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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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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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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山谷里的爱情柔巴依


张 建 海

冰河边的哨卡

这是一条地球造山运动恩赐给人类的天然之谷,它从东向西横切从南至北的号称帕米尔高原“山墙”的萨雷阔勒岭一路逶迤西去。

这是一条历史之谷,湮没着帕米尔高原古丝道上最后的商旅驼铃和足迹——它就是我现在正要前往的卡拉其古,一条可通往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两国的通外山谷。

过了东西向横跨在塔什库尔干河上的水泥桥后,卡拉其古山口呈喇叭状的巨大豁口已经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乘坐的北京吉普驶离314国道后,便向着西面的卡拉其古山口一路奔驰而去。从北向南而来的萨雷阔勒岭,到此戛然而止,仿佛被鬼斧神工所截断,唯一行低矮的余脉毫无气势地继续向红其拉甫方向延伸而去。

车子沿着余脉的山根向北前行两三公里后,突然往左一拐,就进入了这条举世闻名的古丝绸之路上重要通道的隘口——瓦罕走廊的卡拉其古山口。

波涛汹涌的卡拉其古河自西向东而来,汇入自南而北的塔什库尔干河后继续向北滚滚流淌而去。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两条源自冰山雪岭的河流,水势急猛暴涨,加之在山谷口恰如T型的刚性对接,使得这里涛声如雷山鸣谷应震天动地,成为高原上少有的绝唱。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的山水,甚至一片草地,一块石头,都有着无尽的亲切感,不禁思绪缤纷,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这个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丝绸之路南道的咽喉要地,还有我自己数十次在这条山谷中的一幕幕经历,现在都错杂交织在脑际,竟使自己对这条熟稔至极的山谷,产生出些许迷梦般的幻觉来——

有时是一种常看常新的感觉,有时又是越看越陌生,越看越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奇怪念头。于是,历史与现实,熟悉与亲切,陌生与神秘,鬼使神差不相连贯地纠缠在脑海里,成为我心头挥之不去欲理还乱的魔结。

车上的录音机里播放着塔吉克的乡土歌唱家们一浪高过一浪的近乎呐喊的民歌。这种民歌的唱法是首先由一位歌手引亢高歌,众人则于第二或第三句歌词时随声附唱,及至末尾一句时几乎是全体歌手用尽气力吼出来的大合唱。乐器自然是纳依(鹰笛)、达卜(手鼓)、莱布甫(六弦琴)或巴拉孜科木(九弦琴)。

我特别喜欢这种形式的唱法,尤其是心绪不佳或来到远离喧嚣市声的崇山峻岭深处以后,乍听这仿佛挣脱了羁绊,腾越高山大河,飞翔蓝天白云,更好像旌旗猎猎,骏马嘶鸣,超越时空的民歌时,心情便廓朗,便释然。

提孜那甫的买买热依木是这种唱法的顶级歌唱家,这盘歌带就是他亲自演唱并录制好后送给我的。录制演唱的那晚我也在场。买买热依木的身边聚拢着十几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都是跟随他附唱的众歌手。这些年轻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用心培养的民歌艺术传承人。当然,他们都是他的拥趸或粉丝。而他,则是县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民歌唱法的传承人。

小伙子们一个个不仅金喉银嗓底气十足,还个个是弹拨勾挑技艺超群的乐器高手。合唱时满屋震响,声遏云霄,气氛之热烈,场面之感人,一点也不亚于世界上任何的一个合唱艺术团。

我当时就在想提孜那甫真正是块钟灵之地,不但出了阿洪尼克这样知名国内外的歌唱家,还有这么一批醉心民乐的乡土艺术家,的确是一个生长艺术家的灵秀之地。

我参加了这部歌带的全部录制过程,深深地为那浓郁热烈的艺术氛围所感动——古朴原始,即兴原创,发自内心,毫无矫做,是亘古高原悠长意蕴的真实流淌,是苍莽山野万年时空的激情穿越,是克服千难万险,挑战自然极限的号子,是渴盼祥和幸福生活追求美满甜蜜爱情的佳音。

欣赏着源自帕米尔的本土音乐,行走在产生这些音乐的山水间,心中生发出的感慨是无限亲密的融入和复杂纷纭的种种遐想。

在歌声中行进于卡拉其古这样一条穿越古今的历史长廊里,遥想多少彪炳史册,名传千古的人物都曾穿梭往来于这条古道,并由此谱写下一部部令世人着迷吃惊的传奇,心情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壮怀激烈。

卡拉其古除了它处于丝绸之路南道咽喉部位的重要地理意义外,更使其名闻遐迩的是公主堡(塔吉克人称之为克孜库尔干)。玄奘的《大唐西游记》和塔吉克人的叙事长诗《勇敢的秦公主》,皆赋予这座城堡以神秘美丽的动人传说。

其实这座位于卡拉其古与明铁盖两河交汇处的古代城堡,完全是一座守护古丝路畅通无阻的重要驿站,在这样一个咽喉要塞地带,构建堡垒驻扎兵士保护商旅,应是其本来的含义。

1906年6月,奥利尔·斯坦因依据玄奘《大唐西游记》中的有关记载,在卡拉其古的山谷里找到了这座城堡,于是公主堡之名便蜚声西方。

斯坦因的《在通过帕米尔的古道上》一文中如是记述:“在一个既高又陡的石崖山脊上,有一个叫做基兹库尔干,即少女的堡垒的废墟,我曾指出,这就是玄奘所述及的当地的一个稀奇传说的地方。据说,有一位中国公主,在出嫁给波斯国王时,由于战争发生,路被封锁,留在了这里。在太阳神降临之后,她怀了孕,成为后代萨里科尔王室的祖先。”(基兹库尔干即克孜库尔干,萨里科尔为今塔什库尔干旧称,亦作色勒库尔)。

另外,在向达先生翻译的《斯坦因西域考古记》(中华书局,上海书店1987年版)中又说:“塔克敦巴什帕米尔顶上是1900年我第一次所跨到的中国领土,如今我又到了这里了。从这高峻的山谷下来,据居住下方的色勒库尔人说,这里的冬季有十个月,夏季只有两个月。西元后642年,玄奘久居印度返国,也曾经行此地。以前我曾循着他的足迹参拜过许多佛教胜迹,现在是并且循着他的足迹更向东去了。我尤其感觉欣幸的是在下山的路上能确实找出一所废弃了的石堡,据香客说那里有一个奇怪的古代传说,以为古来有一位皇室的公主,从中国到波斯去,特建此堡以保安全。我在一座几乎完全荒废的石岭上所找到的堡垒,耸立于塔格敦巴什河的一条幽暗的峡谷里,今称为克孜库尔干,意即公主堡。这在玄奘的时候,当即已久归荒废。只因天气干燥,为此古地隐蔽的城垣仍是很清楚地可以看出来,城垣用土砖和杜松枝相间叠砌而成。再向东去,西元前二世纪的汉代长城边塞也是用同样的中国古法筑成的”。

由此一斑可知,早在两千多年前,西陲宝地帕米尔就紧紧依偎在我们祖国母亲的怀抱里,和谐相处、休戚与共、风雨同舟、共生共荣。

斯坦因不仅攀登了公主堡,还拍下了公主堡的外观照片,并站立在城堡脚下拍摄了一帧纪念照,颇有些来此一游存照纪念的骄傲意味。可见,斯坦因其人对公主堡亦算是情有独钟了。好,就此打住,继续前行吧。

