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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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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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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石匠

我的二叔是一个石匠。他的父亲我叫三爷。

印象中的三爷个子不高,但是脾气很暴躁。三爷有一个手艺,那就是做石头。因为手艺出众,故而得了一个绰号,叫做“三石匠”。至于姓名,我模糊记得好像是张三元。名字固然是好名字,可是三爷最终辜负了父母的期盼,他没有在学业上连中三元,而是成为了地方做石头的名匠。

我家的老屋和三爷家是前后邻,我家在前,三爷家在后。

每当农闲的时候,三爷家里便不停地响起瓒刻石头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一天到晚的。

我家的老屋是土基的,在中间那间屋的北墙上,有一个大的半门。为了保暖,其它的间便不再留言窗户。即使有留的,也小的很,基本透不过多少光线来。还不用说,这样的土屋冬天暖和夏天凉快。这样,北墙上透光的任务便落到了半门的肩上。除了光亮屋里,半门还有一个功能,那就是交换人物用。对,你没有听错。交换物,好理解。交换东西,可能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个人,专指小孩子。大人们要串门,要走的是正门。而孩子们,可以通过半门趴上趴下,从自家到了邻家。

每每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我便攀了木凳子,攀爬到半门的内侧,蹲坐在上面。透过老屋的半门,我看到了三爷在教徒弟。三爷的徒弟有两个,一个是我的大叔,另一个是我的二叔。没有外人,是三爷的两人儿子。

三爷一边说,一边示范。看得出两个叔叔都学得很认真。听母亲说,三爷对我的两个叔叔要求很严格,做不好,是要罚饭的。那年月,这是个严厉的处罚。本来,就没有多少吃的,这再不让吃饭,谁还受得了。

小叔比我大三岁。我们是老侄少叔,因此,也便成为了要好的玩伴。

“小叔,你做得不好的话,三爷当真罚你的饭。”我悄悄地问二叔。

“当真。”二叔说。

我睁大了童年的眼睛。那个岁月的罚饭,是我不能想象的。

“哪罚了饭,怎么办?”我问。

“罚了就罚了。你三爷家法很严,没有人敢求情。一家人吃完饭,你三爷就把饭收起来。”二叔说。

“肚子不饿吗?”我又问。

“怎么会不饿?饿了,我就使劲地喝开水。肚子里有东西,就差一点饿了。”二叔说。

“三爷再罚你饭,你就来半门这里。我偷着拿点家里的干粮给你。”二叔感激地使劲点头。这种承诺,是孩子们最庄重的了。从此,我家的半门又有了一个新的内容,它成为了我救助二叔体现男子汉的前沿阵地。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偷偷接济二叔的事情还是败露了。那天晚上,三爷家里传来的抽打的声音,还有二叔那想哭又不敢的抽泣声音。农村的夜晚,那种皮带抽打脊背的声音甚是响亮。我怕极了,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哭了。父亲听见了,赶忙开门去三爷家里劝和。可是,三爷早早地把道门从里面拴死了,任凭父亲怎样拍门和叫,三爷都没有开门。父亲最后叹息着回了家。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赶忙贴在母亲怀里。

“没有叫开门?”母亲问。

父亲一声不吭,坐到了炕头上,抽出了旱烟袋,撮上一撮烟,便用洋火柴划了火,一会儿,呛人的旱烟味便弥漫了老屋。

我在母亲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迷糊中,我似乎听见母亲说。

“三爷也是,这么小的孩子就下这样的毒手。”母亲报怨道。

“这年月,男孩子如此没有一门手艺,要怎么过活呀。”父亲说完,接着便是沉重的叹息。

母亲也就不再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两个叔叔,三爷是早就考察好了的。大叔木讷拙笨,三爷便改了主意。他让大叔学泥瓦匠,二叔学石匠。二个儿子彼此分工,能结伙但不构成竞争。我的三爷精明着呢。

但有一点,三爷有一个不好的做法。那就是打老婆。我的三娘个子很高,但性情温婉。有时候,三爷要教训孩子们,当娘的心软,也便护了去。三爷便迁怒于三娘,连三娘也打了。三娘挨打是从不哭的,她牙关紧着呢。三娘为人好,邻居家的孩子,有不少放三爷家的,因为三娘。邻居家晒的粮作和粪,碰到天气不好的时候,三娘早早地替人家收了。村里人都说,三娘是一个好人。

我家老屋的墙基,就是三爷领着二叔做的。那是四十年的事情了。二叔当时还小,三爷便安排二叔去錾一些小石头。大的石头,都是三爷亲自去錾。三爷说,农村人盖个屋不容易,要錾好了。一来屋子结实,二来不要污了自己的名声。

