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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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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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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姥姥

我的姥姥叫李秀敏,李秀敏是我的姥姥。

母亲是本村的婆家,所以,每年的清明、十月初一和年前上坟的时候,我既要祭奠爷爷奶奶和父亲,又要祭奠姥姥姥爷。这样的祭奠已经超过了三十五年。

每次上坟,我特别注意姥姥的姓名,她是有姓和名的。同村的坟茔里,已经去世的女性长辈,她们的墓碑上,绝大多数的是没有名字的,墓碑上雕刻的大都只有张氏刘氏李氏等姓氏。

母亲说,姥姥的娘家是山东平度的,家境原本不错,她的哥哥因为吸食鸦片而败了家。当时,我的姥爷在平度做小买卖,经营的都是此针头线脑等日用百货。我的姥姥就这样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自己的新生哥哥,以几块钱的价格卖给了我的姥爷。我姥爷带着姥姥回到了老家。

我问母亲:“我的姥姥是哪年生人?”

母亲没有回答,她近年来记忆力下降得厉害。

母亲是姥姥亲生的,母亲的上头还有一个姐姐,我叫大姨,比母亲大十岁。大姨的身世直到姥姥去世前,才告诉她,当初姥姥没有生育,大姨是姥爷抱养来的。当时,大姨痛哭一场,她哭自己的命苦。现场好多人劝她,无论怎样劝,大姨总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姥姥去世后,大姨每逢祭奠,总也止不住地痛哭。母亲说,你大姨在哭自己的命。

母亲是1942年生人,大姨是比母亲大整整十岁,大姨那就是1932年生人。那个时代,人们一般是二十岁左右结婚,姥姥姥爷婚后,前几年没有生育孩子。所以,我推断大致姥姥可能是1910年左右出生的。

我的记忆更是模糊,当时姥姥也没有留下什么照片画像啥的。我只记得,我大约八九岁的时候,姥姥突然间不吃不喝了,她整日的昏迷。大约持续了一周,姥姥就去世了。看到母亲和姐姐等大哭,我也不停地流泪。有村里帮忙的说,你看这个娃娃,这么小,姥姥没了,他还知道哭。也有人嘲笑我,不像个小男子汉,姥姥去世了,就只知道哭。这些话,我记了四十五年。

姥姥一生的大事年表,也就有了轮廓。我能做到的,也大都是些大约。

出生:大约1910年 ;

结婚:大约1930年;

抱养我的大姨:大约1932年;

生育母亲:是1942年;

去世:大约1979年。

享年:大约69岁。

我的姥姥成为了数字人。

我不甘心,便不停地问我的三个姐姐,姥姥长得啥样。遗憾的是她们也没有了多少印象。我使劲地回忆,面前浮现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姥姥。一会是面庞团团,穿着一身的黑色的对襟大褂子,下身着宽腰束腿的裤子,脚是三寸金莲,空着白布做的袜子。一会是面庞清瘦,穿着一身的灰色的对襟大褂子,下身着宽腰束腿的裤子,脚是三寸金莲,空着灰布做的袜子。一会是……

我内心很是苦恼,后悔自己没有早些时候问母亲,以至于现在连能问的人也没有了;也很是自责,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想办法,给姥姥留下一些印记,那怕是画像也好。

但有一点,我印象是深刻的,那就是姥姥的三寸金莲小脚。我们姐弟四个,都是姥姥和姥爷一手带大的,和姥姥姥爷的感情很深。那个时候,姐弟四个遇到难题或者委屈哭泣的时候,一般的小孩子都是哭的娘,我们哭的是姥姥。

小时候,自己不懂事,就问姥姥:“姥姥,你的脚为啥和我们的脚不一样?”

“我十二三的时候,家里逼得我缠了脚。不缠不行,说是不缠脚找不到婆家。”姥姥哭诉道。

“刚开始缠脚的时候,使劲把四个小指头按到脚下,用一块白布裹紧了。”

“不疼吗?”我问。

“哪里会不疼呢?十指连心,钻心地疼。”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社会上家庭比较好的女孩子,在十二三的时候,都是要缠脚的。开始的时候,女孩子疼得不停地哭,疼得吃不下饭,晚上也睡不着觉。这时候,陪在身边一起流泪的就只有母亲了。大约每周要解开裹布,然后再用力往里紧,又是一周的酷刑。一个月后,整个脚都变形了,女孩子们可以下床了,可是一站地,整个身体的重量也全压在了两个脚上,又是钻心地疼痛,又是母亲在旁边陪着流泪。

我感到愤怒,好好的一双脚,为什么要竭尽全力地把它摧残?

我感到愤怒,这样病态的审美,为什么到了二十世纪还在上演?

我感到愤怒,当时的社会势力要怎样的强大,才能迫使无数的女孩子缠了双脚?

但,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我的姥姥,经历了多少不眠的夜晚。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我的姥姥,遭受了怎样切身的摧残。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我的姥姥,忍受了怎样穿心的苦痛。

姥姥边说,边扯起衣襟擦着眼角。我们也跟着哭了起来,姥姥心疼我们,我们也心疼姥姥。姥姥率先止住了哭泣,用手不停地抚摸我的头,一遍又一遍。

“姥姥现在有你护着,就不怕了。”听到姥姥的话,懵懵懂懂中,我似乎有了保护姥姥的念头。也正是在那一刻,我似乎立刻长大了,变成了小小的男子汉,自豪感充溢了胸腔。

从此,我们再也不敢提这样的问题,我们怕引起姥姥的伤心。

记忆中,姥姥从不主动提及自己的苦难身世,留给家人印记的是毅然,是坚韧,是平凡。以至于,我想再写一些有关姥姥的其它事情,也一时无从写起。我没有了其它的印记。

姥姥走的前一天,隔壁的建军指着西南方向,大声和我说:“看,你姥姥,她骑着一头青牛。”

我循声看去,姥姥果然骑在一头青牛上,往着西南方向飘然而去。我赶紧和母亲说,母亲哭着说,那是姥姥的魂魄。第二天一早,姥姥便没有了呼吸。

几十年以后,我有些推测,我的姥姥可能是得了脑溢血走的。要不,她脸上很安详,没有一丝的痛苦。或许,让姥姥以这样的方式辞世,是上天对她的苦难的弥补。

记忆中,自从姥姥跟着姥爷回到了老家,就没有和平度亲人的来往。我想,平度的其它亲人不知道姥姥的下落,也就无从找寻了。

虽然,我的姥姥成了风中的卷蓬雨中的浮萍,但她还是毅然地在这里扎深了根,并且从此子嗣繁茂。

虽然,我的姥姥的容颜已经模糊,但对她的记忆却已深深印入了我的脑海之中。恍惚之中,我的姥姥幻化成了无数的姥姥,那是天下无数人的姥姥。

天下无数的同龄人,我们可能有一个共同的姥姥:她毅然,她坚韧,她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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