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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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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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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温暖

昨天三叔打来电话,问我清明上坟的事。

父亲是二零一四年三月初十下午四点去世了,算来已是整整十年了。这个时间 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去世,我没有守在身边。

“你爷爷是要来的,我们的根不在这里。”父亲生前有一次突然说。

“那我们的根在哪里?”我急迫地问,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不在乎自己的出身。

“不知道。你爷爷也没有和我说明白。”父亲沉默许久以后说。再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当着我的面提及此事,直到去世。

爷爷到底来自哪里?这怎么会说不明白?我一直有个疑惑,怀疑父亲对我隐瞒了什么。

一些记忆的碎片还是冒了出来 ,零星而又模糊。

我记得二叔生前曾经对我说过一件事。

有一年的冬季,二叔去寿北出义工。当时的条件很差,住的是地屋子。山荒坡漫,没有住的地方,就每人搭个地屋子,也有人搭伙建挖个大一点的共住。在地上先用锨画一个大致的轮廓,再根据个人喜好下挖几十公分,把地平整好,周围用树枝或者玉米秸秆支撑起来,在上面笼在一块,用绳子捆结实,再外面用塑料纸围起来。在里面铺上一层防潮的油布纸,铺上此枯草,然后就可以住人了。

寒冬腊月正是农闲时节,也是每年出义工的时候。那时候,每年的冬季都有义工,每家每户也都要出义工。出工的大多是家里的男孩子,他们力气大;也有的家庭是女孩子。不出义工也可以,但是要拿钱雇人来干。维持生活已经不易,哪有多余的钱来雇人,这样有些女孩子也被迫来到工地干活。

工程是分段的。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义工任务。干完了活,检验合格后就可以回家了。挑沟也好,挖河也罢,都是动力气的活,很累人的。人多力气大的人家,完成的早;人少力气小的完成的晚,工期也因此不同。

每年义工的收尾阶段,剩下的都是此老弱病残。因为承受不了大强度的劳苦,有的女孩子累得直哭,好心人就帮忙干一些。二叔是没有人来帮的,那年他十七岁。十七岁的年龄,原本是没有多少力气的,何况家庭条件也很差。

有一天,二叔正在干活,工地上来了两个老人,他们边走边问,似乎是寻人的。同村的人听说了,就赶紧过来和二叔说:“这两天,工地上来了两个老人,来来回回地打听你父亲的事情,还有你们兄弟的事情。问的很详细。”二叔很害怕,他就连夜逃回了家。

父亲很是吃惊,“你不要去工地了,等过日子再说吧。”爷爷去世的早,父亲十九岁,就是一家之主了。

多方面传来的消息指向了一个方面,那便是寻人的。村里的老人们说,你爷爷可能是浊北村的。因为从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就送了人家。这户人家便是我现在的曾祖父家。曾祖母陆续生了六七个孩子,大都是女孩,也有一个是男孩,因为痢疾没有成活,于是便托人要了我爷爷。

爷爷是要来的,也因此受到家里人的排挤。

有一年,我去看望大姑。大姑说:“自己当年只有一条裤子。晚上洗了,当晚就被人拿走了,只好用被子盖了身体坐在炕上。没有裤子穿,连炕也下不来。”

“你爷爷只有两块银元,用布包了,藏在了夹道里,没几天,还是找不到了。”

我很是惊诧,但大姑的表情却很平淡。经历了长时间的苦难,无伭诉说什么,情绪都是平静的。我能猜到大姑的裤子和爷爷的两块钱到底去了那里。可事实是,即使知道,你敢说吗?不敢。因为你是要来的。

我上小学的时候,村里一个孩子和我说:“你爷爷是要来的,你父亲就是要来的,你也是要来的。”满脸显出鄙夷的表情。他乳名叫栓住,父母给他起这个名字,是要他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栓住在家备受宠溺,在孩子们里面,也是豪横有加。比他大的他敢打,比他小的他更敢欺侮。村里的孩子们都躲得远远的。栓住比我长得高大,我打不过他。这个男孩更加地狂傲,见面就说我是要来的。回到家,我向父亲哭诉。父亲没有回应,我只听到一声深深的长叹。那一声长叹,我终生难忘。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怯懦,自己的孩子受了欺侮,他为什么连一句硬话也没有。

受到欺侮的次数多了,我决定反击。有一天,栓住下午放学往回走的时候,我跟在他的后面,我手里捏了一块小石头,我们相距有大约五十米。我瞄了瞄他,便把小石块投向了他。石块不偏不倚正中后脑勺,我拔腿就跑。我听到了他的一声惨叫,然后是嚎啕的哭声。

晚饭还没有吃。他母亲拎着他找上门来了。栓住平时的豪横一点也没有了,他哭丧着脸,不停地抽泣。我内心很高兴,心想:“让你欺负我,让你欺负我。以后看看你还敢嘛!”

