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的冬天,那叫一个寒冷。
大雪下了整整一晚,早上母亲去开门,门没有推开。大雪约有一米厚,已经圧实了,把门挡了个结实。两扇本门之间,有一条一指宽的大缝,雪从外面漫了下来,在地上堆成了不小的一堆。
饭还是要烧的。母亲从东边的屋里抱了一些柴草,点燃了。灶间的火苗温柔地添着锅底,似情人一般的腻歪。柴草的气味弥漫开来,传到了炕上的我的鼻孔里。
我还没有从炕上起来。小孩子们,总是最后起炕的。母亲拿了我的棉衣棉裤去火上燎,等燎热了,再拿回来。
“快穿上,一会儿就要凉了。”母亲催我起炕了。
我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其实,我并没有睡熟,只是留恋这冬季里的热炕头罢了。你还别说,炕烧后那种热乎乎的舒服,似乎要把人化在了炕上。炕热了,被窝热了,我也热了。我用左脚搓着右脚,用右脚搓着左脚,那叫一个舒坦。在被窝里翻了一个身,我又假装要睡,把眼睛又闭上了。
母亲见我懒散的样子,只是笑了笑,便走开拾掇起家来。
“擦擦,擦擦。”耳朵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我知道,这是用铁锹铲雪的声音。为了确认自己的听觉,我把头侧在了一边,耳廓贴在了炕上。没错,是铲雪的声音。我有些不满,雪下得这么大,又不能干活,起这么早干啥,扰了我的好梦。
“擦擦”的声音越来起近了,我猜要铲到门口了。罢,罢,我也不装睡了,反正也睡不着。得,起炕。我像一条鱼一样,咬着牙,艰难地滑到了我的棉衣棉裤里。我打了一个冷颤。一来是天气冷得厉害,二来是我的衣裤的缘故。
您可能有了这样的疑问:“暖暖和和的棉衣棉裤,咋就穿得艰难呢?”
您老有所不知。那时候的孩子,都是光身穿棉衣棉裤的。您又说了,为啥不套上秋衣秋裤呢?哪有呀。能有棉衣棉裤穿已经不错了。因为穿得久了,又常年不洗澡,所以在棉衣棉裤的里面又裹上了一层套装,那是油灰和肤屑等的混合物。小孩子的衣服都是包了浆的,不只是我,全村的孩子都是一样的。这么说,您老知道我打颤的原由了吧。
对于雪,小孩子是再熟悉不过的。作为玩伴,我们自记事起,就和雪打成了一片,摸爬滚打在一起。想到无事可做,无物可玩,无友可伴,我便失了兴致,变得蔫蔫地。
正在百无聊赖之中,我的眼前突然一亮,便被惊呆了。
那是我人生之中见到的第一幅山水画,它是画在窗户的玻璃上的。
我问母亲,母亲说,那是霜开的花。
我看到了一个银白而广阔的世界。这幅山水画,用的是素描的手法。我认出来了。巨龙在升腾,它饶着祥云在飞;凤凰在舞蹈,围着飞龙;有马在奔,有牛在耕地。无数的宫殿叠加,像极了天宫。边上有无数的树和草,正在生长。这是一种眼见的生长,速度快得惊人。我有些懵,使劲柔了柔眼睛,没错,它们是在飞速地生长。我有些纳闷,树和草不是绿色的吗?啥时候变成白色的呢?
东方出现了一块火红的炭火。这块炭火猛地向上一蹿,世界便变成了西瓜红。
眼前的山水画也忽地上了一层颜色,和世界同了色。宫殿从西边渐渐地上了色,升腾的巨龙头变红了,身体变红了,尾巴变红了。饶飞的凤凰变红了,先是身体,再是头,最后是尾巴。祥云变红了。树和䓍也变红了。我没有见过红色的树和草。这色上得没有头绪,显得有些凌乱,让人摸不着头脑。
母亲见我发了呆,便笑了笑,没有打扰我。
东方的那块火红的炭火,又是猛地向上一蹿,霞光满天,世界便变成了艳红。
眼前的山水猛地由西瓜红变成了艳红。这一次,有些突然,让我失去了反应的时间。
我还在惊疑之中,眼前的山水画却要想溜走。它有些欺负人了。我这还没有理清它的变化过程,它就想溜走。
“不要走。”我着急地喊出了口。话音未落,山水的西北方向便模糊了起来。我的树干没有了,我的树头没有了,我的草没了叶……我心中着急,便伸出了手,想挡住我的山水画,但是没有拦住。我心中怅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母亲在旁边,只是微笑。
山水在不停地溜走,无论我怎样地挽留,它都没有回应,似乎是铁定了心,要远离了我。
我的龙没了,我的凤没了,我的马没了,我的牛没了……一切都在消失,一切都在远离。
玻璃上,怎么突然有了泪水。怎么会有泪水?这泪水是谁的呢?我支了头去想。屋里只有两个人,母亲没有变,我还在这里。会是谁的泪水呢?脑中突然灵光一现,霜的花。诚然,是霜哭了,是霜流的泪水。它为什么要哭?一定是想我,舍不得离开我。童年的我,再也想不出还有更好地答案,便就在心里认定了。霜花不停地哭,不停地流泪。泪水流过了玻璃,流下了窗户,流到了窗台上,蜿蜒成了小河。
我盯着山水消失在眼前,目送了她的离开,恋恋不舍地。
以后的岁月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那美丽多变的霜花,但都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的触动心灵。以后的时光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世间的美好,但都比不上霜花给我的震撼之大。
这世间,美好的东西,又岂止霜花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