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1300年前,在襄阳,唐朝两位伟大的诗人相逢了。一位是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孟浩然,一位是游历至此的边塞诗人王昌龄。
襄阳是一处怎样的所在?有岘山,有汉水,亦有古迹。
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岘山亭记》中记载:“岘山临汉上,望之隐然,盖诸山之小者。”意思是:岘山面临汉水,看上去山势突出高大,实际上它是周围群山之中的小山。当年,羊祜杜预二人平定东吴,成就了晋业。于是刻石记功,一块安置在岘山上,一块投到汉水深处。岘山出名因羊祜。
宋代大文豪苏轼在《汉水》说:“襄阳逢汉水,偶似蜀江清。汉水亦云广,欲涉安敢轻。”写的是汉江水势磅礴,气象万千,水深江阔,不敢轻涉。白居易也在《思归乐》中写道:“山中不栖鸟,夜半声嘤嘤。似道思归乐,行人掩泣听。”诗人借汉江之景,抒发了自己的离情别绪。
汉江,以其海纳百川、包容万象的气度,成为盛世汉唐享誉海外的地标,并影响至今。
一座伟大城市中的伟大的相逢。
孟浩然置酒,宾主落座。
“贤弟聪慧好学,尤钟诗词,却为何要嵩山问道?”孟浩然笑问。
“圣朝崇道,缘情而已。”王昌龄淡然答道。
口上虽然这样说,其实王昌龄还是另有一番考量的。
他在《上李侍郎书》坦言:“昌龄岂不解置身青山,俯饮白水,饱于道义,然后谒王公大人,以希大遇。”
显然,他是出于自己的政治愿景,就干脆通由隐居来求仕。他很清楚这条由“隐”而“仕”的道路,只有嵩山隐居,才有经世济国的可能。
“贤弟品节柏松,令我艳羡不已。”孟浩然道。
其实,两人仅差九岁,王昌龄的想法,孟浩然岂能不知?两位都是当代著名的诗人,尽管诗风迵异,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彼此之间深厚的友谊。宦海的起伏,人生的跌宕,早已暂放一旁,青梅煮酒话的不完的是友情,是诗情。
“那路出玉门,漫游边塞,收获何多,愚兄愿闻其详。”孟浩然又问。
“孤城,落日,大漠,长河,练历筋骨而已。”王昌龄依旧淡然。
十七岁的王昌龄,眼看问道无望,便路取西北。在西北,他看到了边塞的大漠、雪山;在西北,他看到了长云、孤城;在西北,他看到了烽火、羌笛。边塞壮阔了他的胸怀,游历磨砺他的人生。对于边塞生活,他的体验日深,所要抒发的情感日炽。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孟浩然随口吟诵。一首诗,成就了盛唐的一座文峰,此时的王昌龄还只是个诗人。
“贤弟意气方遒,从戎投笔,捐身为国,定会传颂千古。”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南国的烟雨,傲立的孤峰,成就了王昌龄的超越平凡的道德自信。
“好一个玉壶冰心心自明!”孟浩然不禁拍案叫绝。
“相较之下,高达夫之诗,昂扬奋激;岑嘉州之诗,瑰丽雄奇;而龙标之作,则深蓄宛浏,骨峻体拔。”孟浩然赞许道。
诗人的相逢,怎能没有诗的话题?
诗人的相逢,又怎能仅仅有诗的话题?
这时,酒小二端上了一盘鱼,它叫查头鳊,出自汉江。
此时的孟浩然身体有些虚弱,前段时间,他正患痈疽,但几经治疗,将近痊愈。医生再三嘱咐他,千万不能吃鱼鲜,需要忌口。
酣饮已至夜阑,孟浩然实在太高兴了。酒酣耳热之际,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查头鳊。查头鳊烧的是甜口,鲜美无比。
“石潭傍隈隩,沙岸晓夤缘。试垂竹竿钓,果得查头鳊。 美人聘金错,纤手脍红鲜。因谢陆内史,莼羹何足传。”孟浩然开始吟诵自己的《岘潭作》。
大意是:石头潭依偎在角落里,沙子在拂晓时延伸。试着放下竹竿垂钓,果然钓到了查头鳊。美人赠送金错刀具,纤细玉手切着红色的鱼鲜。要感谢陆内史,莼菜汤哪里值得传播。
孟浩然去垂钓,就曾钓到地这种鱼。对于这种鱼,他懂。
可这种禁忌,王昌龄并不懂得。他把查头鳊当成一条鱼,一种美味而已。他拿起汤匙,用了一点鱼汤,连连颔首,的确是美味得很。
王昌龄身份的多元,始自开元十五年。在长安,三十四岁的他依凭博学宏词进士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从此,诗人便不再只是诗人,他的词录里多了一个政治。诗人的天空也不都是细雨和风,王昌龄的人生开始了狂风和暴雨,先是谪贬龙标,之后疏狂,之后放浪形骸。游经襄阳,拜访挚友,成为了王昌龄苦闷旅途中的一点亮色。
长安赴江宁,他这一路走走停停,整整用了半年时间,每天的借酒销愁是赶不了多少路的。
那晚,两人实在是太高兴了,推杯换盏中,不觉食酒有些多,朦胧之中酒意渐深。
在襄阳,二人携手共游风光山水。那羊祜刻石记功的岘山,那有着至美河鲜的汉江,那风景秀丽的古隆中,那山清水秀的香水河,那与众不同的春秋寨,那斑驳陆离的襄阳城,那气势恢宏的习氏宗祠,那历史悠久的白水寺,都留下了二个人的足迹。二人边游边以诗唱和,一时传为诗界的佳话。
相聚的日子总是苦短,王昌龄政令在身,他要准备上路了。
“洞庭去远近,枫叶早惊秋。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
……数年同笔砚,兹夕间衾裯,意气今何在,相思望斗牛。”孟浩然吟诵起专门为王昌龄写的《送之岭南》,对他的即将远赴尚未开化的岭南,充满了深深的不舍和忧虑。
王昌龄走后不久,孟浩然便因痈疽复发而死,时年五十二岁。山水田园诗人中再无孟浩然。
挚友的一次重逢,想不到竟成永别。孟浩然之死,王昌龄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从而表现出深深的悲痛和愧疚之情,也给他带来了难以弥合的遗憾。
龙标悲怛,责恨不已,不忍追忆,留白作文。他没有留下纪念孟浩然的诗作。
十七年后,恰适王昌龄甲子之年,经亳州,为刺史闾丘晓所杀害。一代诗星从此陨落。
至此,王昌龄始于诗人,终于政治。自他遇难,再无边塞。
相逢,跨越了千年,竟成绝唱,令人不禁扼腕叹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