车子拐进山口向西行进七八公里后,南北两侧的山脉便拉开了互相对峙的距离。山谷显得宽阔而又平坦,虽然是简易的石子路面但维护保养得非常好。公路的左侧不远处是修葺一新的卡拉其古边防营的营房,一名哨兵笔直地站立在大门口的岗哨上。

沿大门两侧是一溜枝繁叶茂的白杨树,大门前面两侧的空地上是战士们从草原上移植来精心修剪养护的绿意盈盈的草坪。在营房右侧不远处,有座废弃的院落是始建于六十年代的中巴友谊医院(又名中巴野战医院,为中巴公路又名喀喇昆仑公路即314国道筑路部队而建)。卡拉其古边防站建于1959年11月,这里的海拔高度是3500米。

望着眼前这些安详宁静而又十分熟悉的景物,十年以前就在这里与暴风雪进行的一场殊死搏斗的往事,又像电影画面一样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实际上每次不要说身临这里了,只要一说起卡拉其古这几个字,那场我迄今为止在高原上经历的所有暴风雪中最残酷暴虐的风雪之夜的情景就会立即凸显在我眼前,可见这场暴风雪留给了我怎样一种深刻难忘的记忆,也始知法显《佛国记》中关于暴风雪的描述是何其形象生动和真实不虚来:“葱岭(我国史籍称帕米尔为葱岭)冬夏有雪,又有毒龙,若失其意,则吐毒风,雨雪,飞沙,砾石,遇此难者,万无一全,彼土人人,即名为雪山人也。”

玄奘在《大唐西游记》中是如此记述帕米尔的暴风雪和古丝路驿站来历的:“昔有贾客,其徒万余,囊骆数千,赉货逐利,遭风遇雪,人畜俱丧。时竭盘陀国(今塔什库尔干县境内)有大罗汉,遥观见之,愍其危乞,欲运神通振斯沦溺,适来至此,商人已丧。于是收诸诊宝,集其所有,构立馆舍,储积资财,买地邻国,鬻户边城,以赈往来,故今行人商侣咸蒙周给。”

以上这些记述至今读来,仍令我感叹再三,唏嘘不已。而这些历史记载,要不是后来我的亲见亲闻亲历亲为,还以为古人是在姑妄言之呢。

冰雪与烈火之夜

那是1985年1月中旬,边防某部根据南疆军区的指示,在喀什采购了大量丰富的欢度春节的生活物资,并要提前把这批过节物资运送到各个哨卡的战士们手里,于是团里紧急成立了一个“春节物资运送保障分队。”

沿314线国道两侧不远的哨卡的过节物资很快就运到了位,唯卡拉其古一线因远离国道,且接连下了几场大暴雪,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但是再大的困难也挡不住常年奔波在帕米尔高原崇山峻岭中的汽车兵。

经过研究决定,以后勤处处长徐生贵和汽车排排长吴汉生为正副分队长的特遣运输小分队遂告成立,我作为新闻报道员亦随同前往。当车队驶过塔什库尔干河与卡拉其古河交汇处的那座水泥桥后,厚达50多公分的积雪便严重的迟滞了车队的行进。

对此,战士们早有准备,他们手挥着铁锹、十字镐一边清扫积雪,一边开车徐徐而行。因为大风的作用,路面上到处堆起半人多高的雪堆,从大桥到营部就短短的七公里路,竟然从中午2点一直走到了晚上9点,整整走了7个小时,平均一个小时行进一公里。

在营部吃过晚饭后,由五辆卡车组成的车队和我们乘坐的三菱越野车便立即出发,继续向前方的明铁盖边防站连夜进发。

这里9点多钟时天就完全黑了。车队离开卡拉其古边防站十来公里后,伴随着狂风卷起在路面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积雪,仍然是我们车队的主要对手。

二十多个战士排成两行在前面清雪,车队紧随其后,一点点像蚂蚁般往前移动。所有的车灯都一起打开为清雪的战士们照明。我坐的三菱车开在最前面,看着战士们喊着号子清雪的场面,心里万分激动。

10点多钟的时候,先前稀稀落落飘洒的雪花,似乎是一瞬间便转换成了铺天盖地天联地接的鹅毛大雪。幸亏徐处长提前作了安排,他早已命令后勤的拖拉机前来为车队开道。此时拖拉机还未到,战士们仍然热火朝天地喊着号子挥锹奋力清雪。

看着车队像碾蚂蚁似地往前挪动的情景。徐处长双眉紧锁,沉吟不语。这里距明铁盖边防站还是有30多公里,距最远的克克吐鲁克边防站更是近80多公里的路程,如这样碾蚂蚁的速度那要走到何时呢?更何况战士们也受不了啊!

军区首长指示要赶在春节前把过节物资送到哨卡一线战士们的手上,这是对边防一线官兵的关爱,更是对后勤部队能否按时充分提供物资保障的战术考验,现在这种情形无疑更是一种对军人意志的考验了。

然而,今晚遇到这么大的暴风雪,恐怕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如果仅是之前的积雪只要拖拉机前来开道,车队尚能勉强行进,问题是现在突如其来的这场大雪,的确已经使清雪的战士再也无能为力了。

因为刚刚清除的路面,旋即就被新下的雪所覆盖。战士们只好紧挨着车头铲挖前车轮下面的雪,并奋力推车而行,始终不肯停下来,有的甚至将皮大衣都脱下来铺在了车轮下。终于“五五”大拖拉机赶来了。

战士们高兴地挥手呼唤着这台大力神的到来。于是拖拉机在最前面来回碾压路面,汽车便跟着往前开进。看着徐徐动起来的车,战士们欣喜万分地纷纷爬上了车厢。

他们实在太累了,从中午两点到现在已经与大雪拼搏了快九个小时了,只是在吃晚饭的时候略做了休整。要知道这里可是氧气都吃不饱的海拔3600多米的高原呐!但他们都顽强而神奇般地坚持着,似乎能站在车上歇歇脚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拖拉机怒吼着在前面碾压积雪,巨大的后轮子犁起一丈多高的雪带,情景颇为壮观。车灯里,只见大雪飞舞着狂泻而下,旷野群山都是白茫茫一片。

在拖拉机的引领下,车队顺利地向前推进了大约两公里路。尽管速度十分缓慢,但只要不停地走下去,天亮时到达明铁盖应该是有把握的。可是到11点左右的时候,暴风挟裹着大雪已经将原野和公路覆盖成一片了,完全分辨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原野,哪里是沟壑了。有好几次,拖拉机差点侧翻在被大雪掩埋的路旁的深沟中。

看着徐处长一直在风雪中指挥拖拉机开道,我也想下车去看个究竟。谁知推开车门刚下车,凛冽的寒风便卷着狂雪直灌衣领,没穿皮大衣的我似乎只穿了件衬衫,浑身立时瑟瑟发抖,人也瞬间变成里外有雪的雪人,粗大的雪粒如同石砾一般吹打着面颊和脖颈,趔趔趄趄,站立不稳。

拖拉机碾压出的路面,很快就被风雪所掩埋。越野车前面的积雪已堆积到了保险杠的位置,后面的卡车轮子也一大半已被埋进了雪里。

此时,天地间雪幕相连,风吼谷鸣,阴森惨淡,甚至是凄惶恐怖。尤其是那狂野无羁的大风,将积雪卷向天空然后重重抛下,和着天上新下的雪,把整个天地间搅和成一派雪雾茫茫的混沌世界,像是一个撒泼的无赖,毫无顾忌、肆无忌惮、一刻不停地发泄着它的狂怒,它的淫威。

