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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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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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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来了说书人

每年的年前,村人都会来一个说书的。村里人都称他老芳。

老芳身材瘦长,脸色黑中带黄,穿一身的长衫,纽扣是布做的,在右侧系着。长衫应该是新近置办的,浆得有点硬。脚底瞪着一双千层底布鞋,鞋牙雪白,几乎一尘不染。他背着一个木箱,里面装着他的行头。其实里面的东西也不多,一个马扎;一把暖壶,外表是竹编的;一个大号的搪瓷缸子,里面有很多红色的茶诱;一把折扇;一块几乎包浆的醒木;另外还有一个布袋子,手缝的。

说书的地点选在了村口的老戏台上。说是戏台,其实就是一个台基,台基上的建筑早已倾圮,不见了踪影。

说书用的桌子是从村子里租来的,每天一个铜板的租金。来听书的大都是四庄八疃的庄户人家。大家主也有来听书的,自己拉了骡车,捎带了桌凳和茶水。如果有小孩子跟了来,还有吃食可以捎带。老芳说书的报酬是随意的,有钱的可以多给,钱少的也可以少给。实在没有现钱的,也可以给块干粮,或者给壶热水也行。

吃罢晚饭,月亮上来了。一个人,一台戏。老芳清了清嗓子:“在座的都是芳某的衣食父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在这,芳某先行谢过了。”他拖着长音,一欠身,往台下打了个揖。

“话说,岳飞和师傅周童进了山洞,猛然间看见一条怪蟒盘缠石上。那岳飞欠身仓楞楞抽出宝剑,挥剑斩去……”

好,台下叫好声雷动。在书场做小买卖的,那好字喊得最高。叫好声吸引了听客的注意,有些人纷纷掏钱买点吃的。现场的氛围更加地热闹。

“那岳飞剑斩怪蟒,猛然间,怪蟒洞里还有寒光。他好奇啊,手提宝剑,一哈腰进了洞。洞内漆黑一片,冷气森森,水珠从头顶不断地嘀水,滴答滴答……”

夜日渐地深了,月日渐地明了。老芳一气说了一个多时辰,但是声音依然不减,依旧是声情并茂,依旧是引人动听。

“……那梁王催动战马,直奔比武场。”老芳的声调扬了起来,“今晚的书就说到这了,各位明晚见。”说完,又是一欠身,又往台下打了个揖。

当天晚上,老芳借住在了我家。

母亲正要做饭,老芳说“能否帮忙把我的干粮也热一热?”

母亲便接过了干粮来。打开粮袋一看,干粮有些零碎,颜色不一,便知是百家饭。老芳小心地把干粮分成了三份,把其中的一份交给了母亲。“这些是明天的口粮。”老芳说。

“这年月,家家户户日子都很紧。”母亲说。老芳没有回应,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饭后,老芳住了我家的西屋。我很好奇,便跟了过去。老芳看上去很是疲倦,呆坐在炕上。见我进来,眼中便闪出了慈爱。他用手抚摸着我的头,问我几岁了。我瞅着他的木箱挪不开眼。老芳瞬间明白了。他打开了他的百宝箱,依次把里面的行头拿了出来,摆在了炕上。

我拿起醒木在炕上拍了一下,几乎没有声音,我拍在了炕上的褥子上,老芳笑了。我又拿起那把扇子来看,老芳的脸上便闪出了迟疑,他嗫嚅着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把折扇。折扇折了,从中间断开了好几块,里面有一幅画,好像是才子佳人之类,我有些记不清了。

“这把折扇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平时不怎么用。”老芳讪讪地说。我合上了折扇,交还给他。

“老芳,你都累了一天了,早些歇着吧。”父亲领了我出去。

晚上,我被几阵猛烈的咳嗽声吵醒,母亲把我紧搂在怀里。我正迷糊着,隐约听得父亲说:“老芳的肺病可能又加重了。”“也是个苦命的人。”母亲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老芳走后,母亲去收拾屋子。看见地上有一滩血,已经干在了地上,显出黑褐色。父亲也进了屋来,看了看说:“可能寿限长不了。”

