着两个外甥一脸兴奋,金队长让我去前面路边望风,说看见有人过来你就大声咳嗽一声,然后带着弟弟回家拿了一个又大又粗的闪光炮。不一会,果然有人慢悠悠朝这边走来,听到我一声咳嗽,估计距离差不多的时候,金队长把闪光炮往马路当中一放,点着了长长的引信,拉着弟弟躲到墙后隐蔽起来。

在那个年代,八百户道路不宽,两边路灯一直都比较昏暗,到了黑漆漆的夜间,看远处什么都是模模糊糊。那天过来的那个路人还是个近视眼,隐隐约约看见马路中间有个东西在一亮一亮,顿时起了好奇之心,走到跟前俯身就想看个究竟。

东西是看明白了,魂也快吓没了。就听妈呀一声惨叫,直接撒腿狂奔。然后就听见“哐”的一声巨响,吓得那人脚下一个趔趄,咕咚摔了个嘴啃泥。

金队长自己憋着笑,捂着弟弟的嘴,冲着我招招手,舅甥三人跑回家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到了夜里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和弟弟只要一想起路人那个狼狈样就想笑,睡梦中还笑醒了好几回。

金队长第二个快乐的事情,就是年末给手下弟兄们发钱。那个时候集体单位财务制度都是承包制,不管哪个队在外面的帐收完后,除了交公司的,剩下都是按每台车运量拿提成。到了年底,东奔西跑,去总公司对完账的金队长,总是拎着一个大旅行包,坐到车队办公室前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桌子前,大声喊:“兄弟们,过来领钱!”

车队一两百个驾驶员还就喜欢金队长这套,在金队长本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和金额一个一个签字,然后高兴而去。

有时候金队长也会叮嘱一句:“仔细看清楚了,帐别算错了!”

驾驶员们哈哈大笑,往往:“不会不会,我们相信你金队!”如此好几年。

和动物界的生存法则一样,池子里的鱼多了,各种食肉动物也就来了。

不久,上面把各级干部给起重分公司全部配齐。

那天来了好几台车,总公司领导一一宣读任命。正经理叫孙彪,带着十几个干部坐在台上纷纷向台下致意,结果任命还没宣布完,就有驾驶员眼尖:“孙二孬你还没给打够是吧,来来来,你先把老早在五队干副队长那时候差我们的帐给结了。”

孙经理一脸阴沉,上级领导尴尬的笑,倒是金队长一声断喝稳住了场面:“你们小兔崽子们想造反啊?上级派孙经理过来,那是领导我们搞国有企业改革的,我看你们谁敢反对?”

于是台下一片肃然。

金队长对于自己没能成为正职也很郁闷,但是从报纸广播里他知道国企改革是个好事。

于是工作之余他很会虚心地向孙经理请教,孙经理不愠不火:“小金,慢慢来,我们一定要用现代企业制度来管理国有企业,打好这场改革攻坚战。”

不明觉厉,毕竟孙经理那时候还有个不算很正规的大学文凭,在起重运输公司那绝对是高学历了,嘴里的新鲜词经常砸的金队长一楞一楞。

过了一段时间,孙彪拿着一纸通知来找金队长。

“小金啊,趁着年轻你还是要多学习,这是省委党校全市运输企业中层干部班的通知书,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好好学,回来还有更重的担子等着你啊!”

孙彪一脸慈祥,金队长自是感恩不尽。大半年学习期结束,金队长再回起重分公司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主管后勤的副经理了。

刚刚到办公室坐下,听到金队长回来的驾驶员们蜂拥而至。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义愤填膺,声讨问题的中心就是主管业务的副经理好几个月没给结运费了。

金队长也疑惑:“结不了运费你们去找主管业务的副经理对对账啊,运费账上不都是清清楚楚的吗?”

一个外号叫二老歪的驾驶员差点都哭了:“我们是去找了啊,结果副经理不但不给结,还说现在企业效益不行,这个是改革的阵痛,如果适应不了可以自谋职业!你看看,队里的老驾驶员都走了好几个了!”

“等等等等!”金队长发觉哪不对劲,问:“我临走的时候,业务量还是挺多的啊?还有几个固定大客户单子,够你们跑的了,怎么说效益就不行了?”