我紧紧抓住小车的叶子板,浑身早已是冰凉刺骨甚至有些麻木了,努力睁眼看时积雪已经拥到了膝盖的部位。此时此刻,人和车队都被暴风雪携裹着无法动弹了。

目睹眼前这一切的徐处长,看得出他虽心有不甘,但还是毅然果断地下令战士们弃车后撤。接到命令后,驾驶员们放干净水箱里的水,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们的爱车,按编定的小组徒步后撤。越野车因无法掉头,被十几个战士抬起来就地来了个向后转,然后用钢丝绳系在拖拉机的牵引挂钩上拖拽而行。

大概是从午夜零点开始向后撤退的,可是直到翌日凌晨4点多,战士们才返回到了卡拉其古边边防站。也就是说,只有十来公里的路,战士们仅空手徒步就花费了四个多小时,可见风雪之大行路之难,一点也不亚于法显和玄奘当年对帕米尔暴风雪的形象描述了。

然而,最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徐处长点名时,才发现最后守尾断后的4名战士不见了踪影。

于是,吴排长带着拖拉机原路返回,又是闪灯又是打喇叭,一路寻找而去。快天亮的时候,拖拉机才载着那4名战士回来了。

原来他们因为有断后的任务,所以走的比较慢,以至于和前面的大队人马越掉越远,最后被风雪刮迷了路。迷失了方向的他们又不敢停下来,一旦停下来的话即使不被冻死也会冻成重伤。于是,他们4个人互相鼓舞勉励着,在没有任何参照物可寻的雪夜里,凭着信念和本能,盲无目标却跌跌撞撞的走动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极度疲惫乏困的他们发现了一盏灯光!一盏马灯发出的看上去那么遥远且微弱的光亮。是求生的本能,使得他们不顾一切地向那盏若有若无的灯光奔去。

极其幸运的是其中一位已当兵十多年的老班长机敏地意识到了什么——那盏灯光绝对不是前面的战友们发出的,因为那不是手灯也不是车灯。他马上阻止了另外三个战友说,在没弄清楚那盏灯光的真实性前,绝对不能去那里,否则要么得救,要么毁灭。

老班长言之有理的判断,使神经尚未完全麻木的其余三位战士停下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脚步。

直到这时,老班长才忽然想起了自己身上携带的手电筒。之前他怕耗电就没有舍得使用,结果一路摸黑前行中忘记了手电筒的存在。此时,他颤颤巍巍地摁亮灯光,朝那盏明灭不定的灯光处,发疯似的狠劲划起了圆圈。

没多久,那盏灯居然有了回应,也朝他们划起了圆圈,并一点点向他们靠拢而来。其情其景,如同夜幕里茫茫大海上两艘快要沉没的小船在互相求救。

原来,这是一个常年在卡拉其古里放牧的塔吉克牧民。他本来是半夜醒来后,拿着马灯到自家房后的羊圈里照料羊群的,结果极其幸运地被战士们发现了。欣喜万分的战士们与老人紧紧地拥抱在看了一起。

塔吉克牧民的房子在一座背风的山崖下。他架旺炉火,拿出最好吃的东西招待了子弟兵。如果不是幸遇这位塔吉克牧民,这4个战士冻伤甚至牺牲都是有可能的。

团团乱转了一夜的徐处长,一看他们4人安然无恙地回来后,竟激动地双目噙着泪花,挨个将他们拥抱了一遍。当得知他们遇救的情况后,他立即向团党委作了汇报,部队随即向地方政府通报了这一情况并表达了对那位塔吉克牧民的衷心感谢。

天亮后风停雪住,鉴于积雪太深,车队返回了。所送过节物资改由老乡的马匹和牦牛驮运到了明铁盖、托克曼苏和克克吐鲁克三个边防站。

这场十年以前与暴风雪惨烈搏斗的情景,卡拉其古留给我的印象是深刻且久远的。以后,每当踏上这条阔大,悠长,寂寞的山谷时,那晚那场令人心悸魄动的暴风雪中所经历的一切,便如同电影中的画面那样一一展现于我的眼前。

今昔公主堡

过了卡拉其古边防站往西五六公里后,在卡拉其古河与明铁盖河两河交汇的三角洲上,兀然矗立在所有过往者视野里的就是前面已经提及的举世闻名的公主堡。

公主堡砌筑在一座独立险峻的山峰顶端,完完全全是一座据守古丝绸之路的军事要塞。公主堡在卡拉其古平阔的山谷里居中而立,卡拉其古河被她一分为二从两侧流过后重又会合向东流去,真正是天然的河流天然的护城河。城堡俨如一位扼守而立于卡拉其古中商旅必经之咽喉处的忠诚卫士,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记得第一次来到公主堡时,我即深深叹服于古代先民们对于军事地形学的深厚解读和实际应用已然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在那样一个时代,在这样一个地理位置,修筑这样一个高大坚固的城堡,其驿站护卫的含义不言而喻。所以,那时候身为军人的我,对于这座古城堡更多的是从军事学的角度去认识和理解的。对塔吉克人赋予它“克孜库尔干”这一极富诗意和传奇色彩的名称,却觉得有些蹊跷和疑惑。

及至后来,当听了塔吉克人关于公主堡的民间传说,又认真阅读了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的相关记载后,方才感受到这个“克孜库尔干”之称谓和传说,竟然蕴含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共生共融的美好而崇高的历史与现实意义。

为了使读者对公主堡的历史有一个完整的认识,请允许我在此不费赘述地将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的原文引述如下:

“竭盘陀国(即今塔什库尔干、阿克陶一带,汉代称蒲犁)…….今王淳质,敬重三宝,仪容娴雅,笃志好学。建国以来,多历年所,其自称云是至那提婆瞿觉罗(唐言汉日天种)。此国之先,葱岭中荒川也。昔波利刺斯国王娶妇汉土,迎归至此,时属兵乱,东西路绝。遂以王女置于孤峰,峰极危峻,梯崖而上。下设周卫,警昼巡夜。时经三月,寇贼方静。欲趋旧路,女已有娠。使臣惶惧,谓徒属曰:王命迎妇,属斯寇乱,野次荒川,朝不谋夕。吾王德感,妖氛已静。今将归国,王妇有娠。顾此为忧,不知死地。宜推首恶,或以后诛。讯问喧哗,莫究其实。时彼待儿谓使臣曰:勿相扰也,乃神会耳。每日正中,有一丈夫从日轮中乘马会此。使臣曰:若然者,何以雪罪!归必见诛,留亦来讨,进退若是,何所宜行?佥曰:斯事不细,谁就深诛?待罪境外,且推旦夕。于是即石峰上筑宫起馆,周三百余步,环宫筑城,立女为主,建宫垂宪,至期产男,容貌妍丽。用摄政事,子称尊号。飞行虚实,控驭风云,威德遐被,声教远洽;邻域异国,莫不称臣。其王寿终,葬在此域东南百余里大山岩石室中。其尸干腊,今犹不坏,状赢瘠人,俨然如睡。时易衣服,恒置香华。子孙奕世,以迄于今。以其先祖之世,母则汉土之人,父乃日天之种,故其自称汉日天种。然其王族,貌同中国,首饰方冠,身衣胡服。后嗣陵夷,见迫强国。”

竭盘陀王对玄奘讲述的这段传说与塔吉克民间流传的《勇敢的秦公主》传说相互印证,充分说明远在汉代之际,帕米尔地区即与中原王朝建立起了共生共融密不可分的关系。

文中对公主“筑宫起馆”的“孤峰”“峰极危峻,梯崖而上”“周三百余步”的描述来看,与现存公主堡的遗迹所处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方圆大小都极为贴近。

