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的班车上,有几个年轻人在热情地谈论着演唱会、美甲和化妆品,我迷迷糊糊地听着。放眼窗外,云白,天蓝,树绿,盐白,瓦红,缤纷五彩。突然之间,柏油路上出现了一条条的黄龙,蜿蜒开去,似乎在游走。定眼去看,原是晾晒的玉米粒。我的思绪便倏尔折了个弯,向南,折西,溜回老家去了。
我努力地把时间往回拨,使劲地往回拨,才拨到了近半个世纪前。
也是一年的秋收。父亲带着一家的孩子们忙完了南坡地的玉米后,我们又班师东方。顾名思义,东方是我们村东面的一块地。也不知是那位先辈给起的这个名字,思味再三,似乎有美好的寓意工其中。
我们是被催着来的。村委的大喇叭已经喊了一天的,要着赶紧把东方的地给倒出来,链轨拖拉机马上要进地了。我家一共有六口人,却有八口人的地,里面含了姥姥和姥爷两口人的地。
傍晚时分,我们进了地。我家的责任田在里面,我们从地南头一直往北走,一路上看到的是,村里只有零零落落的几户人家没有完成了,估计都是些老弱病残的人家。那个年月,家里有壮年男子的,干些什么农活都麻利,他们有的是力气。
母亲仔细确认了埋在地上的标志,责任田之间的边界上,都打入了地桩。母亲走到北边,又折了回来,确认了玉米的行数,便和父亲领头从南北两个边界的玉米行开始掰了起来,我和三个姐姐是从中间开始掰的,父母怕我们掰错了行。年年村里人都有掰错的了,误使了力气不多,还白白地花了时间,吃力不讨好。
深秋的太阳很快地落了山,天渐渐地黑了;天渐渐地明了,月色上来了,露气也跟了上来。露气很快地打湿了玉米的叶子和秸秆,我们的棉衣上也很快地打湿了。我们淹没在了玉米地里,彼此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刷拉刷拉的声音。声音渐渐地慢了下来,大家已是累了。
等攒够了足足的五麻袋,父母便要先回家送一趟。父亲站在一袋玉米旁,仔细端详了一下,似乎是要和那袋玉米较劲,比一比看看谁能把谁拿下。父亲下定了决心,蹲下了腰,他两手使劲地攥紧了麻袋口,鼓了一口气,用足了力气抡了起来。麻袋没有按照父亲的愿望上了肩,而是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父亲蹲在地上,没有立即站起来,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恨自己的幼弱,堂堂的男儿,却没有一副结实的身板,不能为劳累的父亲分担劳累。那时候,我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够马上长大,多么地希望自己就在玉米地里长大。父亲大口喘息着,并没有立即站起来。父亲望着我,笑了笑,那是一种无奈的苦笑。父亲的内心一定是苦海翻起了波浪,作为家里的最主要的劳力,他除了咬牙,又能如何。那种苦楚的笑,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尽管我企图用力地去掩盖,却是直到现在依然清晰。只是我不想再次想起,但它依然会不不意间突然跳了出来,再次酸了心。希望慢慢地被失望代替,我最终没有立即长大。我还是那个孩子,我的肩膀依然柔弱。
地里原来是留田路的;可是惜地如命的农人们是不会放过它的,所以田路没有了,都被开发成了自己的良田。秋收时的田地因为秋收也便又有了路,只是此时的田路不平的厉害。推车,这个让人减却自卑感的这物件,在农人眼里,是个珍贵的所在。父亲弯了腰,用尽了力气推车;母亲,用尽了力气拉车;我们袖了手,讪讪地跟在了周围。父亲倾斜了身体,母亲倾斜了身体,两个人似乎要倾斜着平行起来,成了大地上的图腾,似乎要定格在秋收的田地之间。推车一路响着,父亲一路大大口地喘着,母亲的拉绳一路在肩膀上深嵌着;我们却只能袖了手,讪讪地跟在了周围。
到了大路上,他们小心翼翼地停了下来。稍停片刻,父亲又抬起了车把,他把身体前倾,用力地启了车。这次,拉车的换成了我的大姐,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能有多大的力气,她把拉车的绳子渐渐地拉弯了。父亲又停了车,把车绳缠了放在了车上。我们渐渐地落在了后面。
等我们到家,父亲早已卸完了玉米,已经往回走了。多少年之后,我用力地读书,考上了师范,成了村子里让人艳羡的一个人。每当谈起家事,便有人不时地问起我的老家我的父母,我据实相告,却有人每每地回应一声“噢”。时间一长,我似乎听出了这一声“噢”中包含的深义。小城与老家有明显的区别,刻在骨子里的。
我熟悉了家乡的一草一木,我熟悉了家乡的一砖一瓦,我熟悉了家乡的一家一户,我熟悉了家乡的一俗一情。小城虽然有高楼大厦,有川流不息的车流,有灯红酒绿,有纸醉金迷;但是,小城没了温度,缺了温情,少了温暖,寡了温和。小城只是我人生的背景,不是生命所寄灵魂所托。
大姐把我和三姐护送回家,便跟了父亲又回去了。临行前,母亲交待了三姐和我的任务,要我们回家做饭。三姐在锅里添了水,把玉米的须子去了,放进了锅里,点了火。能吃的只有这些了。三姐把我揽在了怀里,我们的棉衣已经湿得厉害。火光跳跃,映红了我和三姐的脸。身体渐渐地暖和了起来,火苗似乎在舔着我的脸,眼皮渐渐地沉重起来,我在三姐的怀抱中睡着了,我睡在了三姐的膝盖之上。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嗅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那一定是父亲回来了,他在抽烟。父亲一定是太累了。
“等吃了饭,你们把衣服脱下来,我给炕上。”母亲似乎说。
“炕一晚上,就干了,明天就可以穿了。”母亲又说。
家里人没有人回应,依然地寂静。
“先喝口水,再吃吧。别让冷气憋在肚子里。”母亲又是一阵地嘱咐。
“嗒嗒,嗒嗒。”这一定是父亲在脚底磕着烟杆了。我又在寂静中沉沉地睡去。
等参加了工作,我会在秋收紧要的时候调休回家帮农。我能感觉得到,父母在一年年地老去。我努力地去承担最费体力的活,我把掰好的玉米装了车,推了回去;我把玉米摊了开来,不时地翻晒着;我把晒好的玉米用锥子穿了,再用手掰了;我把玉米料用簸箕清了土和须子,再次晾晒干了装袋。看着我忙来忙去,父亲的神情淡然,他终于可以在农忙之中,悠闲地展了眉头,悠闲地从腰间抽了烟杆,悠闲地撮了烟叶,悠闲地划了火柴,悠闲地红了烟锅。
我无数地回家,回家的路很短,只有区区二十余里;我无数地回家,回家的路很长,要用一生去丈量。