“呸!”当年给金队长进单位那天亲手放翻的那个痞子头,现在已经是个班长了。听金队长问,更加气愤难耐,破口大骂:“金队,那个姓孙的王八蛋就不是个好东西,从你走了以后,从来不抓业务,天天在单位不是整这个就是搞那个,原来跑业务的老人都给他换差不多了。后来看业务明显不照了,他又通知财务把运费和我们老早小金库里攒的那些家底给截留下来,说要发展多种经营,在汽车站边上搞了个饭店,结果没两三个月就赔个精光。就这样,他还说摸着石头过河搞改革哪有不交学费的,去他奶奶的。”

金队长好像明白了,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他想了一下:“这样,一会我先带你们去管业务的那边,看能不能把运费先给你们结一点,大家上有老下有小都不容易。不过,你们先把队里情况只要是你们知道的,再跟我说详细点!”

听着大伙一个又一个带着怨气的描述,金队长的眉头越皱越紧。

让金队长没有想到的是,孙彪的动作会这么大。

金队长走后,孙彪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并且还造了不小的声势。先是搞管理人员竞聘上岗,竞聘的规则怎么回事大家还没弄明白,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有不少都是从外单位过来的。单位里人员变动很大,把原来搞业务搞设备搞管理的那套人马,全给换了一茬,理由就是要搞改革,能者上庸者下,单位不养闲人。结果换上来的人有个统一的特点,就是特别会装,特别会作。

整天除了开会就是开会,到了点这些人夹着本子就奔会议室去了,然后就是会上孙彪各种布置。一段时间以后,再看现在起重运输分公司这些刚上来的管理人员,言必称孙经理,一脸崇拜。

回来以后这帮人照着本子就开始念一二三四,让大家抓紧落实,问他们怎么干也不知道,问多了还拍桌子瞪眼睛训人。按他们的说法反正他们只要结果,干不了的可以滚蛋,这是改革趋势

就这样,队里有不少适应不了的老人或辞职或想办法调离。这帮人在下属面前还经常一脸推崇地说孙经理工作那是相当仔细,光开会都准备好几个工作笔记本,记录着他不同会议的布置内容,每次开会前都要拿出来,一个一个问进度。或许这帮人原本是想用此来提醒大家,唤起大家的主动性与积极性,但是别忘了,想要手下拼命干活,一你得给钱,二你在这块有本事,能镇得住人,人家才能服你。

所以越往后,会是越来越多,会上汇报一个比一个精彩,动嘴的多,干活的少,会上说的事情大多没有进展。孙彪也觉得不对劲,为此在会上发了几次火,本子都撕了好几个,可仍然无济于事。

还有那个抓业务的何副经理,据二老歪讲,应该还是孙彪老婆家一个什么亲戚。因为有一次他去报销运费的时候正好走到办公室门口,碰巧办公室外面没人,他听得很清楚,在办公室里姓何的很清楚地喊孙彪姨夫。

在姓何的抓业务的这段时间里,业务是没有多少起色的,越来越差,倒是把原来的老客户得罪了不少。因为哪家上门谈业务如果没给他表示一下,他就把人家的货物派单往后拖,最后老客户也跑得差不多了。

大家还听说孙彪最近又在打报告,要在起重运输分公司搞改革试点,强调企业效益不行是因为机制有问题,需要找私人车队来买断公司经营管理权,搞股份制和自主经营来激发活力,其实就是变相收购。由他提出并起草的,和吴氏运输公司合作的方案总公司已经在研究了,分管起重这边的牛副书记大会小会还表扬了孙彪好几次,说他有魄力,有水平,有想法,敢创新。

对大家口中提到的,孙彪找来的吴氏运输公司,金队长是比较熟悉的,原先就是小庙那边的一对农民兄弟,前些年赶上政策好买了台车跑运输,过了几年干得还不错,于是又置办了几台,办了个小运输公司。不过前些年时不时一直还在金队长手里找活干的兄弟俩,能有那个实力拿出巨款来收购起重分公司这么大的家产,金队长是万万不信的。