据史料记载:公元前60年,西汉统一西域并设置西域都护府,作为管理西域的军政机构。公元123年,东汉改西域都护府为西域长史府,继续行使对西域的各项管理职权。

又据考古学家考证,公主堡的城墙及内部建筑的结构特征,与汉代在西域各地的城堡要塞的建筑方法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公主堡应当始建于汉代西域都护府或西域长史府管辖西域时期。

我曾两次攀登公主堡,第一次是1985年冬季,因为河流结冰而顺利进入城堡。由于地势险峻,加之河流的护佑,城堡只是风蚀日晒自然老化地质变迁造成部分坍塌,没有任何人为损毁的痕迹。城垣、重门、石室都依然历历在目。

据随同我爬上公主堡的卡拉其古边防连的战士们讲,在城堡的地面上他们还看到过毡片和陶瓷碎片等生活用品,城内还有几处地穴可供好几个人容身。战士们开玩笑说这是 古人修建的“防空洞”。

殊为遗憾的是由于积雪太厚,战士们所说的地面上遗存的这些珍贵的古物我都无缘一睹,就连防空洞的入口也被严严实实地堵了起来。唏嘘感叹再三,心有不忍的只好计划着天暖雪化后再来看个仔细。

站立在公主堡上,俯瞰四周,可谓居高临下,一目了然。尤其是由西向东滚滚而来的卡拉其古河,恰恰绕经她所在山脚的两侧后,又在她的东面汇合后流泻而去,使得欲靠近它的人徒增一道天然屏障。在2000年前,我们的先民们即能够在这样一座巉岩危石的独峰顶部,建造出如此规模壮观的驿站城堡,足见其智慧和技能之高超绝伦。

1989年10月份,我第二次来到了公主堡脚下,准备弥补第一次来时因积雪留下的缺憾。我们乘坐的是部队的三菱越野车,驾驶员挂上前后加力档,加足马力冲过几条浅窄的支流后,面对汹涌宽阔的卡拉其古主河道时,驾驶员显出了一脸的无奈,如果继续硬冲,排气管进水发动机就无法启动了。

我们几个人下车以后,看着近在眼前的公主堡都不甘心放弃这一难得的机会,况且都是热血澎湃的年轻人呢!而恰在此时,也不知是谁喊了声“趟过去”的话,尽管河面上还结着层层透明发亮的冰凌,可大家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便脱掉鞋子挽起裤腿,向冰凉刺骨的河水里冲了过去。

没想到冲过两三条支流后,更深更宽的主河道还在横亘前面等待着我们。被河水打湿的裤子或被河床中砾石划破的脚底板,都告诉我们惟有后撤一途了。

按理说秋季河水减少后过河是容易的,但十月份高原上的河水已开始结冰,加之河水支流众多,是我们这次无功而返的主要原因。一个伙伴不无遗憾地对我说,要是有几匹马那该多好啊,驮着我们就过河了,何来的这番折腾呢?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竟无言以对。我是在想,两千多年前的古人,究竟是怎么筑就起这座城堡的呢?

牧人的胸襟

买买提热依木灼热炽烈的歌声将我从如烟往事中唤回到了现实中,猛然一看窗外,我们已到了派依克。

派依克是达布达尔乡的一个村,村民绝大部分是柯尔克孜农牧民,他们中只有几户人家是世居于此的老户,其余大多数人家是后来陆续从布伦口和柯克亚迁移而来的。

他们与周围的塔吉克人比邻而居,友好相处,有的则喜结良缘成了亲戚。派依克和科克亚柯尔克孜民族乡是塔吉克自治县的两个柯尔克孜人的聚居地,除了语言和服饰上有所差别外,其余的生活习惯与塔吉克人基本相同。

尤其是在招待客人上,柯尔克孜人的热情、真诚、豪爽完全与塔吉克人一样。塔吉克人本身具有的大山一般高阔、厚重、博大的胸怀,使得迁移到这里的柯尔克孜人深深根植于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水乳交融。

在共同的劳动生产生活当中,他们像朋友更像亲戚一样休戚与共,血肉相连。这一点,我在1988年8月份初来这里做社会调查时,就已有了深刻的感悟和体验。以后,当我多次来到这个小山村时,并渐渐了解和熟悉这里以后,这种感悟和体验便愈加深厚且历久弥新。

阿不都知道我的习惯,一来卡拉其古一定要去派依克,到派依克肯定是去托乎提拜克家,我和托乎提拜克老人是忘年交,两人有着聊不完的话题。阿不都见我一言不发,我想他太知道我的心思了,这样的事还需多言吗?

他嘿嘿笑了笑,一把方向将车子驶离公路,便向着南面灰褐色的山根径直驶去。车子趟过一条水流不大但河床很宽的河道后,爬上了山前阔大隆起的满是黑色石砾的戈壁滩。

山脚下散落着五六家柯尔克孜人的石砌平房,还有四五顶洁白的毡房。托乎提拜克的房子坐落在靠近山洼的一块高台地上,白墙绿窗,分外醒目。

房前平缓的草坡地上,是那顶我曾多次住宿过的洁白的毡房。俗话说看山跑死马,这话一点也不错,看似近在咫尺的大山,我们的小车竟然足足跑了半个多小时。在戈壁上随着颠簸起伏的车子,我想起了1988年第一次见到托乎提拜克时的情景。

光阴如梭,时光流逝,我们认识交往都快10年了。每次看到他日渐衰老的面容和不断弯曲的脊背,我在感叹着岁月不饶人的同时,依然打心底里钦佩他坚韧不屈的精神和开朗乐观的生活态度,居然一点也没有因岁月磨砺而改变。岁月改变的只是他的容貌,他的童真般赤热的心却始终如一。

第一次见到他时,正是8月份高原上流金溢蜜的季节。在他门前不远的草地上硕大的毡房里,我见识了他的豪爽,大气,真诚的性格和为人,以及他讲述的他少年时代智斗棕熊的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

那时,已年届58岁的他,不仅个头高大,孔武有力,讲起话来也是嗓音宏亮,声震屋宇,谈吐不俗,诙谐幽默,甚至俏皮,简直和他58岁的年龄判若两人。他那赤黑宽阔的脸膛,一双不大但却机敏伶俐真诚的眼睛,使我立刻就对此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那一次,我是陪同自治县人大常委会主任赛迪拉,走访县乡人大代表时去的他家。虽然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牧民,但却和赛迪拉像发小一般谈笑风生,亲密无间。我和赛主任一到他家,屁股还没坐稳,他就捧上了热气腾腾的奶茶。

一般牧民家里的奶茶都是客人到了以后现烧,而他好像是准备好了似的在专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这颇令我有些吃惊和诧异。

赛主任看出了我的疑惑,指着托乎提拜克微笑着说:“小张,你还不知道,这是个比狼狗还警觉的猎人呢,我们的车刚爬上戈壁滩就被他发现了。”

托乎提拜克爽朗地大声笑着说:“我一看车子,就知道是赛迪拉来了,就赶快让老婆烧奶茶恭候你们啦。”

我们这边一碗奶茶还没喝完,那他那边已吩咐家人拾掇好了毡房,说在房子里空气不畅,光线暗淡,要我们转移到毡房里去休息。

硕大的毡房足可以容纳下二十多个人,只我们几个人坐在里面竟显得有些空旷。掀起门帘和打开天窗的毡房里的确是空气清新,光线明亮。我们舒适地斜依在如同沙发一样叠落在毡房四周,一派五光十色崭亮簇新的被子和枕头上,兴致有加地拉起了各种理短家常。

