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父亲为了生计,邀约一帮亲朋去林海包了一些果园。林海是一家国资农场,位于寿光的西北部,与中国最年轻的地级市——东营市接壤。
林海有各种各样的树,有苹果树,也有枣树、桃树、梨树,还有杏树。每到花季,林海就变成了花的海洋。因景色艳美,游人如织,也就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宁国寺的加持,让林海更负盛名。千年古刹重誉齐鲁,普利十方。
父亲承包的是杏树,一些收益好的枣树,父亲让给了三叔。父亲说,我当哥哥的,是不能跟你在三叔争的。我们都能理解父亲,爷爷去世的早,长兄亦为父嘛。
《上春山》唱道:“二月天杨柳醉春烟,三月三来山青草漫漫,最美是人间四月的天,一江春水绿如蓝……”
父亲的杏树,早春就要开花。杏树是先花再叶。在杏花还是花苞时,颜色是玫红色的,放眼望去,弥望的全是玫红色的小花苞,鲜艳非常。然后花朵慢慢展开,花色淡雅,如少女的慕情、娇羞。随着花期延伸,花色就会变得越来越淡,当变成纯白色时,也就意味着它即将凋谢。
杏树喜阳,根深,耐旱,抗寒,寿长。林海种植的不多,是比较少众的树种。林海之所以有种植,并不是主要靠它来营收,而主要是供人观赏。
父亲的杏林管理遇到了难题,他去请教林海的老林工们,大家也都说不擅长管理杏树。至此,我们才明白林海为什么要往外承包杏树了。难题也还是要解的,毕竟,承包费都已经交了,合同也已经签了,退费也已经没有了可能。
没有办法,父亲只好去村里去问。村子里村民种植杏树的也很少,就是有棵杏树,结果多少,也基本是靠运气,不会花些精力去管它。
可能是家世的原因,父亲生性坚强,这样一来,能靠的人就是自己了。父亲的杏树管理从零开始了,松地,浇水,施肥,剪枝,点花,收果,全靠自己。实在拿不准的,父亲就用不同的方式做了实验。
这么大的年龄了,父亲执意要去包杏树园子,一开始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不是很同意。
大姐说:“父亲,不要去包地了。你缺啥,我们给你凑。”
“你喝酒,我给你买;抽烟,我也给你买。”二姐道。
“咱们,地是种了一辈子,可是,那是杏树呀,能一样吗?”三姐劝他。
父亲沉默不语,轻轻叹了一口气。事后母亲说:“你父亲承包杏树园子,是不想这么早就伸手向你们要钱。”
这就是我的父亲。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十七岁。家族里的长者,在帮衬着处理完了爷爷的丧事,就拍了拍父亲的肩头,轻叹一声走了。家里,是不能缺少无主事的,十七岁的父亲就当了家。哪是什么家啊?除了五间土坯房,就剩下一个囤,用柳条子编的,外面再敷上一层泥,那是预备用来盛粮食的。实际上,就没用用过,一家人还不够吃,哪有多余的粮食?其它的就就什么也没有了。就是那五间土坯房,除了两盘炕,一个火灶外,也是家徒四壁。等着吃饭的倒是不少,奶奶,两个姑姑,再加上两个叔叔,一家六口人在等着呢。
从那里起,父亲学会了抽烟,他抽的是旱烟,烟叶是从供销社赊的。那里的供销社都是村集体的,可以赊账,等着有了钱,就可以还了。如果没有钱,就可以拿粮食来换。旱烟有大的干烟叶,也有切成丝的细烟丝。细烟丝贵一些,大烟叶便宜。把大烟叶用剪子剪了,再跟供销社的人或者家里有书的要点纸,用纸把切好的烟丝卷上,一头粗,一头细,用嘴唇一粘,撕掉纸头,就可以抽了。就这样,父亲卷了一辈子的烟叶,也抽了一辈子的烟叶,直到十年前因肺癌去世。
这种烟,我知道它的滋味。小时候调皮,觉着抽烟好玩,便趁着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给自己卷上一根,袖在袖子里,偷偷地出去抽。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点上烟,慢慢地往里吸。旱烟劲特大,尽管抽得很慢,我还是被呛得大声咳嗽,流出了眼泪。这种烟,不仅呛人,还辣吼吼的,还有苦涩的味道,难抽极了。
当时,我不明白,这么难抽的烟叶,父亲为什么会乐此不疲,和它陪伴了一辈子。直到长大,我才懂了父亲,父亲抽烟原本不是个人嗜好,他这是愁的。人家是借酒销愁,酒是贵重东西,他赊不起酒,只好是借烟销愁。
父亲又掏出了他的烟袋,从里面捏出一捏的烟叶,用纸条卷了,点上了火。烟头一明一暗地闪烁,保持了通红。父亲面色凝重,把眼光投向了远处。这根卷烟还没有抽完,父亲又从烟袋里捏出一捏的烟叶,用纸条卷了,别在耳朵后面。接着又卷了一根,别在了另一个耳朵的后面……
我有些心疼父亲,如果不是愁坏了,他不会接二连三地抽烟,面色也不会这般地凝重。
起初的几年,因为管理不善,父亲的杏树坐果较少,也卖不出多少钱来。
“我们自己的钱不够,本想着通过承包杏树来挣一点钱,这下到好,不仅没有赚到,还陪了些。”母亲抱怨道。
父亲沉默不语,又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连日的辛苦,加上着急,父亲的嘴边起了很多的燎泡,个个肿得很大,明油油的。我问父亲:“疼吗?”父亲没有回答我,他显得有些走神了。
后来,父亲不停地摸索,不停地试验,终于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子。
“杏园要在春秋时深翻,土层要厚,同时施肥。一年追肥二到三次。花前施氮肥,膨果用磷钾复合肥,采果后用氮磷钾复合肥。浇水主要浇花前水、硬核水和果后水。弄好人工授粉,可与疏花疏果同步。树形要剪成纺锤形……”
父亲如数家珍。
父亲这一生,没有什么本事,只会侍弄土地,他有土地有深厚的感情。
“庄稼人不会侍弄土地,不会侍弄庄稼,还叫什么庄稼人!”父亲常说。
我更加理解了父亲,承包杏园,不仅是为了生计,还有他对土地的深深的眷恋,一如对待他的子女一般。我的眼前浮现出了无数的父亲,他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孝了老人,育了儿女,最后土里埋葬,和大地化成了一体。
十年前,父亲去世,我没守在身边。
“都四月了,不知道杏园的花开了没有?”母亲说,这是父亲最后的话。
这一生,我怕是无法回答他了。愧疚刺痛了我的内心。
但我更相信,四月的天堂,杏花定会满园。要不,为什么这十年来父亲从来没有问过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