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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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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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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叫冯西英,冯西英是我的奶奶。

母亲是冯西英的儿媳,冯西英是母亲的婆婆。

每年的清明、十月初一和春节之前,都是老家给长辈们上坟的日子。

我要祭奠我的爷爷奶奶,算来已有三十六年了。

我要祭奠我的二叔,算来已有整整十七年了。

我要祭奠我的父亲,算来已有整整十年了。

这样的祭奠,从我记事就开始了。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是跟着大人们去上坟的。因为太小,不懂人世间的事,只是觉得好玩,上坟回来还有好吃的,所以愿意跟着大人们去。后来,当初领着我们上坟的长辈,有的埋在了地下,成了祭奠的对象,在世的也因为身体衰弱而无法上坟,上坟的人日渐变少,最后剩下了我和两个堂弟。每每上坟,望着长眠在地下的亲人们,心情便觉异常地沉重。有时候要故意走得远一点,以便偷偷地拭去自己的眼泪。我不知道,已经过了天命之年的我,为什么还要这么感性。

每次上坟,我特别注意奶奶的墓碑,她是有姓和名的。墓碑是统一的大小和格式,看上去好像是长宽六十乘以四十的样子,呈四十五角面前正南,上有两行字,上面是爷爷的姓名,下面是奶奶的姓名。村里的墓地里,埋葬着无数已经去世的女性长辈们,在她们的墓碑上,雕刻的大都只有家族姓氏,多数是没有名字的。

父亲生前说,奶奶的娘家是冯家村的,离我们村只有三里路,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弟弟。家境虽然一般,但家风淳朴,为人亢梗,在村子里颇有威信。奶奶,是爷爷明媒正娶过来的。尽管当时婚事办得非常简朴,但奶奶仍然觉得,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嫁衣是我自己纺的线织的布染的色做的。嫁妆是一个不大的旧木箱,没有别的了。没有车马骡轿,是你爷爷用推车把我推来的。”多少年以后,奶奶每每忆起爷爷娶她的情景,脸上便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我能理解奶奶的感受,这是一个女人最荣光的时刻,这是新的生活的开始。婚嫁的情景,奶奶记了一辈子。再以后,奶奶有了自己的子女;再以后,奶奶又有了自己的孙辈。即使如此,奶奶仍然不掩饰自己当时的幸福,面对儿孙们不时地提起。

“我的奶奶是哪年生人?”我问母亲。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爷爷奶奶两人同岁。

这些事情,是晚辈应该早些问清楚的。连自己的奶奶的出生时间也不知道,我有些自责。有时候,我也在宽慰自己,中国的家庭里面都是上辈“欠”下辈的,我是不是应该也像大多数的孙辈一样不熟悉祖辈的情况。但人的内心是欺骗不了的,我终究还要是梳理一下,给祖辈留些印记,也给自己留下一些念想。

父亲是1942年生人,奶奶比父亲大19岁,她应该是1923年生人。

我们姐弟是姥爷姥姥哄的小,跟奶奶的在一起的日子很少,没有多少印记留下。记得我上学的时候,老师突然说是家里有人来了,说我奶奶病得很厉害,现在要带我回去。那一天,是奶奶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天。

奶奶一生的大事年表,也就有了轮廓,一个仅仅的轮廓而已。

出生:1923年 ;

和爷爷结婚:大约1939年,16岁;

生育大姑:1940年,17岁;

生育父亲:1942年,19岁;

生育二叔:大约1947年,24岁;

生育三叔:1955年,32岁;

爷爷去世:大约1959年,36岁;

奶奶去世:1988年,享年65岁。

和爷爷结婚的时候,奶奶觉得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她与爷爷相伴了20年。爷爷去世后,奶奶一个人拉扯着四五个子女,这一拉扯就是19年。这两段时间,几乎是一样的长,但我觉得后面的19年,要比前面的20年更加地漫长。

1944年,当日本人撞开大门闯入家中的时候,奶奶21岁,村子里只有奶奶家一家老小无力逃走;当日本人把钢刀架在三岁的大姑和一岁的父亲肩头的时候,奶奶绝望地闭上了双眼。那一时刻,世界也模糊成了虚无。

时间模糊了我的印象,我问三叔奶奶长得怎样。三叔说:“个子很高,很瘦。”其它的也说不出啥来。于是,我使劲强逼自己回忆,面前浮现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奶奶。一会是穿着一身的灰色的对襟大褂在地里操劳的奶奶;一会是面庞清瘦独自拉扯儿女的奶奶;一会是眼看着孩子,笑着笑着哭出了声的奶奶;一会是儿女长大喜极而泣的奶奶……

我的奶奶在不停地变幻着,一个又一个在我面前走过。我有些恍惚,不能确定我的奶奶到底长得啥样子。

但有一点,我印象还是深刻的。在我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我去给奶奶拜年,奶奶给我一些自己晾晒的地瓜糖,又掀开了席脚,好像在找着什么。当奶奶颤颤巍巍地把找到的东西递给我时,我有些惊讶,奶奶给我的一张五角的纸币。那是我从小到大,收到的最大的一笔钱。后来父亲说,你奶奶不识字的,她找了好几张纸币,把那张最大的给了我。

那张五角的纸币,应该是我纪念奶奶的最好的物件。遗憾的是,无论我怎样地寻找,都找不到了。我找能找到的五角钱,拿起来放到鼻子下猛嗅。我觉得,只要是奶奶给我的那张钱,应该有奶奶的气味,而奶奶身上的气味,我是有点记忆的。

奶奶从不主动提及自己的苦难身世,留给我们的只是隐忍,是坚强。再想写一些有关奶奶的其它事情,搜肠刮肚也一时无从写起。岁月冲淡了我的印记,模糊了我的意识。

奶奶晚年,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她在炕上瘫痪了三年,那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三年。走后,家里人掀开炕上的席子一看,奶奶的身形被印在了炕上,同等大小,同等形状。

奶奶走了,可也还没有走,她留在自己的炕面上。她的儿女们心疼母亲所受的苦,好长时间都不能面对。我更是抱怨上天的不公,让奶奶以这样的方式辞世,不是上天对她的苦难的弥补,而是在她瘦弱的残躯上又是一记沉闷的重击。

随着岁月的流逝,奶奶的容颜越来越模糊,但在恍惚之中,我的奶奶幻化成了无数。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奶奶,那是天下无数人的奶奶。

天下的同龄人,我们可能有一个共同的奶奶:她隐忍,她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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