三爷站在一堆石头的前面,由近到远仔细地看。内行人说,这是相石。如果錾石头的师傅不是一个,便无形中有了竞争的意思。争着把自己的手艺展示给主家看。如果人多,夺了彩头,主家是要额外加钱的。我家的石头不多,也请不起其它的师傅,便由三爷领了二叔来做。

相石后,三爷便把相中的石头在心头编了号。匠人们,不仅眼毒,心力也是强的。

“哗”的一声,三爷把他的家伙什,从布袋里倒了出来。东西不多,是一把铁锤,还有几个錾子。铁锤的把磨得油亮,似乎是包了浆。那几个錾子,在阳光下闪耀,有些刺眼。三爷便提了铁锤,顺了一只錾子,便在相中的石头旁停下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便响起来。似乎是有人在打着拍子指挥。錾子在三爷的手中跳跃,一会儿是长的,一会儿又换成了短的;一会儿是个粗的,一会儿又变成了细的。有时候,錾石的需要,三爷的手中便有了好几只錾子,魔法一样地变换,让人眼花缭乱。眼乱,但是耳朵是不乱的,节奏一直都在,有时像小号,有时是大号,有时则是钢琴。三爷一个人就是一个乐队,他錾的不是石头,而是乐谱。一个乐队,怎么少了指挥?三爷乐队的指挥是他的心,深藏在幕后,是个无名的英雄。

三爷錾的石头,四十年后,仍然熠熠生辉。在路过的外村人,也会住停,问是谁的手艺。那个时候,是我最自豪的时候,也是三爷最有神气的时候。

手艺人嘛,口头要响亮,才有面儿。

三娘的死,是在秋后,正是农村人拾棉花的时候。

三爷的死,也是在秋后,也是拾棉花的时候。

两位老人,差了整整一年。三娘在前,三爷在后。

三娘可能是死于心梗。那年月,心梗这个名字都没有,哪来的心梗?不知什么原因,直到现在,我都在坚持三娘是死于心梗。

有一天的晚上,三娘早早做好了晚饭。她坐在道门口边的门槛上,静静地等待三爷从盖屋的石场回家,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孩子们,从大田里劳作回来。然而,三娘,谁也没有等到,她斜靠在墙角,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等到三爷和孩子们回家,三娘的身体已经硬了。

三娘走得突然,但她的神情安详,嘴角上扬。她是笑着去了天国。

村里人说,三娘人好,修成了菩萨,没有受一点的罪,去了天国。现在想来,三娘也是受了罪的。我的理由似乎很充分,如果不受罪,怎么会死了人?但在我内心,还是希望三娘没有受罪。她在人世间受了很多的难为,受了很多的罪。定是老天,看不下去,才召了她去。

三爷把她抱回炕上,守着一屋的儿女,便放了哭声。孩子们见三爷哭,似乎也知道了什么,也都大哭起来。村里的长者,三三两两地来吊唁,都说可惜了,走了一个好人。

三娘的娘家人来祭拜,我的两个叔叔先后去跪了三遍,娘家的人才下了骡车。听村里人说,娘家人对三爷很有看法,他对三娘不好。之所以下了骡车,是看着两个孩子可怜,也便软了心。

三爷也从此变了一个人,终日闷闷的,见的谁也不说话。有时候,村里的晚辈争着和他打着招呼,三爷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一个人独自走了。父亲不放心,有时候,便问老人家的情况。据大姑说,三爷在三娘走后,像掉了魂一样。他经常一个人坐在炕上低头垂泪,时时念叨着三娘的名字,无论孩子们怎么劝,也不管用。

三爷就这样一天天地垮了下去。他已不再是以前的三爷了。

二叔也可能是因为三娘的死,而记了三爷的仇。守着全家的面,和三爷说不想学石匠了。

三爷的手高高地举起来,又慢慢地落下来,然后是沉重的叹息,两行清泪缓缓流下腮颊。

一年后,三娘的忌日这一天,孩子们都聚了来,给三娘过忌日。中午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不见了三爷的身影。据知情人说,三爷是向着西边去的。一家人顿时慌了神,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了家里人的心头。

诚然,三爷是寻了三娘去的。他在村西边的棉花地里,喝了一斤的农药。

我想,三爷在骨子里是疼三娘的。要不,他怎么会在没有三娘的日子里过不下去?

我想,三爷是离不开三娘的。要不,他怎么会在三娘的忌日里寻了她去?

三爷走后,村里再无石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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