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感染的“缠腰丹”让我很是受罪。这是个不好惹的主。
我从睡眠中醒来,不是起夜,是疼醒的。我干脆在黑暗中悄悄地立了身,披了上衣,闭着眼睛,靠在了床背上。身处黑暗,我调动了我的耳朵,在鲁北小镇羊口的夜里搜索,四周静谧一片,静得出奇,没有一丝的声响。挂钟静立墙上,只有指针轻轻的运动,似乎要告诉我时间还在流逝。我睁开眼看往窗外,隔着窗帘,似乎有微光透进来。寒露刚到,夜色有些凉意,寒气透过窗帘渗了进来,我似乎察觉到了倦意,便又解衣卧下。
卧下也仅时卧下,要入睡还是难的。左侧胸脯又疼了起来,与刚才的锐痛不同,今次有了钝痛的意思,好像是肋骨从里面被人用手折断,但肯綮还是相连的。我咬紧了牙关,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努力着平躺了身。我用手隔碰上衣服去摸,疼,依然,我感觉左胸脯麻木了起来,并且透过了身体,传到了背部,牵扯得背部的感觉也有些滞钝不清起来。
“这该死的缠腰丹。”我在心里偷偷着骂起来。
眼皮也渐渐地沉了下来,在内心,我是渴望睡觉的。可是,疼痛就像有人故意跟你作对似的,在你的眼睑上立了一根牙签。我陷入了两难之中:睡吧,疼着呢;不睡吧,有困得慌。我在脑海中想着应对的办法。
“要不,再回忆一下这个不友好的朋友的来龙去脉吧。”我心想。
“是缠腰丹,由水痘和带状疱疹感染,在你免疫力低下的时候。多发于中老年人,会引发神经性疼痛,具有复发性。”诊所里陈锡玉丈夫的话又冒了上来。尽管我早有准备,但还是被他轻轻地话语击疼了。
“发病区域,离着心脏这么近,我不敢给你拔血罐。”我又想起了中医院推拿一室女丈夫的话。当时,我还认为是她嫌弃我而不愿意给我拔罐。现在想来,是误解人家了。离了医院的第二天起,我就感觉心脏不舒服起来。只要是疱疹疼起来,连同下方的心脏也感到疼。我不是医生,但我能猜测,二者可能是相关的。而且据中医来看的话,我的猜测是有道理的。
水痘,水痘。恍惚之中,水痘已悄然进了我的脑海,且成为了不能驱除的所在。
我似乎转移了注意力,把疼痛从带状疱疹成功地转移到了水痘的身上,而先前有关水痘的记忆也似乎占据了大脑,再也没有给带状疱疹留下一丁点的空间。我很是欣喜,感觉身态轻盈,重又回到了日常的幸福之中。
但记忆的切口很不真切,毛糙得很,也不清晰。
迷糊之中,我回到了童年,那时候的我,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我躺在床上,身上像是着了炭火一般热。额头滚烫,我努力地保持我的神智,可是我还是萎靡了下去。一会儿,我感到身体轻飘飘,好像是羽化登仙;一会儿又似身处旋涡之中,身体旋转着不停地下坠。我张大了嘴巴,却喊不出什么,急得手乱抓起来。
“要不,你去请医生吧。孩子烧得厉害。”这是母亲对父亲说的,声音清晰。
“这大晚上的,人家都睡下了。再等一会儿看看,实在不行,我就去找医生。”父亲说。
“孩子高烧很危险的。前些天,东北角张曾明家的二姑娘,就是因为高烧烧成了脑膜炎,十几岁的孩子就这样走了。”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我和这家的老大是小学同学。当我们知道消息的时候,就跟了去看。他妹妹已经不行了,放在了庭院中的干草上。我的那位同学太小,他没有哭出来,但分明眼泪盈满了眼眶,在里面滴溜着乱转,马上要下来了。我透过他的眼泪,分明看到了她的妹妹静静地躺在干草上。他的母亲躲在屋里,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那不是一个人的哭声,野兽一般。他的父亲也在屋里,守着自己的妻子,有些不知所措,两双大手不停地来回搓着,来回搓着。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死亡,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失女母亲发出的野兽一般的哭声。以后,在小城工作的日子,每每有亲朋辞世,讯息便通过电话入了耳,直扑扑地入了心。心便如被人揪住了,用手一把把地捋,直疼到麻木。
