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父亲,我也学着城里人叫他一声“爸”。父亲为着这一声陌生而高雅的称呼,激动得眼眶发红。
父亲已经从“买码”泥潭中解脱出来,又恢复他的精明能干,有了笑容,满身轻松。
父亲说:做人要堂堂正正,不要随便求人,求人不如回家种田。
朋友,当你有机会乘车从文明塔下、紫东亭旁、御史岭门222省道通过时,就能经常看到一个瘦小的老人,在公路边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可你别看他个子小,他已经七十有三啦。
这个瘦弱的老人,就是我的父亲。
倘若你春天从这里经过,他就扛着锄头去给香蕉松土、除草。他必须像抚养儿女一样关照这些香蕉,看它们一天天长大,吐蕊结果。他总穿灰色上衣,黑色长裤,踏一双旧皮鞋。父亲在六十年代就穿皮鞋了,在农村是很骄傲的事情。随着儿女越生越多,担子加重,他就只能穿布鞋或拖鞋了。
春天,我从深圳回家。
父亲的头发由灰色朝白色转化,也失去了光泽。
父亲的脸上又多了几个小指头大小的寿斑,在农村也叫棺材斑,名字着实令人痛苦。
看到父亲没大病,我稍为安慰。
当父亲获知我约了几个朋友要去小黄家追债时,他坚决而冷静地阻拦说:
“儿子,不能这么做。有钱不还,是他的臭品德。我们世代善良,人生不要留下太大污点。你还年轻,要钱,我们再赚么。”
我考虑了一会儿,缓过一口粗气,听从了父亲的指点。
……
朋友,倘若你夏天从这里经过,所看到的我父亲,他已经不穿棉衣了,身板显得更单薄。他上穿短袖衬衣,也是灰色。肩挑粪桶或粪箕,给香蕉施土杂肥。他左手还戴一块西铁城二十五钻全自动手表,金光闪闪。父亲在六十年代就戴二百多元的劳力士手表了,那时他穿白色短袖衬衣,在全社粮食会议上发言,特别耀眼。每当同学到家,我总站在凳子上,指着镜框里照片中的父亲给同学看,让他们羡慕。
夏天,我也回家。父亲已经知道我被一个交往二十多年了的熟人拦路推打的事情。
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能理智地处理这宗变故,我很满意。自古以来,欠债还钱。在他的生死关头,你伸出援手,这是我们的美德。他恩将仇报,忘恩负义,愿当疯狗,我们就离他远点,何必与狗计较。就当我们瞎了眼,把心放开。”
看着满脸尽皱的父亲,还为我的琐事操心,心如刀绞,可父亲的教诲,如饮春露。
……
太阳偏西,热浪暂退。
朋友,你这次所看到的老人——我的父亲,满脸堆笑,赤脚,卷起黑色裤管,肩架木秤,健走如飞,他又完成了一宗香蕉买卖,等着过秤呢。父亲必须趁着霜冻之前把香蕉卖出去,以免“烧焦”损失。
夜来,我与父亲促膝长谈,我把以往情同手足的黄某某吞掉我十几万元的事情告诉他。他猛抽几口烟,表情凝重。几分钟后,他右手食指轻轻弹去烟灰,向我投来柔和的眼光,淡淡地说:“钱银身外之物,他要就给他。看开一点。其实,我们都替他感到悲哀。他若有良心,余生将痛苦不堪;他见利忘义,我们追究又有什么用?你也有责任,你给了他道德败坏的种子发芽土壤。把这么多钱放在他口袋里,是引诱他冒枭心啊!”
……
然而,我于心不甘,几十年来,我给予他人的帮助如此之多,至今却得不到一个知己,世事之艰,可见一斑。
然而,在父亲的一再开导下,我终于放弃了不少蠢蠢欲动的念头,度过了生命的冬天。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老了!
朋友,也许你能看到他老人家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我为自己还不能陪伴在他身边感到深深地自责和惭愧。我整天东逛西走,一年难得回家二三趟,每当我听到《常回家看看》这首歌,就脸红心跳。父亲硬是把思念儿子的心情藏个滴水不漏,人前人后,总是那个得意的脸孔,让乡亲们羡慕。我也已经为人父亲,要说不思念儿女,那是虚伪。
历史已经证明,我不合格做一个商人,我为自己生活所逼走入商界而陷泥潭感到后悔,正如遗憾自己走入文学的崎岖小道又力不从心一样苦恼。时光若能倒流,我定当做一个于八十年代曾被我千方百计挣脱的农民。
父亲是一个完美的农民,“犁耙布踏吊戽①”样样精通,而我却背叛了世代赖以生存的土地。
我客居异乡,每每梦中,父亲灰白色的头发,古铜色的肌肤,所剩无几的黑色残牙,向我挥手,欲言又止。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瘦削得尽是贫困的象征,可他的精神却是如此丰富。
做为一个农民,父亲他为自己还能养活自己感到开心,我却伤心。
每当我递给父亲几张一百元人民币,他总是笑着摆手说:“我有钱!”
听着父亲说话漏风的语气,我的眼角溢出了苦涩又幸福的泪水。
①犁耙布踏吊戽:犁,犁田;耙,耙田;布,布田,即插秧;踏,踏水车;吊,吊水;戽,戽水,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