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旧事

家书，作为联系亲朋好友之间的载体，已经存在二千多年了。影响很大、值得一提的是杜甫诗《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家书的作用，解决杳无音讯、相思抑郁之苦，有痛快淋漓之感，或开怀大笑，或泪滴信纸……

1975年，在湖北省云梦县一段铁路边上，发现了一个战国墓葬群，实现了研究先秦文化的巨大突破。其中有一个小墓，与其他的墓相比，显得窄小、寒酸，但其中两块写满文字的竹简却引起了考古人员极大的兴趣。

竹简上的文字显示，墓主人是战国晚期两个普通的秦人，这两块竹简是他们的家书。这是迄今为止考古发现的中国最早的家书，堪称经典。

写信的两个人是兄弟，一个叫“黑夫”，一个叫“惊”。俩兄弟在外打仗，其哥哥“衷”留在家里奉养母亲。

黑夫在信中说，淮阳发生了叛乱，他们正在攻打淮阳。黑夫希望母亲把夏天的衣服寄来，越快越好；如果家乡的布比较昂贵，就多寄些钱，他自己买布做夏衣。黑夫在信中问候姐姐和其他一些人，但最惦记的是母亲，一再嘱咐哥哥衷要照顾好母亲。

惊在信中的语气显得十分着急。他说，如果母亲不快点寄钱，他的命很可能保不住。他已经借了战友垣柏的钱，还需要更多的钱。惊在信中提到了很多人，他最挂念的却是新婚的妻子。

……

我家兄在1978年春季入伍当兵，服役在博罗小金口某连，每次兄长的家书由我来复，每次收到兄长来信（每月多则四封，少则两封），第一时间总要读给奶奶听，奶奶不识字。奶奶边听边流眼泪，有激动，有担心，说实话，奶奶的口头禅：在家千日好，出外朝朝难……

1979年春，有一天，家兄突然间从广西边境来信说，收到信后不用回信，等他下一封信寄回家后有新地址再回，他要执行任务去了，去哪里做何事？保密。信中没有说明情况，父亲看后脸色苍白。听电台广播，看报纸介绍，父亲已知几分，他陷入沉思，心事重重。其实，家里收到兄长信的时候，兄长已进入战场了。父亲花九十九元买了一台三波段熊猫牌收音机，天天听有关“中越”方面的新闻。

一个月过去，父亲天天在田里收工后就直奔邮电所去等信，有一天，兄长同批去的战友黄雪亮来信了，兄长的信却没有出现。父亲直接拆开雪亮的家信，希望他能有几个字提到兄长，看完两页信纸，却一字没提。父亲把信送还人家，回到家中，一言不发，满脸阴云，独自进入房间，关闭房门，嚎啕大哭。奶奶也哭，一家子都泪流满面。父亲在房间内哭，奶奶在外面哭。

父亲没有气馁，第二天再去，提前去，兄长的信终于到了，皆大欢喜。父亲满面春风，满眼泪水，激动得半跑步回家，尽早把消息告诉奶奶。可又听人说兄长的手指被子弹打断了，美中不足啊！可和牺牲者相比之下，断一只手指头算不了什么，何况还是传说。眼见为实么。我在给兄长回信的时候，先问问兄长“断指”是不是真的。兄长否定。暑假的时候，父亲原本计划去部队看看，可多渠道获知兄长手指完全没事后，怕花钱，又不去部队探亲了。

故此，我深知“家书抵万金”的价值和意义，那是一种血浓于水的思念，刻骨铭心的牵挂。

有一次，我在清理大木厨时发现了两封家书，是大伯公从暹罗寄回给他母亲的，我好奇地看了起来。

第一封信：

慈亲大人福安敬禀者  

儿在外蒙天神庇佑两地平安万望母亲不用远挂候儿积有多少路资盘费自当立刻回家可奉大人甘旨免使慈亲大人挂念另者亚铣亚赐两位兄台知悉弟不能在家与两位兄台仝居吾母亲年老万望二位看顾吾家为是並各二位兄台家中老少定卜平安亦着回音来知免使愚弟在外挂念亦今因顺便付去大洋银壹佰元至时查收家中应用余无别言金安不一抹出银弍元分亚铣兄收用再抹出银弍元分亚赐兄收用余母亲大人收启

