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节”这一天,故乡被太阳紧紧所控制,空气被吸入蒸笼,蒸熟了再放出来,还附带一条考题,名字叫《考验》。
再羡慕孩子们,我还是不敢在大白天下凤江游泳的。黑夜,能够给予我黑色的遮挡。然而,不管怎样,有了凤江,有了凤江水,什么热浪终将会被融化。
通常,我是在踏上二更后才去凤江游泳,在夜幕的掩护下,踏着轻轻的猫步,来到河边走廊。因为我胆小,故必须带上一个篮球同行,壮其胆量,以防万一。篮球的浮力,使我相信了一个奇迹。上世纪六十年代,有一对夫妻,各用一千个乒乓球网在一起游过台湾海峡。
鬼节这一天晚上,我又来到江边瀛台下,踏入江水,用水湿润一下耳孔,拍拍胸脯,然后猴子一样跃入水中。水的凉爽,顿时退去我的浑身不舒服,也使大脑恢复清晰。我把篮球的绳子套在脖子上,篮球警卫一样时刻在我面前脑后转悠。我踏在水中,看一看,周围静悄悄,我的胆子便大了起来。在这里,我一般用仰泳过江。我躺在水面上,慢悠悠,仿佛躺在某一个雪白的木棉花枕头,浑身放松,惬意得很。热浪在半空中偷窥,奈何不得,我仿佛听到了咬牙切齿的声音。我睁大眼睛,天很高很蓝,云很白很絮,看不到银河,只看到牛郎星。小时候,奶奶告诉我关于天上人间的故事,诸如“牛郎牵子在两旁,织女抱子在胸前”。我再仔细看,发现大部分星星仿佛用桂花树叶遮住了脸,她们也怕羞吗?偶尔一架飞机从空中轰鸣飞过,扑向远方。我躺在水面上,头脑清醒,遐思万千。我舒展双手,摆动双腿,游啊游,当我感觉到水温特别冰凉的时候,我就知道又一次游到了河中心。这里有二十米宽的深沟,所有水的精华都集中到这里了,那是来自大山里的乳汁,甘甜沁凉。每当游到这里,我就故意让自己停下来,悠闲地埋在水里,喝几口水荡涤心灵。善良的泉水浸泡我的皮肤,抚慰我的血管,清洗我的意志,太舒服了!这时候,我坚信,天底下最快乐的人就是我。朦胧中,上游五十米,仿佛有一个诗人朝我游来,偏偏她又不是地球的人。她长得如何我看不到,可她的傲骨,偏偏又是极受欢迎的那一种气质,像黛玉,更像妙玉。转眼之间,她又不见了。
我环顾一下前后左右,若大的河面,只有我在孤独中游,可我的热情没有受到打击,或许说,此情此景,正是我梦寐以求。
加把劲吧,离彼岸还有一段距离。
一般不游到北岸尽头,我是断然不肯在对岸水鬼码头停靠的,因此,还剩下二三十米水路的时候,我就返回了,这也是一种体力上的考验。
凤江,又叫黄冈河,还有其它绰号,诸如“竹筒溪”之类。我认为,还是叫凤江的好,因为凤江一支流的发源地就是凤凰山麓,不叫凤江又叫什么名字好呢?凤江在饶平县境发源,在饶平县境出海。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在与外地朋友交谈中,我力争把她以凤江名字出现。正如我坚持把黄冈大桥叫做姑嫂桥,乍一听,往古有故事,文化满江河。
凤江之水,清澈见底,微波荡漾,留下一路赞美。我是不怕其它的干扰,忧愁的是,凤江忽然有一天就断流。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又害怕断流二字就是《考试》的最后答案,故心中纠结。
回程的时候,我改变了泳姿,按老家的话说,浮水行,就是双脚直立站在水里,靠手脚的运动维持身体直立平衡。这样一来,我就从刚才的观天改为看河了。
我白天所看到的漂亮建筑物,在河里统统消失,水里只剩下一串串彩灯的光柱,有黄色、紫色、红色、蓝色、青色等等,艳丽夺目,大小不一,像一条彩练,一株垂柳,更像一幅丝绸,却看不见底色了。偶尔有“PLPL”之类的字母,我天真地认为,那“布匹”肯定是出口的。赵朴初老先生题写的字匾“工商行政管理”,黄光闪闪,倒映在河里,别有一番情景。至于上中下三座大桥的绿色彩灯,则是穿梭而过的纽带,其它应该便是整匹布的镶边了。
感觉上,太舒畅了;视觉上,太漂亮了。我真不想上岸去,就一直呆到冬天来临。
渔夫驾驶机动小船来河里撒网,“哒哒”声尤为响亮。我是必须上去的,我不想被网住。当然,我要是能真变成鱼,我也是愿意的,那样一来,我就冲出大海,跟鲸、鲨之类较量一番,也就不枉来动物世界走一趟。
那能呢,一不小心,水撞进我鼻孔了,呛。觉得手皮有点白爪花①的感觉,必须上岸了。
突然,似乎是真正的,藏得很深,我脑海里冒出了一幅画:江边一望无际的黄沙,金灿灿,亮晶晶,无数孩子在煮沙饭……
我之所以夜里才下凤江游泳,也有这方面的考量,黑暗中,可以忽略去白日做梦的嫌疑。
若问我夜游有什么感慨,其实我的人生愿望很简单:江水清白,我也清白。
当然,倘若暴风雨真来到,河水又黄又浊,这时候,我也肯定下江游泳,更有一番滋味、挑战或者文不对题。
不管人们如何警告我,我一直在认真地观察,认真地总结,以做出正确判断,至少,目前,江里游鱼乐哉。
最后,我是确定了知道的,凤江还有很多东西,诸如田螺,乌龟,红鲤鱼,水葫芦,等等,唯独没有水鬼。
①白爪花:缺血发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