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不喜茶,不嗜酒,独爱听收音机。
七十年代,我家有一个砖头大小的收音机,那是全家人的珍贵物件儿。当“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的声音响起,四岁的我踩着小板凳儿,搬下放在橱柜上的收音机,上下左右地看,好奇地想知道声音是从哪儿来的。爸爸看到,赶紧拿过去,说:“哎哟哟,小姑奶奶,可别把这个宝贝给摔了,要是摔坏了,我们就听不到声儿了。”我追在他身后不依不饶:“爸,这么小的盒子,人藏在哪儿?他们变成小人国里的人了吗?我想去找孙敬修爷爷,想让他给我讲更好听的故事。”“这里面啊,没人。人的声音是电波传来的,孙爷爷在北京呢,等你长大了去北京看他吧。”“那我能从电波里跟你说话吗?”“肯定不能啊,只有播音员才能在电波里说话。”“那是不是我当了播音员,就能在里面说话了?”“对,不过播音员可是很厉害的人,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全中国才有一个孙敬修爷爷呢”。在电波里说话一时实现不了,有点小沮丧,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节目的喜爱,通过电波,小小的我喜欢上了评书联播,刘兰芳播讲的《岳飞传》落下一集,非要死缠烂打让哥哥给补上才罢休。记得有一次,表叔来串门儿,我就把刚听过的岳母刺字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边讲边用手指当针在布娃娃的背上比划。表叔逗我说:“往背上刺字,一针针地扎,多疼啊,要是我才不干呢。”我急切地说:“可是,可是他妈妈给他刺的是精忠报国,报效国家,怎么能喊疼呢?”表叔翘起大姆指说:“哟,小梅懂得真多,比哥哥都强了。”听到夸奖,我害羞地用两只小手捂在脸上,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八十年代,哥哥参加工作了,给家里换了一台双卡收录机,这个大家伙足足占据了整个写字台。它不仅可以听节目、放磁带,还能把自己的声音录进去。那时,我上小学六年级,每天放学回家写完作业,就把学过的课文认真地录在磁带上。现在回想,那时录得肯定支离破碎,语不成篇,但父亲却是忠实的听众。有一天,当我按开录音键后,突发奇想,如果我对着录音机把我想跟爸爸说的话录进去,不就是在电波里对他说话了吗?于是我拿腔拿调地说:“亲爱的爸爸,你好,今天我要给你朗诵的是《桂林山水》,你想去看桂林山水吗?等我长大了,我们一起去。”磕磕绊绊地录完,我就眼巴巴地盯着墙上的挂钟,支楞着两只耳朵,盼他下班回家。当父亲熟悉的开门声传来,我从椅子上一下弹起蹿了出去,拉着爸爸的手急切地说:“爸,你今天先别做饭,先听听我录的课文。”不由分说把他拉进了屋里,摁开了放音键,咝咝啦啦转动的磁带里传来了我稚嫩的声音,我迫不及待地问:“爸,我的声音进到电波了吗?你听到我跟你说话了吗?”父亲连声说:“嗯嗯,听到了,听到了,我姑娘的声音真好听,是我们家的大播音员了。”
九十年代,电台的直播节目风靡全国。丰富多彩的节目形式,主持人亲切自然的风格,让我如醉如痴。1995年,我离开家人到外地工作,在一次市里举行的普通话大赛中脱颖而出,并有机会走进了向往以久的直播间。第一次直播,是寒冷的冬夜。对着话筒,我的心怦怦乱跳,脸烧得厉害,声音颤颤地挤在嗓子眼儿,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后背湿了一大片。结束后,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说了第一次直播的窘况。他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只要刻苦努力,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放下电话,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嘴里不停地说:“真没想到啊,今天真从收音机里听到小梅的声音了,孩子知道努力,我放心。”此后的日子里,父亲成了我的铁杆粉丝。每次打电话,他都会说:哪天把《三个和尚》给你王阿姨的孙子听了,孩子说建梅阿姨讲得真好,哪天和你妈听了《娘的针线簸箩》,你妈抹泪了。而就在那一年,一直健壮的父亲却突然病倒了。忙于生计的我,很少回家,对亲人的思念,很多是在节目里表达的。“亲爱的听众朋友,大家晚上好,建梅在电波的这端向您问好······”每一句问候,其实都同样传递着我对父亲的牵挂。住院期间,父亲形影不离地带着小收音机,一向低调的他总跟病友说:“我呀,有一种特殊的止疼药,只要听到姑娘的声音,病就好多喽。”1999年父亲生日那天,节目的最后我放了一首《父亲》: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儿只有轻歌一曲和泪唱,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后来听哥哥说,听着那首歌一向坚强的父亲老泪纵横,第一次谈起了生死。他说:“我不怕死,只是想让老天爷再给我点儿时间,你妹妹还小,一个人在外地,没成家呢,我的责任没完,走了不放心啊·······”
在与病魔抗争五年后,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一同安葬的还有他最喜爱的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