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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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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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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打麦场

前段时间,三叔来了电话,说是家族中有个侄子要结婚,要我及时回去应差见证。我赶忙答应。这些年来,我几乎养成了一个这样的认知。老家的人,是要认真接待的,不管是谁找到你,也不管找你啥事。能办的全力办好,不能办的也要做好善后。老家的电话是要认真接听的,也要不打折扣地执行好的。这些认知,倒不是我告知先觉,是父亲生前嘱咐我的。

“村里有些人我都不认识,有些事我也办不了,为什么还要费这些周折?”我不解地问父亲。

“你每次回家,先和你打招呼的,你都认识吗?”父亲反问道。

“有些不认识。”我答道。

“这就是嘛。你不认识人家,人家却是认识你的。离开了村子,到了外地,不认识的人会主动和你打招呼吗?”父亲说,“归根到底,村里的人都是一大家人。现在你们觉着距离远,可是上族谱里去看看,都是沾亲带故的。”

我终于理解了父亲的话,也更加地了解了老家的人和事。

从父亲嘱咐算起,已经过了三十多年的时光。在这三十年里,我有过得,也有过失,很多的事情也已经模糊,或者正在模糊,但是父亲的嘱咐,我一直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

凌晨两点,我赶回了老家。老家的这片故土,我生于斯,长于斯,常踏于斯,梦饶于斯。对于故土,我一直心怀敬畏,从不敢怠慢她。我把车悄悄地停好,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的屋后,敛了耳朵往里听,母亲的鼾声轻微,我会心一笑,便急急地赶了去。

夜色朦胧中,我赶得急。农村的夜,静得出奇。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我和我的身影,还有比白天更显响亮的脚步声。

南行,西折,再折向西南方向,穿过村委和小超市,我沿着小路急走。

小路的两侧都是池塘,路经蔬菜棚后,左侧还是池塘,右侧却成了高地。好久没有从这里经过了,我有些好奇,上面的地是谁家的,都种了些什么。

脑海中突然闪了一下,我不由得张大了嘴。对,对,上面的地有一块,原是我家的打麦场。侄子的婚事在我的脑海中渐渐地淡了下去,如同今晚的月光和星光。而打麦场的记忆却不再尘封,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冲淡了晨光,摇醒了黎明。

那时的农村,每家每户都会分得一块打麦场的。您可能有了疑问:“用大型的联合收割机收割麦子,几亩地的麦子,用不了几个来回就完成了。你只需用电话联系好师傅,到时候撑好小麦袋子,拉去晒场便可。更有把收好的麦子直接卖给收麦人的。收麦人就在地头等着呢,一招手,就开了车来,装了麦,收了钱,就完成了。还分打麦场干啥用?”

那年月不是现在,忙秋忙麦全是手工。割麦,捆麦,拉麦;开场,晒场,碾场;晒麦,打麦,收麦,囤麦。这一系列环节完整下来,才算忙完了。

割麦,捆麦,拉麦。我们姑且不表,记忆深处,除了腰痛,还是腰痛。除了劳累,就是劳累。我不想再记起这些。

有趣是从开场开始的。分场的时候,生产队考虑得很周细,把血缘关系近的家庭分在了一起。这样每家的小场地便片片相连,成为大的一片,以便能够走得了骡马,挥舞了麦叉,打得了麦子。这么多家庭,挤得了一起,怎么会打得了麦子?你想呀,每家的地都不是在一块的。东坡里有,西坡里有;南坡里也有,北坡里也有。为啥分得这样的零碎?地力不同呗!那年月,农家只能种地,是不允许有其它行为的。地,就是农家的命根子,拴住了农家人的脚步。一家人的过活,全靠那点地的收成。这样的现实,你说农家能不重视地的分配吗?农人能不重视土地的侍弄吗?能不把收成看得金贵吗?

各自收拾了自己的打场地。在农闲的时候,打场地因为太小,没有种成粮地的必要。于是,各家便用铁铁翻了地,种上了辣椒、小葱和茄子,也有种上棱瓜和吊瓜的。打场地摇身一变,成了小菜园。小菜园里瓜菜长成,便成了彩色的世界,辣椒红,小葱绿,茄子紫,吊瓜黄……那里的农村,除了过年贴的对联和过门钱,其它的色彩似乎都跑到菜园里来了。于是,那小小的菜园,便五彩缤纷姹紫嫣红起来。小菜园里的瓜果蔬菜各自有主,也各自无主。谁家没种辣椒需要辣椒了,但可以去邻居家摘了去,也不用和邻居说。大家各取所需要,几乎成了定例。要是你家的菜瓜少了,一定是邻家摘去了,其它人是不去摘的。农家人有农家人的习惯,也有农家人的规矩。看似杂乱,实则井然;看似井然,实为一体。

把地平整好,是为开场;开场以后,要先晒些时日,是为晒场;晒场以后,便用碾子把地碾实了,是为碾场。然后,麦子便进了场,各家围着麦场码了麦捆,众星拱月般把麦场护在了中间。

