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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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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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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蛋

高三的最后两个月,学校就开始给学子们免费发放煮好的加油蛋。每天上午第二节课之后,班里就会派人去餐厅领取鸡蛋。鸡蛋是刚刚煮好的,很热,每班一袋。领来后就发下去,每人一个,同学们趁着热乎吃了。这种做法几乎成了定例,已经持续了数年,到底从哪一年开始的,也记不清楚了。

看着同学们吃得很香,我也不禁蠕动了一下喉结,思绪也随着蛋香飘远了。

四十多年前,鸡蛋是稀有物资。在农村,家家户户都养鸡。一来可以用鸡蛋处理人情世故,二来也可以去集市上卖了,再换取些日用百货。吃?那是奢望,除非特殊的日子。

母亲说:“生了你们姐弟四个,过月子,我一共吃了两把鸡蛋。”听了母亲的话,我很是吃惊,随之,也就理解了。那年月的日子,苦着呢。

“明天,就是四的生日,给他准备点啥?”我睡得有些沉了,模模糊糊地听见母亲问。

父亲叹了一口气,没有吱声。

“四个孩子,数他最小,他三个姐姐过生日啥也没有,四过生日,也要啥也没有吗?”

我闻到一股旱烟的味道,很浓烈。我知道,父亲又在抽烟了。这个味道,我很熟悉。沉默,还是沉默。在我睡熟之前,我再也没有听到模糊而又清晰的我期盼的那句答复。

第二天是我的生日。姥姥来了,她来得好巧。我有段时间没有见到姥姥了,便依偎在姥姥的怀里,粘住了她。姥姥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东西。天啊,是一颗挺大的鸡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双眼透出攫取的凶狠的目光,看上去,这颗鸡蛋不同一般,它变成了金灿灿的金蛋。父亲没有说话,又抽上了他的旱烟。好生奇怪,父亲今次吐的烟圈闻上去有些清香,不那么呛人了。母亲转过身去,轻轻地擦了擦眼角。

姥姥往锅里添好了水,把那颗鸡蛋放了进去,点上了灶间的火。火温柔地舔着锅底,我站在锅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锅里,恨不得水马上沸腾起来。锅里的水开始冒泡,一颗,二颗,气泡越来越多,水终于开了。我看到那颗金蛋在水中出没,它一下潜了下去,一下又探出头来,反反复复地游起泳来,好像在和我们捉迷藏。

姥姥住了火,过了一会儿,水不再沸腾,那颗金蛋被拿了出来。我着急上手,便被烫的紧缩了手,呲牙咧嘴的。我笑了,姥姥笑了,母亲哭了。

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味的一颗鸡蛋,从此,看见鸡蛋,我就会想起姥姥。

上小学的时候,又过生日。“过生日,你想要什么?“母亲问。“我想要一颗姥姥给我的那样的鸡蛋。”母亲没有说话,背过了身。我的话勾起了那令人伤心的往事。两年前,姥姥和姥爷就先后去世了,母亲犯了难,向哪里去寻姥姥当年给我的那样的鸡蛋?

第二天,母亲让我守在鸡窝旁。我早早地起了炕,趿拉着鞋子守在了鸡窝旁。我在等待,鸡窝里有我的生日礼物,它还没有降生呢。窝里的老母鸡紧瞪了双眼,警惕着盯着我。我被老母鸡的眼光凶着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等待是漫长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我的双腿蹲麻了,老母鸡才离开了窝,临走的时候,还回头瞅了我一眼,好像在说:“臭小子,你敢动我的蛋试试。”那神情充满了揶揄和挑衅。

我目送老母鸡走远,便贼也似地从鸡窝里摸出了那颗鸡蛋,鸡蛋还是热热的,我把鸡蛋贴在脸上,幸福从脸上弥漫了全身。

我把鸡蛋交给了母亲,母亲抚摸着我的脑袋,眼中满是怜爱。“邻居家要盖屋,他们焚了灰,你把鸡蛋放进去,过段时间就可以吃了。”话音未落,我便没了踪影。

上世纪80年代,农村盖房子,用的都是自己焚的灰,能抹墙,能掩砖缝。灰在焚化之前,是一块块的,好像煤块,只是颜色不同。我寻了过去,灰正在水焚之中,冒着热气。我赶忙找了根树枝,在灰山上戳个不大不小的窝,把鸡蛋放了进去,又把灰洞填了,守候在鸡蛋旁。灰山上不时地有人来泼水,灰山上也不时地冒出热气了,我开始汗流浃背起来。热,我用衣角擦了擦额头的汗。可是再热也不敢走开,一走开,回来可能就找不到我的鸡蛋了。约摸一顿饭的功夫,我把鸡蛋掏了出来,也不问生熟,小鸟一般地飞回了家。一路上,只觉得风在歌唱。母亲小心地给我剥了蛋皮。巧了,这次鸡蛋竟然是溏心的。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下去,软软糯糯的,香了嘴,醉了心。

从此,每当我看到鸡蛋,就会想起姥姥,想起母亲,想起那段难忘的时光。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女儿要上高中了。

“明天,孩子要去入校上学了,我们给孩子捎上点啥?”妻子问。

“捎鸡蛋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鸡蛋好捎,也有营养。”我沉思片刻道。

“是不是鸡蛋在你的心目中,一直是地位最高的。”我点了点头,心中泛起了往事,不觉湿了眼。

“你看你,啥时候也玻璃心了。”妻子嗔怪道。

天还没亮,我和妻子就悄悄地起了床,给女儿准备起上学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是些吃的喝的。尽管我们小心翼翼,女儿还是醒了,她也来到了厨房。

“爸爸,你这是要给我煮多少鸡蛋?”女儿惊呼。

“不多,20个。”

“20个鸡蛋还不多?”

“你吃,也要分给同宿舍的同学吃。上高中,很辛苦的,营养要跟上。”女儿没有再回应,就回了她的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早饭是一碗面条,每个碗里有一个荷包蛋。女儿用筷子搅了一些面条,感觉碗底有东西挡了一下,然后就把荷包蛋翻了上来。女儿看了我的碗,就开始轻轻地咬着周边的蛋清,趁我不注意,一下子把蛋黄溜进了我的碗里。

“我不爱吃蛋黄,很噎人的。”女儿莞尔。

“我也不爱吃蛋黄,也给你吧。”妻子说完,也把她碗里的蛋黄溜了进来。我一时有点懵,没有省过神来。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营养也要跟上,不能亏了身体。”妻子道。我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瞧我这榆木脑袋。”

“再过三个月,外孙就要添辅食了,该从什么添起呢?”妻子问。我赶忙把思绪拉了回来,不假思索地说:“那就从鸡蛋开始吧。”妻子莞尔。

一颗鸡蛋,五辈人,一个多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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