但是这兄弟俩有个特点金队长是知道的,那是相当的敢送。有一年春节前,金队长深夜路过东门一个国营厂的生活小区,就亲眼看见兄弟俩挑着两大担子皮衣进去了,走到干部楼下,一个人在楼下看着担子,另一个人逐一敲门去送。虽然撕去了包装,就看那个皮衣成色,没有八九千块钱是下不来的。要知道,那个年代,万元户就算是有钱人了。

所以,由此看来,孙彪如此着急地要让吴家兄弟来收购公司,这里面肯定也是有猫腻的。

可是,猜想总归只是猜想,空口无凭啊!事实上,金队长从心里也没完全做好和孙彪撕破脸的准备。想着想着,叹了口气,掏出颗烟点着,眉头越发紧了。

忽然,他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走,我带你们去找姓何的结运费!”

这次,金队长打的是顺藤摸瓜的主意,既然你姓何的不干净,而且还是孙彪的亲戚,那就先从你身上下手,我带着兄弟们先断了你孙彪一条胳膊,给你个警告。在起重分公司你想一手遮天,把老子不当回事瞎胡闹肯定是不行的。当然,如果能再摸点其他情况出来那是最好不过,只要有你狗屁倒灶的证据在手上,还怕你孙彪不老实?

姓何的果然是个草包,金队长带着兄弟们上门,刚开始还声色厉茬,官威还未绽放就被金队长一巴掌煽回了原型,摔倒在地捂着脸哭了,连冤都不敢喊。

接着,就被几个驾驶员摁着跪在了地上,金队长是不会和他废话的,拿了张纸,敲敲桌子:“写写吧!”

姓何的一愣:“要我写什么?”

金队长:“你干的事是不是要来我提醒你,”转头对着二老歪:“到财务把账本拿来,另外找老汪,他喜欢记小账,从他那把小账本拿过来,就讲是我讲的。不是说效益不好一直在亏损吗,我们今天就一笔笔来对!”

“你们所有人自己看看,账上有什么不明白的,马上都可以找何经理对账啊!”金队长对着所有驾驶员喊了一嗓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何经理,看着办公桌上一个水瓶,劈头对着何经理身边掼下,砰的一声,水瓶热水流了一地,何经理也尿了,地上不知道是尿水还是热水

临近单位有调出去的几个老人,听说金队长回来在查账,骑着自行车纷纷跑过来主动帮忙。

对着财务账本,还有何经理那漏洞百出的业务账本,在驾驶员本来就是一肚子气,遇上问不明白,就是一段拳打脚踢教育后,何经理全部都交代了。他通过做假账,截留运费,挪用各类专项费用等等就有十几万。不过他还交代了,一大半都上交给他姨夫了。

那天下午,金队长查到了想要的东西。

正在外面吃饭应酬的孙彪,闻讯后匆匆赶了回来,脸都绿了。那天下午,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摔了好几个茶杯。

把他办公室外间,前几天才调过来的小女秘书吓得花容失色。

“就他孙彪那点小手段还想在五队称王称霸,还想骑在我和弟兄们头上拉屎,他做梦!”晚上,大胜而归的金队长很是得意,眉飞色舞对阿姨说:“你信不信,明天一早,他绝对会到我办公室磕头求饶!”

出乎金队长意料的是,第二天,孙彪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来他的办公室痛哭流涕,乞求原谅。

孙彪连单位都没有来,何副经理也不知所踪。

一个星期后,孙彪回来了。一起来的有好几台车。孙彪下了车就喊人通知大家到大会议室开会。陪他一起的是总公司分管起重的牛副书记,一脸严肃,后面居然还跟着几个公司纪委的人。

那天会上,纪委宣布了对何副经理的调查结果和处理决定,在这份调查结果中,何副经理把索贿,挪用公款所有坏事全部都认了,只字未提孙彪。总公司对他的处理决定是开除公职,并移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孙彪在会上做了检讨,说在何副经理这个事情上,他负有不可推卸的管理责任,手底下竟然会出现这样的腐败分子,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如果当初他工作再细致一点,管理再严格一点,像何经理这种事情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自己能早察觉,早批评教育,何副经理也是能挽回的,因此他这个一把手更要负领导责任,他对不起犯了错误的同志。说到动情处,泪洒当场。

如果不是金队长那天带人闹事,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何经理交代的情形,估计在场大多数人都会相信这件事或许真的和孙彪无关,于是台下开始议论纷纷。

可是,话又说回来,相信和不相信又能如何呢,你还能把单位和纪委的结论给推翻了?