母亲陪着笑脸,说着软话。从落日到天黑,娘俩就赖在我家不走。母亲一看安抚不下,就从里屋拿了五个鸡蛋,还有些艾草,送给了他们娘俩。

“是我们家孩子的不是,我替孩子给恁陪不是了。孩子小,恁就饶过他这一回吧。俺家的情况,恁也知道。鸡蛋,就只有这些了。你回家给孩子用艾草煮了,把蛋吃了,把艾草水喝了。一是给孩子补补,二是喝艾草水防中风。”

那天晚上,全家都没有吃饭,摸黑睡下了。我为反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开着银行,叫做“鸡腚银行”。普通家庭是没有多少收入的,去集上卖鸡蛋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父亲知道后,也没有再说什么。不是,陪了;鸡蛋,送了;还有啥好说的。

爷爷和父亲习惯了家人的欺侮,看惯了村里人的白眼。这就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呀。爷爷和父亲应该有刻骨铭心的体会。我也逐渐明白,这次逞一时之勇,不是给父亲挣了气,而是给他的伤口狠狠地撒了一把盐。这些年,他内心一直在流血,从未痊愈过。只不过,他把伤口掩得很紧,我们难以发现罢了。

“38年1月9号,农历是37年的腊月初八,日本鬼子占领了寿光县城。”一开始,我们都认为父亲说的是老家的历史。

“你爷爷的老家住在村西南角,南边和西边都有水塘,北边不远也是水塘,就东边有条路。40年,鬼子又来扫荡,全村人能逃的都逃了,你爷爷家是逃不掉的。那个时候,你爷爷已经病得很厉害,你大姑四岁,我两岁,你二叔、二姑和三叔都还没有出生。父亲说,爷爷得的是肺病,没有力气,一动就喘得厉害。一家人关紧了门,藏缩在了家里。鬼子砸门了,一家人吓得在炕上抖成了一团。是村里一个傻子说的。鬼子用刺刀顶在他的胸口上,问谁家有八路。看着明晃晃的刺刀,他吓坏了,顺手指向了你爷爷家。”

灾难从天而降。

“鬼子把钢刀架在了爷爷的脖子上,问把八路藏在哪里了。见爷爷不说,就挥起了刀,刷地一声,把灶台斩下了一大截。可爷爷哪里能听得懂日本人的话,又哪里知道八路的事。鬼子一看也问不出什么结果,就把爷爷揪了出来,然后把家里唯一的牛犊赶了出来,递给了爷爷一把锄。比划着要爷爷把牛用锄锄死。爷爷哪能舍的,这头牛犊可是家里唯一的家畜了,刚断奶还没有几天呢。小牛犊眼泪汪汪的,你爷爷下不去手。鬼子又把指挥刀架在了大姑和我的脖子上,我俩吓得大哭。你爷爷无奈,只好用锄锄死了这头牛犊,是锄了多次,血流了一地,小牛犊才咽了气。”父亲生前,每每说起,便泪流满面。一家人也都跟着流泪。

 ……

我们的根到底在哪里?直到去世,爷爷没有和父亲说明白,父亲也没有和我说明白。苦难伴随了他们父子终生。我们成了风中的卷蓬水中的浮萍。

爷爷死的时候,三十六岁,父亲十七岁。他死在了我父亲的怀里,是憋死的,父亲亲眼看着。

父亲死的时候,七十二岁,我四十四岁。他死在了我母亲的怀里,死于肺癌,母亲亲眼看着。

父亲和母亲的胸怀,送走了他们的至爱的亲人,也温暖了他们逐渐冰冷的躯体。

我相信,无论天堂的路有多远,爷爷和父亲便不再寒冷,温暖会陪伴他们再生的。

我更相信,爷爷和父亲的灵魂,早就在天堂合在了一起。要不,我怎么会读得懂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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