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父亲和我去果园里锄地。
深秋的早上,天空中现出透通的蓝色,让人不觉渺小了起来。天上,还有几颗星星没有隐去。它们看上去显得有些疲倦,是呀,已经眨了一晚上的眼睛,谁还没有个盹要打呢。我出了屋,不免紧缩了身体,空气还是有些冷。
父亲一声不响,娴熟地发动了三轮车。发动车的轰鸣声弥漫开去,天地似乎被轰鸣声叫醒了,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它们还要再眯一会儿,要在我们走后起床了。
我缩在三轮车的后斗里,与父亲背对着背。车子起动后,我感觉到风明显地大了,也明显得凉了。后背的衣服似乎是变薄了。冷,要我更加地缩紧了身体。脸上的肌肉也硬了起来。
“这鬼天气。”我在心里骂道,也有些责备父亲,这么冷的天,还要去果园里干活。
天已大亮,太阳的触角似乎要伸出来了。
深秋的时节,早已过了雨季。大地因为少了雨水的浸润而变得生硬起来。
一锄下去,锄头并没有按照我的心想深下去,而是陡地跳了几下,像是赤脚走路被路上的石子硌了脚。接触到的泥块,似乎是有些高兴,着急地脱离了地面,迅速地弹跳到我的裤脚上。似乎在说:“你已经开始干活了,我给你做证明呀。”我有些懊恼,气呼呼地弹掉了裤脚上的泥点。
父亲已经锄了一身子的地。他是侍弄土地的老把式。不用回头,我想父亲也知道我刚才经历了什么。
“深秋锄地,草容易死。”父亲说。
“为什么不用除草剂,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锄地。”我反问道。
“农闲的时候锄地,不仅能除草,省下打药的钱,也能给土地松松,让它也好好休息一下。”父亲说。
“土地又不知道累,它休息啥?”我反问道。
“这土地呀,通人性呢。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父亲说。
我听着有些新奇,心道,土地还有灵性。我是第一次听父亲对我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手上不觉上了力,我要跟上父亲的节奏,父子俩之间的距离不要太远了,要不,彼此的话就听不到了。
日头上来了。我抬头看了看父亲。他用的是右侧位姿势。他一下开下锄去,身体前倾,锄头和身体似乎变成了一个问号。父亲起身,用力,回锄,立身,锄头和身体似乎又变成了一个箭头,或者是大于小于号。后背的汗水已经下来了,画家一般,清晰地勾勒出了后背的轮廓。
这是一个我熟悉的背影,我已经看了几十年。这也是一个我不熟悉的背影,它不再宽阔,而是更加地瘦削。这个瘦削地背影坚硬有力,拉着一家人走过了几十年的春秋。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的后背也复制了父亲的后背。衣服里的汗水蚯蚓般爬满了我的后背。风一吹,很有些凉意吹过。
“歇歇吧,咱们爷俩喝口水。”父亲说。
我和父亲终于站直了身体。阳光照在在我们的额头上,闪着亮光。
我顺着太阳的光线看了过去。阳光有些耀眼,好像有一个东西在树梢在动。
我转了一个角度看过去。树梢上是三只喜鹊,两只大的,一只小的。有一只喜鹊歪了头,警觉地盯着我们。我和父亲相视而笑。喜鹊看见我和父亲没有恶意,便也放松了警惕。其中一只便离了另外两只,挪到了对立面。
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它们的中间隔了一个苹果。苹果不大,挂在了梢头。
“怎么还有苹果没有摘呢。”我问父亲。
父亲看了看那三只喜鹊,顿了一下说:“是故意留下的。”
“故意留下的?”我有些不解。
“是。这些喜鹊一年之中,为果树解除了不少的虫害,就在树梢留下一些小的苹果给它们吃。这是它们自己挣的。留在树梢,是这种鸟儿天生喜欢高枝。留低的,它们怕人,可能就吃不到了。”父亲说。
“这些鸟儿,也都是通人性的。不是给它们留下的苹果,它们不吃。要在果园采摘结束后,它们才吃留下的苹果。它们也知道果农的不易。”父亲说。
那只大的喜鹊不再看我们,便用身体挡在了树顶一个小苹果侧面。稍小一点的喜鹊,便轻轻地一啄,然后,把啄下来的苹果轻轻地喂到最小的那只喜鹊口中。然后,再啄一口,等那只小喜鹊吞下去了,就再把口中的苹果喂到小喜鹊的口中。
我心中一惊,继而温暖。不由得对它们刮目相看。大地也好,喜鹊也罢,它们都是大地的精灵呀。
无意之中,还是想起了往事。小时候,碰到逢灾荒年,村子里都会有逃荒的人。他们大多是女人和孩子,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可怜兮兮。尽管家里也是十分的困难,但只要有吃的,母亲总会给他们掰下一块吃的,送到乞讨人的饭碗里。有时候,是一块红薯,有时候是几块胡萝卜,有时候是一块干粮,地瓜干面和玉米面杂面做的。实在拿不出吃的,就给拿点地瓜干或者玉米棒子,然后再乞讨人去暖瓶里倒一些热水,然后抱歉地和人家说:“很不巧,家里也没有干粮的,将就些吧。”乞讨人走后,母亲有时候就把我揽在怀里,说:“你看刚才来要饭的那家人多可怜,后面跟着的那个孩子可能和你一般大。”说完,便流下流泪来。每每想起这些,我心里也是一阵地心酸,也就不敢常常忆起。
父亲把锄向前用力地一伸,锄头便深深地扎了下去,父亲和锄头便成了大地上的图腾,在不断地移动。
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把锄向前用力地一伸,锄头还是有点飘,但是比刚才好多了。
我也要像父亲那样变成大地上移动的图腾。在这温暖的大地上,守护着这令人怜爱的精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