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先人把这里的泉水幽咽叫做“井溜”,同时也留下了一个谜。
好几天没有下雨,阳光照射在这片肥沃的大地上,农作物居然长出了各种颜色。
我想家了!从深圳回到故乡南山,所谓“父亲节”那一天,和父亲一起喝茶,一起谈天说地。父亲谈笑风生,面带笑容,对于今年的酷暑,他却不屑一顾,似乎是他生活中的小菜一碟。我喝着父亲用井溜水泡出的凤凰茶,倾听他讲述着点点滴滴的村史。同样的茶叶,昨天在深圳泡,今天在老屋泡,香韵是拦腰打折。
这次回乡,兴奋的我,徘徊在村前村后,寻找记忆,享受怀旧,碰到孩子们,他们笑嘻嘻问我是谁,我想起了贺知章的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平时提起我的故乡,友人们总会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为南山,我的故乡没菊可采,也没有庐山的美丽,然而,我的故乡有总兵府,有茂密的山林,有一片梯田,尤其是各条山坑汩汩泉水,所有生命的精彩都要依靠它。其中,井溜更是佼佼者,仿佛像一个魔瓶,装满天山的白雪,刚刚溶化,涓涓细流。
井溜是我的少儿时期向往之处,快乐成长的乐园,最是夏秋炎热季节,身心更能获得愉悦的满足。
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候,南山张氏祠堂尚未倒塌,三街六巷住满朴素勤劳、互助互爱的乡亲,生活着二三百人,大人唤,孩子笑,加上猪鸡猫狗叫,热闹非凡。正常时期,一股巴掌大的泉水从九十度墙壁破石而出,出口处为“U”型的灰沙制作成品,下面凹型石臼为蓄水池。白日间,女人来这里挑水、洗菜和洗衣服;早晚间,男人来这里刷牙、洗澡;我们孩子则是常客,来这里玩水,解渴,消暑。长辈们的熟悉身影、朗朗笑声,犹在我的眼前。
这就是井溜,我总纳闷,几百年来,为什么流水不断?
有一次,我和两个伙伴趴在井溜上面观看大人洗衣服,互相挤压,我摔了下去,差点受伤,幸好一个阿姆顶着。祠堂门口有两个溪石埕,长五六十米,宽十来米。每当太阳下山,饭后洗过澡,昏星指引下,我们成群结队在这里做游戏,老鹰抓小鸡,抢旗,抓特务,等等。我们横冲直撞,精力充沛,火力十足。累了,渴了,争先恐后到井溜喝水,喝得小肚滚圆,又回到游戏场上,吆五喝六,排兵布阵,继续较量。要不是父母叫、奶奶催,我们会一直玩到启明星出来、天边鱼肚白。
井溜就在下埕前坎石篱之间,离下一米,离上二米,我不仅不知道这水从哪里来,还不知道为何如此甘甜清丽?我经常看到不少城里老人带着坛坛罐罐来这里装水回去泡茶,满脸堆笑,还叫这里的水为“天马尿”。这个名字,那时候,我认为不邪。
南山村坐南朝北,左右有两条山陵,面前有二十亩池塘,村后便是天马山,井溜流出来的水的方位正好来自天马腹下。哦,有天马山,便有天马尿。
原来如此!
井溜水晶一样的泉水满足了全村人生活之用,还源源不断填充了池塘,池水冬暖夏凉,蓝色的池面,波光粼粼。夏秋季节,我和伙伴们经常泡在池塘里,抓鱼摸田螺,头面晒得像木炭。池塘产出了优质的淡水鱼,诸如草鱼,鳞鱼,鲤鱼,大头鱼,肉质细腻,没有腥味的鱼宴,令我涶涎三尺,常常变戏法把鱼抓回家的锅里。
我头顶烈日,沿着池塘边水泥路前行。如今的池水,比以前至少高三尺,池水好像刚刚发酵,不宜游泳。来到井溜,池水已涨到井溜的肩膀,清浊分明。周围的一草一木,蝉鸣虫唱,田园风光,已经今非昔比,唯独井溜“水声依旧”。一阵迟疑后,我卷起裤管,在井溜旁边蹲下,伸出右手去摸一摸晶莹的泉水,泉水比以前少了一半,这一摸,我感觉摸到了婴儿的肌肤,滑嫩、凉爽、贴手……
这时候,我却感觉惭愧,似乎是一个负心人,井溜却无艾无怨,永远的十八岁,永远的水汪汪。我忙捧一二把泉水洗脸,浑身舒畅;捧一二把泉水喝下,清凉至心。所有的风扇、空调,在井溜面前都将黯然失色;所有的不愉快,也一扫而光。我低头观察,除了看到清澈透明的泉水慷慨流出,其它什么也看不到。这就是陪伴我们南山村走过六百多年的井溜,她还将继续淡泊而执着地走下去。
突然,我为自己年过半百还在想方设法改变“淡泊”而感到茫然,感到浮躁,感到渺小。
又一个美丽山村即将消失,唯独井溜的泉水依然故我,依然甘甜,依然凉爽,她便没有因为乡亲们的不辞而别而赌气、断流或变质。
我爱井溜,更爱井溜的清白,当然,也感谢井溜周围所有“丑”的衬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