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明天我回老家看你,你要点啥?”我给母亲打电话说。
“给我捎点面条菜吧,其它的啥也不要了,家里都有。”母亲说。
八十多年了,母亲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年要吃一口时令的野菜。荠菜啦,芦蒿啦,面条菜啦,榆钱啦,槐花啦……母亲对于野菜,类别也不挑剔,是野菜就行;数量也不必多,吃几口就行。要是那年漏下了一样,母亲会不时地提起,今年没有吃到某某野菜,她会遗憾一年的。
在老家,面条菜也叫灯笼草、野菠菜,也有人叫它兔子头。浑身都有腺毛,很软;茎部直而细长;菜节膨大,叉状分枝;果实半环状。这些特征,我和妻子烂熟于心。也听说,有人不认识这种野菜挖错了的。这种野菜,不光是我们老家的人爱吃,黄河中下游地区的老百姓都爱吃。这种菜有些涩,最好是在初期细嫩的时候食用,口感会好一些,几乎感觉不到涩味。
除了食用,面条菜还有药用价值。据《中华本草》记载:“全草及嫩茎叶入药,有润肺止咳、凉血止血功效,可治咳嗽、鼻衄、吐血等症。”
普普通通的一种野菜,价值大着呢。怪不得母亲喜欢得不得了。
三月的气节,已是春暖花开,正是踏青的好时光。我和妻子来到野外采摘面条菜,也应时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感受一下春天的气息。我们来到麦田,就像踏上一条绿色无茵的地毯。春风微拂,如同母亲的手在抚摸,醉了心神。麦田的人多了起来,也有的带了小孩子来挖。小孩子哪里认识面条菜,于是广阔的麦田就成了儿童的乐园,成了欢乐的海洋。一个整整的冬天,把他们憋坏了,正是撒欢的好时光。母亲们也管不听了,于是由着孩子们疯跑大笑。笑声感染了我和妻子,我们也仿佛回到了童年,要不是在乎路人的眼光,我们也恨不得加入孩子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大笑,一起追逐,一起嬉闹。
我的神情有些恍惚。眼前的一个孩子跑远了,她逐渐幻化为了母亲,那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天冷得厉害。姥姥拿出了棉线,要母亲去集市上去卖。线是自己用织布机纺的,一家人的衣服,也是用这种棉线染色后自己做的。那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吃的可以给母亲带了。
临走的时候,姥姥嘱咐她:“卖了线,就在集上买个包子吃。”十二岁的小姑娘,就这样苦苦等了整整一天,线也没有卖掉;母亲就挨了一天的饿。
“那年月,缺衣少穿的,谁家还有余钱去买线。”母亲说。
“那时候,真傻,就不知道借点钱先买点吃的。”七十年后母亲忆起往事,有些苦涩。
“什么也抵不住饥肠辘辘,我实在是饿坏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沿着地边走,想找点吃的。野菜已经被人们挖没了。走着走着,我眼睛一亮,地里有几棵面条菜,棵子很小,就赶紧摘了,在河水里一洗,就这样吃了。”熟的面条菜,我吃过,口感还可以;但是生的面条菜,我没有尝过,料想也不中吃。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们听着听着也哭了。
那个年月,苦呀!树皮没有了,芦蒿没有了,能吃的都没有了。饿死人的事情不是新闻。村里的老人说,我们村还相对好一些,邻村因为饿死的人很多,最后都没有人抬了,自己也饿得两眼发昏,哪里还有力气去抬别人?小孩子饿得大哭,母亲急眼了,就抓起地上的土给他吃。有的孩子饿得皮包骨头,举起来放在太阳底下,可以看见身体里面的骨头。
我们听得毛骨悚然,逐渐地有些理解母亲了:母亲喜欢吃的野菜很多,唯独对面条菜情有独钟。
麦田中麦主可能打了除草剂,我们找到的面条菜不多,我们珍宝般带回了老家。
母亲对面条菜的做法如数家珍。
“面条菜可以粉蒸。将面条菜择好,洗净,控干,用面粉拌匀,上屉大火蒸二三分钟,取出抖散,加盐、香油、熟芝麻仁拌匀就可以了。”
“凉拌也可以。将面条菜择洗干净,焯水后用凉水浸凉。然后用盐、醋、熟芝麻、辣椒、香油拌匀就行了。”
“也可以做肉汤,也可以做成面条菜馅的包子……”
我和妻子有些惊讶,惊讶于母亲对面条菜的熟稔,惊讶于她对面条菜的深情,更惊讶于她对面条菜的那种回忆的温暖和感激。面条菜已经融入了母亲的生命,她这一生,怕是与面条菜分不开了。
“面条菜可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光是我的,那年月,面条菜救活了很多人。它是有功德的。”母亲很是感慨。
“要是我们自己能种就好了。”妻子的话提醒了我,从网上搜了一下,天遂人愿,果然有出售野生面条菜种子的。我当即下单给母亲买了一些种子。我要把母亲的恩人带回家。
老家的庭院中,靠近院墙的地方,还有些闲地,就种在这里吧。母亲有些兴奋,忙来忙去的,我和妻子担心母亲年纪大了,怕她累着,就喊住了她。
“我们来种,你来做指导可好。”母亲笑了,就拿了一个马扎,坐在太阳里,在一边看着。
缘于母亲对面条菜的特殊感情,我和妻子种得很仔细。因为是露地种植,三四月份正当时。我们把地用锨先把地深翻了一遍,把土块碎掉,用耙子仔细梳筛了好几次,直到母亲满意,然后才挖沟培垄,撒上农家肥,种上了面条菜,浇了水,覆上了薄膜。
我看到,油油的绿意仿佛从地上冒了出来,映湿了母亲那看过世间沧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