握着口袋里何副经理那份供状,金队长忽然就有了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隐隐约约,他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牛副书记随后发言了,桌子拍得震天响。先是就何经理的事把起重分公司领导班子一顿狠批,然后话锋一转,要求大家摒弃杂念,强调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全力配合孙彪同志搞好企业改制工作,这个是目前总公司的大事。因此,在企业改革过程中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使绊子,背后捅刀子的事情。

发言快结束的时候,牛副书记拿出了一份文件,说下面我再来宣布一个公司任命。

任命内容很简单,金队长被安排到总公司负责安全了。傻子都明白,这肯定是上面对金队长有意见了呗,哪有组织没事先谈话就直接给调整工作的。

金队长可以制服刺头,可以为了抢业务在路上对人横刀立马,但是在那个年代,要他和组织和单位对抗,在他的认知中,他还是不敢的。就这样,金队长去了总公司一个相当清闲的部门,清闲到他白天可以有大把时间溜到路边和老头下棋。

大半年后,起重分公司已经到了资不抵债的境地,连着几个月发不出工资。

驾驶员们念着金队长往日的好,经常来金队长那边坐坐,聊聊天。从他们嘴里,金队长知道了不少关于起重分公司的情况。

孙彪搞的那个企业改革雷厉风行并且是快速进行着,和吴氏运输公司的收购也谈得差不多了,只是原来大部分的驾驶员都下岗了,每人补了一些钱,买断工龄后和单位就没有关系了。最惨的是二老歪,两口子一起下岗了,听说日子过得很苦。

不久,新的运输公司成立了,孙彪任董事长,吴家老大任总经理,都有了企业的股份。

公司剪彩那天,作为改革的一个试点,总公司去的人挺多,金队长应邀也去了。在其他人的嘴里他知道了吴家兄弟收购起重分公司的价格,八十万,还是以总公司名义担保从银行贷的款,百多台车加上各类设备,那简直就是白送。

金队长也无能为力,因为他感到自己在总公司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了。于是,他找到了以前的一些客户,自己办了个货物配送站,就是车主与货主之间的中介。白天单位没事,他就去中转站联系些业务,慢慢经营一段,生意还不错。

终于,总公司的改革措施还是来了,大批工人或被买断工龄下岗或自谋职业,几个月没领到工资的金队长办了停薪留职,那个年代叫下海。他的配货中转站,又招了好几个来投奔的下岗工人。

一天,在配送站的金队长,从老五队来看他的驾驶员口中,得到了一个噩耗,二老歪一家三口死了。

前些年,二老歪两口子是一起下的岗。一句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大不了从头再来,然后就把他们推向社会。下岗再就业,归结到个体,说起来容易可真正能做起来就难了。就他这个年纪,除了开车就不会其他的,运输公司下岗的驾驶员很多,很长一段时间事情相当难找。于是就琢磨着做点小生意,可是隔行如隔山,最后家底赔个精光。

孩子还在上学,家里还有老人,没了固定收入的二老歪一家负担可想而知。有一段时间老婆都是等附近菜场歇业了,再偷偷跑去,捡一些菜帮,菜叶回来腌好,做一家的下饭菜。

后来老婆听她的几个小姐妹说附近开了几家歌舞厅,晚上去陪着跳跳舞唱唱歌,还能挣几个小费。于是此后每天晚上,老婆化完妆就出去,深夜才回来,一身酒气。

二老歪也知道老婆晚上去做什么,可是他没有办法更没有理由阻止,坐吃山空家里也得有山不是?只是从那以后,两口子吵架越来越频繁了。

最后压倒这个家庭的是因为一双球鞋。那天儿子回来,说学校明天要开运动会,老师要统一着装,家里没有白球鞋,让二老歪带着去买一双。

二老歪摸摸瘪瘪的口袋,那天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逮着儿子就打,说你个小败家的,你一点也不心疼心疼我们!家都这样了,你还要买新鞋,你还跟人家比吃穿,我上哪给你弄钱去?

