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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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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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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

四十年前,父亲倾尽一生所有,翻盖了老家的土坯房。土坯房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自己盖的,开始的时候是三间,后来人多住不下了,又向东扩了两间。

父亲说:“那时候,村子里的人住的都是这样的房子。先用墨线打出轮廓,撒上灰线,定下房基尺寸,四人合力喝着号子,用石碾反复捶打地基,直到夯实为止。泥土用筛子筛匀,堆成一堆,用铁锨从中间挖开成圆形,把中间的土不停地往外翻,中间浇水,用锨搅拌,掺入压扁的麦子秸秆,不停地调整,直到软硬合适。用铁叉把和好的泥,叉到墙基上,墙基大约有半米宽,四米半高,用叉反复捶打直到结实。开始的时候,人站着就能盖。起高了,就要搭脚手架才行。一边盖,一边修饰土墙的两边,让墙看上去更平整一些,更美观一些。每天建房的进度也要合适,具体高度取决于泥土的软硬程度,以及房子的牢固情况等。”

父亲是盖房子的好把式,多少年之后,还对这些如数家珍。

说完,他拿出烟叶,用纸条卷了,点上了火,悠然地抽了一口。烟劲有些大,父亲呛得一阵地猛烈咳嗽。我赶忙去给他捶背,趁机劝道:“父亲,把烟戒了吧。要不,把烟叶换成盒烟吧,我给你买。”父亲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了一声“唉”,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

“土坯房啥时候盖合适?”等父亲气息匀了,我问父亲。

“建房子很费时日的,等基本备足了用料,就可以动工了。一般选在初春后不上冻也不下雨的时候,或者秋后不下雨也没有义工的时候。那时候,天气合适,人也有空,能请得动帮忙的。”父亲说这些话,又有气喘。

新房是秋后开始动工的,除了自己的亲人,当时已经不兴请人干帮忙了。父亲聘请的是村里的建筑队,它由本村的村民组成,农闲的时候,就揽活给农户盖房子修院墙啥的,挣些收入养家。建筑队没有一点的机械化,全靠人工来做。先搭建好脚手架,铺上木板,用绳子捆紧,再在上面放上盛灰土的铁匣子,然后用锨把灰土上到里面,师傅们就可以上板了。

新房的墙基外面换成了石头。父亲雇了马车去乡里买的,石料数量不多,要用石凿子和铁锤,把厚的石头从中间剖开,然后用水泥砌在房基的外面。

凿石头的师傅,是我们本村的三爷,他做了一辈子的石匠。三爷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他艺德高尚,为人所崇,而且手艺精湛,凿的石头不仅不碎,而且非常地平整光滑。周围四庄八疃修墙盖房子的,都请他来凿石头。

那一年的天气很冷,一家人借宿在村子里一户新屋里。新屋没有门窗,父亲就把玉米秸秆,用绳子编穿了,挂在门窗上,临时挡一下寒风。我们睡在地上,上面铺了一些干草,以防寒防潮。尽管如此,外面的冷风还是嗖嗖地钻进来,把我们冻缩成了一团。父母就睡在我们姐弟的两头,把我们圈护在了里面。

数年以后,每当忆起这个场景,心中就会涌起阵阵暖流。每逢难事,父母就会展开他们略显单薄的臂膀,为我们姐弟撑起一片晴空。我们就在父母的呵护下慢慢长大,父母也慢慢地老去。这样对待子女的,又何止是我的父母,天下的父母莫不如此。

在当时,石头盘根的房子算是最好的了。家庭好的,整个房基用的都是石头,我们家房子用的是单面的石头,里墙用的是新的红砖。中间的部分是空的,需要村前疃后的去拾人家的砖头或者石头来填。实在找不够砖头或者石头的,就用树枝或者芦苇的秸秆来填。家庭的经济决定了房屋的质量。与众不同的是,房子的窗户开得很大,这在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窗户开得这么大,冬天不冷吗?这么大的窗户,要暖炕哪要烧多少草呀?”