第二年,老芳又来了。他还是背着那个木箱,还是那些行头。一年的时间,他的变化有些大。长衫已经明显地破旧了,似乎青中有了黄色。脚底还是瞪着那双千层底,鞋牙几乎全黑,鞋边还张了嘴,似乎要诉说什么。看上去脸更加的瘦削,没有了一丝的血色,远远看上去,浮着一层黄中带黑的颜色。行动也似乎更加地迟滞,有些踉跄起来。

“话说,岳飞和师傅周童进了山洞,猛然间看见一条怪蟒盘缠石上。那岳飞欠身仓楞楞抽出宝剑,挥剑斩去……”

第二天晚上,老芳依然说的书是《岳飞传》,但声音明显地减了下去。

好,台下传来了叫好声,只是零零碎碎的几声。叫好声吸引了听客的注意,那是些做小买卖的,那好字喊得最高,似乎没有了其它的声音。现场的氛围有些凄清。

老芳也似有所觉,他提高了声调,但没说几句,换来的是却是猛烈的咳嗽。待他喘息平复了一些,他又继续说书:“那岳飞剑斩怪蟒,猛然间,怪蟒洞里还有寒光。他好奇啊,手提宝剑,一哈腰进了洞。洞内漆黑一片,冷气森森,水珠从头顶不断地嘀水,滴答滴答……”这阵的咳嗽更加地猛烈。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说下去。夜日渐地深了,月日渐地明了。听客们有些失望,摇着头散了。

从老芳的书中,我知道了精忠报国的岳飞,我知道了嫉恶如仇的鲁智深,我知道了挂帅东征的穆桂英,我知道了情意缠绵的梁祝……

那晚,老芳没有寄宿在我家,我也没有听到他的猛烈的咳嗽声。

从此,我依旧盼着老芳来说书,可是依旧没有盼着。我问父亲:“那个说书的,怎么不来了?”

“来不了了。”父亲淡然道。我纳闷起来。

“死了。”父亲又说道,这回我听明白了。

听知情人说,老芳是年关之前死的,他死在了宿户家中。村保叫来了两个人,丢下了一领破席子,那是老芳的棺材。两个村役用这领破席裹了老芳,放到了一架骡车上。骡车启动了,老芳的腿有些长,从席子里面露了出来。骡车颠簸着,老芳的双脚就随着骡车一起摇摆。

坟路有些窄仄,赶骡车地在大路边停了车,往车上跳下来。两个村役把老芳用绳子绑了,抬着往坟茔走。老芳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以前的黑黄之色,雪白一片了。他还是穿着那身长衫,更加地陈旧。脚上还是那双千层底,四周开了线,大拇指露了出来。他的身躯弯着,赶车的赶忙伸手出帮。

“身体还温着呢。这哭命的兄弟,我也送你一程。”赶车的道,拿了骡鞭匆匆赶来。

老芳的身体细长,腰垂了下去,那长衫的下摆掉到了地上,一路扫着地上的浮土。

墓坑早就挖好了,四周堆满了新土。两个村役试着把老芳放下去,可是试了几次,都不合适,两人看向了村保。村保有些无奈,扬了扬手。说了声将就吧,遂转向离去。

老芳此时已经身体僵硬,村役更是无奈,只好把老芳仰面放了下去。他的腿弯着,看上去像一波心电图,很是突兀。

老芳就这样被下了土,一同下土的还有他满腹的古书。

“兄弟,委屈了。到那边自己寻个宽阔的去处吧。”说完,赶车的也走了,手中那根皮鞭上系着的红绳随风飘落,格外地扎眼。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似利箭穿。”不知是谁起了头,竟然成了合声,伴着锐利的草鸣声,响弥在坟茔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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