毡房外,碧绿如茵的草地上牛羊在撒欢吃草。湛蓝低矮的天空中漂浮着几片云彩,黛青色的群山高低起落直达天际。这是高原山村牧场间常见的景致,但却立即能够使人洗去尘嚣,忘却烦恼,产生一种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松弛、疏朗和自由来。

牧人们的热情,真诚,豪爽,坦直,都能使人感受到一种天、地、人和谐相处的美好、快乐和幸福。我特别喜欢融入这种氛围,有时甚至是一种长久的向往。乃至于想象着以后退休了,就在这么一块僻静的草地上,养一群牛羊,最好再有几匹健壮的骏马,做一个真正的牧者。尽管可能伴随着挥之不去的孤单、寂寞,但内心肯定是天人合一般的欢畅愉悦。

托乎提拜克一家忙前忙后,为我们张罗着端来了家里最好吃的食品。我端起一小碗奶皮子,用小木勺搅拌均匀。送入口中,在舌齿间细细咂摸品味,一种浓烈的纯天然的奶香味就像甘醇的花露,立时间便精神倍增,食欲大开。

端上两大盘皮牙子炒肉后,托乎提拜克拿来了一瓶白酒,一瓶红葡萄酒。他给自己倒上白酒,给从不喝酒的赛主任斟上了红葡萄酒,两人互致祝福后一饮而尽。这杯酒就像神魔一样启开了托乎提拜克的话匣子。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各种奇闻轶事来,我注意到他并不多饮。显然所说的话并非酒精刺激作用下的酒话,大家时而聚精会神地听,时而被他的话题逗得开怀大笑。

我的柯尔克孜语还无法听懂他精彩的故事,只好让白克江不时给我做些翻译,原来他是在给大家讲述柯尔克孜的英雄史诗《玛纳斯》。

这是民间流传的另外一个版本,对正版有拾遗补缺的作用。他是从他爷爷和父亲那一辈人那里学来的。

此时此刻,我心中万分遗憾,如果有录音机录下来,再找专家整理出来,那该是多大一笔无价的文化财富啊!

白克江早已听得入迷了,忘记了他的翻译职责,我也不好意思打断他让他给我翻译,他可能以为我对此不感兴趣,也乐得不愿翻译。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但却毫无办法,只好谋划着下次来时带上录音机,以弥补缺憾和损失了。

学识渊博,阅历丰富的赛主任也沉浸在托乎提拜克的精彩讲述中。从他专注地倾听和会声的微笑中,都表明了他对这个民间传说《玛纳斯》的高度关注和无限兴味。终于故事结束了,大家都长吁短叹,唏嘘不已。应该是史诗中人物的遭际,命运,结局引动了大家的情绪吧。

托乎提拜克绝对是讲故事且善于制造气氛的高手,这从他以后给我讲述他少年时代跟他爷爷在乔戈里脚下与棕熊智斗的故事中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验证。当然,还有故事自身的精彩激烈和复杂曲折。他似乎只是照本原样,条理清晰地叙述出来而已,既无噱头,更少渲染。

此时,托乎提拜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扭头用他那机警明亮的小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说:“来,我们俩干一杯!你看,我只顾说话,忘了招呼你了。实在对不起,以后赛迪拉不来你也要经常来看一看,走一走,过一过我们这里老百姓的生活,也是好的嘛!”

他早年曾在克拉玛依的油田上工作过,因券恋故乡而放弃了石油系统的高收入,返乡后当起了地地道道的农牧民。问他后悔不后悔,他却哈哈大笑着说世上什么药都有,惟独没有后悔药。

难怪他国语说得如此的流畅,他还说他现在这种生活的状态相当不错,比油田上正儿八经三班倒的工人要自由的多了,也幸福的多了去了。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大女儿在县城教书,已经有了两个巴郎子,他已经是两个外孙的爷爷了。小的是儿子,名叫塔西,今年只有18岁,是他40岁上生的这个儿子,还算不上是晚年得子,所以尽管也娇惯,但要求却很严格。

托乎提拜克说,塔西总喊着要去外面闯世界,他没有同意,说你们都走了,我和你妈身边没有人怎么办?现在塔西已经学会了农活和放牧,买了一台小四轮拖拉机,已经是犁地播种的行家里手了。

村子里家家户户犁地播种都请他去帮忙,收入不见得比工作的人差,再过两年给他找个老婆成家,要彻底把这个狼崽子的心拴住,拴在家里,拴在派依克,不然他翅膀硬了还是想飞上天去的。

有人说,巴郎子也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对他不公平。

我说,狼崽子,你知道什么叫公平,什么叫不公平吗?人嘛,所有的人不就都是这么几千年上万年的活到了今天吗?外面的世界我看过也经过,我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我没见识过也许会放你出去试一试。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啊,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家的草窝窝!

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年轻时做梦都觉得外面好。这不,闯荡了一番后还是认为山里好,派依克好才又回来了嘛!热爱故乡,扎根故乡,发展故乡应该是年轻人应尽的职责嘛!话又说回来,即使你在外面做大了,也还是要返回来回报生你养你的故乡嘛!

托乎提拜克说这些话的时候,儿子塔西乖乖地立在一旁静悄悄地听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我插话说,塔西的工作你可以决定,但是他的婚姻就应该由他自己做主吧,你给他找的姑娘如果他不喜欢他会幸福吗?

托乎提拜克一时语塞,但很快就爽朗地哈哈大笑着说,给他三两年实习期,如果实习期过了还找不到媳妇的话那就由不得他了,到那时候就怪不得我给他做主了!

塔西听到这里羞涩地垂头看着地面。

我们大家则被托乎提拜克的话逗得哄堂大笑起来。尤其是他说的那个三两年实习期的话,白克江不断地一边重复着说,一边笑得直捂肚子。

塔西被白克江笑得不好意思了,悄没声息地溜出了毡房。

乔戈里冰峰脚下的女儿泉

就在这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当别的人都酒后酣然入睡以后,托乎提拜克却乘着酒兴,给我讲述了他少年时代一段感人肺腑的传奇般经历。

那时16岁的他,已经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了,但是要去远处放牧,还得60多岁的爷爷陪着他。不像现在,那时的牧场上到处都有野兽出没,迫于生存的环境,他已经练出了一手熟练过硬的捕猎技巧。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定居派依克,主要是在乔戈里冰峰脚下的克勒青河和苏力库瓦提河两河流域的上游地带游牧。那里人迹罕至,却牧草丰美,一个夏天过去,牛羊个个都膘肥体壮的走不动路了。

到了冬季他们就往热斯卡木、塔吐鲁沟或红其拉甫一带的铁干里克后撤过冬。然后出售畜毛皮革,购买生活日用品,还有最重要的劳动是春季牲畜的产羔接羔的活,这些活儿奶奶和妈妈就做完了,他和爷爷主要是放牧和打草。

嗨,主要是给你讲打棕熊的事呢?怎么乱七八糟的闲扯了这么多。他说,不过讲这些也是有用的,你也好知道那时我们放牧的地方和基本的一个生活状况,是不是?见我点了点头,他接着继续往下说。从面部表情可以看得出,他陷入了对往事的极力追忆和思索中。

塔勒布拉克在科勒青河的西面,我和爷爷早上从塔勒布拉克出发,中午就到了乔戈里前面的音苏盖提草原。这两个地方可都是人世间少有的风水宝地啊!

