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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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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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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

那年,暑假过半的时候,外公来了。

如往年一样,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外公都会到我家小住两日,给爸爸妈妈捎点自己养的鸡鸭和种的蔬菜,还有就是来接我们兄弟俩去外婆家玩几天。

外公是忠厚之人,在我的记忆中,街坊四邻,男女老少,任何时候提起外公人品来都没有一句闲话。而那时的外公,对我们兄弟俩,不仅是喜爱,有时可以说到了溺爱的地步。

每次来,都会带着我们去厂区的商店,边从手帕包着的钱中掏钱边和我们两兄弟说:“伢呐,看看想吃什么?”于是,每次外公的到来,都是我们的节日,搬着一堆零食,玩具回家,在外公的庇护下,爸爸和妈妈光翻白眼,却也不敢发丝毫脾气。

外公没上过学,但在家中,看着到了点就在爸爸妈妈督促下,大部分时间除了背书就是在暑假作业上写写画画的我们,往往会大发脾气:“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把伢逼得那样狠,我不识字,你看钱上面的字哪个我不认识?”爸爸和妈妈相对苦笑。

而对于学习与读书,外公确又是支持的。有次和外公一起去市里,走到一个书店前,我突然就停下了,书店告示牌上有刚刚到的梁羽生的《冰川天女传》和《云海玉弓缘》,那是心仪已久的两部小说了,可是全买下来,在我那时候的意识里,已经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了。

外公看看我,拉着我进了书店,掏出钱把两套七八本书一起买下了,摸摸我的头:“好好念书!”转身又带我去了一家杂货店,称了两斤我最爱吃的柿饼,自己也买了一包叫佛子岭的香烟,不带过滤嘴的那种,在我的印象中,就我的那套书钱可以买不少包。

类似这样的事,在我们兄弟身上不知发生了多少回。以至于外公去世好些年后,有时在梦中还能清晰地梦见外公,颤颤巍巍地边打开手帕,边点着纸币对我说:“伢呐,想吃点什么,我带你去买!”

九十年代的某天,去天津宝坻出差,晚上在招待所睡觉的时候忽然又一次很意外的梦见了外公,依旧慈祥,依旧要带我去买吃的,可依稀望见,外公的手帕里,只剩下几枚硬币。当时我就急了,在梦中喊了起来:“您是不是没钱了,回去我就给你送点钱去!”外公微笑,望着我:“钱我还够花,就是最近房子有点漏雨,你回头去帮我修一下!”

那夜从梦中醒来,越琢磨越觉得此事有点古怪,于是回家后第一件事就匆匆忙忙去买了些纸钱和白酒,赶到了外公坟前。

坟前已是枯草丛生,我按合肥风俗边烧着纸,边暗自念叨着让外公来收钱,围着坟倒酒的功夫,突然就愣住了,坟的一侧居然有个一个碗大的洞,草木遮蔽,如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那一刻,突然就想起了外公那天提到的房子漏雨要修的事情。

拿着铁锹把外公的坟规整完,自小到大哲学课中关于唯心唯物的本质区别的概念彻底模糊了。所有后来的日子里,在不同场合会有人提及灵异事件,十三维空间,第六感,平行世界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我向来不予反驳,总是一副很相信的样子。

那年暑假,外公在家小住的日子里,还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日,外公半夜突然大喊:“不好,家里来贼了!”爸爸妈妈蓦然惊醒,赶紧开灯,跑到外公到床前,外公一边在床边四处寻找,一边恨恨地说:“我刚刚醒来一摸,衣服都不在了,肯定是小偷干的!”

爸爸恍然大悟,来到衣架边把几件衣服拿下,递给外公:“看看,这是不是你老人家的衣服?昨晚你喝过酒睡觉,我给挂衣架上了!”外公尴尬地笑,有些不好意思了:“咳、咳、我就说嘛,解放都这么多年了,早不是过去跑反的时候了!”

外公口中的跑反,是他亲历过的那些兵荒马乱的岁月。在外公幼年到青年时代,合肥城历经军阀混战,国共北伐,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不管是那边的军队来了,老百姓干得第一件事就是跑反。先是跟着大人跑,后来长大了就自己跑。身在乱世,命如蝼蚁,遇到些小偷小摸倒也不是稀奇的事,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1948年,外公二十多岁的时候,国共双方在江淮大地展开了一场数百万人的厮杀,打着打着,国军的兵源不够了,于是挨家挨户找人上战场,就是后来被众多人唾骂的“抓壮丁”。