丙寅年九月初九日儿会荫寄

大伯公张会荫不识一字，寄回唐山的家书是去街头请先生代写的，要付钱的。可以看出，这封信是大伯公去暹罗没多久寄回家的，而且把他的积蓄寄给母亲。一九二六年一百大洋，对曾祖母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可以解决好几件大事。书中说明“候儿积有多少路资盘费自当立刻回家可奉大人甘旨免使慈亲大人挂念”，一个漂泊异国的人，思念母亲之情跃然纸上。我如今只在县城，回家是一小时路程，也都常常思念父母及兄弟姐妹，何况异国他乡，漂洋过海，交通不便。大伯公做为大儿子，为什么远离母亲呢？此时，曾祖父早已逝去，曾祖母是一个缠足女人。后来听奶奶说，大伯公赌输钱了，债主逼债，走投无路，不得不辞别亲人离乡背井去避难，去赚钱，也是孤注一掷。

后来大伯公没有食言，真的回家了，可家中人口众多，带回的钱很快花光了，不得不写信向在暹逻的一些朋友们告借，家中至今还有两封番批，是友人寄钱给大伯公的。然而，朋友的接济，杯水车薪，实在没办法生活下去，大伯公不得已再辞母亲去暹逻，坐的还是红头船。这一去，大伯公再也没有回到唐山了。

第二封信：

母亲大人尊前鉴敬启者

儿在外合家老少平安母亲大人不用远挂因去年官田钱永兄回唐儿寄他带去国币捌拾万元可与唐中诸人收用至到现时闻你唐中此银无收儿闻悉另向钱永兄借问他另说言儿之银项转与马冈亚高叔先收应用他说来暹大约在丁亥年十月间代儿寄去国币五十万元不知岂有收到否如有收到母亲可将此信回明来知免我之挂也今因顺便付去国币一亿万元至查收以助家用抹出银一千万元分会德收用又抹出银一千万元分姪儿炳佳收用又出银五十万元分细姑丈收用另抹出银二百万元会赐会深会升阿铣各人各得伍拾万元余存七千七百五十万元付会德胞弟代收可与母亲大人作寿板之用如是银项不充弟可回家未免使你兄之挂也另者愚之家产前日付会德胞弟收管不知岂有存在否切勿相瞒回家未知特此告明

戊子阴历七月二十日暹儿会荫寄

这一封信是大伯公一九四八年寄回家的，除了寄回国币，还透露一个信息，尚没有定下回家的时间，再交代小弟会德帮他收管一些财产和契约等等。

父亲告诉我，土改划成分时，我们划的是中农，爷爷不同意，找农会负责人理论，后改评贫农。

有一个干部卓江提出质疑：“你大伯一寄就一亿万，还评贫农？”

父亲回答：“大伯是寄回来一亿万，可国币已经大幅贬值，而且可以撕着用，一亿万元去市场只买了一斗米，晚两天国币就没人要了，买东西用米换。”

卓江听了才哑口无言，其实他心中有数，只不过另有打算。

尔后，大伯公改寄港币回家……

父亲说，爷爷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给大伯公回信，叫大伯公不用再寄钱回家了，曾祖母生活过得去。从此，大伯公再也没有来信……

曾祖母乃缠足女人，行动不方便，更不能参加重体力劳动，四十来岁守寡，她硬是把四个儿子抚育长大，因此，长子寄回来的资金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和帮助。有一次，请乡亲们到牛甘种番薯，半午她挑着番薯姜糖汤给乡亲们解暑。山路崎岖不平，曾奶奶被石头绊倒，两个缶钵滚落山下，曾祖母坐在地上伤心哭泣。爷爷获悉，飞奔而去，把曾祖母背回家。

我小时候，还几次和曾祖母合作绞草绳，不亦乐乎！她还常常招呼我去她房屋，把藏在砖墙缝的头发拿出来换成麦芽糖给我吃。后来曾祖母去世时，她的头发已经所剩无几。

不久，爷爷因病魔折磨而自杀。

曾祖母至死没有等到她大儿子回归，在家的三个儿子也都先她而去，以致她精神崩溃，爷爷去世第二年，也寿终正寝，享年百岁。

如今，电话、短信、QQ、微信及视频等等现代化通信技术代替了书信来往，虽然迅速，却消失了纸质书信往来所产生的时间等待那种刻骨铭心的巨大快乐、满足和困惑。

唉！我怀念书信来往的年代，怀念书信中那些淡淡墨香书写出来的汉字所散发出来的浓浓人情味。

我真想再写两封信，一封给曾祖母，告诉她老人家，如今生活行有车，食有鱼；一封给大伯公，并附上一包井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