先说塔勒布拉克吧,这是个甜泉,名符其实的甜泉,水甜的就像放了沙子糖,吃上一肚子的羊肉喝了这冰凉的泉水,也不会闹肚子。用这个泉里的水洗脸洗澡,皮肤很快就会变得既光滑又白皙。

特别是女人们,用塔勒布拉克的水洗脸,个把月就白光闪亮的,一个个赛过天仙女下凡出世。一出山人家都说我奶奶和妈妈一样的年轻漂亮,后来人们就把这个泉叫做“克孜布拉克”啦,也就是女儿泉的意思。

科勒清河是从乔戈里那面流过来的。沿河向上游走,就来到了音苏盖提草场,说它是草场还不如说它是公园呢!草长的连小牛犊进去都看不到,羊就更不用说了。草都是冒着油星的酥油草,牛羊在里面吃上两三个小时就肚子圆滚滚的跑出来找水喝,回家的路刚好够它们消食。

在这里吃草的牲畜给它喂馕都不吃,你说这是啥样的好地方,说明这里的草质非常的好,这对我们牧民来说简直就像是流淌着酥油的宝地啊!

漫山遍野墨绿色的樱草,金黄的棘豆花,赤紫的红柳,浓阴蔽日的高原柳,直插云霄的山白杨,还有辽阔无垠的草场,那情景啊简直就像走进了画中。

我去过好多公园,但哪一个也没那里好。单就成群的黄羊,珍贵的赤狐,沙灰色的狼,健壮的野驴,都在这里栖息。还有色彩斑斓的火鸡、雪鸡和呱呱鸡。鹰就不用说了,整天都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上盘旋翱翔,你说这样的公园你见过吗?没有,肯定是多少人都没有见过的奇观!

和棕熊的对峙

一天下午,收牧的时候到了,吃饱的牛羊都在河边饮水。我和爷爷连点了三遍畜群,发现一头小花牛不见了。我爬到一颗粗大的山白杨上四处瞭望,突然发现小花牛卧伏在远处的草丛里,正在不停地用舌头吮舔着它的蹄子。

它那不是在挠痒,而是在舐舔伤口上流出来的鲜血。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它是受伤了,不然它肯定会跟着母牛来河边喝水的。

我也顾不上跟爷爷说明情况,就哧溜窜下了树,冲向小花牛。果然小花牛身下洒满了鲜血,他的小腿已被什么东西给咬断了。

它眼睛里噙着泪花,哀伤地看着我。我心疼地抱着它的脖子,想用劲扶它起来。眼看已经都快要站起来了,可它受伤的腿刚接触到地,就疼痛无力地噗通一声跌倒在地,我也被它顺带着一起摔了个狗吃屎。

我刚站起来准备喊爷爷过来帮忙,谁知身后炸雷似的一声吼叫,紧接着我的肩膀就被两只毛茸茸的爪子给紧紧抓住了。头顶上传来一股扑鼻的腥臊恶臭的气味,直把我熏得晕晕乎乎,摇摇晃晃。

我心想坏了,一定是碰上野人了!常听大人们说这一带雪山上有野人出没。去你的,管你是野人还是什么东西!

我开始拼命地拳打脚踢,拳头用不上劲就用双肘用力向后顶击,可这畜生皮厚肉软,打上去就像打在羊毛上一样柔软,根本使不上劲。

我又用力去掰我脖子的那对爪子,结果两手如同被尖刀一样的东西划过一样,钻心刺骨的疼啊,紧接着手掌手背便开始流血了。

我又圈起双腿想用自身的重量迫使它松开,可它不仅没松反而卡的更紧,再后来它干脆抱着我来了个就地向后转。

没成想,这一转,我却看到了爷爷,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只见爷爷一手端着枪,一手还在胳膊里夹着一只比小狗略大一点的熊仔。看着爷爷迅捷如风的威武动作,我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以。

稍顷,我才终于知道卡住我脖子的不是什么野人而是棕熊。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棕熊竟然可以象人一样站立和行走。

爷爷冷峻严厉的面颊铁青铁青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脸色,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已经危在旦夕。不但心里吓得直发毛,就连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筛糠般哆哆嗦嗦起来,这时棕熊已经完全将我抱离了地面。霎时,我呼吸困难眼冒金星,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爷爷突然蹲下身子将熊仔放在地上,只是用手扯着它脖颈里的皮毛。这时老棕熊也放松了我,我能够站立着并顺畅地呼吸了。

爷爷又立起身子,把熊仔放在他身边野柳的树枝叉里,挥挥手作了个离去的样子,并用枪指着老熊比划着。那意思分明是让老棕熊把我也如同他放熊仔那样放开我。

没想到爷爷和老棕熊的这个几近天方夜谭的交易,竟然出我意料地成功了。老熊铁钳般的爪子开始慢慢松动了。

爷爷边用枪比划边慢慢的离开柳树向后退去。树上那只熊仔凄惨地朝着我和老熊放声嚎叫。

突然,老熊彻底地放开了我,咆哮着冲向夹住熊仔的那棵柳树。这一切来的都太突然了!一时间,我竟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爷爷却象闪电一般跃到我的身边,一手护我一手仍用枪警惕地指着老棕熊。

此时,老棕熊已把树枝上的熊仔弄了下来。我这才看清这只老棕熊站起来足有大人那么高,浑身膘肥体壮,快赛过一头牛了。

爷爷搂着我往后撤退,但是始终用枪瞄向棕熊。待退到一棵粗大的山白杨下时,爷爷突然蹲下,让我踩他的肩,然后直起身子送我上了树。

老棕熊也跟着我们来到了山白杨树下,并一点一点地向白杨树逼近。它那双眼睛血红血红的,好像在喷火。

爬在树上的我万分担心爷爷的安全,想喊爷爷也爬上树来,可嗓子里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喊出来的声音微弱的只有自己才能够听到。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枪响,我就看到老棕熊的脑袋上冒起一团烟后开花了。

哎呀,那红的血,白的脑浆一起溅得老高。然后,它抽搐扭缩着身体,还没来得及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我和爷爷剥了老棕熊的皮,带上熊仔回家了。我和爷爷熟好了那张棕熊皮,塞上羊毛放在羊圈的墙上和猎狗一块守夜,从那以后常来叼羊的野狼再也没有了踪影。那只熊仔养了一段时间后,它自己咬断皮绳跑了。

爷爷几次说要打死它 省得以后它长大了吃我们的牲畜,我都没有同意,我想像养狗一样养大它,好让它替我们守护羊圈,没想到它正如爷爷所说的那样野性难改,终究还是自己离开了我们。

哦,你说我们为什么迁离了那块水草牛美的宝地?我也很遗憾离开那里,毕竟是我少年时代生活放牧的地方,就像故乡一样,留给我的印象是刻骨铭心的,到现在了我还时常做梦梦到在那里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呢。

迁离音苏盖提和塔勒布拉克的决定是爷爷作出的,父亲自然是坚定的执行者了。之前,爷爷和父亲早就看好了派依克的草场,主要原因是因为派依克比这里气候稳定,生活方便,牧草也相当不错。

记得搬家的那天,我和妈妈、奶奶都哭了,爷爷和父亲一句话也不讲,一路上一家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说实在的,我们在这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尤其是我几乎就是在音苏盖提长大的,一下子就这么彻底的搬走,肯定心里很不是滋味嘛。

奶奶和妈妈我想主要是舍不得那口泉吧。因为走的时候,她们用装酸奶子的皮口袋,装了满满的两袋子塔勒布拉克的水,驮在牦牛背上一直带到了派依克。每天洗脸她们都用这个水,直到后来水都已经有些变味了,居然还舍不得倒掉它。

离开的时候,我找了根三四米长的又直又粗的杨木杆,在杆头帮上晒干的山羊头,栓了一条牦牛尾巴,还有我的一件穿破的皮袄,把木杆栽到了我和爷爷打死棕熊的地方,算是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纪念。