我听见屋门开关的声音,我知道是父亲去夜里请医生了。那个时候,每个村子都有卫生室,卫生室里有一两个赤脚医生。他们大都不是科班出身,却成为了农村的守护神。也有些时候,这些守护神也不能守护住村人,医疗条件太有限了。听母亲说,某某家的小孩子因为闹肚子走了,某某家的小孩子因为发烧丢了命,我当时很不解,但我笃信母亲的话是真的。正在向平头迈进的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记得母亲那件事是骗我的,我也压根不去怀疑母亲话的真假。
又是开关屋门的声音。我听到一阵风伴着月光随着父亲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村里的医生。
我听得“咣当”一声,是医生打开注射器盖子的声音。我记得当时打针用的注射器都是装在一个长条样的小盒子里的。盒子长约15公分,宽约3公分。盒子是铝制的,因为材料比较软,使用的次数多了,盒子表面便高低不平起来。就是这样的盒子,每个村也只有一套。
“家里有没有烧酒?倒一盅来。”这是医生的声音。
“嘟”的一声,这是拔掉酒瓶盖子的声音。父亲好酒,这个声音我是熟悉的。
又是“擦”的一声,这是用火柴把酒点着了。
医生用铝制的镊子,从盒子里夹出了针头,放在火苗上了燎了起来。我知道,这是医生在消毒的。
“伢儿,你烧得厉害,医生要给你打一针退烧。不要怕,不疼的。”母亲柔柔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感到屁股上一阵的凉爽,我知道这是医生在给我消毒。等消完了毒,会有针头游在我的屁股。我感到屁股上一阵的抖动,还没有多大的疼,针头也进了我的屁股。我对村里医生的医术是佩服的,直到现在。他们在打针的时候,先用手掌接触屁股,你感觉到的只是屁股上来了不速之客,在屁股颤抖的同时,针头也不差分毫地扎进了身体。等反应过来,已是快要注射完成了。
我又被母亲放回了被窝里。我听见开关门的声音,这是父亲在送走医生。
身体似乎要烧透了。隔着身体,我能感觉到炕上席子的温度,似乎要燃烧起来。我感觉嘴唇快要烧化了,便皱紧了眉头,轻轻地咂了一下嘴唇。母亲见状,忙去暖瓶里倒了热水来,用嘴吹着,觉着不凉不热了,才用小勺子舀了水,喂给我。我忘记了水的滋味,感觉母亲喂给我的仿佛不是水,而是岩浆。尽管我的双眼紧闭,我似乎能够看见母亲和父亲的身影。煤油灯放大了他们的身形,看上去是无比的伟岸。
我终究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终究还是迷迷糊糊地醒来了。
天似乎是亮了。我又能模糊地听到家里人的声音。
“娘,你拿这么些枣子来,枣子不是留着过年蒸糕用嘛。”母亲说。
“这给孩子吃了吧。蒸糕的时候,我再想办法。”奶奶说。
姥姥和姥爷来了,送来了一袋白糖。二婶和三婶也来看我了,每人给我了一个梨罐头。第二天,高烧退了,我浑身轻松起来。母亲拿了尿壶,让我小便。小便是黄色的,黄得耀眼。看着灼黄的尿液,母亲笑了,父亲笑了;奶奶笑了,姥姥姥爷笑了;二婶和三婶也都笑了。我感觉整个世界都笑了。笑声搅动了空气,快乐和幸福便氤氲在蓝天里,缠绕在屋顶和炕脚了。我似乎感觉到世界的诡异。
我有些兴奋,似乎忘记了身上的难受。生病了,还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可以吃,多好的事情呀。从此,我便爱上了生病。有时候馋极了,便会生出许多虚妄的想法,梦想着老天爷可以让我像生水痘一样生病。这样,便又会有好多好东西可以吃了。父母亲也格外疼我了,奶奶姥姥也格外惯着我了,姐姐们也都格外护着我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笑了,笑得开心,笑得灿烂,笑得浑身发痒……
梦想照进了现实,不,我则相反。我又被让人难以忍受的痛疼醒了,我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空气,屏住了呼吸,绷紧全身的肌肉去对抗这种钝痛。
月色依旧清冷。梦境中亲人的笑容逐渐退去了,先是姥姥姥爷,再是奶奶,然后是二叔,最后是父亲。他们一个个在我眼前笑着,又一个个在眼前退去。我想去拦住他们,还没有伸出手,他们都倏尔不见。只有枕头上的泪水冰冷。我有些责怪自己,早已不是巾短情长的年龄,却为何要这样触景伤情?我回答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