外公家中兄弟三人,当年在村里应该算是富农或中农,尚有一些田地,一家温饱勉强能过得去,比平常人家好了许多。外公忠厚孝顺,听说要摊丁到家,看着父母发愁,虽知道打仗是九死一生之事,却主动揽了下来。部队出发那天,家人早已哭红了双眼。外公一一安慰,出村跟着部队登上列车一路北去。

过了有半个月左右,一天深夜,外公居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跌跌撞撞地回来了。狼吞虎咽干了几碗饭后,外公说出了他的一段奇遇。那日上了车,有个广西老兵一直就管着他们这个班新兵。外公老实,大大小小活被一个班的人呼来喝去干了不少,心想都是要去送死的苦命人,倒也没太计较。老兵看在眼里,觉得外公忠厚,没事就找外公聊天,一来二去竟颇为投缘。

列车走走停停,大家昏昏欲睡的间隙,老兵捣了捣身边的外公,小声问:“就你个生瓜蛋子,还真想去送死?”外公断然摇头,老兵微微一笑:“等车停了,你跟着我!”

那天夜里,列车停在了一个荒郊野外,一阵急促哨声响起,让大家下车活动活动,放放风。老兵拉着外公第一个跳下了车,各车厢的人陆陆续续往下跳,差不多站了黑压压一片的时候,老兵突然一声尖叫:“快跑啊!”拽着外公就冲进漆黑的夜幕,各自奔跑起来。

人群一下给带动起来了,就听到不少人都在喊着:“快跑啊!”于是,黑压压的人群四散奔跑,向着广袤平原奔去。外公正在拼命狂奔的时候,老兵突然用脚一绊,两个人都滚倒在了一个半人多高的田埂下,呼哧呼哧躺着喘气。就在这个时候,探照灯亮了,机枪响了,连续的咔咔声。跑着的人一茬又一茬倒下,但也有顺利冲进远处夜幕的,渐渐不见踪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跑出去的人已不见踪影,原野上留下的是遍地尸体和一阵阵鬼哭狼嚎,渐渐归于寂静。外公他们俩听到列车那边开始传出大声的咒骂和急促的哨声,还有赶人上车的呵斥声。

过了一会,列车缓缓启动,又向北进发了。广西老兵舒了口气,给外公指了个方向:“从这往南,三四天你就能到家了!”外公问老兵:“那你呢?”老兵指指了另外一个方向:“打了十几年仗,我想家了!”外公对着老兵深深一躬,转身飞奔而去,因为不识字,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一道跑错了不少路,受了不少苦,走了半个月才回到家中。

家人团聚,分外高兴。本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谁知祸事又来了。

回了家的外公倒也不敢声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昼伏夜出。过了不少日子,看看乡里,村里也没找上门来,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可是,征兵的人还是来了,原因是独子不用上战场,外公家前面去了一个,家中还有两个,所以还应该再出个人,而且第二天就要跟着部队走。

家中又一次彷徨无措,长吁短叹。外公把这个事又揽了下来,理由是上一次当过一次兵了,就是跑也知道怎么跑了。

于是,第二天,外公顶着大哥的名字去了村公所集合,村长、保长都是乡里乡亲,看到外公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谁也不愿当恶人,反正人数凑够他们也就算是给上官交差了。

就这样,外公又一次踏上了北去的列车,很长时间杳无音信。

家里人四处托人打探消息,只是听说这次和上次一样,晚上停车的时候还是有人逃跑,不过国军有准备,当时就把逃跑的打死了不少,吓得后面想跑的也不敢跑了,家里人闻言心中就是一沉。

过了两三个月,就在家里人觉得外公生还希望不大的时候,又一个深夜,外公居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还带回了同村的一个老乡。

到了家的外公和他那个老乡刚见到人就嚎啕大哭起来:“死啦!都死啦!”

后来的外公一直不愿提起这件事,因此很多年过去,那天晚上他们是从哪逃出来了,怎么逃的,一直是个谜。

八十年代,已在运输公司当了队长的舅舅有一次押车去徐州,想着正好也让老父亲出门开开眼界,于是就喊了外公一起。

车到了离徐州不远的地界,看着广袤平原中靠铁路边的一处村镇,外公突然敲着喊着让停车,下了车一时红了眼圈,哇哇大哭起来,还是好多年前的那句话;“都死了啊!都死了啊!”

大伙这才知道,原来外公第二次被抓壮丁后竟然是这个从离家好几百里的地方跑回来的,那个地方,叫符离集。

所以后来我一直认为忠厚老实的人并不是傻,更多的或许是一种潜意识中的大智慧,由此而得来的福报却比勾心斗角,精心算计要大得多。

不信,即使是今天,离家几百公里外,先能侥幸躲开机枪扫射,然后在没有手机,导航,地图,食物等等情况下,两眼一抹黑成功做到安全返回,谁敢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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