我幻想着有朝一日我来了以后看它还在不在那儿。这样做的目的还有一个,就是自豪地告诉我们走了以后到这里的人,这里曾经是我们的地盘,我们曾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放牧,而这个标记就是证明。

从后来的情况看,来派依克是个完全正确的决定。当初爷爷和父亲以他们那个年龄是非常渴望定居生活的,那里的牧场实在是距离太远了,冬窝子和夏牧场之间来回翻山越岭地将近要走200公里的路程。

另外,就是那里的气候,在高原上最好的七八月份都会下豌豆大的冰雹。只要天上飘来一片云,立马就是劈哩叭啦的雨或冰雹。每天出门,再好的天气也得带上皮袄。完全可以说,老天爷的阴晴无常、狂风暴雪那都是家常便饭。

我们搬到派依克的第二年年底,我刚好18岁了,放牧时经常路过解放军的军营,一来二去地和战士们成了好朋友。

不到半年,我就学会了不少国语。实际上他们比我大不了几岁,有些比我还小,但我总觉着我还是个小巴郎,而他们则像父辈般的大人了。战士们不但喜欢我关心我,还常常给我们家送吃的穿的。

那时,我就觉得军营是个又温暖又新奇又神秘的地方。特别是他们操练的时侯,我把羊群往山坡上赶过去,便什么也不管了,撒腿就向军营跑,去看战士们操练时的威武英姿。由此,我暗暗打定了主意要去当兵。

找到解放军的一位平时特别喜欢跟我开玩笑的排长,我拉着他的手不放,死活求他留下我给我发服装,我想只要有了服装,呵呵,我就成了解放军啦!谁知排长说这事他决定不了。我以为是他看不上我想推拖,就索性蹲在军营门口不走了。

别看这一招还真灵,那个排长一看急了,赶忙让一个战士把我叫到食堂里,给我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我说答应我当兵我就吃饭,不答应我就不吃。

那个排长一改往日笑眯眯的模样,板着脸严肃地问我,你知道当兵是干什么的?我说不知道,反正你们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那意思我看出来了,是说我太厉害了对我没有办法。

我心里得意得那个劲儿呀,可表面上仍装出生气的样子,同时还冲排长说——你真正不够朋友!逗得排长和战士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年,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兵去了北疆。五年后复员分配到克拉玛依当工人,以后是技术员。然后,就在克拉玛依成家立业了,我找的老婆是布伦口的。父亲去世后我把妈妈也接到了克拉玛依,结果她老人家不习惯那里的生活,天天闹着要回派依克。

怎么办,她老人家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只好办了离职手续随她回到了派依克。

说我后悔吗?一点也不后悔。母亲幸福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做到了一个儿子应该做的。况且现在我的生活水平,实话告诉你吧,早就是派依克村数一数二的富裕户啦,一点也过得不比城里人差。

去年几个一块当兵后留在城里参加工作的老战友来看我,他们还羡慕我呢,说我过的是一种自由散漫,无拘无束,安逸宁静的神仙般的乡村生活呢。我对他们说,随着我们国家美丽乡村建设的不断推进,那可是要羡煞你们这些城里人的哪。

从前,我是大队长,现在是村委会主任。好几次选举时我都提出来不干了,想推出个年轻人来接班但乡亲们不同意,又选举了我。

村主任的事情还真是事无巨细都要管到家,做到位才成。既要组织党员群众集体劳动,带领民兵巡逻护边,还要传达学习各级领导部门发来的政策和文件,以及调解邻里家庭纠纷,更重要的还要带领村民们脱贫致富奔小康呢。

现在村子里像我一样的富户已经有五六家了,羊群都保持在200只以上的规模,600只左右的有两家。可是继续发展的制约性也表现出来了,那就是草场的载畜能力受到了挑战。家家户户都拼命地发展牲畜,可草场就那么大。

对此我们村采取了几项措施:一是淘汰大牲蓄(指骆驼和马);二是减少存栏数增加商品畜;三是向有水的荒山荒坡开战种草种粮,另外就是鼓励有文化的年轻人到县城、红其拉甫和卡拉苏口岸上去做买卖。

呵呵,这几个办法还真管用,乡亲们也很拥护。后来阿县长来了以后我向他作了汇报,他大加赞赏,连说了几个好,还专门安排我在“三干”会上做了专题发言向全县推广呐。

这些办法管个十年八年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二十年或更长的时间以后呢?我真正担心的是以后。所以,我认为计划生育是相当迫切和有远见的政策,从现在就要控制人口的增长,也许将来会好一些,真的!

此时,一派皎洁明亮的月光,透过毡房圆顶的天窗照进了毡房里。山谷里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外,就是毡房里响着的香甜的鼾声了。托乎提拜克讲完后,和衣躺在我旁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在1988年8月份的这个夜晚,托乎提拜克给我留下的是立体的、深刻的,也是永远无法忘却的特殊印象。

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忘年交,只要来县城他准来找我,还常常给我的儿子稍来精心制作的酸奶疙瘩。我也是一样,到了卡拉其古,只要时间允许,总是要在他家里住一个晚上,两人之间似乎有着聊不完的话题。

两年后,他的儿子塔西要举行婚礼,他托人送来了请柬,我因为冗务缠身没有去成,就赶忙买了一只皮箱和苏州产的两条绣花锦缎被面,托送请柬的人捎了过去。

没想到,他竟托人给我送来了塔西婚礼上的手抓大块肉,足有三四公斤,怕变味他还在羊肉上特意抹了一层厚厚的盐末。

柔巴依里的爱情

车子驶过戈壁滩进入那片熟悉而又亲切的草地,依南面高大的山脉脚下是一溜牧民们修茸一新,粉刷成白墙绿窗的房屋。房前的草地上散落着各家的毡房。

现在这个季节大部分的牛羊已经上山进了夏牧场,草场上只有几匹马和身体瘦弱不能转场的几十只牛羊在没精打采的吃草。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但又有一种新奇甚或一些陌生的感觉,毕竟快一年没来了。这种异样的感觉并非我的错觉,而是此时此刻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真实心境。

托乎提拜克那只通身锦缎般乌亮,却四只爪子是白色的牧羊犬,在我们离开大路刚上戈壁滩时就冲过来了。

牧羊犬亲热地低声吼叫着蹦跳着绕着车子转圈,一会跟着车子跑,一会又越过车头在前面奔跑带路。

你瞧,车还没有停稳,塔西就迎了出来,他紧跑几步,张开双臂与我拥抱。脸色黝黑的他,身板壮实有力,显然个头没他父亲那么高。从前那个容易害羞的少年塔西,已经渐渐有了中年人才有的那种特有的成熟和稳重。

我仍然把他像小弟弟一样对待,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胳肢窝里挠痒。他边笑边像孩子似的躲闪着,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早年天真烂漫的塔西,时光也似乎在眼前快速往回倒流。

塔西说爸妈去了河对岸北山脚下的亲戚家,可能晚上回来。我知道这个“可能”意味着什么,这是塔西在安慰我。他知道他爸爸不在的话我会坐立不安,更可能会喝完茶就匆匆离去。

塔西的媳妇风风火火地给我们烧好奶茶后,又开始准备做饭,我忙劝阻说:“塔西,给你媳妇讲,饭不用做了,喝完茶我们就走。”

塔西白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就会说这种话,”然后转头对媳妇说,“美丽克,你做你的,别理他,这回他得听我的,不要以为自己是阿卡(哥哥),想走就走,到我这儿就由不得他了。”

塔西是真的生气了,我故意佯装未看到,继续逗他说:“塔西呀,你真是长大了,再大也没有阿卡大,你还是得听我的呀!”

