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父亲去世,我独自一个人守了他两个夜晚。累了,就把身体斜靠在墙上。倦了,就拿了烟来抽,接续不断地抽。在两个人的世界里,只有我和父亲,只有白色的烛光摇动。父亲仰面躺在木床上,穿戴得很齐整,脸色腊黄,没有了血色。我违背了上辈的叮嘱,忍不住轻轻地摸了摸父亲的脸。脸,冰冷,通过手传递了我的心里。这些年,我的内心就再也不同以前。每每忆起父亲,心里便冰冷起来,使得内心一直地紧,再也松暖不下来了。
冥冥之中,我神情有些恍惚。往事也不停地在脑海中闪过,有两个片段竟然格外明亮了起来。
老屋里生了炉火,尽管入了冬,屋子里还不是很冷。
父亲怕他的红梅冻坏了,就搬进了屋。屋子里,一切都是陈旧的,唯有那株红梅着人眼色,开始有了红意,整个屋子也有了红晕。它还没有到绽放的时候,只是有些小小的红色的花苞隐在枝上。
“这株红梅,自从有了大妮,一直都是从下面开始开花。”父亲说。
“我说得对吗?这样一来已经有十来年了。”父亲又说。
“没有注意这个。”母亲淡然说。
“你呀,对生活已经失去了观察。”父亲笑着说。
“我没有那闲功夫。”母亲看上去不是太愿意,想岔开话题,不愿意再去接父亲的话头。
父亲没有了兴致,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们都理解母亲,家里的老小,一家人的生活,还有地里的农活,还有孩子们的教育,她一个人掰成两半,都忙不过来,哪有其它的闲情逸致?
不知不觉中,一家人的话题又牵涉到那年中秋的月饼上。
“唉,你说,那年中秋的月饼,我放到哪里了?”父亲又起了话头,这些年父亲还没有忘记这件事。
“那有的事,结婚这么多年,你啥时候买过月饼了?”母亲说。
“真要是买了,那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母亲又补充道。
“那年中秋,我真买了,是从营里供销社订的。一共是四个,这么一小包。”父亲用手比划道。
“多从来没有见过你买的月饼。”母亲显得很自信,口气上也略显了肯定。
“怎么会呢,我的的确确是买了呀。”父亲坚持道。
“你买了,可是没有拿回家。”母亲的话峰转了。
“没有拿回家?这怎么可能?我明明拿回家了。”父亲反问道,有些自言自语的意思了。
“拿回家了,那么你把月饼交给了谁?我?还是其中的哪个孩子?”母亲问道。
“交给谁了?我交给谁了呢?”父亲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是给了你吗?”父亲看向了母亲。
“我怎么不记得?没有一丝的印象。”母亲说。
“不是交给你?那我交给谁了呢?”父亲还在思索着过去。
“指定是没有交给我,那些年,我们家就没有见过月饼。”母亲说。
母亲说得是事实。那年月,填饱家人的肚子就不容易,平时,连个白饼都见不到,更何况是金贵的月饼呢。
记得多少年之后,我和姐姐们才吃到了久违的月饼,是五仁的。直径大约有五公分左右,圆形的,是用烤炉烤的,看上去有些焦黄。母亲拿了一个,有刀分成了四份,我和三个姐姐各一份。她和父亲没有吃。
我们分明闻到了月饼的香气。母亲切得很规整,我开始端详起这块月饼来。一面是个弧,另外两面构成了一个直角。里面的馅有好几种,红红绿绿的,也有几个小颗粒,白白的。后来才知道,这红的绿的是苹果丝和萝卜丝,这白色的是冰糖,粒很大。我端详了这块月饼好久,才小心翼翼地从手惦拿起来添了一下。好甜,好香。我吃完了月饼,把那几粒冰糖又留了起来,用糖纸包了,等以后馋了再拿出来。
“没有交给家里人?那我到底交给谁了?”父亲说。
我的内心有些忐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其实,我是知是答案的。那年的中秋,我去叔叔家里玩,看见堂弟在吃月饼,就有些眼馋了。叔叔见状,就去屋里给我掰了一小块。我三口两口就吞下了肚里,却是意犹未尽。看见我吃的很急,叔叔就试探性的问:“过中秋,家里没有给你们准备月饼吗?”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叔叔。叔叔也没有说什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也没有再问什么,就进了屋。
“这月饼,是爷爷送给我的。”堂弟神秘兮兮地说,声音很低,贴近了我的耳朵。我心里很是委屈,玩了一会儿,就回家了。到了家里,我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把委屈藏在了心底。直到今天接了话头,我的思绪也回到了过去。
“不说了吧,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心想。其实,对于此事,至今我仍对父亲存芥蒂。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的父母都已经过了古稀之年,无论是身体,还是思维,都有了明显性地退化。这种退化逐渐转化为了不安,甚或是不能说出的不详的预感。这种感觉从我觉察到了,便一直在持续之中。原以为父母都还年轻,身体都很健康。作为子女,我们都是不愿意也不敢往坏处去想的。
我的生活中从此多了一种状态,叫做不安。我把这些告诉了三个姐姐,姐姐们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都叹了气,似乎有些很沉重,好像枷锁一样,深深地嵌入了我们的心头。
父亲过世后,母亲也会偶尔记起以前的话题。
“你说,我们家的那株红梅到底是不是从下面开始开花的?”母亲问。
“我也记不清楚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应道。
“你父亲可能说得对。”母亲的脸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那月饼,你父亲当年到底是拿回家了?”母亲又问。
“嗯嗯,是。”我略一思索,便肯定了母亲的想法。
母亲的脸上似乎有了笑意,看上去有些诡异。我想:或许是几十年前的问题终于有了让人她意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