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卷柏怎么了?”母亲问道。
我淡然答道:“这都10年了,也不开旺。每日里,蔫蔫的。”
我又注意起了这棵卷柏。卷柏的外围,有枯死的鳞片状小枝,紧贴主干,显得很苍老,全不似父亲在世时的翠绿欲滴。上前仔细查看了一下,它竟然还活着。
父亲去世后,每每到供暖的前夕,我都会把母亲接来同住。等来年天气暖了,再把母亲送回去。时间过的真快。父亲已去世10年了。
这株卷柏是父亲生前跟邻居要的。究竟是哪年,已经记不起了。只记得,邻居家里有好多卷柏,攒养在一个大盆子里。只要开口,邻居就送。卷柏很普通,也不值钱。
可能是家庭遗传的原因,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你爷爷是要来的,我们的根不知道在哪里。他36岁时没的,死在了我的怀里,我是眼看着他憋死的。”父亲说。父亲生前很少提起爷爷的死,偶尔提及,语调也很平缓,但我能听出内心的压抑和沉痛。
那年父亲17岁。作为长男,为了生计,父亲去了潍坊坊子煤矿挖煤。那是1959年,家庭本来就不富裕,爷爷的死,更是雪上加霜。那年头,苦呀。吃的是菜团子,里面没有多少米面,手一攥就能出水。就的是白开水,连咸菜也没有。吃不饱,就用开水充饥。十七岁的瘦弱的肩膀,担不起那沉重的煤块儿。不比现在的挖煤,那时都是人工的。父亲哭过,哭过之后再咬牙坚持。大约半个月后,这来之不易的活计还是丢掉了。包工的说,父亲每天出的煤量不够。17岁瘦弱的肩头,填不饱的肚子,哪来的力气呀?
父亲回家了。那时家里人口多,有奶奶,有大姑二姑,还有两个叔叔。1960年,家中人口多,是灾难。父亲要把家撑起来。早上天很黑,父亲就去拾粪,攒起来卖。攒了1年多,用卖粪的钱,去集上买了一个二手的木头柜子。那是大姑的嫁妆。每年我去看大姑,大姑就指着木头柜子说:“这是你父亲攒了一年多的粪,用卖粪的钱,给我买的。”我看着那柜子。它也没有经得起岁月的打磨,漆色斑驳,还开了裂。只有那对铜柜门儿,还擦得锃亮。父亲去世后,大姑再也没有提起这柜子的来历。或许是守着亲侄子的面,怕钩起我的伤感,大姑的语调也是平缓的,淡淡的。但我每次来都要看一眼。恍惚之中,每一次铜柜门上都有父亲的身影,父亲看着我,每次也都在微笑。我的眼睛却湿了,然后逃也是似的离开了大姑家。大姑也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以后再去,木头柜子上盖了块儿红绒布,我看不到父亲了。
父亲其它的姊妹兄弟也都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先是二叔结婚,然后是二姑出嫁,最后是三叔结婚。借钱也要办呀。这终身大事,是耽误不得的。父亲的姊妹兄弟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我相信他们都是幸福的,他们和我们不同。
父亲一辈子没有其他本事。地里出,地里进。一辈子只会侍弄地,一年的进项也有限,除掉费用不仅没有结余,而且还欠了不少的钱。
每到过年,家中总有来要账的。借的钱,究竟是要还的。父亲陪着笑脸,说着软话。把我们姐弟四人都支走,让我们去外面玩去。到吃饭的时候再回来。母亲是不能走的。我们不知道他们和来人说了些什么。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能直接回家,大姐要到屋后面听听,还有说话的声音吗?要账单的人不走,再怎么饥肠辘辘也不行。大姐不让回去,如果要账的不走,就是回了家也没有吃的。于是就由着性子去疯玩。等疯够了,大姐叫着回家的时候才悻悻的回去。父亲低头不语,手攥在了一起。母亲在张罗一家人的饭。菜,是没有的。有时候,有点咸菜就不错了。经历次数多了,就会看到母亲那红肿的眼睛。那时候心里还纳闷:母亲的眼睛怎么了?是让土迷了眼吗?屋里也能刮起土来?少不更事啊!年幼的我们,怎么能知道父母的心事,怎么能感受到父亲的艰辛呢!现在每每想起,便心痛不已。
