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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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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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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木匠

老家一年之中没有集,却有一个会。

会是阴历2月19赶的,多少年了,都成了定例。无集有会,让老家成为了一个有特殊神韵的存在。

村子不大,南北向的路只有两条。西边的那条是村子的主路。主路的北半部分是一条笔直的竖,到了南头,却一分为二岔了去。从北往南看,整条路像极了一个大写的英语字母“Y”。在竖与岔的结合处,有一条东西向的短路,把南北向的两条路接了起来,好像是一个人在腰部系了一条腰带。只是这条腰带没有扣子和扣眼,向两侧散了去。

村子的路,老家的人每天都在走,开始的时候,但却没有名字。没有名字多不方便称呼,指代起来也别扭,于是,就有人借了那个会的光,起了几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叫做木货吃货街和腰带街。名字土是土了点,但是村子里的人能听懂,也好记好用。于是,村子里的路便有了名字。至于东边的那条,因为东侧紧靠着一个水库,便叫水库街。于是,村子里有了虽有名字却没有路牌的街名。时间一长,周围的四村八疃,便也就着叫了去。叫的熟度听上去,也不比村里人差。

木货吃货街的北头是卖木货的,本村的有,邻庄的也有。卖的东西也相似,大都是些日常的木件,大至木床、衣柜、饭橱,小到板凳、马扎、小桌,逶逶迤迤地摆满了街的两侧街面。

于是会上的人便像是有人分了工一般,各自有了去处。男人们去了木货吃货街的北头,那是卖木货的地;女人和孩子去了十字路口,那里卖吃食的多;老人们便去了腰带街,那里卖衣服、厨具和针头线脑啥的。

木货的街面上,上午男人多,其它人少;上午看的多,问的多,买的少。这是为啥?上午卖家要价高,于是大家便多看多问少买;到了下午,尤其是邻近傍晚的时候,卖家的价格自然也就实诚了许多。既然拉来了,就要争取卖了。要不,还要拉回去,麻烦不说,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再有买家。对于这些,买家卖家都是心知肚明的。那为啥男人来的多?一来男人有力气,搬得动大件;二来男人的眼光据说实靠,少有看走眼的。

众多卖家中,我只认识一个人。他是我们村的,他家的孩子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故而熟了去。他叫张福禄,是我们村里最有名的一个木匠。他不是本村的,听母亲说,是上世纪四几年,抑或是五几年,母亲领着他们姐弟来村里要饭。为了活命,便让他跪了村里一户人家,给人家当了义子。他母亲领着其它的孩子走了,一家人是死是活,也不知所终。

好在张福禄从小心眼灵透。他一天天的长大了,家里知孩子命苦,便想让他学门手艺养家糊口,便送了去跟师傅学木匠。师傅也知他身世,不打不骂,但是严厉有加。张福禄也渐渐知道了师傅的苦心,便也在师傅的木匠铺里玩命去做,不舍气力,不分昼夜。于是,便早早地出了徒。临走,师傅给他置办全套的用具。他给师傅下了跪,回到了村里,在家里开了木匠铺。

开木匠铺是需要木板的,张福禄便去村里或者村里去买树,有时候,也会到处买树自己解板,也会到别人家里给人家锯树或者打家具。

张福禄到我家里,是父亲请他来的。任务是把家里的那棵桐树先锯了,等木料干透,便要打了家具来。

太阳刚冒了头,张福禄便登了门,开始了他的忙碌。他心思细密,先拿出了墨线盒,把线头给了我,我会意,便捏了线头拉出了墨线。我饶了树根,他瞅准了,便用手捏了墨线,弹了线。斑驳的树根上便有了似有若无的墨线。

他的锯子有很多的型号,我见他取了一个锯子,便蹲了下来,试了尺寸。又去取了铁锹来,围着树挖起了土。我有些好奇,锯树就锯树就行,这怎么还挖起了土来。

见我好奇,他便道:“一棵树要好多年才能成材,挖一下土,能够多出木方。”

