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香满院

四十年前，父母倾其所有，翻盖了老屋。从此，老屋变成了新房。

四十年后，曾经的新屋又变成了老屋。母亲，一个人独住在这里。

三十多年前，为盖房和做家具，父亲处理了庭院中的桐树和槐树。这棵枣树是从姥姥姥爷院里挪来的。为给母亲留点念想，老家的那棵红枣树没有动，它留了下来。

听母亲说，姥姥姥爷对我宠溺有加。到了冬天，姥爷会用宽腰的棉衣棉裤把我裹在里面，我只露出个小小的脑袋来，向外面张望。怕我被寒风呛着，姥爷总是背着风，倒退着走。有一次，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拉了姥爷一裤，姥爷一面用手往外掏，一面说不臭不臭。那有不臭的道理，姥爷这是疼爱我。他的疼爱胜过了常规的感官感受。母亲每每说起，我便自责不已，自觉很是愧对姥爷。一为幼年所为，二因未能尽孝。

我们姐弟四个都是姥姥姥爷一手带大的，我对姥爷家的这棵枣树再熟悉不过。

小时候，缺油少盐的，我们没少吃生活的苦。每当饥肠辘辘的时候，便约了小伙伴，拿了篮子去给家里的猪拔草。说是拔草，其实是先要把自己的不停鸣叫的饥肠先填充一下。田野里也没有多少能吃的，充其量也就垫补一下。我和小伙伴们扒开地垄，看看有能吃的地瓜没有；我和小伙伴们扒开玉米，看看里面的玉米粒能吃了没有；我和小伙伴们摘下几束小麦穗子，用手搓一下看看有了麦粒没有；我和小伙伴采下野菜，用水一冲就入了口。实在没有吃的，就去拔了草根，含在嘴里嚼一下。然后象征性地拔些猪草回家。进门之前，要把采来的猪草用手捞一下，轻轻地放下来，然后飞速地把草扔到猪圈，以免被大人看到受呵斥。

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岁月里，院中的红枣是难得的奢侈品。我们每天都围在它的树旁，眼巴巴地看着，盼着它早些开花，早些结果。到了五月，枣花便开了，吸引了放蜂人来放蜂。每当听到蜜蜂的嗡嗡声，我们就知道枣花开了，离着吃鲜美的枣子也不远了，心中便涌现出无数的美好。在等待红枣成熟的漫长日子里，有空便到枣树之下，猛吸几口枣香，那种甜美的味道便浸入了脏腑，透彻到了魂魄，便觉自己整个人身体都香甜了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农历八月枣子熟了，要打枣了。打枣之前，姥姥和姥爷都要事先在地上铺些干草，以免跌坏了这些宝贝。枣红了的时候，也不是尽着肚子吃，实在馋坏了，才被允许去摘几颗。来不及用水洗，用手往身上一擦就入了口。枣入口中，用牙一合，蜜般地甘甜便弥漫开来，唇齿流香，让人陶醉，便觉人间美事莫过于此。

以后的日子里，姥姥姥爷会不时地拿出几颗红枣犒劳我。成绩进步了，给几颗；过生日，给几颗；过年，给几颗……每次的颗粒不会多，但姥姥和我之间的亲情，便通过小小的枣子接结在了一起。我也在这种温情的包裹中慢慢长大，姥姥姥爷也在这种温情的弥漫中慢慢老去。小小的枣树，陪伴了我的童年，见证了亲情的深厚与不舍。八九年以后，姥姥姥爷便在这馥郁的枣香中去了天国。我想，在去天国的路上，姥姥姥爷也一定不会寂寞，也一定是枣香陪伴。这枣香，香了沿途，醉了天国。

红枣枣香味甜，它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在古代，王母娘娘为了奖励治水的大禹，就派金童玉女带了两颗仙枣到人间赏赐给他。金童玉女未能抵挡住仙枣的诱惑，而将其偷吃了红枣，王母娘娘得知后大怒，将他们贬下凡间。金童玉女化便化作了枣核，落地后生根发芽，世间从此便有了红枣。

其实，红枣在我国种植的历史悠久，《诗经·小雅·湛露》：“湛露浮兮，红枣堕兮。”是红枣最早出现的文学见证，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希冀之情。

据史书记载：“周时，中原就开始种植枣树。至汉，已经通过丝绸之路销运往包括西域在内的广大地区。至唐，种植更加广泛，被誉为“国果”。 了解红枣的传说，熟知它的种植历史，我们更能感受到这小小的红枣之中蕴含的魅力文化。

四月，甜了我的内心几十年枣树又开始泛绿。小叶由嫩绿慢慢地变成了深绿，在这绿色的叶子之中，渐渐地生出了许多小米粒一样的花骨朵，黄黄的，灿灿的。再过两个月，一簇簇金黄色的枣花便挤满枝头，热情地和过往的家人打着招呼，馥郁的枣香便弥漫了整个庭院。花落了，枣青了，枣红了，悠悠晃晃地闪在枝叶间，让人垂涎欲滴。

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的不再是枣树，而是牵手依偎的姥姥姥爷，树化的他们佝偻着腰，一如树形，微笑着看着我，还是那样的慈爱，还是那样的亲近。我大喊一声：“姥姥，姥爷，这四十多年……”话音未落，姥姥姥爷的身影便消失了，只留下了那棵红枣树。望着佝偻的树身，我有些出神。树者，人也？人者，树也？我有些分辨不清。

每年的春季，母亲总是用刀在树身上稼几下，刀轻轻地举起，又轻轻地落下，仿佛是某种虔诚的仪式。她稼得很轻，可能是怕下手重了，惊动了天国的姥姥姥爷。村里有老人说，枣树每年都要稼一下，以便唤醒树神，让凡间与天国勾连起来，这样，生者就可以和先人进行交流了。这些说话，年轻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相信；现在，我全都信了。

自姥姥姥爷辞世后，母亲便失去了父母的呵护；自父亲去世后，母亲便失去了父亲的疼爱。

我要大声地告诉她：“母亲，莫要害怕，有姥姥姥爷亲手种下的红枣树陪伴；母亲，莫要孤独，有满院的枣香弥漫。”

这枣香，劲真大，醉了亲情，醉了内心，我且微醺于这馥郁而又飘忽的枣香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