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第一场雪,是留在乌鲁木齐难舍的情结。你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在白雪飘飞的季节里摇曳……” 刚到办公室,同事冯双便哼着歌进来了。她酷爱音乐,会唱很多的歌。
“你看,新疆下雪了,漠河下雪了,山西也下雪了。我们这里什么时候才能下雪。”她说。
“喜欢雪吗?”我问。
“喜欢。有雪赏,有景看,还有懒觉可以睡。”冯双笑语盈盈。
我的思想如扫描的雷达一般,搜索着,思考着。倏尔有了一个念头,雪没到,那就回到有雪的童年吧。
我确实也有写一下童年的雪的必要了。前期写的小文苦情的多,欢乐的少;灰黑色的多,靓丽的少。我下定了心,要超越苦情,走向靓丽。
我的童年起于半个世纪前。童年的雪,好白,好大,好厚,好暖,好有色彩。
记忆中的第一场雪,是我二三岁的时候。早上一觉醒来,窗外早已明净一片。家人们都在院子里铲雪,我是从刷刷的铲雪声中醒来的。冬天,正是赋闲的时候,大人们如果不是有事,也是不早起的。我向窗外一望,屋外只有一种颜色,白的纯粹,白的浑厚,白的诱人。于是,便急急地起了炕,匆匆地穿了衣,赶赶地出了外。
“你要到姥姥家去吗?呆在家里也没得玩。”母亲见我还在迷瞪着,说。
我去狗窝旁去看我的小狗,它叫“四眼”,是我形影不离的陪伴。四眼还趴在自己的窝里,眯着眼睛,看上去懒懒的。听见我的脚步声,便睁开了眼,旋即又闭上了。下了雪,它也没了老鼠可追,没了小鸟可赶,没了线圈可捕。雪,剥夺了它的玩伴,便也提不起精神。没有听到我远去的声音,四眼又睁开了眼,直前腿,抬后身,缓缓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昂起头,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舌头也伸出了好长。
出发!四眼在前面为我开路,我随在后。它似乎听见了母亲的话,便导路姥姥家。这条路,四眼熟悉得很,闭着眼睛也是找得到。我也熟悉得很,我知道哪里有低洼,哪里有一块碎砖头。
刚到街上,我便跌了一脚,一头扎进了雪中,头低身高。我身上穿的是棉衣和棉裤,它不是新的,是我拾的姐姐们的旧衣裤,母亲浆洗了,把它改小了一点,传给了我。鞋子?有还是没有呢。如果说没有,那我还没有光脚;如果说有,我穿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鞋子,而是一种叫蒲袜的东西。蒲袜是用蒲子手工编的,里面垫了芦苇的芦花,很暖和;也很轻快;但是这种纯手工的东西,却是宽大和笨拙的。于是,我便扎入了雪原之中。我不在乎跌倒,只是这倒载葱的姿势,无论如何也高雅不起来。雪,很厚,吻住了我的脸、鼻子和嘴巴。我很是不甘,使劲地挣扎着,却是越挣扎越是陷得深。庆幸的是,我当时很小,即使是人见了,也不会嘲笑我,谁还没有小的时候。平心而论,如果现在要我选择一个跌倒的姿势,我宁愿跌痛了,也要选择一个更酷的姿势。那种不由自主的倒载葱,伤了我幼小的童心,于是,很不情愿。
四眼听不到跟随的声音,便回头张望,见状,急急地跑来,用嘴叼住了我的裤脚,想把我拉起来。四眼立了身,身躯前低后倾,用力来拉。它把我从雪窝里拉了出来,拉是拉出来了。可它没有办法把我立直了。四眼见状,便跑回了家,对着母亲叫了几声。母亲会意,便丢了木锨走了出了。