正好赶上二老歪的老婆那天回家早,见状一把就把孩子搂在怀里,指着二老歪破口大骂。说你二老歪还是个男人吗?你凭什么打孩子?自己没本事就别把气往孩子身上撒?说完就要和二老歪拼命。

孩子也吓哭了,说爸爸妈妈你们别打了,鞋我不要了。

醒过来神的二老歪看看孩子,心也酸了。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落到为了一双球鞋的钱而打孩子的地步,抱着儿子,他哭了,哭得很伤心。

过了一会,他从放生活费的箱子里翻来翻去找到了些钱,擦擦眼泪,摸摸儿子的头,说儿子别哭了,爸爸给你买鞋去,晚上再给你做好吃的,我们家好长时间都没吃肉了吧。

孩子听说有肉吃,哭着,笑了。

那天,二老歪去商店买了新的球鞋,去菜场买了肉,在路边还买了包老鼠药。

回来以后,二老歪做了一大桌菜,好像还喝了点酒,抱着儿子,搂着老婆,一家三口说了好多话。

第二天中午,等隔壁邻居发现情况不对破门而入的时候,一家人都已经直挺挺躺在地上了。

听说了这件事的金队长被狠狠震惊了,他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悲剧,还是自己曾经熟悉的兄弟。

他想起来一个人,孙彪。

如果不是他胡搞,好好的单位绝对不会亏得渣都不剩的!

如果不是他胡搞,好多工人是不会不明不白下岗的!

如果不是他胡搞,二老歪一家是不会这样惨死的!

他从心里发誓要报复,他想为二老歪和曾经的兄弟们讨回个公道。于是,以后的两三年里,他到处找原来单位上的人,收集了不少他认为有用的证据。他又让小表叔联系上了在纪委的战友,很有信心地把材料递了上去。

纪委后来也来人调查了,可是,时间太长,那个时候在国内像这样的事很多,从手续上说,这种行为介于违法和不违法之间,况且孙彪那现在也是民营企业了,所以调查最后不了了之。

那个时候也没有侵吞国有资产的说法。最后,金队长自己也放弃了。

有一天,金队长那段时间生意不错,带着几个后来投奔他的兄弟去了一家酒店好好暴撮一顿。吃完饭刚出门,金队长眼睛就瞪起来了。

冤家路窄,门口刚下车的孙彪,吴家兄弟,何经理,个个西装革履,都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

孙彪轻蔑地看看金队长,何经理直接一口痰吐在地上:“呸!”

于是,刚喝完酒的金队长那一刻突然战神附体,红着眼像狮子一样扑了过去,在几个兄弟帮助下,三下五除二就把对方全放翻了。

金队长踩着孙彪的肚皮,恶狠狠望着四周:“让他家里过来收尸!”

此战作为金队长的经典战例之一,是老了以后的金队长和我们兄弟每次吃饭在餐桌上必提的事迹之一,只是之后怎么处理的,他是怎么也不会说的。

后来有一年,也是在餐桌上,已近不惑之年的我和他说了个故事。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合肥市运输公司党委牛副书记还是一个企业子弟学校的教师。有一次在市委组织部碰到了他的一个老乡,一个老干部,相交甚欢,后来也成了他的贵人。老乡借着加紧选拔有文化的干部上岗培养的国家政策,以组织选调干部的名义将他选调到了运输公司,先是党委宣传部干事半年,然后党委宣传部副部长、部长任职一年,之后突击提拔为公司党委副书记。这个贵人姓孙,离休前唯一嘱咐牛书记的就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后来在牛副书记关怀下,姓孙的儿子在运输公司混得顺风顺水,后来还利用改制搞起了自己的物流公司,他的儿子就是孙彪。

年已花甲的金队长愣了半天,问我:“这些事你都听谁说的?”

我笑着如实相告:“三老甩你还有印象吗?他们两家后来在一个小区做过邻居!”

金队长哈哈大笑:“合肥真小!”

那天,习惯了午睡的金队长一直没睡,在躺椅上眯着眼,想了一下午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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