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中期,我五六岁的时候,突然迷恋起滑冰板来。
我们村子四周都是河流。每到七八月份,村子四周的河流变成了汪洋。孩子们便迷恋起水来。一个个比赛似的耍起了水技。有的先飞速助跑,然后借势一跃而起,如一条泥鳅滑入了水中,然后在很远的地方冒出了头,回过身来,用手马一把脸上的水,然后嘻嘻地笑了。有的原地纵身一跳,几乎没有多少角度地入了水,很是丝滑。有的央求大一点的孩子,把自己高高地举起,然后使劲地摔在水面上。这种姿势力度最大,会把肚皮摔得通红,火辣辣地疼,需要很大的勇气。这种姿势不是泳姿,是那些还没有掌握泳技的小孩子才用的。这些小孩子不敢去深水里,又过不了水瘾,便采取了这种方式。入了水,便赶紧爬上岸。如果不能上岸,便由那个送他入水的大孩子负责捞上岸。这么一来,大一点的孩子便不愿意了,耽误了他自己玩。因此,这种组合的孩子,大都是兄弟,或者是好朋友。如果关系不好,是进行不了几次的。
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村子四周的河流便也收敛了自己的性子,慢慢地把撒欢的水给拦了下来,如同母亲安抚了自己撒野的孩子们。大自然也是懂得冬藏的。随着北风的呼啸,河流便一天天地圈定了自己的子女,逐渐地从吵闹变得沉静,从沉静变得寂静,最终固化为了固态的冰。整条河流的血液便也大部停滞了流动。
河流是收敛了性子,孩子们却是撒开了性子,由着性子撒开了欢。这个欢有点长,基本可以持续整整一个冬天。
每每放了学,孩子们便疯跑回家,把书包往门口一丢,拿了滑冰板,风一样冲到冰冻的河上。放下滑冰板,迅速就位,冰锥一刺,便滑了出去。冰锥越刺越快,冰板从初速到百公里,目测不到十秒,可能不输于机动车的加速。一会儿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一会儿的功夫,便又飘了回来。一会儿的功夫,又不见了踪影;一会儿的功夫,又飘了回来。如此反复,也不觉得枯燥。有大人戏称,孩子们和河流的关系比父母还亲。冬天的太阳落得有些早,孩子们还没有尽兴,日头便落了下去,有些孩子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河面。更多的孩子舍不得走,便依然赖在了河面上。直到家长们来找,便才被迫离开了河面。一手被家人扯着,一手拿着滑冰板,还不时地回望河面,好像是生死别离。
我还小,没有享受滑冰的权利,只有看的份。实在忍不住了,便也违反了家长的叮嘱,小心翼翼地下到河面,试探着浅浅地滑几步。看着同村的孩子们风驰电掣,失落便涌上心头。
我央求父亲也给我做个滑冰板。父亲说,我还小,等长大了就给我做一个。长大了,那得怎样的猴年和马月。于是,我就反复地磨父亲。每天都闹着要滑冰板。父亲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了我的要求。
那年月,要做个滑冰板不是个易事,要事先准备好材料。要事先准备好材料?对,你没有听错。要有木头,要有钢条,要有铁钉。这些东西可不容易得到。家里是有树,那是要张成大树做家具用的。钢条?没有。要用就要买,或者跟别人要。铁钉?家里没有几个,要嵌入土墙挂东西用,或者是修理农具用。这些都是金贵的东西,难以用到孩子的滑冰板上。
父亲用了心,为了给我尽快做成滑冰板。没事的时候,父亲就在村子四周逛游,串门也勤快了不少。我知道,父亲是在给我特色做滑冰板的材料。在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要找齐要用的材料,也非易事。我不记得父亲用了多长时间,反正在我等待的时间里,我渐渐地长大了。等待的时间里,我很是着急,天天磨着父亲要我的滑冰板。每次父亲总是笑哈哈地说:“不要着急,等凑够了材料,就马上给你做。”小孩子的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自己去转悠,说哪里有棵小树,能不能偷偷地砍了来。父亲对村子里的每一棵树都耳熟能详,我说了位置,父亲立马就能说出这棵树是谁家的,这家要等长大的这棵树做什么。我没有办法,只好再等待。就这样,在等待中,我慢慢地长大了。当时,还嗔怪父亲对我的事不够上心,现在想来,不是父亲不上心,而是父亲懂得树的价值,知道各家种树的重要性。天下父母,谁不疼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善良的父亲还是恪守了他的做人的原则,他没有因为孩子急着要滑冰板而做出违心的事。
我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一年的冬天,我的被窝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滑冰板。上面是平的木板,木板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缝;两侧往下撂了四层木条,长度依次缩短,收拾得很平整,像坦克车的两侧;最底下的是两根雪亮的钢条;整个滑冰板还上了漆,漆成了军绿色。我轻轻地放下,生怕跌坏了它。
父亲看着我的小心劲,笑了。
从此,每到冬天,我的童年也灿烂了起来。村子四周的河面上出现了我的身影,我滑冰的技术也日渐娴熟了起来,身影也日渐地轻盈了起来。时间虽然过了近五十年,可我滑冰的事还不时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那时候的快乐,冰冻了我的脑海中,有时候,还不时地活过来。每每此时,妻子说,你都能笑出声来。时间长了,妻子太了解我了。
这样的梦,我做了近四十年。十年前,给我做滑冰板的父亲走了,我不再敢做这样的梦了。偶尔做,有时候,也不再是笑出声来,而是哭湿了枕巾。
这样的梦,不敢做了,不敢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