“窗户开得大,采光好,畅亮。”

……

父亲听后,也只是一笑,再也没有言语。事实证明,父亲的远见在村子里开了先例。从此以后,村里再盖房子的,就学着我家的房子去设计了大的窗户,并逐渐影响到了周边。有外村盖房的,还有人专门来村里看尺寸。

前些日子,在给母亲安装空调的时候,冲击钻一开钻,就刷地一声钻透了。墙灰更是刷刷地掉,不用用手捻,它就是碎的。墙灰没有熬的过时间,四十年的时间,都碎成 了末。空调的壁挂都挂不住了,膨胀螺丝用不上,师傅无奈,只要用较大的木楔子打入墙体,固定了好几次才勉强挂住。

房顶用的椽子和梁,都是父亲去集上买的,限于当时的经济情况,盖房的用料,父亲准备了数年。每逢赶集的日子,父亲就去集市上的旧货市场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用料。椽子和梁上面,是用玉米秸秆绑的束秸,束秸很长,间隔二十公分左右摆列,束秸上面是草毡子,然后再涂上泥巴,最后再铺上麦子秸秆,这样房顶就建好了。

新年越来越近了,孩子们甚至能听到它的脚步声。姐弟四个都盼着搬进新房过年。

“咱家的新房,什么时候能搬进去呀?”我们反复地问。

“快了。”父亲的回答永远只有这一句。

“为啥不快点盖呀?这都快过年了。”那时候过年年味浓,孩子们有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男孩子,可以还有几挂鞭炮。孩子们盼年,比大人要急一些。

我们不知道的是,家里盖房子的时候,钱并不宽裕,建材进不来,所以完房迟了。父亲兄弟三人,他是家里的长子,十七岁就开始主家,两个叔叔的房子也是父亲领着盖的,他们盖得都比我们要好。为了给叔叔们盖婚房,家里的钱都用尽了。新房是一边借钱,一边起的。

等竖起了框架,上了梁,父母亲亲手做了一顿饭菜,来犒劳盖房的老少爷们们。这是规矩,家庭宽裕的办得好些,手头紧的办得普通,但没有不办的。不办,会让庄里庄乡笑话的。

父亲去供销社赊了酒,那天中午,家里很是热闹。一来,房子起了顶,大家的辛苦有了眼见的结果;二来,主家准备了酒菜,师傅们可以好好地犒劳一下疲惫的自己。

父亲也喝了点酒,他不能多喝,那点酒要先留给师傅们。酒虽不多,但父亲还是有了酒意。多少年以后,我才有些明白,父亲的肯定是很大的,要不,为什么喝了一点酒,他就有了酒意,那都是愁的。因为盖新房,我们又欠下了不少的债。欠债总是要还的,父亲肩头的担子又一次沉重了下来。他的面色有些凝重,作为一家之主的他知道,往后的日子,又要紧起来了。

父亲机械地从烟袋里拿出烟叶,用纸条卷了,点上了火,长长地抽了一口,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老了,真老了。”父亲自言自语。

为了凑料钱,盖新房前,父亲把庭院中的槐树卖了。从此,一家人再也闻不到满院馥郁的槐香了,再也吃不到自家庭院里那喷香的槐花了。

院子里那棵桐树没有卖,父亲说:“等桐树长得再大些,就可以用来给你做大衣橱和桌子了。”我的父亲,在我还是十几岁孩子的时候,就已经给我开始准备结婚用的东西。按照父亲所愿,那棵桐树最终被打成了大衣橱和桌子。尽管桐树还算高大,但要做成大衣橱和桌子两件家具,木料还是不够。就这样,大衣橱和桌子的正面和侧面用的都是桐木,后面和屉底用的是草纸板,用小钉子钉上的。

我和妻子结婚的时候,婚房是单位的一间平房,没地方放大衣橱和桌子,所以,它们就被留在了老家。时间一长,草纸板就掉了下来,父亲就又用钉子钉上了。

等到后来,我和妻子买了个小平方的楼。因为是五楼,加之大衣橱和桌子笨重,也就没有搬上楼来。母亲说,父亲临终前,还盯着大衣橱和桌子直看。

院子里,还有棵枣树,是姥姥和姥爷留下来的,父亲没有动。

父亲说:“这棵枣树,是你姥姥姥爷在房子盖好后的第一个春天挪来的。现在两个老人都走了,就留着它吧,给你母亲一点的念想,谁也不能动的。你要记着。”

四月,老家的枣树又开始泛绿,它结的枣子甜了我的内心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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