麦捆散了去,等时日已到,便移到了打麦场。四邻便围了来一齐上手。此时的麦场便热闹了起来。大家便分了工,轮流忙起来。有人工拉碾子的,有翻麦的,有收麦的,有去皮的,有装袋的,有往家拉的,有晾晒的。各司其职,各忙各的。大家忙中见缝插针,便成浑然。

这时候,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们。他们便撒了欢,在场地里赤脚乱跑。场地里还是有些农具的,大人们要不时地用,但又怕伤了孩子们,便显得更加地忙碌。一只眼在农活上,另一只眼又在疯跑的孩子身上。无论大人们如何吆喝,孩子们仍如脱缰的野马,没有了拘束。我们追赶着,欢呼着,从地面爬到麦垛上,又从麦垛上滑下来。等脚落了地,便一会儿围着麦垛跑,一会儿又围着麦场跑。一会儿又舞起了麦叉,一会儿又去拉石碾。一会儿乱了麦捆,一会儿又扬了麦粒……大人们呵斥着,追赶着,却又小了心,却伤了孩子们,于是变成了嗔怪,变成了无奈,变成了叹气。虽也如此,脸上的笑容是不变的。额头的皱纹,也似了五线谱,荡漾出了快乐。此时的麦场之上,孩子们的欢笑声、嬉闹声,家人的呵斥声,石碾的滚动声,挑麦的沙沙声,麦料入袋刷刷声,还有风刮之声,云飘之声……虽然嘈杂,却也合拍;听似无绪,竟成绝唱。这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妙更让农人高兴更让孩子欢乐的乐章吗?

麦场的饭是孩子们最为期盼的。因为累收,家里便把最好的东西拿了来,白饼,咸鸡蛋,咸鱼,这些只有在过年才能见到的东西,此时也出现在了麦场上。按照惯例,给谁家打麦,谁家是要管一顿饭的。是中午还是晚上,要看打麦的时间。饭点在谁家的打麦时间里,便由谁家管饭。孩子们不干农活,但也因为疯玩失了气力,于是便小大人一般积极地参与到这每年一次的盛宴中来。此时的大人们虽也饥肠辘辘,却不能尽了肚子去吃,主家还要管好几次饭呢。一次吃完了,可能就让他犯了难。毕竟,那里大家的家底都不厚。但小孩子是不在其中的,我们便敞开了肚皮去吃。家里的大人,眼见差不多了,怕我们吃撑了,也就不让再吃。

忙活了一天,到了夜里守场的时候,一般是大家轮流来守。谁家守夜,大人一晚是基本不能睡的。一来守粮,二来防火,都是无比重要的事情。守夜一般由家里的男人来承担,但也总是少不了孩子们的身影。

到了晚上,大人们便分坐了麦场的四周,各自盘算着自己的收成和打算。实在困极了,才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小眯一会,还要留下一只耳朵听着动静。有时候,年长的守夜人,会不时地巡视麦场,叫醒小眯的人,生怕出了闪失。还不时地观察着天情,祈求老天能多给几天有太阳的日子。

麦场的夜晚是属于孩子们的。晚饭后,我们便拿一个小被子早到了麦场。我们商量着选好了垛址,便从麦垛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几个麦捆。等天亮了,再把麦捆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对孩子们来说,这的确是个技术活。搞好了,这一夜,我们会玩得好,睡得好。搞不好,那就抽塌了整个麦垛,等着明天挨揍吧。对于顽皮的我们来说,挨揍是小事,要是因为表现不好而失去了享用美食的机会,那损失就大了去了。想想,连内心都是痛的。

可能是上天的眷顾,我们每每地成功了。地面上并不干燥,甚至有些湿漉漉地;但这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兴致。我们去抱了一些干了的麦秸来,厚厚地铺在了地面上。躺下来,试着身子底下软和了,才停了手,小心地钻了进去。新麦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很难形容得出。有草香,也有麦粒香,我甚至嗅到了白面和馒头的味道。伙伴们有的说,他闻到了糖的味道。这种味道,既纯粹,又繁复;既浓郁,又清丽;既毛糙,又滑顺。至今,我描摹不出,形容不得。它不是食物,却比食物更加地让人沉醉,让人着迷,让人眷恋,让人回味。它不是扑进肺管就完了,而是经肺入心,入脑,入魂,然后盘踞其中,赖了再也不走。

睡到半夜,起身到河边小解,却见河面上满是星光,我怀疑是天上的星星也艳羡了人间的美好,便集体搬到世间来了。星星似乎是通了人性,我一眨眼,它也跟着眨眼。我闭上眼,它也跟着闭上了眼。心中暗暗称奇,好有灵性的东西呀!夏风吹过,星星们便依次碎了去,又依次聚了来,与我对视依旧。惺忪的眼睛沉重下来,便挥手与星星道别,踉跄着回了我们的安乐窝。从此,一觉到了天亮,再不醒来。

望西天,月钩西沉,群星璀璨,宝石般镶嵌于穹庐之上。

忽然之间,我听到打麦场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蟋蟀的叫鸣。

它还是我童年的那一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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