母亲轻易地把我扶正了,母亲笑了。现在想来,母亲当时肯定不是嘲笑自己的孩子,而是被我逗笑了。我能想象当时的那个画面。我浑身是雪,脸上,鼻上,嘴巴上,手上,脚上,衣服上,那那都是雪:我成了一个浑然的雪人。可是,我的眼珠却是黑的。在一片雪白的世界里,我的黑色眼珠不由得眨巴了几个。雪顺着眼睑爬进了眼睛,我的世界顿时更加明亮起来。多少年之后,母亲还会提起,依然能笑得很开。那种由衷的笑很温暖,融化了我心中积存的不快与阻塞。我也跟着笑了。在母亲的眼中,孩子们的笑是最灿烂的,也是最容易记得久长的。
几年之后,大约是1976年。那年的雪,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听老人们讲,雪下得很大,是因为十年的文革造成了很多的冤屈,是上天要给冤屈的人平反昭雪呢。
那天的早上,母亲去开门,门开了,母亲却折了回来。她出不去了,雪大约有一米厚,压得结实。
太阳缩在了小半空,似乎是被地面上的大雪夺了锐气似的。小伙伴们很快聚齐了。我们从各自的家里拿了煤铲出来,来到了麦田里。麦田的雪和庭院中的一样的厚,但比庭院里的阔了去,一眼望不到边。
“我们要从哪里开始挖?”小伙伴们合计着。
“我们从麦田里面开始挖吧,这样挖出来的雪道,不容易被发现。”三娃说。
“好主意。”大家附和着,却随即犯了难,“可是,我们怎样进去呢?”
小涛试着迈向了雪原,便随即陷了里面动弹不得。于是,大伙连成一排,像拔萝卜一样把他拔了出来。
“要不,我们还是麦田边开始挖吧。”众人便齐了心,动起手来。
我们先在麦田边平整了个切口,在两侧各自堆了两个小小的雪人,以充当我们的卫兵。卫兵肃立,也没有持枪。除了手中的煤铲,我们没有了其它的家伙什,无法武装起我们的卫兵。“将就吧。”我们有些歉意地笑着说。然后便往里挖了起来。
雪压得太实了,我们挖得很慢,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越往里挖,我们需要把更多的雪铲出洞外,于是越觉困难,也越发得热。我们索性解了棉袄的扣子,畅开了怀。热气从每个人的头顶冒了出来,变成了气雾,在上方升起。热汗从每个人的脸上流了下来,成了一条条的小河。我们用手一擦,小河的边界模糊起来,在脸上氤氲开来;但不一会儿,便又重新汇成了小河,蜿蜒而去。
挖进去大约有五六米深,我们便停了下来。挖雪洞是个体力的活,也是个技术的活。幸运的是,我们挖得雪洞竟然没有坍塌。这是一个神奇的雪洞:大约有半米多高,四周的雪壁粗糙,地上铺了油油的绿地毯——那是冬麦。我们索性在绿地毯上躺了下来,稍微地张开了四肢,雪洞里便出现了一个个的“大”字,具体而微的。
四眼此时已经长大了,它四处寻我不到,便嗅到了这里。四眼低了身,小心翼翼地往里钻,直到我的身边,才在我身旁趴了下来。雪洞太窄了,它的一半身体压在了我的身上,眯了眼。四眼的气息散在了我的身上,四眼的滑顺的毛贴在了我的肚皮上,便觉更加地舒服。眼皮渐渐地沉了起来,竟至于在雪洞里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母亲们的呼喊声传进了雪洞,听上去并不真切,有些细微不平。于是,我们便从雪洞里鱼贯爬出,各自认了自己的母亲,被拽了回去,不许我们再来。几天以后,等我们再次去看的时候,雪洞已经坍塌了。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把我们的欢乐珍藏在了里面,然后渗了地下,刻在了大地的肌肤之上,成了永远的图腾。
从此至今,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么大的雪。现在的雪,一年也下不了几场,而且小了去。今雪与昔雪,恰如儿童之于小伙,白开之于烈酒,萝卜之于腊肉。于形,不壮;于性,不烈;于味,不厚。竟也至于缺形失性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