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市。
刑台高筑,数十阶石梯依次累叠,这是通往天国的天梯。刑台上立柱高耸,约有十余座。每柱约有十余尺,上面吊环密布。四周有几棵大树,绿荫蔽地。风一吹,树叶旋起旋落,舞动半空。
刑场立柱上绑着的是个人物。
与一般刑场不同的是,刑柱上绑定的那个人,头着红色贤冠,身穿朱红朝服,胡状大袖,肥裆大裤。袍服里面衬以襜褕禅衣,外佩组绶。一根绳索饶颈拢于后背,然后穿环而过,裹了一个结实。
东市上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议论纷纷。
“绑着的是谁?看穿戴应位列公卿。”
“御史大夫晁错。他,你都不认识。”
“要受刑了,怎么还着官服?”
“是呀,应该着的是囚服。”
……
岂止是看客不明白,晁错自己也不明白。景帝昭令赴长安,他受诏赶忙动身前往,数日的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刚到达长安,便被廷尉判决,直接押赴刑场。直到被捕之前,他还在以为是皇帝召见,还特意换上了朝服。然而,当他到达刑场时,才知道自己即将被处决。
死刑来得突然,他并不比其它人知道的更早。
长安,未央宫。
未央宫位居汉长安城西南角龙首原上,是长安城地势最高的所在。宫殿规模宏大,勾心斗角,檐牙高啄,气势磅礴。站在未央宫,整个长安便一览无余。这是西汉帝国的大朝正宫,也是汉庭的政治中心和国家象征。
吴王刘濞叛军已在长安外,一同前来的还有楚王刘戊、赵王刘遂、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西王刘昂、胶东王刘雄渠。叛军军容整齐,甲光映日,肃穆中带着杀气。旌旗猎猎,一面大旗尤其惹人注目,只见这面大旗上刺着“清群侧,诛晁错”六个大字。
未央宫内,氛围紧肃,寂静无声。
“诸位爱聊,七国陈兵,如何却退?”景帝首先打破了寂静。
死一般的沉寂,事关国体,大家都不敢轻易献策。
“丞相,可有退后良策?”丞相陶青被景帝点了名。陶青沉思着,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景帝的问询,便有一人应声而出。
“臣以为应该诛杀晃错,以满足叛军要求,换取他们退兵。”景帝定眼一看,是大臣袁盎。此人宅心仁厚,慷慨睿智,老成谋国,堪称“无双国士”。
他曾当过吴国丞相,与吴王刘濞私交甚厚。还有,此人与晁错是确确实实的水火不容,故而脱口提出此等有奏议,亦不足怪。
“前几天,御史还向我陈言,要朕御驾亲征,他自己留守京城。”景帝道。
“圣上贵为一国之君,掌神器之重,怎能御驾亲征?”丞相陶青率先反对。
“丞相所言极是。圣上龙体,岂能亲泽风雨?”中尉陈嘉、廷尉张欧随声附和。
“此次兵变,定为晁错《削藩令》所激。如无《削藩令》,又岂有此次激变?”袁盎慨然。
有了廷议的调子,各位大臣便大了胆,纷纷献言献策起来,可是众人的话峰,渐渐聚向了一个人。
那人就是晁错。
这不是廷议,而是判决。没有经过司法程序的判决,此时在场的,业已成为了西汉的判官。
……
在袁盎献策十多天后,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等重臣,又联名上书,弹劾晁错厉刚苛刻,提议将晁错满门抄斩。
景帝的心中渐渐明晰起来。可他担心的是,杀掉晁错并不一定能平息七国兵变。隐隐的担心还是爬上了景帝的心头。
可是,晁错也并无错呀。如何才能两全,忧思让景帝紧锁了眉头。
属于法家学派的晁错,他进言削藩,剥夺的是诸侯王的政治特权,维护的是皇权专制。维护皇权就是维护我呀。我如果连维护皇权的重臣都杀,会不会寒了天下人的忠心?
可是,不杀他,七国又岂能答应?兵峰易起,弥消却难呀。
他是一位忠臣,可是在朝中又树敌太多。杀了他,一来可以赢得众多朝臣的支持,二来也可能沙弥七国叛变的借辞。
这位愣头青,他竟然要朕御驾亲征,朕的命在他的眼里就是这么的廉价?他竟然将危险推给了朕,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这些,景帝竟有些愤怒。
景帝看到了晁错的各种过失,却没有看到自己。虽为当朝的“明君”,表面的道貌岸然,也并不能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狐狸的狡诈。但世间能看向自己的,又有几人?景帝安慰了自己。
景帝又想起了后宫的窦太后的话,意含了种种的不满。杀掉权臣晁错,对于后宫来说,可以扩大干预朝政的空间,百利而无一害,这些连民间普通百姓都懂。他作为国君,又岂能不知?
吴王刘濞的儿子,确是被我打死的,但是吴王仇恨的却不是我,而是晁错。再看看“清君侧,诛晁错”,这是造反的旗号,可是他们反的不是我呀,而是晁错啊!
晁错似乎是只有一条路走,他非死不可了。牺牲一个晁错,可以换来多个层面的收益,甚至可以换来和平,这交易划得来。景帝的内心想法更加的坚定,脸上也似乎有了笑意。
不过,此事,还要做得巧妙,免得给世人留下什么口柄。于是景帝采纳了袁盎之计,他封袁盎为太常,要他秘密整治行装,出使吴国。景帝与吴国之间的沟通开始了。这一切,晁错都还蒙在鼓里。
于是,十几天后,景帝顺水推舟,批准了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等重臣的联名上书,腰斩晁错于东市。
命令由汉景帝下达,并立马得到了执行。
脱了刑环,紧了绳索,晁错被推到了重斧前。阳光正炽,重斧闪着寒光。晃得晁错有些挣不眼。他神态安然,索性眯起眼睛,留恋着这最后的世界。
“如果自己的命能换来天下的太平,那就值了。如果国人能够体谅我的忠,虽死犹生。”晁错心想。
一道闪亮划过,午后白炽的太阳,竟然变成了血红。
晁错并没有立即死去。
他,没有经过廷尉的审判;他,没有获得朝廷给他辩护的机会。这样的死,怎能瞑目?他,忠君恤国,心怎能甘?
凝视着自己的下身,它已经一动不动,它死了。可是,自己的魂灵还在,他还能思考,还能表达。晁错胸中顿起波澜,涛惊浪骇。一阵劲风啸过,他满头的白发在风中狂舞。
“既然不能说,那就写吧。”望着汩汩而出的鲜血,他猛然间有了表达的冲动。
只见他忍着巨痛,艰难地抬起了右臂。他以手为笔,以血为墨,在自己的身体周围写下了一个“忠”字,又是一个“忠”字……
被他“忠”字包围了。
刑场,变得血红;一切,都变得血红。偌大的世间,只有了一种颜色。那地上血书的“忠”字,渐渐地立了起来,挺在了天地之间,非仰视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