“那不是谁大就得听谁的,还得看你说的在不在理,在理我就听,不在理我就不听!”塔西气呼呼地拧着头不看我。

“哈哈,还给我讲起道理来了,我说的走是去河对岸到你姑姑家看你的爸爸嘛,你理解到哪里去了,啊?”

“这才是我的好阿卡说的话,”塔西立即转嗔作喜,“行,美丽克,饭先不用做了,我们和阿卡一块到姑姑家吃饭去,然后把爸爸妈妈接来再好好招待我的这个急性子的阿卡。”

美丽克看看塔西又看看我,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还是乖巧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到里间的房子很快换好了一身鲜艳的衣裙,漂亮的打扮赛过新娘。

我注意到塔西满意地看了媳妇一眼,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笑容。美丽克白里透红的脸蛋,小巧的嘴巴,乌黑发亮的双眸,身上是艾德莱斯连衣裙和自己巧手缝制的红金丝绒马夹,脚穿高跟长筒皮靴,这时髦的穿着超过了城里的姑娘。

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可看上去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只是比女孩儿多了一份成熟和自信。她落落大方地紧依着塔西的身边坐下,静静地等候着我们吃馕喝奶茶。这是一对多么令人羡慕的恩爱夫妻啊!

我这才忽然想起来她的名字美丽克就是“公主”的意思。

她和塔西是县城中学的同学,娘家在塔合曼草场的科克亚柯尔克孜民族乡。我问过塔西,是不是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和美丽克谈上恋爱了。

他矢口极力否认,说那时候只是觉得美丽克挺漂亮的,看上去特顺眼,别的什么也没想过。和美丽克同学三年,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因为他俩同级不同班。从学校毕业后他俩有两年多都没见过面。

塔西说眼看爸爸给他找媳妇的两年试习就满了,可他还是没有意中人。脑子里搜索了无数的姑娘后,怪了,就觉得再没有超过美丽克的姑娘了。便大着胆子去告诉爸爸妈妈说自己非美丽克不娶。

当时话是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悬得很啊!万一美丽克嫁人了,按他爸爸的性格就要替他作主找媳妇了。塔西说真是这样的话我可就惨啦!如果爸爸找来的人一点感觉也没有那多没意思,而且是要和这个人过一生一世的。

他是越想越头皮发麻,甚至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还一个劲儿恨自己为啥当初上学的时候,还有毕业后都两年了,为啥就没跟美丽克联系呢?哪怕是捎个口信问个好也有点基础嘛!

实际上塔西思来想去归根结底是怕被美丽克拒绝。自从他爸爸说了三两年内让他自择婚姻的话后,塔西第一个就想到的是美丽克,同时他拿美丽克与周围左右的姑娘们比了个遍,竟发现没一个能赶得上美丽克。

别的姑娘在塔西心眼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缺憾,有些不如意,唯独美丽克论容貌论心眼都超过了塔西自己认识的所有姑娘,结果塔西满心里装的全是美丽克了。所以塔西给他爸爸说的话也很硬:我看上的就是美丽克,娶不到她我宁肯当“单干户”。

爸爸一看塔西这个态度,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说只要美丽克还没有结婚许人,她就是天上的星星也能摘回家来。

话是这么说,可自从给爸爸说这话那天起,塔西便有了挥之不去的惆怅和担心,除了担心美丽克许了人家结婚外,还担心那么漂亮的她肯嫁给他吗?

塔西说自从爸爸托人去打听美丽克的情况后,他整个人像没了魂似的,虽然三天上就来了消息,可他感觉到这三天比三百年还长。

美丽克的爸爸在她上中学的最后一年病逝了,她又是家里弟妹中的老大,尽管提亲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但都被她挡走了,她说她要等弟弟妹妹长大了再嫁人。人家笑话她说,等弟弟妹妹都长大啦,你一个老姑娘还嫁给谁啊?她却说那就不嫁人当一辈子老姑娘好了。

按习惯,托乎提拜克首先也是请人去她家提的亲,结果可想而知,提亲的人也是被美丽克以同样的理由给顶了回来。

塔西琢磨了好久,决定以老同学的名义给美丽克写封信。信中只字未提婚事,全是学校生活的回忆和曾经的理想、追求,末尾还附上了他自己写的一首诗,是描述派依克山水景物的。

没想到不过一个星期,美丽克就给塔西寄来了回信,她的回信比塔西写给她的信还长,尤其是那首诗至今美丽克还能一字不拉地背下来。

她在信中说,她非常向往诗中描写的那个地方,等以后等弟妹们长大了,她就一个人去住在那里,直到一天天慢慢老去。

塔西是何等的机灵,他从信里悟出了美丽克的真实心思,找到了启开美丽克心灵的钥匙——柔巴依(四行诗)。

一年多的时间里,塔西为自己的心上人美丽克,写了不下100首的柔巴依,美丽克自然也是用柔巴依来回应。

一年多后,这对以诗相识相恋的幸福而浪漫的恋人,终于携手走到了一起。塔西说美丽克是他靠写柔巴依讨回来的。

美丽克的妈妈以后改嫁到布伦口去了,两个弟妹都在县城上寄宿制中学,学习非常勤奋努力,他们夫妻俩决心把两个弟妹一直供到大学毕业。

在去塔西姑姑家的路上,我问美丽克:“美丽克妹妹,塔西现在还给你写柔巴依吗?”

美丽克抿嘴一笑,露出了两排洁白如玉的牙齿,说:“写柔巴依?自从进了他家的门,成了他的女人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给我写过柔巴依了。”

塔西红着脸接过话头说:“白天黑夜地二十四小时在一起,还用得着写柔巴依吗?”

我故意问美丽克:“塔西是不是很厉害经常欺负你呢?”

美丽克搡了搡塔西的肩膀说:“他呀,那是我们家说一不二的王。不过他要发脾气的时候,我就把他以前写给我的柔巴依拿出来给他看,这时候他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不过他现在还在写柔巴依呢。”

我说:“塔西呀,真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哩。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听你说过,都写了些什么呢?”

塔西红着脸看了一眼美丽克说:“都怪你多嘴,我那都是写着玩的,无非是写些山水花草什么的,那也能叫柔巴依呀?”

美丽克认真地说:“我看就是,词句优美,能念能唱,特别是写给我的那些,你读给我听的时候我都哭了,难道你忘啦?!”

塔西急忙抬手指着车窗说:“哎,你看,前面不远就到姑姑家啦。”

大家的目光都被塔西的手势引向了前方。当然,阿不都的目光始终是在前方的,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紧紧握着方向盘,小心地避让着河滩上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发亮的大石头。清澈湍急的明铁盖河流上,凌空架着一座随风摇曳的浮桥,过了桥一片向阳的山洼里,几户人家的房子和毡房已然清晰可见。

西斜的阳光将古老的山谷里照得一派金黄。远远的,我看到托乎提拜克戴着那顶熟悉的船形毡帽,正在向我们这边瞭望挥手呢。他明显已经佝偻的腰身,却硬梆梆地像座石雕一样屹立在那里等待我们。

塔西的两个孩子欢呼雀跃地向我们奔来,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加快脚步向前迎去。

我刚进入卡拉其古时的那种急迫、焦虑、慌乱的心情,以及这条历史之谷带给我的那种沉重的沧桑感,不知何时都统统在突然间消失的不见了踪影。

如释重负的我,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的激奋之情,加快脚步迎向我的那位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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