每到闲暇,父亲就会侍弄这株卷柏。说来也怪,这种植物生长环境很特殊,适宜养在沙石的土壤中,而不是普通的土壤中。也很有个性:在水分充足时,枝叶舒展,翠绿可人,远远望去好像一片小小的松林,惹人喜爱;一旦失水,枝叶失绿,蜷曲抱团,像枯死了一样。
我们姐弟也都长大了,家境也渐渐好了起来。可父亲的身体却一天天的垮了下去。2020年的时候。我接到了三叔的电话。三叔在电话里哭着说:“我哥哥吐血了。他吐在了卫生纸里,是黑的。村里的医生说,最好去市里看看。现在要赶紧去医院。”电话这头的我,脑袋都是空的,突然变得啥也没有了。我没有回答三叔的话。“你快请假,我去找个车来,到了学校捎上你。”我的腿像灌了铅,沉得很。地面也突然变得不平整起来,让人走起路来,都深一脚浅一脚的。二十多年后,当时的感觉,我还清晰的记得。毕竟,这么大的事,我从未遇到过。我手足无措,除了无助,就是无助。我去支取下月的工资,只取了六佰块钱,余下的还有几十块,算是我下月的生活费了。财务说:“给你六佰吧,现金只有这些了。”我数了数,两张伍拾的,其他的都是十块的面值。我装好了钱,使劲按了按口袋,然后飞也似的跑向了路口。
面包车里的父亲,闭着眼睛,气息很沉。听到我上了车,父亲轻声问:“请好假了吗?”“嗯。”我答到。四十公里的路好漫长。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面包车除了马达的很响的轰鸣,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一切都像是静止了。我感到更加得恍惚,脑袋木木的,没有啥感觉。
到了医院,父亲走不动了,一动就喘得厉害,是喘了上气没有下气的那种。我和三叔心急如焚。三叔说:“哥哥,我背你吧。”父亲没有回答。只是顺势倒在了三叔背上。三叔背上父亲就跑,我在后面扶着父亲。看到父亲的嘴巴张得很大,气儿却喘不上来了。父亲的嘴唇变得更紫了,那是一种血紫色。因为着急,压迫到他的肺了。多少年后,我还清晰地记得这种颜色,这种要让我记一辈子的血紫的颜色。
父亲这一辈子,笑过,哭过,爱过,恨过。他喜欢这人世间,但他没熬过时间,从此肺病一直困扰着父亲,直到10年前父亲因肺癌去世。去世前,父亲让其他的人出去,单独向我交代了他的后事。我除了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但我至今还记得父亲给我说的每一句话。这些话,我忘不掉了。
为了宽慰父亲,我把父亲那盆心心念念的卷柏,搬到了病房里。此时的父亲,基本吃不进什么东西了,身体已经十分地脆弱。他多数时间是合着眼的,偶尔会恍惚的睁开眼,好像在寻觅什么,我懂父亲。他在找那盆卷柏。
父亲很喜欢这株卷柏,突然有了精神头,也拉开了话匣子:“它长在荫凉的地,抗旱,药性辛温。将它烧成灰,能消炎止血;和菜油拌敷,可治愈刀伤……”对卷柏的药用,父亲如数家珍。
但父亲不知道的是,卷柏提取物对瘤体较小的肿瘤抑制效果很好。这株卷柏,我们用不到了。
卷柏的入世,是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在天墟昆仑山上的天池岸边,生长着一种的仙草,能起死回生。有一年,民间大旱,瘟疫流行,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天池中的龙女看此灾祸,偷偷地把仙草带到人间为人民治病,父亲龙王知道此事后,一怒之下把龙女贬到人间。龙女到人间后,摇身一变就变成了还魂草,来普救苍生。还魂草生命力旺盛,晾干后放入水中依旧可以生长,这种还魂草就是卷柏。
父亲晚年喜欢侍弄花草,这株卷柏就是其一。个头不大,很好养活。经过父亲的精心呵护,一直都是长势很好,葱葱郁郁的。父亲忙完了,就坐在了卷柏旁边,静静的看,嘴角会不自觉地扬起。当时的我很好奇。他们俩一定是在说话。话到知心之处,才都笑了。父亲使弄的花草大都死掉了,只有这株卷柏活了下来。
我要把它挪到父亲坟前去。我仿佛看见父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