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村思语

宏 村思 语

听说夏日里的宏村，有喧哗，有寂静，有神韵，有惊喜。于是欣欣然去了。

沿着南湖的桥慢慢踱去，周边有白墙黑瓦，古色余韵，一路走着，看着，在自然中不知不觉有了愉悦的感觉。

青石长桥，一曲古音，三千年的古道，经年故事，历史瞬间，如此转换。

一

历史上江南是重视教育的，于是有了中国数千年文化的魂，宏村亦是如此，小小村落，有着自己的蒙学，私塾，近百年间，有了进士，有了举人，也有了乡魂。

汪氏宗祠中进士是何样的水平呢？据历史记载，自唐代科举起，凡举国一年中举者不过四百人左右。到明代，皇上与士绅共治天下，于是古代知识分子地位之高在地方一时无人能比。什么叫进士，那是令平头百姓仰为观之顶礼膜拜的，上到庶吉士，下到知府县令，相当于如今985本硕博连读毕业，优秀学生会主席，学校保送再进中央党校进修神一般的存在。

石桥若箭，脚下的南湖，如同张开的弓，保护这世世代代崇尚仁义礼智信的地方，这是中国五千年积淀的底蕴。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有侵犯，虽远必诛。

从悠悠古徽道向东而去，那是一边文化的圣殿。自明代而来，让我们看下那些至今记忆犹新的名字吧，朱熹，王阳明，顾炎武，黄宗周。

即使是一个区区江阴小小典吏阎应元，也可以在史册留下浓墨纷呈的一笔。一个小小的县公安局长，一个举人，领着一帮临时武装起来的百姓，面对这武装到牙齿的清军八旗铁骑，用石头，用血肉，小小的江阴县城，居然抵抗了整整半年，期间无一人投降。更为惊叹的是，城下连折三王十八将，这是何等的战果啊？比起扬州保卫战那个远道而来一身书生气的兵部尚书史可法，那可是明朝的国防部长，手握重兵，却被一日破城。原因是这位先生开始就只想这如何成就自己的名，上任之初想的不是如何守城，而是哭着让下属如何安排后事，与城池共存亡。自古哀兵必胜，但如此的哀兵必败无疑。可想而知便会有了后面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再来看看阎应元吧，他想的不是名，而是自己身边人，他要带着自己亲人活下去，于是他的口号很简单，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活着干，死了算”。于是在明朝最后的时光中，风雨飘摇的江南出现了很有意思的一幕场景，一帮驰骋沙场桀骜不驯的辫子兵，掠过黄河，横渡长江，却在小小的江阴城下，坠马折蹬。

二

想远了，还是沿着千年的桥，感受千年的风景吧。南湖的荷，郁郁葱葱，粉色的花，脱颖而出。半圆湖中，半边风景，半边漪涟。

沿着古村的地下河逆流而上，便能看到古村的角角落落。承志堂的精致豪华，德义堂的斗梁雕刻，无不一一诉说着屋中人祖上的恩荣风光。流连戏转，代代相传。

忽然就忆起了昔日的塞外风光，大同古城，蜿蜒烽火，一直到张家口，蓟县，八达岭，再到北京，岁月荏苒，江南江北依然风景迥异。记得当年一位武将路过正定大佛寺，看着呼呼大睡的佛像做诗一首：“你倒睡的好，一睡完事了，我若陪你睡，江山谁人保。”这就是古代北方人和南方人的区别。

宏村的水道取自深山，经村而聚，前有南湖，后又月沼。而引水之事汪氏宗祠又功不可没，作为皖南最大的姓氏，汪氏确实在历朝历代都有这各种各样的痕迹。比如汪士燮，作为江南徽商代表，赈灾一次就掏了四十万两白银。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清雍正年间，国库年入四百万两，也就是说，汪先生一个善举，就干了当年GDP的十分之一，就是李嘉诚，怕也没有如此魄力吧。

再说两个与此处有关联的人吧，第一个说说汪直。可能名字鲜为人知，但是说到明代的倭寇，大家就耳熟能详了。说起抗倭名将戚继光，俞大猷等等，崇敬之心有感而发。但是倭寇的首领是谁，那就是汪直，而且就是出生于离此处不远的地方。世道无常，就是这个人，带着一帮所谓的日本浪人，肆掠了中国沿海数十年，直到碰到了同是江南出身的戚继光。