新鲜的泥土的气息,泛着潮意,便弥漫了整个庭院。

他深躬了腰,蹭蹭几声后,锯条便透过树皮入了内。桐树的木质不是很硬,但是长得快,高产,打来的家具也轻快,易于搬运,这是农村人喜欢种桐树的原因。尽管如此,因为一个人的缘故,锯树需要来回用力。要先把锯子沿着锯口推出去,再把锯子拉回来。这一来一去,均靠一个人用力。一会儿的功夫,张福禄的后背便湿了一片,感觉有些掣肘,他索性个人才能上衣脱了下来。我看到后背上的汗水汇成了几条小河,蜿蜒着流下来。气息也渐渐地粗了起来,呼哧呼哧的,似乎胸腔的气不够喘了,只见肺里的气被呼出来,吹动了落地的木屑。

东方出现了一块烧红的木炭,向上一蹿,霞光便散射下来,被地上的湿气一冲,便也有舞动的意味。

后背上的几条小河,逐渐汇聚成了汪洋。

张福禄的能干,可不是用嘴说的,而是经过了时间的检验,连同了村里人苛刻的目光。

桐树的锯板是从午饭后开始的。

架好了叉板,就开始的。开始的是,是站着锯的,似乎还需要踮脚;接下去,他便佝偻了腰;再往下,便深躬了起来;最后几乎要趴下,肚皮似乎是贴到了地面。锯条穿梭,木花飞溅,锯声沉沉。那锯条逐渐地陷入了桐树的肉里,声音竟也繁复起来,和着粗重的喘息,渐渐成了合唱。

锯开的木板需要及时的干燥,靠啥干燥?太阳。于是,张福禄便每日掐了时间来晾木板。晾晒木板是有讲究的,不能淋了水气和雨,亦不能在太阳毒的时候晾晒,他选择的是日头不冷不热的时候,这样晾晒出来的锯板板正得很。等差不多了,便也铺了底板,把锯板一层一层叠了,上面再加上重块的石头。如此,锯板便都挺了身,俏的很呢。

张福禄的木件是纯粹的手工。上线,着墨,去皮,刨正,点卯,接榫,成件,扫油。不着一钉,不绑一线,行云流水,丝滑如绣,一气呵成。

人品加上手工,张福禄便在远近闻了名。名气渐渐地接近了师傅,师傅听了,也是暗暗颔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了人。师徒俩珠联璧合,一块成了木匠界的美谈。

后来,机器杀入了木匠界。标准的生产线每天碾压着纯手工的师傅们。有人曾劝说张福禄,买几台机器吧,省力又省心,赶件快,来钱也快。

张福禄听后也不回应,依然固我。

“看来,我要把这手艺带进坟里去了。”听着机器的轰鸣,劳作之余,张福禄有时候这样想。

“社会变了,容不下手艺人了。”接着便是长长的叹息。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怎么能撼得动时代的车轮。

“不行,我不能忘记入行的规矩,祖辈的技艺不能停在我的手上,我要传下去。”他暗下了决心。

传徒弟已经不可能了,现代的年轻人没有几个能够吃这份苦的。就是有几个感兴趣,也仅仅是兴趣,坚持不了几天,便也走了。

“怎么办?传不了人,哪能传得了啥呢?”张福禄紧锁了眉头,反复考虑着这个问题。

有一天,他又拿出烟纸来,从烟袋里捏了一撮烟,卷了烟来抽。烟纸上有一幅画,吸引了他的注意。这是一幅插图,远处花团锦簇,一个仕女在俯身看花上的蜜蜂……

他似有所悟,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这不得了嘛。传不了人,哪还传不了书吗?”

我的老家,至今还流传着一本线装的图谱,叫做《张氏木谱》。听内行人说,这本书构图精湛,结构精巧,尺寸准确,笔画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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