像这样的汉奸很多，离宏村不远就有一个古村落，那里也有个大家族，抗日战争的时候，大儿子投靠汪伪政府做了宣传部长，而小儿子则投身抗日救国运动，逐渐成长高级干部。遗憾的是小儿子没有子嗣，于是就从大哥那过继了一个，孩子长大功成名就，再回江村，只愿将生父迁归祖坟。村长斩钉截铁：“一日汉奸，终生不得入。”无奈遗憾而去，我欣赏如此骨气。北有武魂，南有文骨，这才是五千年不散的根。

三

八月中的宏村，像一幅山水画里的乡村，执著地远离尘世，在宁静中面对每一个日出日落。我们千山万水风尘仆仆寻她而来，她依然轻柔地以一水之隔婉拒在面前，好似淡了红尘梦。

一路逶迤，徽州古民居的风貌尽纳于眼底，令人惊异的是无论富贾抑或平民人家，都一律在客厅的案台上摆放一个西式座钟，左侧是一面古镜，右侧则是一个古色古香的花瓶，据说，这暗喻着“终身平静”之意。这宏村风俗里潜藏着对世外桃源之境的追求，荣华也好，贫贱也罢，平安心静就好。“心收静里寻真乐，眼放长空得大观”。这是一种大的涵养与智慧，也是一种高雅的逸趣。

继续逆流而上，一湾半月状的碧水忽然映入眼底，这里是月沼，犹如一轴浓墨的山水画跌落在地，展现眼前。

古老的街道，一块砖一片瓦都记录了沉沉的岁月，一位白发苍然的老太太安静地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也坐进了陈年旧事的记忆里、窄窄的一片天空里，也许她在回想着少女时代的往事，素布翠裙，手执罗扇，依窗而立，闺中独自轻愁，寂寂的流年，深深的庭院，如丝如缕的细雨徒增幽然的惆怅。“窗前细雨日啾啾，妾在闺中独自愁。何事玉郎久离别，忘忧总对岂忘忧”。

安徽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流传着众多的爱情故事，而自古传唱最广的四大悲剧，在安徽就占了两个。记得中学时，教我们语文的一位中年女老师，温文尔雅，有着浓郁的书卷气息。而每每教到《孔雀东南飞》那一课，老师总是喟然长叹，泪落两行。

人至中年，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孔雀东南飞》时，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总还是兰芝的哭泣，兰芝的泪水。

那天，离开焦家时，兰芝哭了。流泪的兰芝，是真实的兰芝。

兰芝无疑是敏感而自尊的，否则她不会自请遣归。

兰芝无疑也是坚贞而刚烈的。焦仲卿“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的一句气头话，在兰芝却是“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的誓言。而她最终“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那种为情而死的绝决无悔，又有多少须眉堪比？

兰芝是刚烈的，但刚烈不是她的本性；兰芝是叛逆的，但叛逆不是她的真心；

千年前的沉沉暮色下，在闇无人声处，兰芝的嚎啕大哭，直干云天。

四

宏村是美的，美在水中。宏村是美的，美在白墙黑瓦，鳞次栉比，翘角飞檐，高低错落。

小小的拱桥，仿佛一道彩虹，一弯明月，横亘在水面上。从池塘的一面看过去，房屋倒映水中，水中便有了蓝天，有了白云，有了粉墙黛瓦，波光潋滟，疏影横斜。那山，那水，那墙，那瓦，那桥，那倒影，像一副剪影，又像一副水墨画，置身其中，婉约，典雅，宁静，让人心醉神迷，仿佛来到画中。

真有人在水边作画，不是一个人，是很多女孩，穿着朴素的衣服，三三两两，在柳树下，架起画板，细细勾勒，画远处的青山，画近处的碧水，更画水边的房子。我从她们身边经过，她们全神贯注，旁若无人，画板上，水彩洇出的笔墨已勾勒出房子的轮廓，水的清幽，山的寂寥，白云的悠闲，一种田园诗的气息呼之欲出。

宏村的人是宁静的。宏村人一边用软软的徽州普通话招徕游人，一边安静地做着自己的手艺，木雕、竹雕、印章等，游人或驻足凝视，或挑拣艺术品，他们依然低首垂目，像艺术家般沉浸其中，只有你欲买时，他们才分一部分神给你。是古老安静的宏村，给了他们钟灵之气。

走着，看着，想着，不知不觉，已至村口。

踏上归途，回首再望一眼宏村，属于宏村的岁月已老，可老得那么有吸引力，老得那么沉静，足以收纳尽所有沧桑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